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2/2)
她拔出剑。“雨燕”离开剑鞘,发出歌声般的轻柔鸣响。她熟悉这首歌。
她退进一条宽阔的走廊。他跟在后面,双手握剑,大滴的鲜血顺着剑身流下,落在地上。
“死了,”他跨过安古蓝的尸体,“很好。那小子也死了。”
希瑞感到自己被绝望压垮。她狠狠地握住剑柄,向后退去。
“你对我撒了谎。”邦纳特慢吞吞地说,“那小子身上没有徽章。但不知为什么,我觉得这城堡里有人带着徽章。老家伙雷欧·邦纳特会在女术士叶妮芙身边找到那个人。不过事有轻重缓急。首先是你和我。还有我们的约定。”
希瑞下定了决心。她转动剑身,摆好架势。她开始在他身边绕圈,动作越来越快,迫使赏金猎人在原地不断转身。
“上一次,”他说,“这套花招对我毫无用处。你就没吸取教训?”
希瑞加快了脚步。她挥剑的动作轻柔而流畅,想以此让邦纳特失去方向感。
邦纳特回过身,转动手里的剑。
“这招对我没用。”他吐了口唾沫,“我也看烦了!”
他迈出两步,缩短了距离。
“起舞吧,奏乐!”
邦纳特向前一跳,发起攻击。希瑞原地扭身躲过,也跳了起来,左腿稳稳着地,立刻刺出一剑。但在她的剑与邦纳特的剑相交之前,她就从他身边绕过,水平地挥出一击。这次她毫不迟疑,出剑的角度也极为刁钻,手肘还弯曲到反常的程度。邦纳特举剑挡下,利用惯性从左侧挥出一剑。希瑞看清了他的动作,她的双膝略微弯曲,以毫厘之差避开利刃。她迅速展开反击,长剑又劈又砍。但早有准备的邦纳特以虚招应对。希瑞扑了个空,几乎失去平衡:她在千钧一发之际跳起,避开,但邦纳特的剑还是劈中了她的肩膀。她起先以为,他的剑只是劈开了衬垫,但片刻之后,她感觉到温热的液体顺着手臂流下。
大理石女像柱漠然地看着二人。
希瑞向后退去,但他紧追不舍。他弓起背脊,手里的剑左右轻甩,仿佛在挥舞一把长柄大镰刀。他就像个死神——希瑞在神殿里见过以此为主题的壁画。死神的舞蹈 ,她心想。他步步紧逼,就像死神。
她再次后退。温热潮湿的血液顺着手臂流下,流到她的手上。
“第一滴血由我拿下。”他看着希瑞留在地板上的血迹,“我的公主,第二滴血会是谁的呢?”
她还在后退。
“看清楚。这里就是终点了。”
邦纳特说得对。走廊戛然而止,前方是一道深渊。城堡这一侧受损严重,地板已然坍塌,只留下基本结构——支柱、木板与横梁。楼下的地上洒满了碎片。
希瑞犹豫片刻,随后踏上一条横梁,继续与他保持着距离,眼睛却关注着邦纳特的一举一动。这一点救了她。他突然朝她冲去,跑过横梁,剑招虚实莫测。她清楚他的打算。只要一次格挡失误,或者犯下别的错误,她就会失去平衡,坠到下一层去。
这一次,希瑞没被他的虚招骗到。邦纳特老练地从右边劈来一剑。她注意到对手几分之一秒的迟疑,于是朝他的右手攻去,动作又快又狠,让邦纳特在横梁上摇晃起来。要不是他身体够重,恐怕已经掉下去了。他伸出左手,抓住头顶的一根横梁,保持住平衡。但他也短暂地分了心。对希瑞来说,这就足够了。她将右臂伸长到极限,用力劈出一剑。
雨燕伴着破空声,从他的左肩一直劈到胸口,但他毫不动摇,立刻以惊人的力道还击。要不是希瑞及时后跳,恐怕已经被这一剑劈成了两半。她跳到旁边的横梁上,跪了下来,将剑平举在头顶。
邦纳特看着自己的肩膀,抬起左手,一条鲜红的血线流了下来。他看着血水一滴滴落入深渊。
“哎呀呀,”他说,“现在我知道了,你也会吸取教训嘛。”
他的嗓音因狂怒而颤抖。但希瑞太了解他了。他冷静又专注,做好了杀戮的准备。
他跳上她脚下的横梁,转动剑身,仿佛风暴般朝她扑去。他信心十足,全无犹豫,甚至一次也没低头看向脚边。横梁嘎吱作响,灰尘洒向下方。
他发起猛攻,迫使她不断后退。他的攻势毫不停歇,让希瑞没法跳起或旋身躲闪,只能努力挡住攻击,或者设法避开。
她注意到他那对死鱼眼闪过的精光。她明白了他的意图。他想迫使她退到背靠立柱的位置,就像蜘蛛把猎物赶进蛛网,好让她无处可退。
她必须做点什么。突然间,她想到了。
凯尔·莫罕。钟摆。
“你要做的不是挡开钟摆,而是挡开你自己。你要借用它的力道做出攻击。明白了吗?”
“明白了,杰洛特。”
她像捕食的蛇一样,骤然发起反击。雨燕划破空气,撞上邦纳特的剑。与此同时,希瑞借着反冲力道跳向旁边的横梁。她落在横梁上,奇迹般地稳住身体。她又跑几步,轻巧地再次一跃,跳回邦纳特所在的横梁,落在他身后。他及时转身,几乎盲目地砍向她落下的位置,剑刃与她擦身而过,而惯性让他立足不稳。希瑞的还击仿佛闪电,由突刺转为挥砍,然后再次俯身跪下。这一击精准而有力。
她的剑停在自己身侧。她看着他夹克上那道长而笔直的平整切口渗出了鲜血。
“你……”邦纳特颤抖着说,“你……”
他朝她刺出一剑。但他的动作既缓慢又笨拙。她向后跃去,避开攻击,而他失去了平衡。他单膝跪倒,随即脚下打滑,因为木板上沾满了他的血。他盯着希瑞看了片刻。然后,他坠下了深渊。
她看着他落向下一层的地板,扬起大片的尘埃和石灰,血花四溅。她看到他的剑落在离他几尺远的地方。他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摊开双臂,显得高大而瘦削。他受了重伤,看起来竟如此脆弱,但依然令人惧怕。
过了好一会儿,他终于开始移动和呻吟。他试图抬头。他活动双腿。他挪动双手。他爬到一根支柱旁边,靠着底座。他再次呻吟起来,用双手摸索着鲜血淋漓的胸口和腹部。
希瑞跳了下去,以蹲伏的姿势落在他几尺开外,就像猫一样轻盈。她看到他的死鱼眼因恐惧而睁大。
“你赢了……”他看着雨燕,用嘶哑的嗓音说,“你赢了,女猎魔人。可惜我们不在竞技场里……那里肯定会座无虚席……”
她没答话。
“那把剑是我给你的,还记得吗?”
