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2/2)
精灵敬了个礼,丑陋的脸上毫无表情,就连深邃双眼里的神情也毫无变化。
我们的盟友 ,门诺心想。他们是我们的盟友。我们并肩战斗,对抗共同的敌人。
但,这些精灵,我完全不理解他们。
这些奇怪的异类。
他们和我们完全不同。
“真奇妙。”铁锈试着用手肘擦擦脸,但他的手肘同样沾满了鲜血。爱若拉赶紧过来帮他。
“有意思,”外科医师指了指伤员,“这位病患被干草叉捅伤……一根叉齿刺穿了他的心脏,瞧,看这儿。他心腔破裂,主动脉几乎断开……但他刚才还在呼吸。就在这儿,在手术台上。在战场上,他被刺穿了心脏,而上手术台时他还活着……”
“你说他死了?”一名志愿兵轻骑兵脸色阴沉地问,“我们把他送来这儿全是白费力气?”
“这种事从来不是白费力气。”铁锈对上他的目光,“但你说得对,他死了。这位病患死了。把他搬走吧……哦,该死!姑娘们,过来看看!”
玛蒂、爱若拉和夏妮朝死去的士兵弯下腰。铁锈掀起死者的眼皮。
“你们见过类似的眼睛吗?”
三人瑟瑟发抖。
“见过。”她们异口同声地说,随后惊讶地看着彼此。
“我也见过。”铁锈说,“他是个猎魔人。是个变种人。这就能解释他为何会撑这么久了……他是你们的战友?还是说,你们只是碰巧遇上了他?”
“他是我们的战友,医师先生。”另一个志愿兵沮丧地说。他是个瘦高个儿,脑袋上缠着绷带。“他是志愿加入我们中队的。他是个剑术大师,名叫柯恩。”
“你们知道他是猎魔人吗?”
“知道。但他是个好伙伴。”
“哦,”铁锈看到四个士兵抬着一个身披染血斗篷的伤员进了门,叹着气说道,“太糟了……我很想解剖这位可敬的猎魔人。这是个好机会,我可以好好瞧瞧他的器官,甚至能写出一篇专题论文。但没时间了,把他抬下手术台!夏妮,水。玛蒂,消毒。爱若拉,给我……嘿,孩子,你又哭了吗?这次又是因为什么……”
“没什么,铁锈先生。没什么。我没事的。”
“我有种被人欺骗和掠夺的感觉。”特莉丝·梅利葛德说。
南尼克沉默良久,从俯瞰神殿花园的露台上,看向正忙于春季农活的女祭司和见习女祭司们。
“你做出了选择。”最后她说,“你选择了自己的路,特莉丝。你自己的命运。出于自愿。现在不是你后悔的时间。”
“南尼克,”女术士看向下方,“我真的只能告诉你这么多。相信我,并且原谅我吧。”
“我有什么资格原谅你?我的原谅能给你什么好处?”
“我能看到你们的眼神!”特莉丝脱口而出,“你和你的女祭司们的眼神。我能看到她们的眼神在问我问题:你在这儿做什么,女术士?你为什么不去爱若拉、尤妮德、凯蒂、米尔菈,还有雅尔身边?”
“你太夸张了,特莉丝。”
女术士看着远方,看着神殿围墙外的森林,看着远处的烟柱。
南尼克沉默不语,思绪同样飘向远方,飘向血腥和激烈的战场。她在想那些被派去战场的女孩。
“她们,”特莉丝说,“拒绝了我的请求。”
南尼克沉默不语。
“她们拒绝了我的所有请求,”特莉丝说,“理由巧妙、正当、合乎逻辑……我又怎能不相信她们呢?她们对我解释说,事情有重要和次要之分,为了重要的事,次要的事就该不假思索地被放弃,被牺牲,不带丝毫悔恨。她们说,拯救你所知所爱的人毫无意义,因为他们只是个体,与世界的命运无关。她们说,为维护荣誉和理想而奋斗毫无意义,因为那些只是空洞的概念。她们说,真正决定世界命运的战争不在这里,而会在别处进行。我还觉得受到了掠夺。她们夺走了我做蠢事的可能性。我没法发疯似的赶去帮助希瑞,没法为拯救杰洛特和叶妮芙而拼命奔走。不仅如此,现在战争开始了。你让那些女孩去参加战争……雅尔为了参战偷偷溜走。可我呢?我却连站在山上的机会都没有了——再次站在山上的机会。虽然我知道,我的选择是正确的。”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也都有属于自己的山,特莉丝。”女祭司平静地说,“每个人都一样。你没法逃脱自己的命运。”
营帐入口人来人往。又有人抬来一位伤兵,一同前来的还有好几人。其中有个身穿全身板甲的骑士,正在发号施令。
“快点儿,你们这些该死的懒鬼!再快点儿!把他放这儿,这儿!嘿,你!大夫!”
“我很忙,”铁锈头都没抬,“请把他放在担架上。等我忙完就去看他。”
“立刻给他治疗,你这该死的庸医!这位可是尊贵的加拉莫尼的伯爵!”
“这间医院,”铁锈抬高了嗓门。他很生气,因为一块十字弓矢尖端的碎片卡在了伤员的肠子里,而他的镊子很难夹起来。“不讲什么民主。反正你们送来的也都是些男爵、伯爵和侯爵之类。没人在乎战场上的普通伤员。不过在这儿,所有人都是平等的。至少在我的手术台上是这样。”
“什么?”
“没听懂拉倒。”铁锈又用镊子在伤口里翻找起来,“我不在乎自己是在帮农奴还是贵族取出身体里的铁片儿。对我来说,每个躺在手术台上的都是乔装成乞丐的王子。”
“什么?”
“你的伯爵得排队等着。”
“你这半身人混蛋!”
