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2/2)
峡谷上方传来风暴的呼啸声。
“为什么?”吸血鬼用意味深长的目光凝视着猎魔人,问道,“杰洛特,你为什么要带我们跟着这道痕迹?”
“我不知道。”杰洛特不情不愿地承认,“我只是感觉到……某种东西。某种我熟悉的东西。这不重要。但你说得对,雷吉斯。我们得回杉斯雷托河去,紧随河道前进。别再偏离路线了。按照列那的说法,真正的寒冬和坏天气正在马卢尔隘口另一边等着我们。到那儿之前,我们必须保持最佳状态才行。别光站在那儿了,我们走吧。”
“那匹马怎么了?”
“它怎么了?”猎魔人喃喃道,“蹄印被雪盖住了吧。也可能不是马,而是野山羊。”
米尔瓦冷冷地看着他,但什么也没说。
等他们回到河边时,神秘的蹄印已被潮湿的雪花覆盖,消失不见。在杉斯雷托河铁灰色的河水里,有许多冰块在不断打转。
“我要跟你们说件事。”安古蓝说,“但你们得保证别笑话我。”
他们转头看着她。她用羊毛帽遮住耳朵,脸颊和鼻子冻得发红,穿着大号外套,看起来滑稽可笑,就像一只胖嘟嘟的小狗头人。
“我想说的是蹄印的事。我跟着夜莺和他的‘汉萨’混时,听他们说过山峦之王——寒冰恶魔的支配者——会骑着魔法马,在山道间行进。遇见他的人必死无疑。你怎么说,杰洛特?有没有可能……”
“任何事都有可能。”他打断她的话,“任何事。走吧,伙伴们,马卢尔隘口就在前面。”
雪花拍打着他们,狂风吹个不停,而在悬崖峭壁之间,传来了寒冰恶魔的呼啸和哀号。
希瑞跳去的荒野并非她熟悉的荒野,她立刻就察觉了这一点。她甚至用不着等到晚上:她确信自己不会看到两个月亮。
她沿森林边缘骑马前行时,同样注意到了差异。举例来说,这儿的桦树更多,山毛榉更少。她听不到鸟鸣,也看不到它们的踪影。一丛丛石楠间只有干燥的沙土,而之前却是一片绿色的地毯。就连被凯尔比的脚步惊动的蚱蜢都不一样。这里有些熟悉。然而……
她的心跳得更快了。她看到一条小径,一条被人遗忘、杂草丛生、通向森林的小径。
希瑞彻底探索了周边区域,确信小径并没有继续延伸,而是到这儿就停了。它也没通向森林,而是穿过了森林。她没浪费时间,一踢马腹,奔入林间。我会骑马走上半天 ,她心想,如果没有任何发现,我就掉转方向,回到荒地去。
她在树冠下前进,同时四下张望,以免错过重要的东西。多亏了这份谨慎,她才没看漏在橡树后面看着她的小老头。
老头个子矮小,但没驼背。他穿着一件亚麻衬衣,还有同样材质的裤子。他脚上穿着一双外观滑稽的特大号便鞋。他一只手拿着一根粗糙的拐杖,另一只手里有个柳条篮。希瑞没法看清他的长相,因为他的脸被草帽遮去了大半,只能看到晒黑的鼻子,以及乱糟糟的灰色胡子。
“别害怕,”她说,“我不会伤害你。”
灰胡子从橡树后走出,脱下帽子。他的脸圆圆的,长着老人斑,但微微皱起的眉头和小巧的下巴让他显得活力十足。他留着长及颈背的灰色长发,在脑后扎成马尾,但他的头顶却光秃秃的,像南瓜一样发黄发亮。
她注意到他正看着她的剑:剑柄从她的右肩头伸出。
“别害怕。”她重复道。
“嘿,嘿!”他有些含混不清地说,“嘿,嘿,我的女士。格兰普斯不怕。不怕,哦,不。”
他笑了。他的牙齿很大,凹陷的下颚让上牙伸出了嘴巴。因此,要听懂他的话有些费力。
“格兰普斯不怕陌生人。”他说,“连匪徒都不怕。格兰普斯又穷又可怜。格兰普斯爱好和平,对谁都没有威胁。嘿!”
他又笑了起来。在他的笑容里,那对门牙格外显眼。
“我的女士,你怕格兰普斯吗?”
希瑞哼了一声。
“我不怕你。”
“嘿,嘿,嘿!这就对了!”