“我什么都记得。”
“唉……”他呻吟道,“你不会杀了我,对吧?你不会这么做……你不会伤害无法自卫的人……我太了解你了,小希瑞……因为你太……高尚了。”
他盯着她看了很久。非常久。看到她弯腰的动作,他的死鱼眼几乎凸了出来。但她只是扯下了他脖子上的徽章——狮鹫、猫和狼头的徽章。然后她转过身,朝出口走去。
他掏出一把匕首,狡猾又恶毒地朝她扑去,动作轻巧得好似幽灵。只是在最后一刻,当他的匕首就快刺进她的脊背时,他才尖叫起来。叫声中充满了愤怒与恨意。
她旋身半周,避开他卑劣的攻击,然后跳到一旁。她立刻调整姿态,伸直手臂,刺出强有力的一击,同时扭动腰部来加强力道。
在破空声中,雨燕的剑尖切开了对手。邦纳特攥住自己的喉咙。他的死鱼眼凸出了眼眶。
“我告诉过你,”希瑞冷冷地说,“我什么都记得。”
邦纳特瞪大眼睛看着她,终于倒了下去。他仰天倒地,扬起一阵尘云。他躺在地上,显得高大而瘦削,仿佛一具骷髅。他用全身的力气捂住喉咙。但无论他捂得多紧,生命都在不断地渗出指间,他身下厚厚的灰尘也逐渐潮湿发黑。
希瑞站在他面前。她一言不发。但她要确保他能看到她。确保这幕景象会伴着他前往另一个世界。
他用渐渐僵硬的双眼看着她。他在抽搐中仰起身体,脚踝用力压着地面。然后,他发出汩汩的声音,仿佛倒空的漏斗一般。
他的生命走到了尽头。
石墙颤抖,横梁碎裂,玻璃从窗框里倾泻而下。
“当心,杰洛特!”
他在最后一秒闪身避开。耀眼的闪电在地上犁出一道深沟,无数锋利的彩色玻璃碎片在空中飞舞。另一道闪电击中了猎魔人躲藏的圆柱。柱子碎成三段,脱离了天花板,伴着震耳欲聋的响声散落在地上。杰洛特趴在地板上,双手抱头。他很清楚,面对坠落的碎石,这样的保护堪称可悲。他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但什么也没发生。等他跳起身,看到魔法护盾的光芒环绕住他的身体,这才明白是叶妮芙用魔法救了他一命。
威戈佛特兹又朝女术士藏身的圆柱投去一道闪电。他狂吼一声,尘云与烟雾同时扬起。叶妮芙灵巧地从中穿过,自己也放出闪电还击,却在巫师身上弹开,看不出明显的效果。威戈佛特兹回以一道威力巨大的闪电,将叶妮芙击倒在地。
杰洛特擦去飞进眼睛的灰尘,朝巫师冲去。威戈佛特兹将目光转向他,伸直手臂,手中喷出咆哮的火焰。猎魔人本能地转动剑刃。铭刻着符文的矮人利刃保护了他,将那道火焰之流一分为二。
“哈!”威戈佛特兹吼道,“了不起,猎魔人!那这招如何!”
猎魔人没能答话。一根无形的攻城槌撞上了他,让他向后飞去,落地后又继续滑行,直到撞上墙壁底部。又有一根圆柱四分五裂,脱离了天花板。这次他没有叶妮芙的魔法保护了。沉重的雕刻石料砸到他身侧,尽管并非正中,但痛楚仍让他无法动弹。
叶妮芙念出咒语,闪电接二连三攻向威戈佛特兹,但没有一道伤到对方,全都在巫师的魔法护盾上无害地弹开。威戈佛特兹突然张开双臂。叶妮芙痛呼一声,身体离地而起。巫师合拢双手,手指颤抖,像在拧块潮湿的抹布。女术士发出刺耳的尖叫,身体扭动起来。
杰洛特忍着痛楚,咬牙爬起身,想要重新加入战斗。但雷吉斯抢在了他前头。
化身成巨型蝙蝠的吸血鬼不知从何处飞来,悄然扑向威戈佛特兹。没等巫师使出防御咒语,雷吉斯的爪子就划过了他的脸:只是他的爪子错过了威戈佛特兹那只小得反常的眼睛。威戈佛特兹大叫一声,吃惊地挥舞着双臂。摆脱了咒语的叶妮芙惊呼一声,落到一堆瓦砾上,鲜血从她口中喷出,顺着她的下巴和胸口流下。
杰洛特逼近了对手。他举起希席尔剑,准备挥出。但威戈佛特兹并没有投降的打算。他用一股强大的魔法能量推开猎魔人,然后释放出一道耀眼的白光,朝吸血鬼攻去。光线穿透了一根石柱,就像热刀子刺穿黄油一样轻松。雷吉斯敏捷地避开光线,恢复了原本的模样,在杰洛特旁边现出身形。
“当心。”猎魔人嘟囔道,努力不去担心叶妮芙的状况,“当心,雷吉斯……”
“当心?”吸血鬼说,“我?我来这儿可不是为了当心的!”
他飞身一跃,以惊人的速度出现在巫师面前,抓住了他的喉咙。吸血鬼的獠牙闪闪发亮。
威戈佛特兹在愤怒和惊恐中尖叫起来。有那么一瞬间,他的末日似乎降临了。但这只是大家的错觉而已。威戈佛特兹掌握着数量众多的魔法,足以应对任何状况,以及任何对手——包括吸血鬼。
巫师的双手抓住雷吉斯,像烧红的铁一样发烫。吸血鬼尖叫起来。杰洛特也高喊出声,他看到巫师正在撕扯吸血鬼。他冲上前去,想帮助他的朋友,但为时已晚。威戈佛特兹用燃烧着白色火焰的双手将吸血鬼按在一根圆柱上。
雷吉斯在尖叫。
他的叫声如此响亮,猎魔人必须用双手捂住耳朵。残余的窗玻璃也纷纷破碎,发出刺耳的噪声。那根圆柱熔化了。吸血鬼也随着它一同熔化,变成了一块形状不规则的玻璃。
杰洛特愤怒而绝望地咒骂起来。他跳上前去,挥出希席尔剑。巫师转过身,用魔法能量击中了他。猎魔人的身体飞到走廊另一头,撞上墙壁,滑落下来。他躺在那里,大口喘息,像条离水的鱼,心里想的不是哪里受了伤,而是哪里还完好无损。
威戈佛特兹朝他走去,手中现出一根六尺长的铁棒。
“我可以用咒语将你烧成灰烬。”他说,“也可以将你熔成一块玻璃,就像那个怪物的下场一样。但你,猎魔人,你会以截然不同的方式死去。在搏斗中死去。也许不算公平,但仍是搏斗。”
杰洛特不相信自己还站得起来。但他确实站起来了。他从破裂的嘴唇间吐出一口血,攥紧了手里的剑。
“在仙尼德岛,”威戈佛特兹一边朝他走来,一边转动手中的铁棒,“为了给你留个教训,我已经手下留情了。但我发现,你什么都没学会。所以这次,我不会再留手了。我会打碎你全身的骨头。任何人都别想让你再次复原。”
他发起攻击。杰洛特没有逃跑。他接受了挑战。
铁棒在巫师周身挥舞转动。两人躲避着彼此的攻击,跳起死亡的舞蹈。他挥出的铁棍快如闪电。杰洛特勉力挡下沉重的击打。威戈佛特兹也熟练地格开利剑。每次金属相互碰撞,都会发出哀伤的呻吟。