“帮我个忙,夏妮。再拿把止血钳。注意动脉!玛蒂,恕我冒昧,请来点儿魔法。这位出血也很厉害。”
骑士咬牙切齿地迈出一步,铠甲叮当作响。
“我要吊死你!”他吼道,“你会上绞架,该死的非人种族!”
“闭嘴,佩普布罗克。”受了轻伤的贵族说,“闭嘴,把我留在这儿,然后回去战斗。”
“可是,阁下!我不能……”
“这是命令!”
帐篷另一个方向传来怒吼声和厮杀声,疯狂的叫喊声和马儿的鼻息声。战地医院里的伤员们用不同的嗓音哀号起来。
“请看看这个。”铁锈举起钳子,展示他终于取出的碎片,“制作这东西的家伙无疑是位聪明的工匠,有能力养活一大家子人。从它就能看出工匠惊人的技巧与熟练程度。让这小东西卡在肠道里的方式真是太有独创性了。发展进步万岁。”
他把染血的金属片丢进一个容器,看着手术台,那位伤员早在他演说期间便已昏死过去。
“给他缝好伤口,然后抬走。”他点点头,“如果运气好,他就能活下来。把下一个病患抬过来,脑袋被砸碎的那个。”
“他的位置,”玛蒂·索德格伦平静地说,“已经空出来了。”
铁锈深吸一口气,再没多说一句,径直离开手术台,来到受伤的伯爵身边。他的双手和围裙像屠夫一样沾满血迹。加拉莫尼伯爵丹尼尔·埃切维里的脸更苍白了。
“好了,”铁锈说,“轮到你了,伯爵。把他抬到手术台上。状况如何?哦,这关节碎了,治不好了。如果放任不管,它会把碎裂的骨头磨成糊的。接下来会很痛,不过别担心,这就跟打仗一样。止血带、刮刀、锯子。我们得给你截肢,伯爵阁下。”
直到刚才,加拉莫尼伯爵丹尼尔·埃切维里都勇敢地忍耐着疼痛,此刻却像野狼一样哀号起来。没等他再次合拢嘴巴,夏妮便将一片软木迅速塞进他上下牙之间。
“陛下!治安官阁下!”
“说吧,孩子。”
“志愿军团和自由兵团正在金水塘附近……矮人和雇佣兵在坚守阵线,但他们损伤惨重……据说‘永别了’亚当·潘葛拉特死了,弗龙蒂诺死了,茱莉娅·艾巴特马克也死了……所有指挥官都阵亡了。派去增援的多利安团全军覆没……”
“撤退吧,治安官阁下。”弗尔泰斯特的声音不算响亮,但咬字十分清晰,“要我说,是时候打一场撤退战了。让布罗尼伯派步兵去对抗黑甲军。就现在!马上!不然他们会突破前线,攻到这里,杀死我们所有人。”
约翰·纳塔利斯没答话。他看到另一个信使正骑马从远处飞驰而来,马嘴边白沫飞扬。
“喘口气,伙计。先喘口气,然后把口信告诉我。”
“他们突破了……突破了正面防线……是维里赫德旅的精灵……德·鲁伊特阁下要向各位传达一条口信……”
“什么口信?快说!”
“诸位,现在只能设法自救了。”
约翰·纳塔利斯抬起头,看向天空。
“布伦克特,”他断然道,“让布伦克特赶过来。要不就让黑暗到来吧。”
帐篷四周响起雷鸣般的马蹄声。尖叫和马嘶声充斥于周遭。有个士兵冲进医院,身后跟着两个勤务兵。
“跑吧,各位!”士兵喊道,“想办法逃命吧!尼弗迦德人赢了!我们输了!完蛋了!”
“止血钳!”伤员躺在手术台上,铁锈尽量避开他动脉里喷出的鲜血,“止血钳!棉签!这边,夏妮!玛蒂,想办法给他止血……”
在帐篷前面,有人发出野兽般的尖叫。尖叫声越来越小,最后变成呻吟。有匹马嘶叫一声,然后有个东西落在地上,发出咣当声与轰隆声。一根十字弓矢撕裂了帆布,呼啸着飞向帐篷另一边,幸好它飞得够高,没能伤到担架上的那些伤员。
“尼弗迦德人!”那名士兵又喊了起来,嗓音高亢而颤抖,“大夫!你没听到我的话吗?尼弗迦德人突破了防线,正在大肆屠杀!快跑吧!”
铁锈接过玛蒂·索德格伦递来的针,开始缝合伤口。手术台上的病患一动不动地躺了很久,但他依然活着——他的心脏还在跳。这点显而易见。
“我不想死!”某个清醒的伤员喊道。士兵咒骂一声,跑向出口,却又尖叫着退了回来,倒在地上,鲜血四溅。跪在担架旁的爱若拉吓得后退几步。
突然间,周围一片寂静。
这可不妙啊 ,铁锈心想,随即看到了走进帐篷的家伙。是精灵。斗篷上饰有银色闪电。维里赫德旅。臭名昭著的维里赫德旅。
“一间战地医院。”为首的精灵说。他身材高大,脸颊瘦削,有一双蓝色的眸子。“他们在接受治疗?”
没人答话。铁锈发现自己的双手在颤抖。他迅速将缝合针递给玛蒂。他看到夏妮的脸色苍白得就像粉笔。
“这有什么意义?”精灵用凶恶的语气说,“这里怎么有这么多人在接受治疗?伤者就该躺在战场上,因自己的伤势而死。可你们却在这里医治他们?这没有意义。看来我们的理念有很大冲突。”
他弯下腰,把剑刺进最靠近门边的伤兵的胸膛。另一个精灵走到第二个伤员面前,一剑将其刺穿。第三个伤员神志清醒,试图用缠着厚实绷带的残缺右臂挡住致命的一剑。
夏妮尖叫起来,声音足能刺穿耳膜,盖过了那个残废士兵不似人声的沉重低号。爱若拉扑到一具担架上,用身体护住一名伤员。她脸色惨白,好似帆布绷带。精灵眯起眼睛。
“va vort,beanna!”他吼道,“让开,要不我连你一起刺穿,dh’oe!”
