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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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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说呢?雅尔现在很失望。在神殿接受的教育和他自己的外向性格都让他对人类的善良、友好与无私怀有信任。可如今,这份信任已所剩无几。

他在露天的干草堆上睡了两晚,现在看来,他恐怕会以同样的方式度过第三晚。他每次去路过的村子借宿或讨要食物,都会被人拒之门外,得到的回应也只有沉默、侮辱和威胁。无论他如何解释自己的身份、旅行的理由和目的地,都只能白费唇舌。

他对人类非常、非常失望。

天色很快暗了下来。少年飞快地走在一条田间小径上,自暴自弃地寻找着干草堆,觉得今晚又要露宿野外了。这个三月温暖得反常,但到夜晚却冷得要命。而且他很害怕。

雅尔看向天空。在他头顶,一颗金红相间的彗星正由西向东掠过天空,拖曳着火焰的尾迹。过去近一周时间里,他每晚都能看到同样的景象。他思索着出现这种预兆——这种在许多预言中都提到过的现象——的原因。

他重新迈开脚步。天越来越黑了。小径通向一条过道,而在昏暗的暮光中,两旁茂盛的灌木丛呈现出黑暗而骇人的轮廓。黑暗笼罩的灌木丛深处,传来腐烂杂草的冰冷恶臭。还有别的东西。某种非常糟糕的东西。

雅尔停下脚步。他试图说服自己,在他的背脊和双肩蠕动的并非恐惧,而是寒冷。但收效甚微。

前面有座低矮的桥梁,连接着运河两岸,河岸长满了芦苇、柳树与奇形怪状的白蜡木。桥身乌黑发亮,仿佛刚刚倾倒了柏油。桥面有几块木板已经朽坏,能看到硕大的窟窿,栏杆断裂破碎,其中一部分浸没在水中。在桥梁周围,柳树格外茂密。尽管离真正入夜还有不少时间,但在运河后方的草地上,已经能看到贴近地面的稀薄雾气,而在周围的柳林中,黑暗早已降临。透过这片黑暗,雅尔依稀看到某座建筑物的废墟,多半是间磨坊或者棚屋。

我必须过桥去 ,雅尔心想。我别无选择。我能感觉到另一边潜伏着什么东西,但我必须到运河对面去。我必须跨过运河,就像那位传奇领袖——或者是传奇英雄?我在梅里泰莉神殿的旧手抄本上读过他的事迹。跨过运河,然后……什么来着?就可以摊开手牌了?不,我会掷出骰子!我的身后是过去,我的未来在前方展开……

他走到桥边,立刻发现自己预感没错。在看到他们之前,雅尔就听到了他们的说话声。

“嘿,”拦住他去路的两人之一恶狠狠地说,“我说什么来着?只要有点耐心,总会等到人的。”

“说得对,奥库尔提克,”另一个人答道,“你可以自称千里眼了。好吧,孤单的流浪者,把所有东西都交出来吧。你打算乖乖听话,还是要我们帮一把?”

“可我一无所有!”雅尔竭尽全力尖声答道,指望有人能听到自己的声音,过来帮他的忙,“我只是个贫穷的旅人!身上连一块铜板都没有!我能给你们什么?这根棍子?还是我的衣服?”

“不只是衣服。”另一个人口齿不清地答道。他的语气让雅尔不寒而栗。“你应该明白,贫穷的旅人,我们本以为会有更好的收获。至少能跟村子里的姑娘找些乐子。但天很快就黑了,没人会往这边来了。抓不着鱼,螃蟹也凑合了。抓住他,兄弟!”

“我警告你们!”雅尔喊道,“我有刀!”

他的确有。逃跑前,他在神殿的厨房里摸了把刀,藏在背包里。但他没有伸手去拿,他知道这么做会显得很可笑。而且那刀根本派不上用场。

“我有刀!”

“好吧好吧。”口齿不清的男人讥笑着走上前来,“他有刀。谁能想到呢!”