巫师像恶魔一样敏捷而灵巧。
威戈佛特兹朝杰洛特的身体挥出铁棍,同时用左手虚晃一拳,让他上了当:铁棍的另一端砸中了他的肋骨。没等猎魔人的呼吸平复,臀部又挨了重重的一下,几乎摔倒在地。他避开了砸向头部的一击,但没能避开瞄准腹部的突刺,被那股力道抛向了墙壁。残存的判断力让他立刻趴向地面,与此同时,铁棍擦过他的头发,砸进墙壁,立时火星四溅。
杰洛特滚向一旁,铁棒在紧靠他头部的地面再次溅出火花。第二下攻击袭来,打中了他的肩膀。冲击力令麻木和虚弱感传遍他的双腿。巫师高高举起铁棍。他的眼里闪烁着胜利的喜悦。
杰洛特攥紧了芙琳吉拉的护身符。
铁棍落下,砸中地面,距猎魔人的脑袋仅有几寸远。杰洛特滚到一旁,迅速用单膝撑起身体。威戈佛特兹朝他扑去,再次挥出铁棍。但他再次以毫厘之差偏离了目标。
他摇摇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迟疑片刻,叹了口气,明白了状况。他的双眼闪现精光,然后飞身跃起,挥舞他的魔法武器。但为时已晚。
杰洛特飞快地挥出利剑,劈开了他的腹部。威戈佛特兹一声尖叫,丢下铁棍,后退几步。猎魔人追了上去,一脚将巫师踢到两根圆柱的残桩之间,利剑挥出一道长长的弧形轨迹,从锁骨开始,以对角线劈开了巫师的躯干。鲜血四下飞溅。
巫师尖叫一声,跪倒在地。他垂下头,看着自己的胸口和腹部。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都死死地盯着那道伤口。
杰洛特平静地等待着。他举起希席尔剑,准备挥下。
威戈佛特兹抬起头,发出刺耳的哀号。
“杰——洛——特……!”
猎魔人没给他说完的机会。
接下来的好一会儿,周围都被沉默笼罩。
“我都不知道……”叶妮芙终于从碎石堆里爬起身。她看起来相当凄惨,鲜血染红了她的下巴和胸口。“我都不知道,”她重复一遍,对上杰洛特困惑的目光,“你会施展幻象咒语。你竟然连威戈佛特兹都骗过了……”
“是我的护身符。”
“哦,”她怀疑地说,“真有意思。即便如此,我们能活下来,还是得感谢希瑞。”
“这话怎么讲?”
“他的眼睛。他还没完全适应那只眼睛。所以才会打偏那么多次。当然了,我能保住性命,最该感谢的是……”
她沉默下来,看着那根熔化的圆柱残骸:她只能辨认出那人的轮廓。
“杰洛特,他是谁?”
“我的朋友。我会非常怀念他的。”
“他是人类吗?”
“他是人性的化身。你怎么样,叶?”
“断了几根肋骨,有点脑震荡,屁股肿了,后背瘀青。除此之外,我好得很。你呢?”
“差不多吧。”
他冷漠地瞥了眼威戈佛特兹的头颅,它刚好躺在嵌花地板的中央。巫师用那只呆滞的小眼睛看着他们,目光中带着无声的责难。
“看着不错。”她说。
“是不错,”他承认,“但我早就看腻了。你能走路吗?”
“有你扶着,可以。”
三人在几条走廊的交汇处相遇。雕像死气沉沉的双眼见证了他们的团聚。
“希瑞。”猎魔人揉了揉眼睛。
“希瑞。”叶妮芙靠在猎魔人身上。
“杰洛特。”希瑞说。
“希瑞,”他答道,嗓子像被塞住了,“真高兴再见到你。”
“叶妮芙女士。”
女术士挣脱猎魔人的双臂,无比费力地站直身体。
“你这副模样真是太糟糕了,我的孩子。”她严肃地说,“瞧瞧你自己。整理好头发!别这么没精打采的。到我这儿来。”
希瑞拘谨地走到叶妮芙面前。叶妮芙抚平她的衣领,试图擦去她袖子上已经干涸的血迹。她整理好她的头发,也看到了她脸颊上的伤疤。她用力抱紧她,非常用力。杰洛特看到了女术士按在希瑞背上的双手。他看到了她扭曲变形的手指。但他感觉不到愤怒、悲伤或是憎恨。他只觉得疲惫,只想快点了结这一切。
“妈妈。”
“女儿。”
“我们走吧。”过了很久,杰洛特才决定打断她们的拥抱。
希瑞响亮地吸了吸鼻子,用手背擦去鼻涕。叶妮芙用责备的目光看着她,揉了揉自己的一只眼睛。她的眼睛肯定是进了灰尘。猎魔人看看希瑞出现的走廊,仿佛在等待什么人现身。希瑞摇摇头。他懂了。
“我们走吧。”他重复道。
“是啊,”叶妮芙说,“我想看看天空。”
“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们了,”希瑞含糊不清地说,“再也不会了。”
“我们走吧。”杰洛特说,“希瑞,你扶着叶。”
“我不需要别人扶!”
“让我扶你吧,妈妈。”
他们面前是一段楼梯。楼梯上烟雾缭绕,底部有燃烧的火把和点燃的火盆。希瑞开始发抖。她见过这段楼梯。它们曾出现在她的梦和幻景里。
全副武装的敌人就等在下面。
“我累了。”她说。
“我也是。”杰洛特拔出希席尔剑。
“我厌倦了杀戮。”
“我也是。”
“没别的路吗?”
“没别的路可走。只有这些楼梯。我们别无选择,孩子。叶想看看天空。而我想看天空、叶和你。”
希瑞扭过头,看向叶妮芙——要不是有扶手可以倚靠,她早就站不起来了。希瑞拿出从邦纳特脖子上抢来的徽章,把猫头图案的戴在自己脖子上,把狼头的递给杰洛特。
“希望你明白,”猎魔人说,“这只是个象征而已。”
“所有东西都只是象征而已。”
她拔出雨燕剑。
“来吧,杰洛特。”
“我们走。跟紧我。”
在楼梯底部,史凯伦手下的佣兵在等待他们,攥着武器的手心满是汗水。灰林鸮迅速打个手势,开始了第一拨攻势。沉重的靴子踩在楼梯上,发出雷鸣般的响声。
“慢点,希瑞,别着急。跟紧我。”
“我知道,杰洛特。”
“保持冷静,孩子,记得安静。记住,你不需要愤怒和憎恨。我们必须离开这里,去看看天空。挡住我们去路的人都得死。不要犹豫。”
“我不会犹豫的。我也想看看天空。”
他们毫无阻碍地踏上第一个楼梯平台。佣兵在二人面前不断后退,对方的冷静与镇定让他们诧异无比,震惊万分。但片刻过后,有三个人跳上前来,挥舞刀剑。但他们瞬间就死了。
“所有人,一起进攻!”灰林鸮在下方高喊,“杀了他们!”