“滚出去!”铁锈迈出三大步,挡在爱若拉和精灵之间,“滚出我的医院,凶手!你们可以去外面自相残杀!但别在这里杀人!”
精灵低头望去。矮小壮实、瑟瑟发抖的半身人只到他的腰际。
“blorde pherian,”他嘶声道,“今天我只杀人类!你给我让开!”
“休想!”外科医师的牙齿在打战,但语气却透出坚定。
第二个精灵跑过来,用长矛拨开了半身人。铁锈跪倒在地。高个子精灵粗暴地拽开爱若拉,举起手里的长剑。
但看到伤员枕着的黑色披风,他愣住了。披风上有迪斯温师的银焰图案——还有个上校军衔的标识。
“亚伊文!”帐篷里有个精灵大喊道,他的黑发扎成了辫子,“caeyriada’dh’oe a’en va!ess’ tedd!”
高个子精灵盯着受伤的上校看了一会儿,又看看满心恐惧、眼眶含泪的外科医师。然后他转过身,离开了帐篷。
帐篷外再次传来响亮的马蹄声、尖叫声和金铁交击声。
“黑甲军在那儿!杀死他们!”上千个声音喊道。帐篷外又有人发出野兽般的嘶吼,最后以悲惨的喘息告终。
铁锈试图起身,但他的双腿却在打颤。他的双臂也一样。
爱若拉的身体因抽泣而发抖,她在尼弗迦德伤员的担架旁边缩起身子,姿势仿佛婴儿。
夏妮在哭泣,且丝毫不打算掩饰泪水,但她的手里仍握着止血钳。玛蒂静静地缝合伤口,嘴唇无声地念诵着,像在自言自语。
铁锈还是站不起来,只好坐了回去。他的双眼对上某个缩在帐篷角落的勤务兵。
“给我拿点儿伏特加。”他费力地说,“别跟我说你没有。我知道你们这些混账总会偷藏些酒。”
布伦海姆·布伦克特将军踩着马镫站起身,伸长脖子,听着战斗的回响。
“集合部队,”他命令道,“小跑着翻过山丘。根据斥候的报告,我们会直接遭遇黑甲军的右翼。”
“我们会让他们见识地狱!”一个中尉喊道。他是个胡须柔软稀疏的年轻人。布伦克特瞥了他一眼。
“让旗手去最前方,”他给出命令,拔出佩剑,“用全身力气大喊‘瑞达尼亚’!让弗尔泰斯特和纳塔利斯手下的小伙子们知道,援军到了。”
在过去四十年里,寇布斯·德·鲁伊特伯爵打过许多仗。他十六岁那年就上了战场。德·鲁伊特家族八代都是军人。对任何人来说,战吼声与金铁交击声都是难以忍受的噪声,但在寇布斯·德·鲁伊特耳中却仿佛悦耳的交响曲。此时此刻,在这场音乐会上,他听到了新的音符、和弦与音色。
“万岁!”他挥舞着钉头锤,高喊道,“瑞达尼亚!瑞达尼亚人来了!老鹰!老鹰!”
北方的山丘顶上出现了骑兵。而在那些骑兵头顶飘扬的,是一面绣有瑞达尼亚银鹰图案的巨大旗帜。
“援军!”德·鲁伊特喊道,“援军来了!万岁!向黑甲军进攻!”
出身八代军旅世家的军人注意到,尼弗迦德人做出了反击的架势,正在收拢阵形。他很清楚让他们得逞的后果。
“跟我来,”他从旗手的手中夺过旗帜,大吼道,“跟我来!崔托格的士兵们,跟我来!”
他们发起了进攻。他们像疯子一样进攻,方式骇人却有效。他们让维能达师没能摆出针对瑞达尼亚骑兵的阵形。他们的攻击摧毁了尼弗迦德人的阵线。天空中回荡着绝望的尖叫。
但寇布斯·德·鲁伊特没能看到,也没能听到最终的战果。一支流矢径直射中他的头部。伯爵滑下马鞍,落到地上。他高举的旗帜裹住了他,仿佛一块裹尸布。
德·鲁伊特家族的八代先祖赞许地点点头——他们正在另一个世界关注着这场战斗。
“可以说,在那天拯救了北方佬的,是一个奇迹。或者说,一连串没人预料到的巧合……里斯提夫·德·蒙托隆在他著作中的评价没有错,库霍恩元帅在估算敌人的兵力和意图时犯了错误。他确实冒了太大的风险,将中央集团军的兵力一分为二,只带骑兵去了北方。他也确实在占据优势时鲁莽而仓促地开了战。他的巡逻队也确实掉以轻心,没能发现瑞达尼亚人的后备部队……”
“普特卡摩学员!蒙托隆先生的可疑‘著作’不在本学院的参考书目上!皇帝陛下曾公开批评过这本书!所以普特卡摩学员,请不要引用那本书里的内容。真的,我很吃惊。到目前为止,你的回答都相当不错,甚至可以说是出色,可你竟然开始叫嚣什么奇迹和一连串巧合,最后还批评门诺·库霍恩——帝国最伟大的领袖之一——的军事能力。普特卡摩学员,还有其他人,如果你们想通过测验,请记住我接下来的话——在布伦纳没发生任何奇迹或巧合:导致我们失败的,是一个巨大的阴谋!其策划者不仅仅是敌对势力,还有我们自己阵营内的颠覆分子——各种各样的不满现状者、世界主义者、变节者和背叛者!他们就像一块块脓肿,随后便被白热的铁块灼烧。但在那之前,那些恶毒的叛徒背叛了自己的祖国。他们编织罗网和陷阱,打造了他们自己的联络网。他们妨碍并背叛了库霍恩元帅,然后又欺骗并误导了他!他们是群没有荣誉感和良知的无赖,纯粹就是一帮……”
“狗娘养的,”门诺·库霍恩用望远镜看着右翼,喘着粗气说,“狗娘养的混蛋。我会找到你的,等着瞧吧,我会教教你什么叫做侦察。德·维恩加尔特!把带队去北部山丘后面巡逻的军官找来,你亲自去找。然后送他的整支巡逻队上绞架。”
“遵命,”元帅的副官,奥德尔·德·维恩加尔特并拢鞋跟。当然了,他并不知道拉马尔·弗劳特——他要找的侦察巡逻队的指挥官——此时正在瑞达尼亚骑兵的铁蹄下奄奄一息。多亏了他的胆小,那些骑兵才能开赴战场。德·维恩加尔特显然不知道,他自己的性命也只剩下两个钟头了。
“特拉赫阁下,按你的估计,”库霍恩没放下望远镜,“他们有多少人?”