他拄着拐杖,朝她走去。凯尔比喷了喷鼻息。希瑞挽住缰绳。
“它不喜欢陌生人。”希瑞警告道,“它还会咬人。”
“嘿,嘿。格兰普斯明白。粗鲁的坏马驹!出于好奇,我想问问这位女士要去哪儿?她的目的地是哪里?”
“说来话长。这条小路通向什么地方?”
“嘿,嘿!小女士不知道这个?”
“麻烦你,别用问题回答问题。这条小路通向哪儿?这是什么地方?今天的日期是?”
老人又咧嘴笑了笑,牙齿像海狸一样向外突出。
“嘿,嘿,我能从这些问题听出来,我的女士来自远方。”
“相当远,”她冷冷地说,“来自另一个……”
“时间和地点。”他替她说完,“格兰普斯知道。格兰普斯猜到了。”
“你是怎么猜到的?你都知道些什么?”她激动地问。
“格兰普斯知道很多。”
“快说!”
“我的女士饿吗?”他说,“渴吗?累吗?格兰普斯会带你去他的小屋,给你吃的、喝的,让你休息。”
希瑞一直没时间考虑食物和休息。而现在,陌生老人的话让她的肚子咕咕直叫,同时也感到口干舌燥。老人从草帽的帽檐下看着她。
“格兰普斯家里,”他说,“有食物和泉水。还有给你的母马——想咬格兰普斯的母马——吃的干草。嘿,嘿,我们可以在屋子里谈谈地点和时间……离这儿不远。我的女士愿意接受邀请吗?她会喜欢格兰普斯的茶点吗?”
希瑞咽了口口水。
“带路吧。”
格兰普斯转过身,走过依稀可见的小径,用长长的拐杖拍打前方的道路。希瑞跟在他身后,同时低下头,以免被树枝扫下马鞍。她用一只手紧紧挽住缰绳,阻止凯尔比去咬老人,或者吃掉他的草帽。
与他的说法相反,那栋小屋一点也不近。等他们最终到达时,太阳几乎升上了最高点。
格兰普斯的住处是栋漂亮的小木屋,屋顶明显用随手找来的材料修理过很多次。小屋的墙壁覆盖着像是猪皮的东西。小屋前方有个形状像绞架的木制物件,还有一张矮桌,以及一只嵌着斧子的树桩。小屋里有个用石头和黏土砌成的封闭式壁炉,上面放着一口冒烟的锅子,还有一只平底锅。
“格兰普斯的家,”老人自豪地说,“我就住在这里。这是我睡觉和煮饭的地方。过来吃点东西吧。嘿,嘿,在森林里找食物可不简单。我的女士喜欢小米粥吗?”
“喜欢。”希瑞又咽了口口水,“喜欢。”
“加猪肉?黄油?还有培根?”
“嗯哼。”
“很明显,”老人向她投去刺探的眼神,“你最近没怎么吃过猪肉和培根。我的女士太瘦了。瘦得皮包骨。嘿,嘿。你身后是什么?”
希瑞扭过头。结果,她中了世界上最古老、最原始的圈套。
拐杖重重地打在她头上。她只来得及抬起手,抵消了一部分本该敲碎她脑壳的力道。希瑞感到头晕眼花,不知所措,彻底失去了方向感。
格兰普斯亮出硕大的牙齿,朝她扑去,粗糙的拐杖再次砸向她。希瑞也再次抬起双手,保护住脑袋,结果是她的左手无力地垂下,多半骨折了。格兰普斯跳到她另一边,挥出拐杖,砸中她的腹部。她尖叫着蜷成一团。他像老鹰一样扑来,将她的脸扭向地面,然后一棍子砸在她的膝盖上。希瑞弓起身子,向后踢去,狠狠踢中他的手肘。格兰普斯怒吼一声,一拳打在她的后脑勺上,猛烈的力道让她的脸埋进了沙子。他抓住她后颈处的头发,将她的鼻子和嘴巴按进沙土。她感到呼吸困难。
老人跪在她身边,继续按住她的脑袋,取下她背后的剑,丢到一旁。他的手在她腹部摸索一番,解开了她的裤子。希瑞尖叫起来,却将更多沙土吃进了嘴里。老人按得更加用力,将她的头发攥得更紧。然后他用力一拽,脱掉了她的裤子。
“嘿,嘿,”老人喘息起来,“今天格兰普斯找到个好屁股。上一次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希瑞感到那只干瘪的手的触摸,用满是沙土和松针的嘴巴再次发出尖叫。
“安静点儿,躺着别动,我的女士。”他的口水滴到她的屁股上,“格兰普斯已经不年轻了,跟过去不能比……不过别怕,老人家知道怎么做。嘿,嘿,然后格兰普斯会吃了你……”
他不等说完,便嘟囔并咆哮起来。
希瑞感到他松开了手,身体也像弹簧一样迅速抽离。等亲眼看到,她才明白发生了什么。
凯尔比从后方悄然接近,咬住格兰普斯,将他提了起来。老人尖叫一声,胡乱挥舞着手脚。最后他成功挣脱,却将一大丛灰发留在了母马嘴里。他扑向那根粗糙的拐杖,但在最后一刻,希瑞将它踢开了。她本想用第二脚将它尽可能踢远,却被褪到膝盖的裤子影响了动作。她提起裤子,转过身去,但格兰普斯可没浪费时间。他迈出几大步,来到木桩旁边,拽下了那把斧子。他挥舞着斧子,迫使凯尔比后退,然后咆哮着冲向希瑞,抬起斧子,准备挥下。
“格兰普斯会操你的,小丫头!”他狂吼道,“哪怕先把你劈成碎片!格兰普斯不在乎女人是完整的还是切了片的!”