雅尔没法逃跑。恐惧让他的双腿变成了钉在地上的两根木桩。肾上腺素仿佛捆住他脖子的绞索。

“嘿!”第三个声音突然传来,听着很年轻,而且莫名耳熟,“我想我认识他!没错,没错,我认识他!雅尔?认出我没?我是梅尔菲。还记得我吗,雅尔?”

“我……记得……”雅尔用尽全力对抗着某种强大、令人厌恶、而且对他来说全然陌生的感受。当他的身侧撞上桥面的木板,痛楚随之传来,他才意识到那种感受是什么。那是失去意识的感受。

“真是个惊喜!”梅尔菲重复一遍,“真是太巧了,居然遇见艾尔兰德来的老乡。还是朋友,对吧,雅尔?”

雅尔咽下嘴里的培根——是这群奇怪的人给他的,外加几块烤芜菁。他没答话,只是朝围坐在营火旁的六人点点头。

“雅尔,你要去哪儿?”

“去维吉玛。”

“哈!我们也要去维吉玛!真是巧啊!你怎么说,米尔顿?雅尔,还记得米尔顿吧?”

雅尔不记得了。他甚至不确定自己见没见过他。此外,梅尔菲称他为“朋友”也有点夸大其词。梅尔菲是艾尔兰德一个修桶匠的儿子,他们一起进了神殿的修院学堂。梅尔菲经常殴打雅尔,说他是没爹没娘的野种。这种情况持续了大概一年,之后修桶匠带走了梅尔菲,因为他认定儿子不是读书的料。这就是梅尔菲——他没去钻研阅读和写作的奥妙,而是在他父亲的工坊里流血流汗,打磨板条。雅尔完成学业后,凭借神殿的介绍信成了法官的助理抄写员,结束学徒期的梅尔菲则开始对他毕恭毕敬,并以他的朋友自居。

“我们要去维吉玛,”梅尔菲说,“去参军。这里的所有人一起参加。这两位是米尔顿和奥格拉贝克,都是农奴的孩子,不过已经免除了义务,你知道的……”

“我知道。”雅尔看着两个金发的年轻村民,他们的长相很像兄弟,“每十块采邑里有一块要负责提供士兵。那你呢,梅尔菲?”

“至于我,”修桶匠之子叹了口气,“是这样——军队第一次来招募时,我爹用钱把他们打发走了。可第二次必须抽签……所以,你也知道……”

“我知道。”雅尔又点点头,“艾尔兰德城市议会于一月十六日颁布了抽签征兵法案。考虑到尼弗迦德人的威胁,这是无可避免的应对措施……”

“听听,派克,听听他说话的口气。”一个嗓音沙哑、肩膀宽阔的年轻男人说道。之前在桥边,就是他头一个朝雅尔喊的话。“像个智者似的。”

“自作聪明。自以为是个万事通。”另一个同伴附和道,他的圆脸上挂着愚蠢的笑。

“闭嘴,科拉普洛斯!”这群人中最为年长、留着八字胡的派克怒吼道,“既然他是个智者,你们就该好好听听他说的话。学点东西总没坏处。学习对任何人都没坏处。好吧,几乎没坏处。几乎对任何人。”

“说得没错,”梅尔菲宣布,“雅尔的确不是蠢人。他是个学者,在艾尔兰德的梅里泰莉神殿学过读书写字,负责管理他们的图书馆。”

“我很好奇。”派克透过营火升起的烟雾看着雅尔,“这位学者为什么要去维吉玛?”

“同你们一样。”雅尔说,“我要去参军。”

“什么?”派克的眼睛闪闪发光,就像渔船火把照耀下的梭子鱼 [1] ,“万事通干吗要去参军?你根本没必要去,对吧?傻瓜都知道,神殿不需要提供新兵。而且连傻瓜都知道,抄写员比士兵值钱多了。所以你为什么要去,抄写员阁下?”