“至少一万,”戴尔兰尼第七骑兵旅的指挥官用单调的语气回答,“主要是瑞达尼亚人,但我也看到了亚甸的旗帜……还有一面独角兽旗,所以也有科德温人……至少一个中队……”
褐旗军团策马奔驰,马蹄扬起沙土和碎石。
“前进,褐旗营!”百夫长迪哥德——他像以往那样醉醺醺的——大吼道,“杀啊,杀啊!为了科德温!科德温!”
见鬼,我想撒尿 ,泽维克心想。我真该在开战前解决的……可现在没时间了。
“前进,褐旗营!”
每次都是褐旗营。只要出了状况,就找褐旗营吧。作为远征队被派去泰莫利亚的是谁?褐旗营。每次都是褐旗营。我想撒尿。
他们抵达了战场。泽维克尖叫一声,在马鞍上扭转身体,砍向敌人的耳朵,粉碎了对方骑兵的肩膀和脖子——他的黑色外套上挂着一颗八角银星。
“褐旗营!科德温!进攻,进攻!”
在沉重的马蹄声与人类的尖叫声中,褐旗营与尼弗迦德军开始交锋。
“德·梅里斯-斯托克和布莱班特可以对付增援部队。”埃朗·特拉赫,戴尔兰尼第七骑兵旅的指挥官冷静地说,“我们的兵力部署很均衡,这点不会改变。左翼有泰康奈尔的师团,右翼有马格尼和维能达师。所以我们……我们可以扭转局势,元帅阁下……”
“我们会攻击精灵们打开的缺口,”经验丰富的战略家库霍恩立刻开口道,“而他们可以朝前方进军,引发敌人的恐慌。没错,伟大日轮啊,这正是我们该做的!回你们的部队去,先生们!那乌西卡旅和第七旅,轮到你们了!”
“皇帝万岁!”奇斯·凡·洛喊道。
“德·维恩加尔特阁下,”元帅转过身,“把随从和私人护卫召集起来。无所事事的时间结束了。我们会与戴尔兰尼第七旅一同进攻。”
奥德尔·德·维恩加尔特脸色发白,但很快镇定下来。
“皇帝万岁!”他说。他的嗓音几乎听不出颤抖。
铁锈挥下手术刀,伤员尖叫着抓住手术台。爱若拉勇敢地按住他晃动的脑袋,同时收紧止血带。帐篷入口处传来夏妮响亮的声音。
“你们在做什么?你们都疯了吗?我们在这里救治活人,你们却把尸体往这儿拖?”
“医师女士,这位是安泽姆·奥布里男爵!我们中队的指挥官!”
“他曾经 是中队的指挥官!现在他死了!你们能把他完整地带过来,只是因为他的铠甲系得够牢!带他走吧。这里是医院,不是墓地!”
“可是,医师女士……”
“别挡在门口!哦,有人把还有呼吸的人搬过来了。至少看起来还有呼吸。或许只是风吹的。”
铁锈哼了一声,皱起眉头。
“夏妮!过来!”
“记住,小丫头,”铁锈咬着牙说道,低头察看伤员的断腿,“只有从业十年以上的外科大夫才有资格冷嘲热讽。听明白了吗?”
“明白了,铁锈先生。”
“拿上刮刀,把骨膜刮掉……见鬼,我们得给他稍微麻醉一下……玛蒂在哪儿?”
“在帐篷前呕吐,”夏妮的语气不带丝毫嘲讽,“像要把肠子吐出来。”
“这些女术士啊,”铁锈拿起一把锯子,“与其构想好多种可怕又强大的法术,她们更应该专心发明一种法术才对。那种可以随意施展的小法术。比方说麻醉术。而且不会出岔子,也没有呕吐之类的副作用。”
锯子刮擦着骨头。受伤的士兵哀号起来。
“扎紧止血带,爱若拉!”
骨头终于断了。铁锈放下锯子,擦了擦汗水淋漓的额头。
“静脉和血管。”他出于习惯点点头,但却是多此一举。因为没等他说完这句话,女孩就围拢过来。他拿起手术台上的断肢,丢到角落,跟其他截下的肢体堆在一起。手术台上的伤员已经有好一会儿没再哀号和尖叫了。
“昏了还是死了?”
“昏了,铁锈先生。”
“很好。缝合伤口吧,夏妮。把下一个带上来!爱若拉,去看看玛蒂有没有把能吐的全吐完。”
“我很好奇,”爱若拉头也不抬地轻声问道,“铁锈先生,您有多少年的从业经验了?一百年?”