又有三人发起攻击。杰洛特迈步上前,佯攻第一人,随后切开另一人的喉咙。他扭转身体,希瑞从他右臂下方钻过。女孩的剑劈开了第二个佣兵的腋窝。第三人试图跳过栏杆逃跑。但他没能得逞。
杰洛特拭去脸上的几滴鲜血。
“冷静,希瑞。”
“我很冷静。”
另外三人朝他们逼近。剑光闪过,尖叫,死亡。
浓稠的血液顺着光滑的石阶流下。
一个夹克上有黄铜铆钉的佣兵举着长矛朝他们冲来。他的双眼闪烁着吸食麻药粉后的光芒。希瑞迅速迈出一步,挡开长矛,让杰洛特砍向对方。他抹了把脸。二人继续前进,头也不回。
第二个楼梯平台近在眼前。
“杀了他们!”史凯伦吼道,“杀——!”
楼梯上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利刃的明亮反光,叫声,死亡。
“很好,希瑞。但要冷静。少点兴奋。跟紧我。”
“我绝不会离开你的。”
“别用肩膀发力,用手肘发力就足够了。当心。”
“我知道。”
剑身反射的光芒,喊叫,鲜血,死亡。
“很好,希瑞。”
“我想看看天空。”
“我爱你。”
“我也爱你。”
“留神。台阶变滑了。”
剑光闪过,尖叫。他们迈开脚步,跨过顺着台阶倾泻而下的鲜血。他们沿着斯提加城堡的台阶继续向下。
一个佣兵踩在流淌鲜血的楼梯上,摔倒在他们脚下。他哀号求饶,用双手捂住头。他们看都没看他一眼,就这么绕过了他。
等他们走向第三个、也是最后一个楼梯平台时,已经没人敢阻拦他们了。
“弓箭!”史提芬·史凯伦在楼梯底部大喊,“拿起弓,还有十字弓!波利亚斯·穆恩应该带着十字弓的!他在哪儿?”
灰林鸮不可能知道,波利亚斯·穆恩已经离这儿很远了。他正骑马朝东边奔去,额头贴着鬃毛,让马匹全速狂奔。
他派了几个人去找十字弓,但只有一人回来了。
射出箭矢时,那人的双手颤抖不止,两眼也因为麻药粉而满是泪水。第一支箭矢击中扶手。第二支甚至连楼梯都没碰着。
“抬高点儿!”灰林鸮命令道,“靠近些,你这白痴!走近点儿再射!”
十字弓手假装没听见。史凯伦咒骂一句,夺过十字弓,跳上台阶。他单膝跪下,瞄准目标。杰洛特立刻用身体护住希瑞,但女孩却从他身边钻过。十字弓弦响起时,她已经摆好了架势,转动长剑,护住上半身。箭矢带着沉重的力道撞上剑身,在空中悬停了好一会儿,这才落到地上。
“非常好,”杰洛特嘟囔道,“非常好,希瑞。但你再敢做这种事,我就揍你的屁股。”
史凯伦丢开十字弓。他突然发现自己孤立无援。
他的手下在楼梯底部挤成一团,没人急着想爬上来。就连他们的数量也减少了。恐怕有人跑了。估计是去找十字弓了。
猎魔人和女猎魔人冷静地、不紧不慢地走下斯提加城堡沾满鲜血的楼梯。他们靠得很近,肩并着肩,长剑迅捷的动作令人陶醉。
史凯伦后退一步。然后就这么不断后退,直到踏上底楼的地板。等到被手下簇拥在中央,他才意识到自己退了有多远。他无助地咒骂起来。
“伙计们!”他大声喊道,但声音断断续续,“前进!大家一起上!跟我来!”
“你自己上吧。”有个人恶狠狠地说道,把盛有麻药粉的手举向鼻子旁边。灰林鸮一巴掌拍了过去,让白色的粉末撒满他的脸、袖子和外套的翻领。
猎魔人和女猎魔人又走过一个楼梯平台。
“等他们下来,包围他们就容易多了。”史凯伦鼓励道,“伙计们,拿起武器!”
杰洛特看着希瑞,注意到她灰发中的银丝,几乎怒吼起来。但他忍住了。现在不是愤怒的时候。
“当心,”他用单调的语气说,“跟紧我。”
“我会一直跟紧你的。”
“下去以后,情况会很棘手。”
“我知道,但我们会一同面对。”
“我们一同面对。”
“我也会陪着你们。”叶妮芙在他们身后,沿着湿滑的楼梯走了下来。
“一起!全都一起上!”灰林鸮大喊道。
跑去找十字弓的家伙很快回来了。但他们手里没有十字弓,只有满眼的恐惧。
在与楼梯相连的三条走廊里,传来了怒吼声、房门被利斧砸破的钝响,以及沉重的靴子踩踏地板的脚步声。突然间,三条走廊里涌出了头戴黑盔、手持盾牌的士兵,他们的披风上印有银色火蜥蜴的图案。在他们的叫喊和威胁声中,史凯伦的佣兵惊恐地丢下武器。另一些犹豫不决的人很快便被十字弓和长矛对准了要害。听到“全部放下武器”的嘹亮喊声,每个人都乖乖地服从了,因为他们看得出来,这些黑盔士兵全都迫不及待地想要动手。灰林鸮站在台阶上,交叠双臂。
“奇迹般的救援。”希瑞轻声说。杰洛特却摇了摇头。
十字弓和长矛同样对准了他们。
“geddyvan vort!”
士兵们从走廊入口不断涌来,仿佛一支黑色的蚂蚁大军。猎魔人和女猎魔人都非常非常累了,但他们没丢下武器。他们小心翼翼地把剑放在楼梯上。杰洛特能感觉到希瑞手臂的温度,也能听到她的呼吸声。
叶妮芙绕过尸体和鲜血,走下楼梯。她朝士兵们亮出空无一物的双手,然后重重坐在杰洛特和希瑞身边的台阶上。猎魔人能感觉到另一条胳膊传来的热量。可惜我们没法永远停留在这一刻 ,他心想。他很清楚,这不可能。
灰林鸮的手下被绑起来带走了。突然间,士兵中间出现了几名高阶军官——从他们头盔上的白色羽毛和胸甲的白银镶边,以及其他士兵对他们的尊敬态度就看得出来。
士兵们对其中一名军官的态度尤其恭敬。他们几乎都在鞠躬行礼。而那人头盔上的银制装饰也比其他人更多。
他停在史凯伦面前。虽然火把和火盆的光芒闪烁不定,但人们能清楚地看出,灰林鸮的脸色惨白如纸。
“史提芬·史凯伦,”军官铿锵有力的嗓音在楼梯井的拱顶间回荡,“我们法庭再见吧。你的罪名是叛国。”
士兵们将灰林鸮押了出去,但没捆住他的双手。
军官转过身。楼上一块燃烧的挂毯脱离墙壁,仿佛硕大的火鸟飘落下来。红色的火焰照耀着他头盔的银制装饰和放下的面甲,那顶头盔和所有黑甲士兵的头盔一样,打造成尖牙巨口的骇人形状。
轮到我们了 ,杰洛特心想。他猜对了。
军官看着希瑞。他的双眼在面甲的开口里闪闪发亮,注视着一切,不放过任何细节:她苍白的皮肤。脸颊上的伤疤。袖子和双手上的血迹。头发里的银丝。
然后他将目光转向猎魔人。
“威戈佛特兹呢?”他用洪亮的嗓音问道。
杰洛特摇摇头。
“卡西尔·爱普·契拉克呢?”