“我是志愿入伍。”雅尔说,“我打算自愿参军——不是因为强制兵役。其中有个人原因,但主要还是出于爱国主义的责任感。”

六人爆发出雷鸣般的大笑。

“听听,伙计们。”等喘过气之后,派克说,“你们也发现了,这里的某人有相互矛盾的双重性格。两种本性。这个年轻人,他看起来博览群书,阅历丰富,而且绝不是天生的傻瓜。你们也知道打仗会发生什么——无非是杀人或被杀。他跟你们不同,他出于自己的意愿、个人原因和爱国责任感参军,加入的却是要输的那一方。”

所有人都沉默不语。包括雅尔在内。

“爱国责任感,”派克说,“能暴露出哪些人脑子不好使。但你也提了个人原因。我很好奇,你的个人动机是什么?”

“那是我的私事,”雅尔说,“我不打算拿出来谈论。我倒想听听你参军的原因。”

“仔细听好,”片刻的沉默过后,派克说,“你面对的可不是什么乡巴佬。不过别担心,抄写员……我这次就原谅你。我甚至会回答你的问题。没错,我要去参军,而且也是去当志愿兵。”

“脑子多不好使的人才会加入输家那边?”雅尔被自己的鲁莽吓了一跳,“而且还在路上的桥边打劫旅人?”

“哈,”梅尔菲大笑起来,“他还是没法原谅我们在河边设陷阱。雅尔,那是闹着玩的!我们只是开玩笑,对吧,派克?”

“当然,”派克打个呵欠,“只是个无害的恶作剧。人生充满了悲伤,就像一头被牵去屠宰的牛。人们为了找乐子什么事都会做的,抄写员,你反对这观点吗?”

“我并不反对。在理论上。”

“那就好,”派克闪闪发亮的双眼紧盯着他,“不然你就得自己去维吉玛了。”

雅尔沉默不语。派克伸了个懒腰。

“我想说的已经说完了。好了,伙计们,乐子结束了,该睡觉了。我们明天晚上之前要徒步赶到维吉玛,所以天一亮就得出发。”

那个夜晚很冷,尽管疲惫不堪,雅尔却无法入睡。他蜷缩在毛毯里,膝盖几乎碰到下巴。等到终于睡着,他也睡得很浅,还做了一个又一个噩梦。第二天醒来,他只记得其中两个。

在头一个梦里,他看到了猎魔人——不时前来拜访南尼克嬷嬷的“利维亚的杰洛特”。猎魔人一动不动地坐在自岩石垂下的冰柱下方,身体被雪花逐渐掩埋。而在第二个梦里,希瑞趴在一匹马的脖子上,朝一道低矮的赤杨之墙飞驰而去。

哦,是啊,黎明前不久,他还梦见了特莉丝·梅利葛德。自从女术士上次来神殿,雅尔就经常梦见她。那种梦会造成某些后果,让他醒来时无比羞愧。

但这次什么也没发生。天实在太冷了。

第二天早上,他们真的天刚亮就出发了。米尔顿和奥格拉贝克——两个农奴之子——唱起了军歌,为所有人加油鼓劲。

前进,英勇的士兵!

你们盔甲的响声好比雷霆。

别跑,姑娘,他想吻你。

尽管放心,不要迟疑,

归根结底,这位英俊的大兵是我们的救星!

派克、奥库尔提克、科拉普鲁斯和梅尔菲肩并着肩,像乞丐身上的跳蚤一样蹦蹦跳跳,说着愚蠢的笑话和奇闻异事。在他们看来,那些话题简直好笑得要命:

“……然后尼弗迦德人问:‘那是什么味道?’精灵说:‘屎!’哈哈哈!”

“哈哈哈哈!听过这个没?一个精灵、一个矮人和一个尼弗迦德人走在一起。他们看到一只耗子跑了过去……”

走了一段路,他们遇见了其他旅人。对方或是步行,或是赶着运货的马车,有商人,也有军人。有些马车上装满了食物,派克跟在后面,鼻子几乎贴上地面,活像一条猎犬。他将掉落的所有东西收罗起来——这儿一根萝卜,那儿一颗土豆,有时甚至还有洋葱。他们当场吃掉了一些,其他的则当成存粮。

“尼弗迦德人‘噗’的一声!把屎喷到了耳朵旁边!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哦,诸神啊,我受不了了……他拉了……哈!哈!哈!”