经过好几分钟尘土飞扬的急行军,十夫长和百夫长的喊声终于告一段落,维吉玛步兵团终于加入了战线。雅尔像鱼一样大口呼吸着空气。他看到布罗尼伯总督骑着披挂铠甲的漂亮栗色马,沿着队伍前进,审阅着部队。总督本人也穿着全身铠甲,甲片涂成了蓝色,让布罗尼伯看起来就像一只巨大的鲭鱼罐头。
“感觉如何,士兵们?”布罗尼伯对他的部下喊道。
长矛兵的队列回以一声怒吼,吼声如远处的雷声般回荡不息。
“你们弄出的噪音可真够大的,”总督说着,掉转马头,沿着队列继续走起来,“这代表你们状态很好。你们状态不佳的话,就只会像老太太一样抱怨和呻吟。我从你们的表情看得出来,你们渴望踏入战场,你们梦想着战斗,也等不及要跟尼弗迦德人较量了!哦,维吉玛的士兵啊!我有好消息要告诉你们!你们的梦想马上就会实现了。只要再稍等片刻就好。”
长矛兵嘟囔起来。在此期间,布罗尼伯来到队列末尾,然后转过马头,缓缓折回。他用司令棒轻轻敲打装饰豪华的鞍桥,继续说道:
“步兵们,你们跟在骑手后面行过军,吃过土!到目前为止,你们闻到的只有马粪的味道,荣誉和战利品却不见踪影!你们缺乏力量,懒骨头们,就连今天也只是勉强赶到这片光荣与荣耀的战场。但到头来,你们还是会得到我发自内心的祝贺。在这片野地——名字我不记得了——你们终于可以展现身为士兵的价值了。你们可以看到,战场上那片乌云就是尼弗迦德的骑兵队,他们的目的是攻打我军侧翼,迫使我方部队退入河边的沼泽——名字我也不记得了——以此摧毁我们的军队。但你们,著名的维吉玛长矛兵,将会填补我们战线上的缺口,捍卫弗尔泰斯特国王和纳塔利斯治安官的荣誉。你们将用胸膛堵住缺口,阻挡尼弗迦德人的冲锋。哦,战友们,你们感受到喜悦了吗?你们心中涌现出自豪了吗?”
雅尔攥着矛柄,四下张望。没有任何证据表明,这些士兵在期盼即将到来的战斗,就算他们真为自己的使命而自豪,也很巧妙地掩饰住了。他右边的梅尔菲低声念着祷文。而在他左边,德乌斯莱克——一位强硬的职业士兵——吸了吸鼻涕,咳嗽几声,紧张地咒骂起来。
布罗尼伯转过马头,在马鞍上坐直身子。
“我没听到你们的回答!”他大吼道,“你们心中涌现出他妈的自豪没有?”
长矛兵别无选择,只好高喊着表示他们确实自豪。雅尔也像其他人一样高声附和。
“很好!”总督让马匹面对着军队,“现在,整队吧!百夫长,你们还在等什么?组成方阵,前排跪下,后排站立!将矛柄插进泥土!不是这边,你这白痴!没错,我是在跟你说话,你这长毛杂种!靠近点儿,肩并肩!哦,现在你们看起来棒极了!几乎像一支军队了!”
雅尔发现自己站在第二排。他将矛柄的尾端插进泥土,用出汗的双手惊恐地攥着。梅尔菲含混地重复着几个词,其内容大都和尼弗迦德人、狗、婊子、国王、治安官、总督以及所有人的母亲的私生活细节有关。
战场上的乌云在逼近。
“别再浪费时间放屁和让牙齿打颤了!”布罗尼伯喊道,“尼弗迦德人的战马可不会害怕这些声音!别弄错了!朝我们逼近的是那乌西卡旅和戴尔兰尼第七旅,是训练有素的精锐部队!他们不会被吓倒!他们不会被打垮!你们必须杀死他们!把长矛再举高点儿!”
他们听到了马蹄声,那声音依然遥远,但越来越响。大地开始震颤。在尘云之中,锃亮的刀刃反射着阳光。
“你们太他妈走运了,维吉玛的士兵们。”总督再次高喊,“你们用的不是普通的长矛,而是二十一尺长的新型长矛!尼弗迦德人的剑长只有三尺半。你们会算数吧?他们也会。但他们觉得你们没办法坚持下去,并且会暴露出你们的本性——懦夫的本性。黑甲军指望你们丢下长矛,像兔子似的在战场上乱跑,这样他们就能毫不费力地砍倒你们。记住,白痴们,恐惧可以让你们跑得飞快,但你们不可能快过战马。想活下去的人——想要名声和奖赏的人——会选择抵抗!凶狠地抵抗!像墙壁一样抵抗!坚守阵线!”
雅尔扫视四周。长矛兵队列后面的十字弓手正在摇动曲柄,而在方阵内,士兵们举起了长戟、标枪、长枪和干草叉。大地摇晃得更剧烈了。他们能看到冲向自己的黑色骑兵墙,也能辨认出前排的那些骑兵。
“妈妈,亲爱的妈妈,”梅尔菲用颤抖的嘴唇重复道,“妈妈,亲爱的妈妈……”
“……婊子养的混球。”德乌斯莱克喃喃道。
轰鸣声更响了。雅尔想舔舔嘴唇,却失败了。他的舌头异常僵硬,没法动弹,又像锯末一样干巴巴的。轰鸣声愈加响亮。
“做好准备!”布罗尼伯大吼着,拔出佩剑,“肩并肩!你们不需要独自战斗!你们感受到了恐惧,而它唯一的解药就是你们手里的长矛!准备作战!把长矛刺进他们马匹的胸口!维吉玛的士兵们,我们该做什么?回答我!”
“抵抗!”长矛兵异口同声地高喊,“像墙壁一样抵抗!坚守阵线!”