希瑞本以为她能轻易解决对方。毕竟他只是个衰弱的老人。但她错了。
尽管上了年纪,还穿着硕大的便鞋,他的灵活却堪比兔子。他朝她扑去,像屠夫一样老练地挥舞着斧子。等锐利的斧刃数次与自己擦身而过,希瑞才意识到,她唯一的自救方式是逃离这里。
好在巧合拯救了她。后退时,她的脚跟碰到地上的剑。她迅速将之捡起。
“放下斧子,”她大喊道,“噌”的一声拔剑出鞘,“放下斧子,你这老混球,我可以饶你一命。不然我就把你切成片!”
他迟疑片刻。他喘着粗气,口水从嘴里流到胡子上。但他没放下斧子。她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残忍与狂怒。
“很好。”她把剑刃舞得虎虎生风,“那我就不客气了。”
有那么一瞬间,他像是没听懂似的看着她,然后他咬了咬牙,咆哮着朝她冲来。希瑞受够了。她飞快地扭身避开,自下而上挥出一剑,切开了他的两只手肘。斧子首先落地,随后是老人鲜血淋漓的双手,但他再次扑向她。她纵身跃起,一剑劈开了他的脖子。这次更多是出于怜悯而非必要:要不了多久,他断裂的手臂动脉就能让他失血而死。
他躺在地上,万般不愿地与生命道别,失去双臂的身子像虫子一般蠕动着。希瑞站在他身前。有颗砂砾摩擦着她的牙齿。她将砂砾朝垂死的老人吐了出去。没等唾液落到身上,他便已死去。
在小屋前方,那只像是绞架的古怪物体配有铁钩和索具。矮桌和木桩都滑腻腻的,沾满了油脂,散发着臭气。
就像一间屠宰场。
在厨房里,希瑞找到了他说的小米粥,里面撒了许多肉片和蘑菇。她饿得厉害,但不知为何,却没有吃的欲望。她只喝了水壶里的一点点水,吃了个皱巴巴的苹果。
几段楼梯通向一间凉爽的地窖。架子上的陶罐里盛着猪油。天花板上挂着一条肉,像是某种东西的残骸。
她逃出地窖,仿佛身后有魔鬼在追赶。她摔进荨麻丛里,爬起身后跌跌撞撞地远离小屋。她用一只手拖着受伤的另一只手。尽管胃中空空荡荡,她还是狂吐了很久。
挂在地下室里的东西,曾经属于某个孩子。
在臭味的指引下,她找到一个半是积水的坑洞,那是格兰普斯丢弃垃圾,以及他不吃的所有东西的地方。看着漂浮在泥水里的颅骨、肋骨和骨盆,希瑞惊恐地意识到,她能活下来,纯粹是因为老人的欲望:比起食物,他更想强暴她。如果当时饥饿感盖过了性欲,他用来偷袭她的武器将会是斧子,而非拐杖。他会用木制绞架上的绞索系住她的双脚,把她倒吊起来,开膛、破肚、剥皮,然后在那张矮桌上,将她剁成肉块……
尽管双腿因虚弱而颤抖,左手阵阵抽痛,她还是将尸体拖进了森林,丢进了恶臭的泥浆,丢进受害者的骨骸之间。她带着干燥的树枝回到小屋,堆在屋子的四面外墙,小心翼翼地点了把火。
等到火势变得猛烈,等她感受到热量,听到火焰的咆哮,确信一场普通的阵雨无法阻止烈焰的肆虐之后,她才转身离开。
她那只伤手的状况不算太糟。没错,它肿了起来,痛得厉害,但骨头没断。
夜晚到来,空中只现出一轮月亮。但希瑞不愿承认这是她的世界。
她也不想多停留一刻。
“今晚,”妮妙轻声说,“会是个美好的夜晚。我能感觉到。”
康德薇拉慕斯叹了口气。
地平线染成了金色与红色。同样色彩的亮光落在湖面的小岛上。
她们坐在露台的椅子里,身后是乌木镜框的镜子与一张挂毯,挂毯描绘的是一座紧贴岩壁的小城堡,山中湖泊的水面反映出城堡的倒影。
我们要在将逝的暮光与黑暗中枯坐多少个夜晚? 康德薇拉慕斯心想。毫无成果?就这么一直谈天说地?