雅尔时刻留意着能跟他们分道扬镳的机会和借口。他不喜欢派克,也不喜欢奥库尔提克。他不喜欢派克和奥库尔提克朝经过的商队投去的目光,也不喜欢他们打量货车上载着的女人和女孩时的眼神。他不喜欢派克每次说起志愿参军时的讽刺语气,以及认定他们会打输这场仗的态度。

空气中弥漫着刚耕过不久的泥土味道。以及烟味。在某座山谷内棋盘般整齐的田地间,他们看到了果树,透过果树还能看到茅草屋顶。他们听到了犬吠、鸡啼与牛鸣。

“真是个好村子,”派克说,“不算大,但整洁又富有。”

“这座山谷里住的是半身人。”奥库尔提克赶忙解释道,“他们把一切都打理得井井有条。这些矮子都是勤奋的管家。”

“非人种族都该死。”科拉普洛斯恶狠狠地说,“这些操蛋的怪物。别人穷得叮当响,他们却在这儿过得有滋有味。就连战争都影响不到他们。”

“暂时而已,”派克的嘴唇弯曲成恶毒的弧度,“记住这个定居点,伙计们。好好记住。等我们再来,我可不想迷路。”

雅尔转过头去,假装没听见。他看着前方的道路。

他们继续旅行。奥格拉贝克和米尔顿唱起另一首歌。不是军歌,而是一首阴沉得多的歌。考虑到派克刚才说的话,这恐怕是个坏兆头。

请君聆听与铭记,死神的残酷,

无论年老或年轻,勇士或懦夫,

没人能逃离死神的镰刀,

他的收割罔顾任何求饶。

“他,”奥库尔提克轻声说,“肯定有几个钱。我敢打赌他身上有银币。”

让奥库尔提克赌咒发誓的,是一位正在路上步行的商人,他牵着一头驴子,驴子拉着一辆两轮货车。

“送上门的钱。”派克口齿不清地说,“那头小驴子肯定也值点儿钱。带路吧,伙计们。”

“梅尔菲,”雅尔拉住修桶匠之子的袖子,“睁大眼睛看看!你看不出他们打算干什么?”

“只是玩笑而已,雅尔,”梅尔菲抽走了袖子,“他们只是在说笑……”

靠近之后,他们发现货车同时也是个货摊,不费什么工夫就能铺开货物进行贩售。货车上铺着一块防水油布,而它同时也是块招牌,用来宣传这家店的货品:护身符、好运符和无袖法衣,药草和药物,魔法药剂和各式各样的香料,灵药和魔法药膏,贵重金属探测器,以及对鱼、鸭子和少女百试百灵的诱饵。

商人是个上了年纪的瘦子,他四下张望,看到他们,骂了一声,催促驴子快走。但那驴子就跟别的驴一样,怎么催都不肯加快脚步。

“他这身打扮相当体面,”奥库尔提克轻声评价道,“我敢肯定,我们会在车里找到值钱的货色。”

“好了,伙计们,动手吧,”派克命令道,“趁路上人还不多。”

雅尔不敢相信自己的勇气:他飞快地迈出几步,转身挡在他们和商人之间。

“不!”他费力地吐出这句话,就像喉咙被人掐住了一样,“我不会允许你们……”

派克漫不经心地掀开长斗篷,指了指腰带上别的刀子,不用说,它就像剃刀一样锋利。

“闪边儿去,耍笔杆子的!”派克含混不清的声音里带着怨恨,“如果你还想要命的话。我本以为你会跟我们一起冒险,但我错了,看来神殿把你培养成了一个浑身熏香味的假正经。赶紧给我让开,否则……”

“这里出什么事了?嗯?”

路边的灌木丛后钻出两个打扮古怪的人。他们都留着上翘的八字胡,胡子上还打过蜡,看起来就像一块五颜六色的糕饼,他们身穿系有缎带的棉外套,头戴硕大的天鹅绒贝雷帽,帽子上装饰着一丛羽毛。除此之外,他们宽大的腰带上还挂着匕首,两人各自背着一把长约两码的双手剑,剑柄也很长。

两个钻出灌木丛的雇佣步兵显然刚刚解决了生理需要。虽然他们故意摆出漫不经心的样子,也没伸手去拔剑,派克和奥库尔提克却立刻后退几步,锐气全失,科拉普洛斯更是像个漏了气的尿泡。

“没……没有……”派克结结巴巴地说,“什么事都没……”

“只是在开玩笑。”梅尔菲小声说。

“反正没人受伤。”老商人出人意料地说,“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们,”雅尔连忙说,“正在去维吉玛的路上。我们要去应征入伍。士兵先生,莫非你们也凑巧要去那儿?”