雅尔也同其他人一样放声高喊。逼近的马蹄扬起碎石和沙土。马背上的骑手们发出恶魔般的号叫,挥舞着刀剑。雅尔握住长矛,缩起脑袋,闭上眼睛。
雅尔挥舞他的断臂,赶走一只在墨水盒上方盘旋的黄蜂,笔下不停。
陆军元帅库霍恩的计划失败了:他针对我军侧翼的反击被英勇的维吉玛步兵团和布罗尼伯总督阻止,尽管他们也为此付出了血的代价。就在维吉玛的士兵抵抗针对左翼的猛攻时,尼弗迦德军仍不忘向右翼进攻。但没过多久,我们在右翼的部队也占据了上风:矮人和顽强的佣兵挡住了尼弗迦德人的夹攻。我们的队伍中响起胜利的呼喊,我方将士的精神也振奋起来。尼弗迦德士兵的自信渐渐消失,他们的武器变得沉重,气力也在衰退。他们中的一部分撤离了战场,另一些仍在顽抗,但由于缺乏配合,各自为战,很快就被重重包围。
看到大部队开始分崩离析,渐渐陷入一片混乱,敌军指挥官库霍恩元帅明白,这场战斗已然失败。
随后,忠诚的军官与骑士将他簇拥在中间,替他找来一匹体力充沛的战马,恳求他突围逃命。但在那位陆军元帅的胸膛中,跳动着一颗勇敢的心。“这可不行。”勇敢的门诺·库霍恩甩开别人递来的缰绳,大喊道,“只有懦夫才会逃离战场,更何况许多优秀的帝国军都已葬身此地。”
“况且,我们根本无路可逃。”门诺·库霍恩扫视战场,冷静地说,“他们将我们包围了。”
“把您的战袍和头盔给我,”西弗斯上尉擦去脸上的汗水和血迹,“换上我的装备和坐骑……别再反对了!您必须活下去,元帅阁下。对帝国来说,您的性命和能力太宝贵了,根本无可替代……我会率领戴尔兰尼旅攻击那些北方佬,他们的注意力会被我们吸引过去,这样您就有机会在水塘边突围……”
“但你就活不成了。”库霍恩嘟囔着,抓住对方递来的缰绳。
“这是我的荣幸,”西弗斯踩着马镫站起身,“我是个士兵!戴尔兰尼第七旅的士兵!跟我来!坚定信念!跟我来!”
“祝你好运,”库霍恩喃喃道,披上戴尔兰尼旅银色蝎子图案的披风,“西弗斯?”
“我在,元帅阁下,什么事?”
“没什么。祝你好运,孩子。”
“您也一样,阁下。上马,跟我来,伙计们!”
库霍恩盯着他们的背影看了好一会儿,直到西弗斯的人马伴着尖叫声和响亮的马蹄声开始与佣兵交手。佣兵兵力占优,其他部队也正迅速赶来增援。黑色披风消失在佣兵的灰披风之间,一切都被灰尘包裹。
德·维恩加尔特意味深长地咳嗽一声,让陆军元帅库霍恩回到了现实。他调整一下马具和马镫,骑上那匹公马。
“我们走!”他命令道。
起先一切顺利。北方人的防线出现了一个缺口:他们正集中兵力攻击那乌西卡旅溃败后的残余部队。元帅突破了包围圈,但途中并非畅通无阻。尼弗迦德人与一支轻骑兵队发生了冲突,从服色判断,对方应该是布鲁格人。库霍恩放弃了逞英雄的念头,他只想活下去。他回头看看正与骑兵们缠斗的私人卫队,然后在助手的陪同下匆忙赶往河边。他伏在马背上,紧紧抱住马脖子。
河对面的道路畅通无阻:在几棵垂柳后方,是一片空旷的平原,那里没有军队的踪影。奥德尔·德·维恩加尔特也发现了这一点,得意地大叫起来。
但他高兴得太早了。
缓缓流淌的河水是阻隔在他们与那片绿色平原之间唯一的事物。他们朝河边全速奔驰,但刚迈出几步,马匹的腹部以下就陷进了沼泽。
元帅从公马的头顶飞了出去,落在淤泥里。在他周围,马匹和人们发出尖叫。喧嚣声中,门诺突然听到了一种截然不同的声音。象征着死亡的声音。
箭矢的声音。
他朝河边冲去,蹚过深深的淤泥。他身边的某人脸朝下倒在烂泥里,背上插了一支箭。与此同时,他感到自己的脑袋挨了重重一下。他的身体摇摇晃晃,但并未倒下,因为淤泥已经没过了他的半条大腿。他想尖叫,却只能发出沙哑的干嚎。我还活着 ,他释然地想,同时竭力挣出烂泥的掌握。这时,一匹在泥沼中挣扎的马踢中了元帅的头盔,踢碎了铁板,割伤了他的脸颊,砸断了他的牙齿,还划破了他的舌头……我在流血……我尝到了血的味道……但我还活着……
他再次听到弓弦声、箭矢的呼啸声、箭尖刺穿铠甲时仿佛雷鸣的响声、叫喊声、马嘶声和血花飞溅声。元帅回过头,看到离得最近的射手是个矮小壮实、身穿链甲、戴着头盔的身影。矮人 ,他心想。
十字弓弦绷紧的声音。箭矢的呼啸。受惊的马匹的嘶鸣。被困在淤泥和积水中的人们的尖叫。
奥德尔·德·维恩加尔特朝射手们转过身,高呼投降。他用高亢尖利的嗓音求饶,说他愿意支付赎金。他握住佩剑的剑刃,将剑柄递向矮人们——这是天下通用的投降方式。但对方没能理解,或者误会了他的意图。两支箭狠狠地射中他的胸口,冲击力几乎将他拖出了淤泥。
库霍恩扯下破损的头盔。他还算了解北方人的语言。
“我是门……诺……库霍恩……”他结结巴巴地说着,不时吐出鲜血,“……库霍恩……元……帅……”
“卓尔坦,他在说啥?”一个矮人十字弓手高声问道。
“谁管他,让这条臭狗跟他的废话见鬼去!芒罗,看到他披风上的图案没有?”
“银蝎子!哈哈!伙计们,射死这个狗娘养的!替卡莱布·斯特拉顿报仇!”
“替卡莱布报仇!”