天变冷了。女术士和解梦师裹上了毛皮外套。湖那边传来渔夫王的小船划桨声,但落日的耀眼光芒遮蔽了视线,让她们没法看到渔船。
“我经常梦见,”康德薇拉慕斯说,“我在冰雪覆盖的荒原上。除了堆积的白雪,那里一无所有,阳光照得冰面闪闪发亮。那里一片寂静——寂静在我耳中鸣响。不自然的寂静。死亡的寂静。”
妮妙点点头,仿佛明白了其中的含义。但她什么也没说。
“突然间,我好像听到了什么。”解梦师续道,“我能感觉到脚下的冰面在颤抖。我跪在冰雪之间。冰面像玻璃一样清澈,它原本是山中湖泊的湖水,透过厚厚的冰层,我能看到石块和小鱼。在梦里,我看出冰层足有几十、甚至几百寸厚。但这没能阻止我听到……尖叫求救的声音。在冰面之下……有个冰封的世界。”
妮妙保持沉默。
“当然了,我知道,”解梦师说,“这个梦源于伊丝琳妮著名的预言:白冬和白霜的时代,寒狼风雪之纪元。世界在冰雪中消亡,而这也是重生的预兆。重生为更加纯洁、更加美好的世界。”
“我由衷地相信,”妮妙轻声道,“它会让世界重生。但我不相信新的世界会更美好。”
“什么?”
“你听到我的话了。”
“我没听错吧?妮妙,曾几何时,人们觉得每个寒冬都预示着白霜的到来,他们相信那就是新的开始。但到今天,就连小孩子都不相信漫长的冬天会毁灭我们的世界了。”
“如你所见,小孩子不相信,但我相信。”
“你是有什么合乎逻辑的理由?”康德薇拉慕斯的语气略带讽刺,“还是说,这是所谓‘精灵预言从无谬误’的迷信?”
妮妙抬了抬下垂的毛皮,很长时间没说话。
“我们的世界,”终于,她用导师般的语气开口道,“形状是个球体,围绕太阳旋转。你是赞同这种理论,还是属于看法截然相反的少数派?”
“不,我不是那些人的一员。我接受日心说,也相信地球是圆的。”
“很好。那你也该知道,地球的轴线是倾斜的,地球围绕太阳旋转的轨道并非圆形,而是椭圆形吧?”
“我学过这些。但我不是天文学家,所以……”
“你不需要是天文学家,只要能逻辑思考就行。地球以椭圆形轨道围绕太阳运转,因此在它的运转过程中,有时离太阳较近,有时则较远。地球离太阳越远,从逻辑角度考虑,地球上就会越冷。又因为行星轴线是倾斜的,北半球距离阳光会更远些。”
“这的确合乎逻辑。”
“这两个方面——椭圆形的轨道和倾斜的轴线——会发生变化。人们相信这种变化是循环往复的。椭圆的轨道可以拉长或缩短,轴线同样发生过改变。由于和太阳的距离,以及地球轴线的大幅度倾斜,极地区域受到的光照和热量都少得可怜。”
“我明白。”
“北半球光照减少,意味着积雪会增多。白色的积雪反射了阳光,会让气温进一步下降。积雪存在得越久,无法解冻的土地就越广,虽然只是暂时性的。降雪越多,积雪就越多,反光的白色表层也就越多……”
“我明白。”
“雪会一直下啊,下啊,越积越多。请记住,来自南方的洋流会带来温暖的空气。湿气在寒冷区域凝结,导致更多的降雪。温差越大,降雪量就越大,天气就会越冷。”
“我明白。”
“积雪越来越沉重,在压力下形成冰川。正如我们所知,如果降雪持续下去,压力就会增加,冰川也会增长,不光是厚度增加,覆盖的空间也会增大。白色的冰川……”
“会反射阳光,”康德薇拉慕斯点点头,“让天气进一步寒冷。这就是伊丝琳妮预言的白光。但这些真会导致大灾难吗?北方的冰层突然朝南方移动,碾碎和覆盖万物?极地冰层的增长速度能有多快?每年多少寸?”