“的确凑巧,”一个雇佣步兵吃吃笑道,立刻就理解了状况,“我们也要去维吉玛。有兴趣的人可以跟我们一起走。结伴同行更安全些。”

“不管怎么说,”另一个雇佣步兵用尖锐的目光打量着派克和他的喽啰们,“我要补充一句,我们在不远处遇见了治安官的巡逻队。他的手下很恼火,因为他们不能坐在暖和的地方休息,却要在乡下奔波。他们会很乐意绞死在路上发现的任何强盗。”

“很好,”派克恢复了镇定,咧嘴露出假笑,“很好,法律惩罚恶党,维持秩序。我们一起去维吉玛参军吧,爱国责任心在号召我们呢。”

雇佣步兵盯着他看了很久,目光颇为轻蔑。然后他耸耸肩,正了正背着的剑,从旁走过。他的同伴、雅尔、商人赶着驴车跟上他,派克一伙人则走在后面不远处。

“谢谢你们,两位士兵先生。”牵驴的商人说,“也谢谢你,这位先生。”

“不客气,”一个雇佣步兵摆摆手,“偶尔是会有这种事。”

“军队招募的新兵各式各样。”另一个雇佣步兵回头看看,“他们跑到某个村子或镇子,要求每十个人里选一个出来当兵。那些村镇最先想到的,当然是趁机摆脱他们当中的恶棍。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因为这一来,路上会到处都是劫匪。哦,就像我们后面这些。不过等他们到了训练中心,会有人用棍棒教他们听话的。等挨过几次胖揍,无论什么货色都会听人说话了。”

“我,”雅尔连忙澄清,“是志愿参军,不是被迫的。”

“我一眼就看出来了。”雇佣步兵看着他说,“你跟那些无赖不是同类。可你干吗要跟他们混在一起?”

“只是碰巧结伴罢了。”

“我见过很多以类似方式凑成的同伴,”经验丰富的雇佣步兵严肃地说,“他们也碰巧一起上了绞架。希望你能吸取教训,小伙子。”

“我会的。”

被云层遮蔽的太阳升上最高点之前,他们赶到了大路。在那里等待他们的,是一大群先行赶到的旅人,雅尔一行人不得不停下脚步,因为道路已被行军的部队彻底堵住。

“他们要去南方,”一名雇佣步兵说,“去前线。去马里波和玛伊纳。”

“看看他们的旗帜。”另一位雇佣步兵点点头。

“瑞达尼亚,”雅尔说,“红色旗面上的银色老鹰。”

“真聪明,”雇佣步兵拍拍他的肩,“没错,那是海德薇格王后派去增援的瑞达尼亚士兵。北方诸国终于再次团结起来了——泰莫利亚、瑞达尼亚、亚甸和科德温。现在我们是拥有共同目标的盟友了。”

“也是时候了。”他们身后的派克用明显的讽刺语气说道。雇佣步兵看了看他,但什么也没说。

“我们坐下休息一会儿吧。”梅尔菲说,“那支部队的尾巴离这儿挺远的,还得有一阵子,道路才会畅通。”

“我们可以坐在那座小山上,”商人指了指,“那边看得更清楚。”

瑞达尼亚轻骑兵队迅速从他们前方通过,扬起阵阵尘云。跟随在后的是十字弓手。再后面是一队重骑兵。

“那些人,”梅尔菲指了指一位身穿铠甲的骑士,“举的旗帜不一样。一面黑旗,上面点缀着白色斑点。”

“你是哪个山沟爬出来的?”雇佣步兵摇了摇头,“连自己国王的旗帜都不认识?那是银百合,你这蠢货……”