他又摇摇头。
“一场屠杀。”军官看向楼梯,“血腥的屠杀。不愧是用剑讨生活的家伙……至少你给刽子手省了不少事。你可真是远道而来啊,猎魔人。”
杰洛特没有答话。希瑞又吸了吸鼻子,用手背抹去鼻涕。叶妮芙再次投去责备的目光。尼弗迦德人注意到这一幕,脸上露出微笑。
“你从世界另一头来到这里,”他续道,“为了她和她。就算只为这一点,我也该做些什么。德·李道克斯阁下!”
“听候您的差遣,皇帝陛下!”
猎魔人并不惊讶。
“给我们找个僻静的房间,让我可以放松身心、无人打扰地同利维亚的杰洛特谈谈。在此期间,请为这两位女士尽可能提供服务和便利。当然了,对她们的看守一刻都不能中断。”
“遵命,皇帝陛下!”
“杰洛特,请跟我来吧。
猎魔人站起身。他看看希瑞和叶妮芙,想安慰她们,想提醒她们别做蠢事。但这毫无必要——她们都累坏了,而且放弃了抵抗。
“你可真是远道而来。”恩希尔·瓦·恩瑞斯——又名迪斯温·雅丹·伊恩·卡恩·爱普·蒙路德,“在敌人坟墓上起舞的白焰”——重复道。
“这可不好说。”杰洛特平静地说,“你走的路似乎比我更长,多尼。”
“你认出我了,很好,很好。”皇帝笑道,“我刮了胡子,改了举止,就像换了个人。那些在辛特拉见过我,后来又到尼弗迦德觐见我的人都没认出来。说到底,你只在十六年前见过我一次。你对我的印象居然这么深刻?”
“我没认出你,你的变化的确很大。我只是在不久前猜出了你的身份。凭借帮助与指点,我猜到了你在希瑞事件中扮演的角色。在一场噩梦里,我甚至梦见了丑恶的乱伦。而现在,你本人果然出现在我面前。”
“你连站都站不稳了,”恩希尔冷冷地说,“无礼的态度让你更加虚弱。我允许你在皇帝面前坐下。临死之前……我可以赐予你这份特权。”
杰洛特释然地坐下。恩希尔依然伫立,背靠着一只雕花橱柜。
“你救了我女儿的命。”他说,“而且不止一次。我要为此感谢你。我本人和我的子孙后代都会感谢你。”
“你真让我感激涕零。”
“希瑞菈会去尼弗迦德。”恩希尔没理睬他的讽刺,“过不了多久,她就会成为皇后。就像那些当了皇后,却对丈夫一无所知的女孩一样。与丈夫初次见面时,她们往往看不上对方。婚后的最初几天……以及几夜……她们会感到非常失望。希瑞菈也不是头一个。”
杰洛特不予置评。
“但希瑞菈会很幸福,”皇帝续道,“就像我刚才提到的那些皇后一样。幸福会随着时间的推移来到。我不奢求她的爱,但我会把爱倾注给希瑞菈替我怀上的孩子。未来的皇帝与大君王。他将生下子嗣。而他的子嗣将成为世界的统治者,并让这个世界免于毁灭。预言里是这么说的,不过我知道……”
“起舞的白焰”思索片刻,继续说道:“……绝不能让希瑞菈知道我的身份,这一点显而易见。这个秘密必须消失。连同知道秘密的人一起。”
“当然,”杰洛特点点头,“再明显不过。”
“你不可能没注意,”片刻过后,恩希尔说,“在发生的每一件事里,都能看到命运之手的痕迹。没有例外。你的行动也一样。从最开始便是如此。”
“我倒觉得,我看见的是威戈佛特兹的手。是他叫你去辛特拉的,对吧?就在你被诅咒变成刺猬的时候。也是他让帕薇塔……”
“你这就是胡猜了。”恩希尔突然插嘴,重新披上了他的火蜥蜴披风,“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你也没必要知道。我找你来这儿,不是为了叙述我的人生往事。也不是为了替自己辩解。你有权知道的只有一件事:那孩子不会受到任何伤害。我什么也不欠你的,猎魔人。别……”
“你!”杰洛特打断他道,“你违反了自己签过字的合约。你违背了誓言!你撒了谎!这就是你欠我的,多尼!身为王子的你违背了誓言,而身为皇帝的你欠下了这笔债。外加可观的利息。整整十年的利息!”
“就这些吗?”
“就这些。因为这些才是属于我的,半点都不多,但也半点都不少!我必须等到那女孩六岁时才能去接她。我一直等到约定的日子,而你却想在此之前偷走她。真可惜,你口中的命运愚弄了你。在接下来的十年里,你试图对抗命运。现在你占了上风:你得到了希瑞,你自己的女儿——你曾经可耻地夺走了她的母亲,如今又想用无耻的乱伦婚姻让她生下后裔。你不奢求她的爱?呸,你根本配不上她的爱!告诉我一个人就好,多尼——你要怎么面对她那双眼睛?”