“你也许知道,”妮妙看着湖泊,“在普拉克希达海湾,从不结冰的港口只有庞德·维尼斯港。”
“我知道。”
“那就扩充一下你的知识量吧。你要知道,在一百年前,那个海湾的所有大型港口都是终年开放的。根据编年史记载,甚至在上个世纪,塔尔哥的土地仍能长出黄瓜、南瓜和向日葵。而如今,那些作物再也没法种植了,因为生长期太短,冬天又太过严酷。你是否听说过,科德温也曾有自己的葡萄园?当地葡萄酿的酒也许算不上顶级,但成本低廉。当地的吟游诗人也曾歌颂过那种酒。葡萄藤没法再在科德温生长,是因为冬天和过去不一样了,严霜和大雪会冻死那里的葡萄藤。不是抑制生长,而是直接扼杀、摧毁。”
“我明白。”
“是啊,”妮妙思忖道,“还需要我说下去吗?也许你知道,塔尔哥从十一月中旬就会开始降雪,其冷锋还会以每日五十里的速度南下。到了十二月末和一月初,阿尔巴地区便会迎来暴风雪。而一百年前,那儿的居民看到雪还很惊奇。到了现在,每个孩子都知道,到了四月,积雪才刚消融,湖水还要上涨,对吧?他们还很奇怪,为什么四月又叫开春节。这些没让你感到惊讶吗?”
“有一点儿吧。”康德薇拉慕斯承认,“在我家乡维可瓦罗,我们不说四月,而叫春分。或用精灵语:碧日刻。但我明白你的意思。各个月份的名称来源于‘古代’,当时的四月确实已经春暖花开了。”
“你说的‘古代’只有一百年。再说得准确点儿,是一百二十年前的事。几乎相当于昨天。伊丝琳妮是对的,她的预言正在成真。世界正在冰雪之下消亡。人类会因为某位毁灭者而灭亡,而那人也将开启救赎之路。但根据我们对历史传说的了解,她并未出现。”
“而且历史传说没给出理由。即使给了,也是模糊又天真的理由。”
“的确如此。但事实并未改变,白霜正在到来。北半球的文明在劫难逃。它们会消失在肆意蔓延的冰层之下,消失在永久冻土和积雪之下。但不必恐慌,因为劫难过一阵子才会到来。”
太阳落山了,湖面的耀眼反光也消失了。现在一股柔和得多的光线落在水面上。伊尼斯·维特里岛的高塔沐浴着明亮的月光。
“还要多久?”康德薇拉慕斯说,“你觉得我们还要多久。我是说,还有多少时间?”
“很多。”
“妮妙,究竟多少?”