“开满银百合的黑色田野。”雅尔努力证明自己不是从山沟里爬出来的,然后又匆忙解释道,“泰莫利亚王国从前的纹章是一头昂首阔步的狮子。只有王太子盾牌上是不同的图案,也就是三朵鸢尾花 [2] 。百合花纹章代表其使用者是王太子,王冠与权杖的继承人……”

“该死的万事通。”科拉普洛斯嘀咕道。

“闭上你的臭嘴,猪脑袋。”雇佣步兵警告道,“至于你,小伙子,继续说。我很感兴趣。”

“当年老王加迪克之子格伊德玛王子前去对抗法尔嘉的邪恶叛军,他的军队便在百合纹章的旗帜下战斗,并取得了决定性的优势。后来格伊德玛从父亲手中继承了王位,为了纪念那些胜利,还有他落入敌手的妻儿奇迹般的获救,他将黑色田野上盛开的三朵百合花定为王国的纹章。再后来,塞德里克王颁布了特别法案,将纹章更改为开满银百合的田野,也就是泰莫利亚王国如今的纹章。这点不费什么力气就能看出来,毕竟在路上行军的正是泰莫利亚的长枪兵。”

“您说得太好了,年轻的先生。”商人称赞道。

“这些不是我说的,”雅尔说,“是纹章学学者阿特里的论述。”

“您显然同样精通这门学问。”

“真他妈棒啊。”派克低声说,“他就要在银百合的旗帜下,为泰莫利亚国王入伍了。”

他们突然听到了歌声。歌声低沉而骇人,仿佛一场正在逼近的雷雨。踏上泰莫利亚人留下的脚印的,是一支以密集队形前进的部队——一支服色灰白、近乎无色的骑兵队,没有任何旗帜或标识。走在最前方的骑手平举一根长棍,上面用马尾巴毛挂着三颗人类的颅骨。

“自由兵团。”雇佣步兵指了指那些骑手,“他们是雇佣兵。佣兵部队。”

“就算外行人也看得出他们久经沙场。”梅尔菲赞叹道,“我很乐意当他们的战友。他们的阵形多么整齐,就像在阅兵……”

“自由兵团。”雇佣步兵重复一遍,“看好了,没长胡子的乡巴佬,那些可都是真正的军人。这些佣兵参加过玛伊纳之战——亚当·潘葛拉特、劳伦佐·摩拉、弗龙蒂诺和茱莉娅·艾巴特马克就是在那里发起进攻,击败了围城部队,将玛伊纳从尼弗迦德人手里解救出来的。”

“战斗时,他们像磐石一样毫不动摇。”另一位雇佣步兵补充道,“作战对他们来说就是一门手艺,而他们会为钱财提供服务,从他们的军歌就能听出来。”

雇佣兵团从容地迈着步子,嘹亮的歌声在他们头顶回荡,其中却带着古怪的不和谐音。

我们的主人不是王座,也并非权杖,

我们的盟友亦非国王,

金色日轮般的钱币才能让我们效命,

它一声令下,我们即刻执行!

我们不会向你们宣誓效忠,

我们不会吻谁的手,也不向旗帜鞠躬,

太阳般闪耀的钱币才能让我们效命,

天长地久,不变此心。

“我很乐意当他们的战友,”梅尔菲再次赞叹道,“跟他们并肩作战。收获财富与名声。”

“我的眼睛在欺骗我吗?”奥库尔提克皱起眉头,“骑马走在最前头的人是谁?是个女人?这些佣兵是在女人的指挥下作战?”

“她可不是普通女人,”雇佣步兵没好气地说,“那是茱莉娅·艾巴特马克,人称‘小美猫’。敌人面对她都会浑身发抖。他们人马还不到一千,但在玛伊纳的城门前,消灭了三千名黑甲军和精灵。”

“我倒是听说,”派克用谦卑却充满讽刺的语气说,“那场著名的胜利毫无意义,用来支付他们酬劳的金币也打了水漂。尼弗迦德人重整旗鼓,给我们的人重新上了一课。他们再次围困了玛伊纳。也许已经占领了那里。也许他们的部队已经在北方站稳了脚跟。也许尼弗迦德人收买了这些享受优渥待遇的佣兵。也许……”

“也许,”雇佣步兵冷冷地打断道,“你想让我打烂你那张只会撒谎的臭嘴,杂种!幸好你还没入伍,因为挑衅友军的处罚是绞刑。在我的耐心耗尽之前,闭上你的嘴巴!”