弓弦声响起。库霍恩的胸口中了一箭,腹股沟和锁骨下方也各吃一箭。尼弗迦德陆军元帅仰天倒在淤泥、紫菀丛和水池草丛里,被自己铠甲的重量拖向泥水深处。
见鬼,卡莱布·斯特拉顿是谁? 他心想,我从没听说过什么卡莱布……
充斥鲜血、淤泥与浑浊积水的楚特拉河漫过他的头顶,灌入他的肺中。
她离开帐篷,想呼吸些新鲜空气。这时,她看到他坐在铁匠的木凳旁边。
“雅尔?”
他抬起目光。他的双眼空洞无神。
“爱若拉,”他翕动肿胀的嘴唇,费力地说,“你还好吗……”
“瞧你问的什么问题?”她立刻打断他的话,“我倒想问问,你怎么跑这儿来啦?”
“我们把指挥官送过来……布罗尼伯总督……他受伤了……”
“你也受伤了!把你的手给我看看!哦,女神啊!你会流血过多而死的!”
雅尔凝视着她。爱若拉突然怀疑,他是不是什么都看不见了?
“战斗打响了……”男孩牙齿打颤地说道,“我们必须像墙壁一样……坚守阵线……受轻伤的家伙,把受重伤的送到战地医院去。这是命令。”
“让我看看你的手。”
雅尔短促地叫喊一声,牙齿仿佛发烧般地打着架。爱若拉皱起眉头。
“我的天哪,你看起来很糟……雅尔,雅尔……南尼克嬷嬷会生气的……跟我来。”
走进帐篷,闻到那股恶臭时,她发现他脸色发白,步履蹒跚,于是赶紧扶住他。她注意到,他看着鲜血淋漓的手术台,看着躺在上面的伤者,看着外科医师——那个突然跳起、连连跺脚、咒骂着把刮刀丢到地上的半身人。
“活见鬼!妈的!为什么?为什么?”
没人回答他的问题。
“那是谁?”
“布罗尼伯总督,”雅尔用虚弱的嗓音说道。他直视前方,双眼无神。“我们的指挥官……我们坚守阵线。这是命令。就像墙壁。然后,梅尔菲被杀了……”
“铁锈先生,”爱若拉说,“这人是我的朋友……他受伤了……”
“他还能站着,”外科医师冷静地说,“而这位得做颅骨穿孔手术才行。这里没有偏心的余地……”
就在这时,雅尔极具戏剧性地昏了过去,倒在地上。半身人恼火地哼了一声。
“好吧,好吧,把他搬到手术台上。”他命令道,“哦,他的胳膊都碎了。我很好奇,是什么让他的手没掉下来呢?难道是他的袖子?爱若拉,止血带。再系紧点儿!别光哭了!夏妮,把锯子给我!”
在令人厌恶的刺耳响声中,锯子划开了肘关节的断骨。雅尔恢复了意识,随即尖叫出声。那叫声尖厉而骇人,却相当短暂。因为在锯子锯断骨骼之后,他便再次陷入了昏迷。
就这样,尼弗迦德的主力部队倒在了布伦纳战场的泥土和尘埃之中,帝国的这次北伐也戛然而止。算上被杀和被俘的将士,帝国损失兵力达到四万四千人。精英骑士的根基就此消亡,他们或在被俘期间死去,或是消失得无影无踪,比如军队的领袖:门诺·库霍恩、布莱班特、德·梅里斯-斯托克、凡·洛、泰康奈尔、艾格布拉杰,以及另一些在我们的文献中未曾记载姓名的人物。
布伦纳的确只是终结的开始,但它仍值得大书特书。因为如果胜利的一方未能善加利用这场战斗的成果,那它也将沦为构成大厦的一块小石头,其重要性也将变得微不足道。治安官约翰·纳塔利斯并未满足于一时的胜利,而是立刻发兵南方。亚当·潘葛拉特和茱莉娅·艾巴特马克率领部队发起一次奇袭,将前来增援库霍恩、但对兵败之事一无所知的第三军团的两个师打得溃不成军。听到这个消息,中央集团军的其他部队可耻地退回到雅鲁加河对岸,匆忙逃亡,弗尔泰斯特和纳塔利斯则紧追不舍。帝国军丢弃了辎重车队,以及他们打算用来攻打维吉玛、苟斯·维伦和诺维格瑞的所有攻城器械。
布伦纳之战仿佛一场雪崩——从高山一直涌向山谷,裹挟了越来越多的积雪,规模也在不断增加——给尼弗迦德人带来的损失也在扩大。维登集团军遭到史凯利格群岛的海盗和希达里斯的埃塞因王的攻击,一时间焦头烂额。在得知布伦纳的灾难,又听说弗尔泰斯特和约翰·纳塔利斯下达了强行军的命令之后,指挥官德·维特公爵立刻宣布撤退,仓皇逃往辛特拉,由此避免了兵力上的巨大损失。因为尼弗迦德军败北的消息已经传开,维登兴起了新的叛军势力,他们留下的部队就只剩下纳史特洛格堡、洛史洛格堡和波德洛格堡的守军。在辛特拉和约签订后,他们高举旗帜,不失尊严地离开了那三座要塞。
在此期间,布伦纳之战的消息传到了亚甸,让本来敌对的德马维王与亨赛特王联起手来,与尼弗迦德东部集团军对抗。指挥官阿达尔·爱普·达西无力对抗两位国王的联军,只能带领部队撤入庞塔尔山谷。再加上瑞达尼亚部队和米薇女王游击队的兵力——他们一直在敌人后方进行作战——联军迫使尼弗迦德撤到了艾德斯伯格。阿达尔·爱普·达西准备应战,却在命运的安排下突染重病:或许是因为变质的食物,他得了腹绞痛和腹泻,并在两天后痛苦地死去。德马维和亨赛特没有迟疑,径直对艾德斯伯格的尼弗迦德军发起了猛攻。数量占优、却无法反抗历史正义的尼弗迦德军遭到惨败。这一天,勇敢、斗志与技巧胜过了盲目与残忍。
还有一件事不得不提,那就是,门诺·库霍恩在布伦纳之战中的下场依然无人知晓。有人认为他和士兵们一起死去,他未经辨认的遗体正在某个普通的墓穴里安息。另一些人猜测他逃脱了战场,但他畏惧皇帝的怒火,不敢再返回尼弗迦德,于是去了布洛克莱昂森林,到树精那里寻求庇护,成了森林中的一名隐士,最后在悔恨中隐居多年,直至死去。
不过在平民中间,还流传着另一个说法:著名的元帅在战斗结束当晚回到了布伦纳战场,却无法忍受眼前的惨状,于是在一座山丘的山杨树上吊死了自己。从那天起,那座山丘就被人叫做绞架丘。据说每到夜晚,他的灵魂便会在战场徘徊、恸哭并高喊:“还我军团!”