“大概三千年。”
在湖面某处,渔夫王的船桨砸到了自己,让他高声咒骂起来。妮妙摇摇头。康德薇拉慕斯叹了口气。
“你给了我一点信心。虽然只有一点点。”
下一个地点是希瑞见过的最恐怖的场所之一,无疑可以排进前十,甚至更甚。
那是个港口,她看到了系着缆绳的小船和划桨大帆船,看到了森林般的桅杆,看到了在静止的空气中的垂下的船帆。扭曲而恶臭的烟柱在周围升起。
烟雾来自于码头沿岸的破旧小屋。她在其中听到了人声:孩童的哭泣声。
凯尔比人立而起,用力拉扯缰绳,将蹄子重重踩在鹅卵石路上。希瑞低下头,看到了死老鼠。死老鼠无处不在,痛苦地支棱着淡粉色的小腿。
有点不对劲儿 ,她心里想着,突然恐慌起来。逃吧,赶紧离开,越快越好。
在一根晾渔网用的木杆旁边,有个男人坐在地上,胸前的衬衣撕成了两半,脑袋靠在自己肩头。他看起来不像在睡觉。离他几步远的地方躺着更多的人。即便凯尔比的马蹄铁踩在他们脑袋旁边的铺路石上,发出叮当的响声,他们也纹丝不动。希瑞弯下腰,从挂着衣服的晾衣绳下钻过。那些衣服散发着腐臭的泥土味。
在某栋小屋门边,有个用石灰或白色油漆画上的十字符号。在那栋屋子的屋顶后方,黑烟正飘向蓝天。有个孩子在哭泣,某人在远处大喊,近处有人在咳嗽,在打喷嚏。一只狗在嚎叫。
希瑞的手痒痒的。她低下头。
黑色的跳蚤爬满了她的双手。
她高声尖叫起来。恐惧和嫌恶让她剧烈颤抖,用力挥舞着双臂。她吓到了凯尔比,后者迈步飞奔,几乎将她甩落。她用大腿夹住母马体侧,双手拼命清理自己的头发,拉紧夹克和衬衣。凯尔比继续飞奔,穿过飘扬在街道上的烟雾。希瑞惊恐地叫出了声。
她正在地狱里,在最可怕的梦魇中穿行。从标有白色十字记号的房屋间穿过。从闷燃的破布间穿过。从孤单的尸骸与成堆的死尸间穿过。从衣衫褴褛、脸颊凹陷、在淤泥中爬行、尖叫着她听不懂的语言、伸出瘦削的双臂、全身都是骇人的流血脓疱、仿佛食尸鬼的活人之间穿过……
逃啊!赶紧逃出这里!
甚至回到黑色的虚无之后,回到时间与地点的群岛之后,烟味和臭味依然在希瑞的鼻孔里久久不散。
下一个地点仍然是港口。那里是个码头,还有一条连通港口的运河,运河里有小船和快艇,以及一片桅杆的森林。但在这桅杆的森林里,有尖叫的海鸥,气味也普通到令人喜悦和怀念——潮湿的木料、海水和鱼的味道。
在一条小船的甲板上,两个男人正在打架,用激动的嗓音大吼大叫。她能听懂他们说的每一个字。他们在为鲱鱼的价格争吵。
不远处有间旅店,门内飘出有些变质的啤酒味,还有响亮的说话声和大笑声,以及玻璃碰撞的叮当声。有人正在高唱一首下流的小曲。
ned,c’ard t’ee arse
aen a ath ail aen sparse!
她知道自己在哪儿了。在她看到一条大帆船尾部的船名:伊瓦尔·缪瑞——以及制造它的港口:巴卡拉港——之前,她就知道自己在哪儿了。
尼弗迦德。
不等有人注意到她,她便逃之夭夭了。
然而,在她投入虚无之前,一只在前一个地点跳上她的衬衣、跟着她穿越了时空的跳蚤蹦了下来,落到了码头上。
那只跳蚤在某只老鼠的皮肤上安顿下来:那是一只身经百战的老年雄鼠,它破损的耳朵便是证明。当天晚上,老鼠和跳蚤登上了一条船。而在次日早晨,那条船便将扬帆出海。它们登上的船又脏又旧,名字叫做“卡特利欧纳”。这个名字将会载入史册。不过那时,它还默默无闻。
下一个地点,尽管她不敢相信,却当真用田园牧歌般的风景让她吃了一惊。她面前是静谧的河畔,一条小河在朝水面倾斜的柳树、赤杨和橡树间懒洋洋地流淌。在连接两岸的精致的石拱桥边,有一间外墙爬满野生藤蔓的旅店,门上挂着一块写有金色字母的招牌,希瑞不知道怎么读。但招牌上还画了只惟妙惟肖的黑猫,于是希瑞决定叫它“黑猫旅店”。
旅店里飘出食物的味道,令希瑞陷入狂喜。没过多久,她便做出了决定。她正了正背后的剑,走进门去。
大堂里空空荡荡,只有一张桌子旁坐着三个人,乍看之下像是村民。他们看都没看出于习惯走到角落、背靠墙壁坐下的希瑞。
旅店的女店主是个矮小壮实的女人,穿着一尘不染的围裙,戴着帽子。她走上前来,说了些什么,嗓音嘹亮却悦耳。希瑞指指自己的嘴巴,拍拍肚皮,从衬衣上扯下一粒银纽扣,放到桌上。看到那女人惊讶的表情,她正打算扯下第二粒纽扣,但那女人却用手势阻止了她。
那粒银纽扣换来了一砂锅蔬菜汤、一罐加了豆子的熏肉,还有面包和一壶掺水葡萄酒。刚喝一勺,希瑞就差点哭出声来。但她强行忍住,慢慢地吃着,仔细品尝味道。
女店主走了过来,用动听的声音问她一个问题,然后将双手按在她的脸颊上。她想知道希瑞要不要在这儿过夜。
“我不知道。”希瑞说,“也许吧。总之,谢谢你的邀请。”
女人笑了笑,走进厨房。
希瑞松开腰带,背靠墙壁,思索接下来要做的事。与先前那些地方相比,这里令人愉快,她很想多待一会儿。但过去的经验告诉她,过度自信会导致危险,丧失警惕更可能致命。
一只黑猫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长相和招牌上那只一模一样。它弓起脊背,蹭蹭她的腿肚。她摸了摸那只猫,它将脑袋靠向她的掌心,坐在她身旁,舔起了毛。希瑞看看它,又将目光转向别处……
她看到雅尔跟一群丑陋的无赖围坐在壁炉旁。他们正小口啜饮杯中的红色液体。
“雅尔?”