“哦哦哦!”身材壮实的科拉普洛斯张大了嘴巴,“哦,瞧瞧!瞧瞧那些滑稽的矮人!”

在路上,在震耳欲聋的鼓声、风笛的刺耳乐声与横笛的尖厉鸣响中,一队配备了长戟、战斧和尖刺连枷的步兵正在行军。全身包裹在尖顶头盔、革甲与链甲衫里的,是一群个子远比常人矮小的士兵。

“他们是来自群山的矮人,”雇佣步兵说,“玛哈坎志愿军的兵团之一。”

“我还以为,”奥库尔提克说,“矮人是我们的敌人。我以为这些肮脏的矮子投靠了黑甲军……”

“你以为?”雇佣步兵用怜悯的眼神看着他,“用什么以为的?蠢货,如果你喝汤时吞了只蟑螂,那你胃里的智慧就比你脑袋里还多了。在我们面前行军的是矮人的步兵团之一,是玛哈坎的统治者布罗瓦尔·霍格派来援助我们的。他们已经上过战场了——在玛伊纳之战中,他们为击退黑甲军而死伤惨重。”

“矮人是勇敢的民族,”梅尔菲赞同道,“万圣节庆典时,我在艾尔兰德的酒馆见过一个。他给了我一耳光,让我直到幽乐节宴会都在耳鸣。”

“矮人的步兵团是最后一批士兵了,”雇佣步兵手搭凉棚,张望着说,“阅兵结束了。道路很快就会空出来。我们走吧,都快到中午了。”

“这么多人要赶去南方,”商人点着头说,“那儿会有一场大战,一场巨大的灾难。烈火与刀剑将夺走成千上万条生命。各位先生,你们看到那颗每晚现身于天际、拖曳着红色尾巴的彗星了吗?白色的彗星尾巴预示着疾病与传染病:瘟疫、霍乱与麻风。淡蓝色尾巴是天灾的征兆:洪水、暴雨或长时间的降雨。红色尾巴代表火之彗星,而鲜血和钢铁就诞生于火焰。可怕的灾难将会降临,包括死亡和流血。就像古老的预言里提到的——尸体将覆盖大地,狼群的嚎叫声随处可闻,而那些奇迹般幸存的人,会在找到其他活人的踪迹时欣喜若狂……这将是我们的灾难!”

“为什么是我们的?”一名雇佣步兵冷冷地打断道,“那颗彗星飞得很高,尼弗迦德人肯定也能看到。门诺·库霍恩在艾娜山谷的营地也一样。既然黑甲军也能看到,我们就有理由相信,彗星预示的是他们的灾难,而不是我们的。”

“没错!”另一个雇佣步兵赞同道,“是黑甲军的灾难!”

“先生们,你们真是太聪明了。”

“那当然。”

他们离开森林,踏入维吉玛周边的草地与牧场。几群骑乘用马和拖车马正在附近吃草。时值三月,牧场上的草稀稀落落,但那里还停了好几辆装满干草的货车。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奥库尔提克舔舔嘴唇,“成群的马,没人看管!只要随便挑一匹,然后……”

“闭嘴!”派克咬牙切齿地打断他,朝两位雇佣步兵笑了笑,“先生们,他非常渴望能加入骑兵队。他喜欢看马。”

“加入骑兵队?”雇佣步兵差点笑出声来,“别幻想能骑在马背上了。你们这样的新兵根本派不上用场——除了打扫马厩,或用桶子和独轮车搬运马粪!”

“那当然,先生。”

他们继续前进,很快来到河边的码头。赤杨林上方突然出现了维吉玛城堡铺砌着红色瓦片的塔顶。

“我们就快到了。”商人说,“你们闻到了吗?”