“只要目的正当,不择手段也无妨。”皇帝用单调的语气说道,“我这么做,全是为了世界的未来。为了拯救它。”
“如果你非要用这种方式拯救世界,”猎魔人抬起头,“那这个世界还是毁灭掉比较好。相信我,多尼:它还是毁掉算了。”
“你很虚弱,”恩希尔·瓦·恩瑞斯轻声说,“别激动,你看上去就要晕倒了。”
他离开橱柜,拉过一张椅子,坐了下来。猎魔人的确感到头晕目眩。
“那副‘刺猬’的模样,”恩希尔·瓦·恩瑞斯用平静的语气轻声道,“是强迫我父亲跟篡位者合作的手段。政变后,我父亲——也就是先帝——遭到废黜、囚禁和拷打。但他没有屈服。于是篡位者想出另一个办法——他雇了一个巫师,当着我父亲的面,把他唯一的儿子变成了怪物。那个巫师挺有幽默感的。在我们的语言里,‘恩希尔’就是‘刺猬’的意思。
“但我父亲仍不肯屈服,于是他们杀了他。为了嘲笑和侮辱我,他们放狗将我赶进了森林。幸好他们没有紧追不舍,因为那个巫师搞砸了:从午夜到黎明时分,我会变回人类的外形,这一点救了我的命。当时我只有十三岁,幸好我还认识好几个值得信赖的忠实臣子。
“但即便如此,我也必须逃往国外。一个名叫沙斯希乌斯的疯子占星家推演星象,说解除魔法的手段只能在北方找到——也就是玛那达阶梯的另一端。成为皇帝之后,我送了他一座塔和上好的观星设备,作为替我效力的酬劳。而当时,他用的还是借来的设备。
“至于在辛特拉发生的事,你早就知道了,我就不浪费你的时间了。而事实上,威戈佛特兹与这一切毫无关联。首先,我当时根本不认识他。其次,我依旧对巫师怀有很深的厌恶感。直到今天,我还是不喜欢他们。哦,顺便一提,在我夺回皇位之后,我逮捕了为篡位者效力的巫师,就是当着我父亲的面,把我变成怪物的家伙。而我,和当初的他一样,也表现出了幽默感。那个巫师名叫布拉森斯,在我们的语言里,这也是‘油炸’的意思。
“哦,闲话就说到这里,让我们回到正题吧。希瑞出生之后,威戈佛特兹才来到辛特拉,私下拜访了我。他说在尼弗迦德,有些人仍对我忠心耿耿,而他是那些人的朋友。他提议帮助我,也很快展现了他的能力。当我怀疑地问起他的动机时,他并不否认希望我知恩图报。他想得到财富和权势,而未来的尼弗迦德皇帝——也就是我——可以给他这些。我会成为统治半个世界的伟大领袖,而我的后裔将会统治全世界。他坦承自己想得到相当高的地位。然后他拿出一张用蛇皮系着的卷轴,让我看了其中的内容。
“直到这时,我才知道了预言,得知了世界未来的命运,也明白了自己该做什么。这时我开始相信,只要目的正当,不择手段也无妨。”
“当然。”
“在此期间,在尼弗迦德,”恩希尔对杰洛特的评论充耳不闻,“我的事业也走上了正轨。我的支持者的影响力越来越大,并将一批军官和士官生争取到了我们这边,做好了政变的准备。当然,我的出面是必要的。作为皇位与皇冠的合法继承人,作为恩瑞斯家族的正统后裔,我会成为革命的旗帜。这件事我只告诉了你,毕竟有很多革命党人对我怀有过度的期待,眼下还在世的那些更是对此耿耿于怀。
“呃,我又跑题了,继续说回正题。那时我必须返回家乡。梅契特的假王子和辛特拉的冒牌公爵多尼是时候取回自己的皇位了。但是,我并没有忘记那个预言。我必须带着希瑞一起回去。但卡兰瑟始终严密监视着我。”
“她一直都不信任你。”
“我知道。我想她对那个预言也有所耳闻。她会不惜一切代价阻止我,而辛特拉又在她的掌控之下。很明显,我必须返回尼弗迦德,但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我是多尼,也不能让他们知道希瑞是我的女儿。威戈佛特兹提了个建议:让多尼、帕薇塔和他们的孩子一同死去,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场伪造的海难。”
“没错。在从史凯利格群岛乘船前往辛特拉途中,我们会被魔法带到塞德纳深渊海沟,而威戈佛特兹会把我们的船拉进漩涡。我、帕薇塔和希瑞会在设有特别保护的船舱里幸存下来。至于船员嘛……”
“他们全都得死。”猎魔人替他说完,“然后你们就可以跨过尸体,开始旅行了。”
恩希尔·瓦·恩瑞斯半天没说话。
“旅行开始得稍稍早了点儿,”片刻过后,他用沉闷的语气说,“因为我发现,希瑞不在船上。”
杰洛特扬了扬眉毛。
“唉,”皇帝用单调的语气说,“我低估了帕薇塔。那个阴郁的姑娘始终用沮丧的目光留意着我和我的意图。就在启航前不久,她把我们的女儿悄悄送回了陆地。我大发雷霆。她也一样。她歇斯底里的老毛病发作了。在扭打中……她掉下了船。没等我跳下去救她,威戈佛特兹就把船拉进了漩涡。我撞到了脑袋,失去了意识,还好被缆绳缠住,奇迹般地活了下来。当我醒来时,身上已经缠满了绷带。我断了一条胳膊,还……”
“我很好奇,”猎魔人冷冷地说,“谋杀自己的妻子会是怎样的感受?”
“比癞皮狗还不如,”恩希尔立刻答道,“我感觉自己比癞皮狗还不如,就像个彻头彻尾的恶棍。虽然我从没爱过她,但这改变不了我的感受。只要目的正当,不择手段也无妨。但我却为她的死感到后悔,我并不希望她死去,也从没有过这种打算。帕薇塔是意外身亡的。”
“你在撒谎,”杰洛特干巴巴地说,“这可不像个皇帝。帕薇塔是没法活命的。她肯定会告发你。她不可能同意你对希瑞做出那种事。”
“她本可以活下来的,”恩希尔反驳道,“活在某个……遥远的地方。帝国有很多偏僻的城堡……或许达恩·罗万堡就可以……我不会杀了她的……”
“‘只要目的正当,不择手段也无妨’?”
“不那么激烈的手段总是有的。”皇帝揉了揉额头,“还有很多别的选择。”
“并不总是。”猎魔人注视着他的双眼。恩希尔回避了他的目光。
“如我所料。”杰洛特点点头,“把故事讲完吧。时间不多了。”
“卡兰瑟把她的外孙女视为掌上明珠,严密地保护着她。我根本不可能偷偷绑架她……我和威戈佛特兹的关系迅速冷却,而我对其他巫师依然心怀不满……但军方和贵族却在敦促我开战,怂恿我去攻打辛特拉。帝国需要更大的生存空间,人民也将这事视为一种考验,看我有没有当皇帝的资格。我决定来个一石二鸟。我要一次性地将辛特拉和希瑞都收入囊中。其他的你都知道了。”
“是啊,我知道。”杰洛特说,“谢谢你跟我聊天,多尼。谢谢你为我抽出时间,但我们别再等下去了。我已经很累了。我的朋友们从世界彼端跟我来到这里,然后在我面前死去。为了拯救你的女儿。他们甚至不认识她,也没人见过她——卡西尔是个例外。他们来救她,是因为他们的内心高贵而可敬。可结果呢?他们都死了。我觉得这事很不公平。虽然没人想知道,但我并不满意。因为那种好人死了、坏人活命的故事就是狗屎。我没力气再说下去了,皇帝。叫你的手下进来吧。”
“猎魔人……”
“秘密必须同知情者一起消失,这是你说的。你别无选择。你也没别的办法。如果我逃出监狱,我会去救希瑞。为此,我可以不择手段、不计代价,你很清楚。”
“我清楚。”
“你可以放过叶妮芙。她并不知道这个秘密。”
“她,”恩希尔严肃地说,“也会不惜任何代价夺走我的希瑞,并为你的死报仇。”
“的确,”猎魔人说,“我差点忘了她有多爱那个孩子了。你说得对,多尼。我们无法逃脱命运。但我有个请求……”
“我听着呢。”
“让我跟她们道别。然后,我任凭你处置。”
恩希尔站起身,走到窗前,看着黑色的城堡大门。
“我没法拒绝这样的请求。可是……”
“别担心,我什么都不会跟希瑞说。如果我把你的身份告诉她,她会很受伤。而我不想让她受伤。”
漫长的沉默过后,恩希尔将目光从窗户转向猎魔人。
“也许我确实欠你的,”他转过身,“所以听好我接下来的提议。很久以前,当人们依然重视事实、荣誉和尊严的时候,他们遵守诺言,害怕的只有蒙羞。至于如何让被判死刑的人免于蒙羞,就是给他们一把匕首或剃刀,让他们躺进装满温水的浴缸,然后割开自己的血管。你觉得……”
“去给浴缸放水吧。”
“你觉得,”皇帝平静地说,“叶妮芙女士愿意陪你一同入浴吗?”