“这是无可避免的,”男孩看着跳动的火焰说道,“我在佩里格兰元帅的《战争史》上读到过。所以国家有难时,这是必须的。”
“什么是必须的?流血吗?”
“没错,正是如此。因为祖国的召唤,还有一些个人原因。”
“希瑞,别在马鞍上睡着了。”叶妮芙说,“我们到了。”
她们到达了一座城市,那儿的房门都涂着白色的十字符号。她们骑马钻进令人窒息的浓烟,烟雾来自于正在焚烧的尸体。但叶妮芙似乎毫无察觉。
“我必须保持美丽才行。”
在她面前,在她坐骑的双耳上方,出现了一面镜子。镜子在空中舞动,还有把梳子正在梳理她乌黑的长发。叶妮芙用的是魔法,而非双手,因为……
她手上满是凝结的血块。
“妈妈!他们对你做了什么?”
“起来,小丫头。”柯恩说,“忍住疼痛,爬回梳子上去。不然你会染上恐惧的瘟疫。你想一辈子都害怕它吗?”
他黄色的双眸闪亮起来,真是令人不快。他锐利的白牙闪着光。然后她发现,那不是柯恩。而是一只猫,一只黑猫……
一支绵延数里的军队正在行军,他们的头顶是长矛与旗帜的森林。雅尔戴着一顶圆头盔,扛着一把长矛,他必须用双手握住,不然矛的重量会让他失去平衡。鼓声与风笛声在周围回荡,奏响战争的歌谣。在他们头顶,飞着一群乌鸦。许多乌鸦……
一处湖岸,一大片芦苇丛。湖中有个小岛。岛上有座雉堞参差不齐的高塔。高塔上方,月亮在逐渐昏暗的夜空中闪耀光芒,让塔身熠熠生辉。阳台上坐着两个裹着毛皮的女人。有个男人在小船上捕鱼……
一块挂毯。一面镜子。
希瑞猛抬起头。艾瑞汀·布里克·格拉斯正坐在桌子对面。
“你要知道,”他咧嘴一笑,露出整齐的牙齿,“你只是在拖延无可避免的结局而已。你属于我们。我们会找到你。”
“想都别想。”
“你会回到我们身边。你的确去过几个时间和地点,但你迟早都会回到螺旋 。而螺旋 是我们的。你永远没法回到你的世界和时间了。一切都太迟了,你已经无处可回了。你认识的人早已死去,他们的坟墓长满荒草,他们的名字都被遗忘。你的名字也一样……”
“你在撒谎!我不相信你!”
“信不信是你的事。但要记住,你很快就会来到螺旋 ,而我会等在那儿。承认吧,你在内心里渴望着我, ee ned。”
“你是痴心妄想!”
“我们艾恩·艾尔能察觉到类似的事。你迷恋我,但又害怕自己的欲望。你想要我,吉薇艾儿,我,我的双手,我的触碰……”
感觉到触碰,她一跃而起,打翻了杯子——还好里面是空的。她握住了剑,随即冷静下来。她身在“黑猫旅店”,在桌上睡着了。抚摸她头发的手属于旅店的女店主。希瑞不喜欢这种身体接触,但那女人全身都释放出善意,让希瑞没法做出粗鲁的回应。她任由对方摸着自己的头,露出微笑,听着她悦耳的话语。她累了。
“我得走了。”她最后说。
女人笑了笑,用悦耳的声音说了些什么。
为什么 ,希瑞心想,在所有的世界、地点和时间,在所有的语言和方言里,只有这个词总能让人听懂,发音也都相同?