“啊呸!”梅尔菲喊道,“好臭!那是什么味道?”

“或许是等待国王发饷时死掉的士兵。”派克在他们身后说道,但他压低了声音,免得让雇佣步兵听见。

“你的猪鼻子居然还能用,真是个奇迹,对吧?”一个佣兵大笑着说,“我们正在接近营地。冬天时,那里驻扎着几千人的部队,而部队总得吃喝拉撒,这是无法改变的自然规律!那么多屎总得有地方放。就像那边那些坑,他们会在离开前用土埋上。在冬天,泥土都是冻上的,所以还没那么不能忍,可到了春天……呸!”

“你听到嗡嗡声了吗?”另一个佣兵吸了吸鼻子,“那是成群的苍蝇,等到春天,那副光景会让你们大开眼界的。尽可能遮住你们的脸,因为苍蝇会拼命往嘴巴和眼睛里钻。加快脚步吧,越快越好。”

他们将战壕甩在身后,却甩不掉那股味道。恰恰相反,雅尔敢用脑袋打赌,越靠近城市,气味就越难闻。而且气味的种类也更丰富了。城市周围散发着军队营地与帐篷的臭味,以及医院的味道。繁忙的广场和街道上充斥着人群的体味,城市高处的城墙也散发着恶臭。幸运的是,他的鼻孔很快就习惯了这一切,开始无法分辨粪便、腐肉、猫尿与酒馆的味道了。

苍蝇无处不在,像老兵的唠叨一样嗡鸣不止,还一个劲儿地往嘴巴、鼻孔、眼睛和耳孔里钻。这些害虫赶都赶不走,把它们碾碎在脸上反而轻松些。

他们走出城门下的阴影,雅尔的目光落在一张巨大的招贴画上:画上是位用手指着他的骑士。骑士下方有行粗体字:那你呢?你入伍了吗?

“入了,入了。”雇佣步兵嘀咕道,“太不幸了。”

类似的招贴画还有很多,几乎贴在每一面墙壁上。其中大都是那位抬起手指的骑士,但也有许多画上是位灰发随风飘动、神情悲哀的母亲,她身后是燃烧的村庄,以及被尼弗迦德人的尖桩刺穿的婴儿。另一个流行主题则是手持染血匕首、牙齿滴落鲜血的精灵。

雅尔转过身去,突然发现周围只剩他们——两位雇佣步兵、商人和他自己。派克、奥库尔提克、科拉普洛斯、梅尔菲和那些乡下出身的新兵消失得无影无踪。

“哎呀哎呀。”雇佣步兵好奇地张望一番,确认了他的猜想,“如我所料,你的同伴一找到机会就溜走了,那些无赖。但小伙子,你知道我要说什么吗?你该庆幸你们分道扬镳了。最好祈祷你们永远不用再见面。”

“我真为梅尔菲遗憾。”雅尔喃喃道,“他不是坏人。”

“每个人的命运都是自己选择的。跟我们走吧。我们会带你去征兵处。”

他们走进一片中央有石制平台的广场,平台上竖着一具颈手枷,周围聚集着市民和士兵。一名罪犯脸上沾着烂泥,口中流涎,满脸是泪。人群在大笑,在叫骂。

“哇哦!”雇佣步兵惊呼道,“看看被锁在上面的是谁?那是福森!我很好奇,他怎么在那儿?”

“因为播种。”一个身穿狼皮外衣、头戴毡帽的胖市民解释道。

“因为什么?”

“播种。”胖子重复一遍,还加强了语气,“还到处散播。”

“啊!抱歉,我还以为你口齿不清呢。”雇佣步兵大笑起来,“但这没道理啊,我认识福森很多年了。他是个鞋匠。他家祖祖辈辈都是鞋匠。他这辈子从没干过耕地、播种或收割之类的事。你这狗屁不通的说法是从哪儿听来的?”

“法官读过判决书了。”那人气愤地说,“法官说,这个罪犯会在颈手枷上示众到明天早上,因为他听从尼弗迦德人的命令,种植了某种异国的奇怪药草。恐怕还是有毒的……等等,我记得是……哦!失败主义毒草! [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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