“雅尔外公!雅尔外公!”
雅尔抬起头,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
“雅尔外公!”他最小的外孙女尖声叫道。她是个活力充沛的六岁女孩,而且谢天谢地,长得像她母亲,也就是雅尔的女儿,而非他的女婿。
“雅尔外公!吕西安娜外婆让我告诉你,今天已经写得够多了,晚餐都端上餐桌了!”
雅尔小心翼翼地收好纸堆,用软木塞住墨水盒。他的断臂隐隐抽痛。要变天了 ,他心想,又要下雨了。
“雅——尔——外——公——!”
“这就来,希瑞。我这就来。”
在处理完最后一名伤员的伤势之前,时间就已经过了午夜。最后的手术是在人工光源下进行的——先是油灯、蜡烛,后来则是魔法照明。玛蒂·索德格伦大吐特吐之后,终于恢复过来。尽管脸色苍白得像是死人,动作像魔像一样僵硬而不自然,但她施展的咒语依然效力十足。
他们离开帐篷时,周围早已漆黑一片,四人找了块帆布,坐了下来。
草地上到处是火。各种各样的火——包括营火、野火、火炬与火把。各种声音在夜色中回响:人们大喊大叫,唱起歌谣,念诵祷文,或是放声欢呼。
周围的夜晚也算不上安静:伤者断断续续的哭声和呻吟不时传来。还有垂死者的祷告和叹息。但他们并没有听进耳中。他们已经习惯了痛苦和垂死之人发出的声音,对他们来说,这些声音平凡而自然,与夜色融为一体,就像楚特拉河畔湿地上青蛙的呱呱叫声,又或是金水塘畔的蝉鸣。
玛蒂·索德格伦靠着半身人的肩膀,沉默不语。爱若拉和夏妮紧紧抱在一起,不时因某件愚蠢至极的事笑出声。
他们坐在帐篷旁边,每人都喝了一杯玛蒂用最后的咒语制造的伏特加。这个咒语能蒸馏酒精,通常会在拔牙时使用。铁锈感觉受到了欺骗——这酒是用魔法制造的,它不但没能放松他的精神,或是减轻他的疲惫,反倒让状况恶化了。他没能借酒浇愁,反而想起了许多事。
在喝下这种魔法酒的人里 ,他心想,似乎只有爱若拉和夏妮的反应是正常的。
在月光下,他转过身,看到两个女孩脸上流淌着银亮的泪痕。
“我很想知道,”他舔了舔干燥开裂的嘴唇,“哪边打赢了这场仗?有人知道吗?”
玛蒂转头看着他,但仍保持沉默。蝉在金水塘边的垂柳和赤杨间歌唱,青蛙呱呱叫着。伤员哀号、祈祷和叹息,以及死去。爱若拉和夏妮笑着流泪。
那场战斗的两周后,玛蒂·索德格伦死了。她跟自由兵团的某位军官有了一段风流韵事。她将这段情视作露水姻缘,而那军官却恰好相反。喜欢改变的玛蒂转而与某个骑兵队的军官谈情说爱,令佣兵嫉妒得发狂。他捅了她一刀,随后因此被吊死。这次他们没能救回女医师的命。
那场战斗的一年后,铁锈和爱若拉死于马里波有史以来最大的一次流行性出血热爆发。那场传染病被人称为“红死病”,而它的另一个称呼得名于带来病源的大船的名字,也就是“卡特利欧纳瘟疫”。所有医生和大部分祭司都匆忙赶往马里波,其中就包括铁锈和爱若拉。他们是医生,所以要去治疗病人。对他们来说,红死病无药可治的事实无关紧要。最后他们都受到感染。他死在了她的臂弯里,死在那双粗糙、有力、自信,仿佛农夫的大手里。她在四天后死去。死时孤身一人。
在那场战斗的七十二年后,夏妮以备受敬仰的牛堡大学退休医学教授的身份辞别了人世。后世的外科大夫曾多次引用她的名言:“红的用红线,黄的用黄线,白的用白线。这样就没问题了。”
几乎没人注意到,每次说完这句话,她都会悄悄地拭去眼泪。
几乎没人。
青蛙呱呱叫着,蝉儿鸣叫不止,爱若拉和夏妮又哭又笑。
“我很想知道,”米洛·范德贝克,绰号“铁锈”的半身人战地医师重复一遍,“我很想知道,哪边打赢了这场仗?”
“铁锈,”玛蒂·索德格伦说,“换做是我,这将是我最不关心的事。”
有些火焰又高又旺,闪烁着明亮而强烈的光芒。有一些则又小又弱,摇曳不止,散发的光线也黯淡不明。在这排火焰末端,有一团小小的火焰,它是如此微弱,几乎像在闷燃,只能无比费力地发出依稀的光亮,眼看就要熄灭。
“这垂死的光芒属于谁?”猎魔人问。
“属于你。”死神回答。
——《童话与民间故事》
佛罗伦斯·德兰诺伊 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