“对,我非走不可。妈妈在等着我。”
女店主陪着她来到院子里。没等希瑞跳上马鞍,女店主突然拥抱了她,让她紧贴自己丰满的胸部。
“再见了。谢谢你的招待。走吧,凯尔比。”
她径直穿过平静河面上方的拱桥。等母马的蹄铁与石制桥面的碰撞声响起,她抬起头。女人依然站在旅店前面。
保持专注,双拳抵住鬓角。耳畔响起海螺壳般的响声。闪光。柔软的黑色虚无。
“祝你好运,我的孩子。”从默伦到欧席儿途中,约讷河桥村“黑猫旅店”的店主泰蕾丝·拉平说道。
“一路顺风!”
保持专注,双拳抵住鬓角。耳畔响起海螺壳般的响声。闪光。柔软的黑色虚无。
地点。一片湖泊。一座岛。月亮像是半个银币,璀璨的光辉照耀着湖面。一条有桅杆的小船上,一个男人正在捕鱼……
高塔的露台上……是两个女人?
康德薇拉慕斯没能忍住,她兴奋地大叫起来,然后立刻用手捂住嘴。渔夫王伴着“哗啦”的水声丢下渔网,骂了一声,然后也张着嘴愣住了。妮妙纹丝不动。
湖面被一道月光一分为二,像被强风吹拂一般,激起阵阵涟漪。湖水上方的空气突然裂开,好像炸裂的彩色玻璃窗。一匹黑马,背上载着一名骑手,在裂缝中凭空出现。
妮妙冷静地伸出手,大声念出一道咒语。房间里的挂毯迸射出斑斓的光彩。椭圆镜子反射的光线在墙上舞动,仿佛一群彩色的蜜蜂。光线飞出房间,如同一道彩虹,又像黎明第一缕晨光,照亮了湖面。
黑母马抬起头,发出响亮的嘶鸣。妮妙猛地伸出双手,喊出另一个咒语。康德薇拉慕斯看到某种影像在空气中成型,越来越清晰。影像很快聚焦,变为一道传送门。在那道门后,她们能看到……
一片堆满船只残骸的平原。一座峭壁之上的城堡,高耸在黑色镜面般的山中湖泊上方。
“那边!”妮妙高声喊道,“就是你必须走的路!帕薇塔之女希瑞啊!走进这扇传送门,这条路将带你面对命运!时间的轮回会就此终结!让乌洛波洛斯咬住自己的尾巴吧。别再徘徊了!快去帮助你所爱的人吧!这就是你该走的路,女猎魔人!”
母马喷了喷鼻息,用蹄子刨着空气。马鞍上的女孩转过头,看看她们,又看看挂毯和镜子制造出的影像。她甩开挡在面前的发丝,康德薇拉慕斯看到了伤疤。
“相信我,希瑞!”妮妙喊道,“你认识我!我们有过一面之缘!”
“我记得。”她们听到了她的回答,“我相信你。谢谢你。”
她们看着她催促母马跑向传送门。在影像黯淡之前,银发女孩在马鞍上转过身,挥了挥手。
然后一切都消失不见。湖面平静如常,月光照耀高塔。周围如此安静,她们甚至觉得自己听到了渔夫王沉重的呼吸声。
妮妙忍住泪水,紧紧抱住康德薇拉慕斯,像个瑟瑟发抖的小仙女。她们就这么拥抱了好一会儿。随后,两人一言不发地转过身,看向诸界之门消失的位置。
“一路顺风,女猎魔人!”她们齐声高喊,“祝你旅途顺利!”
北方王国几乎派出全部兵力,尼弗迦德侵略者也差不多倾巢出动。在双方的战场附近有两个渔村——老屁股村和布伦纳村。由于布伦纳村在战时被烧成了平地,所以一开始,大家都管那场战役叫“老屁股之战”。但到今天,出于两方面的原因,人们开始改称“布伦纳之战”:首先,布伦纳村早已重建,如今业已恢复成一个繁荣的定居点,而老屁股村很久以前就被村民遗弃,现在更是长满了荨麻和野草。其次,“老屁股”这个名称与那场宏大而惨烈的战役实在是驴唇不对马嘴,好像近三万名不幸的死者是为了自己的屁股——还是老屁股——而献出了宝贵的生命似的。
因此,在历史和军事书籍中,人们如今只称其为“布伦纳之战”——不仅北方的文献,即使在尼弗迦德帝国,他们远比我们丰富的相关著作中,也是如此。
——《泰莫利亚王国编年史》
艾尔兰德长老,圣徒雅尔 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