“我确信,她愿意。但我得先问问她。她的性格相当叛逆。”
“我知道。”
叶妮芙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循环完整了。”她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的手腕,“乌洛波洛斯咬住了自己的尾巴。”
“我不明白,”希瑞语无伦次地嘶声道,像只愤怒的猫,“我不明白,我干吗要跟他走?为什么?你们要去哪儿?”
“我的女儿,”叶妮芙轻声道,“这是你的命运。你会明白的,没有转圜的余地。”
“那你们呢?”
“至于我们,”叶妮芙看着杰洛特,“有另一种命运在等待我们。同样没有转圜的余地。到我这儿来,我的女儿。抱紧我。”
“他们想杀了你们!我不会允许的!我们才刚刚团聚啊!这不公平!”
“凭剑讨生活的人,”恩希尔·瓦·恩瑞斯用沉闷的语气说,“终究会死于剑下。他们和我抗争过,他们输了。但他们输得有尊严。”
希瑞迈出三步,站到他们面前,杰洛特无声地吸了口凉气。他听到了叶妮芙的叹息。活见鬼 ,他心想,谁都看得出来!黑甲军里每个人都看得出来!同样的态度,同样闪闪发亮的眼睛,同样的嘴唇动作,同样双手抱胸的姿势。幸好她继承了她母亲的银灰色头发。但就算这样,也只有瞎子才看不出她流着谁的血。
“你赢了。”希瑞用愤怒的目光看着恩希尔,“你赢了。可你觉得,你赢得有尊严吗?”
恩希尔·瓦·恩瑞斯没有答话,只是笑了笑,看着愤怒的女孩。希瑞咬紧牙关。
“死了那么多人。那么多,就为了这种结果?他们都是怀着荣耀死的吗?死亡是种荣耀?只有畜生才会这么想。我曾近距离目睹过死亡,但我没变成畜生。永远不会。”
他没有答话。他看着她,仿佛看入了迷。
“我知道你有什么目的。”她嘶声道,“我知道你想对我做什么。我现在就告诉你——我不会让你碰我的。如果你敢这么做……我就杀了你。就算你把我捆起来,等你睡着,我也会咬断你的喉咙……”
皇帝迅速打个手势,让窃窃私语的军官们安静下来。
“一切照常进行。”他慢吞吞地说着,目光不离希瑞,“和你的朋友们道别吧,希瑞菈·菲欧娜·伊伦·雷安伦。”
希瑞看着猎魔人。杰洛特故作轻松地摇了摇头。女孩叹了口气。
她拥抱了叶妮芙,与女术士耳语良久。然后希瑞走到杰洛特面前。
“真可惜,”她平静地说,“一切看起来才刚好转。”
“看起来是这样。”猎魔人说。
他们拥抱了彼此。
“拿出勇气。”
“他得不到我的。”她轻声说,“他得不到我的,别担心。我会逃走的。我知道一个办法……”
“别杀他。记住,希瑞。你不能杀他!”
“别担心,我根本没想过这种事。你知道的,杰洛特,我已经受够了杀戮。这里的死人也已经太多了。”
“的确,太多了。再见,女猎魔人。”
“再见,猎魔人。”
“别哭。”
“说得轻巧。”
恩希尔·瓦·恩瑞斯,尼弗迦德的皇帝,带着猎魔人和女术士走进浴室,来到一只硕大的大理石浴缸前,浴缸里装满了温暖而芳香的清水。
“再会了。”他说,“你们慢用。我先走了,但我会把手下留在这里,让他们执行我的命令。等你们准备好了,就大声叫人。我的副官会送刀子来。但我说过了,不用着急。”
“感激不尽。”叶妮芙严肃地说,“皇帝陛下?”
“我听着呢。”
“我恳求你,不要伤害我的女儿。我不想在死去时想到她哭泣的模样。”
恩希尔沉默了一会儿——好长一会儿。他垂下头,靠着门板。
“叶妮芙女士,”最后,他开口道,脸上带着难以解读的表情,“你可以放心,我不会伤害你和杰洛特的女儿。我践踏过他人的尸体,在敌人的坟墓上起舞。我本以为,那是我人生中唯一值得期待的事。但你确实多虑了:我是不可能伤害她的。我现在才明白了这一点。感谢你们二位。再会了。”
他走出浴室,轻轻关上门。杰洛特叹了口气。
“我们该脱掉衣服吗?”他看着浴缸中升起的水汽,“我可不希望他们把我赤裸的尸体拖出来……”
“我觉得,那时候的样子根本无关紧要。”叶妮芙脱掉鞋子和袜子,又迅速解开裙子的纽扣,“就算这是我人生的最后一个钟头,我也不要穿着衣服洗澡。”
她脱掉衬衣,跳进浴缸,溅起一阵水花。
“怎么了,杰洛特?干吗像雕像似的杵在那儿?”
“因为我忘记你有多美了。”
“你可真够健忘的。好了,到水里来。”
等他坐到旁边,她立刻搂住了他的脖子。他吻了她,抚摸着她在水面上与水面下的腰肢。
“在这种时候,”他郑重其事地问,“做这种事合适吗?”
“这种事,”她轻声说着,一只手沉入水下,抚摸着他,“什么时候做都合适。恩希尔重复了两遍,叫我们不用着急。要消磨我们最后的光阴,还有其他更好的方式吗?何必悲伤和悔恨?那根本是浪费时间。何必扪心自问?那种事愚蠢又无用。”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
“如果水凉了,”他爱抚着她的乳房,喃喃道,“伤口会很疼的。”
“为了欢乐,”叶妮芙将另一只手也沉入水下,“用一点点疼痛做代价也是值得的。你怕疼吗?”
“当然不。”
“我也一样。来吧,坐到浴缸边上。我爱你,但我可不想——见鬼——在水里憋气。”
“哦,哦……”叶妮芙侧过头去,让她的湿发离开脊背——她的黑发被蒸汽打湿,发梢翘起,仿佛小小的毒蛇。“呃哦……哦……”
“我爱你,叶。”
“我也爱你,杰洛特。”
“是时候了。我们叫人来吧。”
“那就叫吧。”
他们大喊起来。猎魔人先喊一声,然后女术士也跟着大喊。见没人答话,他们开始同声高喊。
“我们准备好了!给我们刀子!嘿!见鬼!水要凉了!”
“那就出来吧,”希瑞把脑袋探进浴室,“他们都走了。”
“什么?”
“没错。他们都走了。除了我们三个,这里一个活人都没有了。穿上衣服吧。你们光溜溜的样子看着好滑稽。”
穿衣服时,他们的双手在颤抖。两人都是。他们无比艰难地系上带扣、挂钩和纽扣。希瑞在一旁喋喋不休。
“他们都走了。只留下我们。所有人都走了。他们带走了所有囚犯,上马离开了。没留下任何人。”
“没留下任何人?”
“对啊。”
“真令人费解。”杰洛特摇摇头,“我不明白。”
“你发没发现什么迹象……”叶妮芙清了清嗓子,“能说明这是怎么回事?”
“没有。”希瑞飞快地答道,“什么都没有。”
她在撒谎。
起先,她装作一切如常。戴手套的黑骑士推搡她时,她骄傲地抬着头,面无表情,同时用大胆而挑衅的目光看着那些让她惊恐的头盔。但头盔上有银制装饰和白鹭羽毛的军官朝他们咆哮过后,他们就都不敢碰她了。
两排士兵护送她前往城门。他们的靴子踩出沉重的脚步声,链甲和武器叮当作响。
走了几步,她第一次回头看去。片刻过后,她又回头看了一次。我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她突然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一件事。无论是杰洛特,还是叶妮芙。再也见不到了。
这个念头一举打消了她伪装出来的勇气。希瑞皱起面孔,双眼含泪,鼻涕也跟着流了出来。她用尽全力去忍耐,但只是徒劳。如同大浪冲毁了堤坝,泪水夺眶而出。
身披火蜥蜴披风的尼弗迦德人沉默地看着她,满脸惊讶。有些人见过她在楼梯上浑身浴血的模样,见过她跟皇帝对峙时的样子。这位背着剑的女猎魔人胆敢藐视皇帝本人。而此时此刻,他们看着啜泣的单纯女孩,一时不知所措。
她意识到了他们的目光。他们的目光像火一样灼热,刺痛了她的皮肤。她拼命忍耐,却只是徒劳。她越是想压抑泪水,就越是哭得厉害。
她放慢脚步,最后停了下来。护送的队伍也停下了。但只是片刻而已。一个愠怒的军官用钢铁般的双手托住她腋下,将她抬了起来。希瑞呜咽着憋住眼泪,最后一次回头望去。军官拖着她往前走。她没有抵抗,只是哭得更加响亮,更加绝望。
皇帝恩希尔·瓦·恩瑞斯命令他们停下脚步,这个黑发男人的脸庞唤起了她陌生而困惑的回忆。他用尖锐的嗓音命令那军官松手。希瑞吸了吸鼻子,用袖子拭去泪水。她看到皇帝朝自己走来,于是停止啜泣,骄傲地昂起头。但与此同时,她也意识到自己的模样有多滑稽。
恩希尔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一言不发。然后他靠近了些,朝她伸出手。换作平时,希瑞对这动作会本能地缩起身子,但令她惊讶的是,这一次,她的身体却全无反应。她更惊讶地发现,自己并不厌恶这个男人的触碰。
他摸了摸她的头发,像在清点银丝的数量。他摸了摸她的脸,指尖拂过那道伤疤。他拥抱了她,将她紧紧搂在怀里,抚摸她的后脑勺。她身体颤抖,不由自主地哭泣着,却毫不挣扎。
“命运真是奇怪的东西。”她听到他轻声说,“再见了,我的女儿。”
“他说什么?”
希瑞的脸上阴云密布。
“他说,va faill,ned这是上古语,意思是:‘再见了,我的女儿。’”
“我知道,”叶妮芙点点头,“然后呢?”
“然后……然后他放开了我,转身走了。他大声下达命令,叫他们全部离开。他们从我身边经过,表情冷漠,脚步沉重,铠甲发出叮当的响声,走出了城堡大门。我听到马嘶声和飞奔的马蹄声。我不明白。不过仔细想想……”
“希瑞。”
“什么?”
“别去想。”
“斯提加城堡。”菲丽芭·艾哈特重复一遍,修长睫毛下的双眼看着芙琳吉拉·薇歌。芙琳吉拉的脸没红。在过去的三个月里,她制作了一种能作用于血管的魔法面霜。多亏了这种面霜,她的脸色才不至于涨红,也就没人知道她的羞愧。
“威戈佛特兹曾在斯提加城堡藏身。”艾希蕾·瓦·阿纳兴确认道,“那座城堡位于艾宾某座山中湖泊的边上。至于湖泊的名字,我那位士兵线人不记得了。”
“你说‘曾’在……”法兰茜丝卡·芬达贝提醒道。
“没错。”菲丽芭接过话头,“因为威戈佛特兹死了,亲爱的女士们。他和他的同伴都死了。这都要归功于我们的猎魔人好朋友,利维亚的杰洛特。很明显,我们低估了他。这点我们都一样。我们犯了错。这点也都一样。只是有些人错得比别人更离谱。”
所有女术士不约而同地看向芙琳吉拉,但她的面霜相当可靠。艾希蕾·瓦·阿纳兴叹了口气。菲丽芭一巴掌拍在桌上。
“尽管这话听起来像是借口,”她用干巴巴的语气说道,“但我们与那场战争有关的活动,为和谈所做的准备,以及我们协会未能在了结威戈佛特兹一事中出力的事实,都可视为我们的失败。类似的事不能再发生了,亲爱的女士们。”
整个协会——除了脸色白得像死人的芙琳吉拉——全都点了点头。
“此时此刻,”菲丽芭说,“猎魔人杰洛特就在艾宾的某处。跟叶妮芙和希瑞在一起。我们必须想办法找到他们……”
“那座城堡呢?”萨宾娜·葛丽维希格插嘴道,“菲丽芭,你没忘记该怎么处理它吧?”
“不,我没忘。如果有传说流传后世,就必须选择合适的版本——对我们有利的版本。我要把这项任务交给你,萨宾娜。带上凯拉和特莉丝,处理好那座城堡。别留下丝毫痕迹。”
爆炸的响声一直传到了梅契特。因为发生在夜晚,就连麦提那和吉索都看见了闪光。至于它引发的一连串地震,甚至更远处的人们都能感觉到——几乎直到世界的尽头。
康格里夫家族的艾斯黛拉·维尔·史黛拉,也就是奥托·康格里夫之女,嫁给了年事已高的里德塔尔伯爵。伯爵死后,她迅速从悲伤中恢复过来,以明智而审慎的手段管理她继承的遗产,并为自己积累了一笔相当可观的财富。她备受皇帝恩希尔·瓦·恩瑞斯尊敬(原文如此),在宫中被视为非常重要的人物。尽管她并未担任公职,但大多数人都相信,皇帝对她的话语和观点颇为重视。由于她与年轻的皇后希瑞菈·菲欧娜私交甚笃(原文如此),对其爱护有如亲生女儿,皇后还曾戏称她为“皇帝岳母”。她于1331年去世,寿命比皇帝和皇后都要长。而她庞大的财富则落到里德塔尔一系的远房亲戚,也就是怀特·里德塔尔一家的手中。这些人愚蠢又目光短浅,很快便将遗产挥霍一空。
——《世界最大百科全书》第三卷
艾芬伯格与塔尔伯特 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