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2/2)
“我没有……我没想过……”伊斯特万·伊加尔非的身体在木桩上摇晃。他是这座要塞的前任指挥官,因对囚犯做出明令禁止的过激举动而遭到免职,并在法庭上被判处死刑。
太阳像熔化的黄金,在要塞的围栏上方迸射出耀眼的光芒。绞架的木杆投下长长的影子。德拉肯伯格开始了全新的一天。美丽而阳光明媚的一天。
新时代的第一天。
瓦斯康格用鞭子敲打着靴子。他扬起手,然后放下。
刽子手踢开了犯人脚下的木块。
钟声响彻诺维格瑞。钟鸣越过商人住宅的复折式屋顶,一直传到最为狭窄和偏僻的街道上。烟火呼啸着飞上天空,鞭炮不断炸响。人群欢呼,大喊,将帽子扔向空中,挥舞手帕、围巾和旗帜。
“自由兵团万岁!”
“乌拉——!”
“荣耀归于佣兵!”
劳伦佐·摩拉向人群敬礼,又朝漂亮姑娘们送去飞吻。
“如果付我们酬劳的人能像欢呼的人群这么热情,”他抬高嗓门,想盖过周围的喧闹,“那我们就发财了!”
“可惜,”茱莉娅·艾巴特马克喉咙发紧,“弗龙蒂诺看不到这一幕……”
他们沿着主干道前行,茱莉娅·艾巴特马克,“永别了”亚当·潘葛拉特和劳伦佐·摩拉率领着身披节日盛装的自由兵团。他们每四人组成一排,坐骑的皮毛光滑闪亮,以有序的步伐齐头并进。自由佣兵的坐骑就像骑手一样,镇定而高傲,对人群的欢呼和叫喊毫不畏惧,面对飞来的硬币和鲜花,它们也只是用难以察觉的幅度轻轻摇摇头而已。
“佣兵万岁!”
“‘永别了’亚当·潘葛拉特万岁!小美猫万岁!”
茱莉娅悄悄拭去一滴眼泪,接住人群掷来的一束康乃馨。
“我根本想象不到……”她说,“我们赢了……可怜的弗龙蒂诺……”
“你太激动了,茱莉娅。”劳伦佐·摩拉笑道,“我都不知道你有这么多愁善感。”
“哦,好吧。注意,自由兵团!向左……看齐!”
他们在马鞍上挺直脊背,将头转向看台,以及摆放在上面的普通座椅及王座。我能看到弗尔泰斯特 ,茱莉娅心想。留胡子的肯定是科德温的亨赛特。那个英俊的男人是亚甸的德马维……那个中年女人肯定是海德薇格王后……她身边的男孩是王太子拉多维德,遇害国王的儿子……可怜的孩子……
“佣兵万岁!茱莉娅·艾巴特马克万岁!亚当·潘葛拉特万岁!劳伦佐·摩拉万岁!”
“纳塔利斯治安官万岁!”
“我们的君王万岁!弗尔泰斯特、德马维和亨赛特万岁!”
“迪杰斯特拉大人万岁!”有些人喊道。
“大主教阁下万岁!”人群中传来几个稀稀落落的声音,显然是收了钱来造势的。诺维格瑞大主教赛勒斯·恩格尔凯德·赫梅尔法特站起身,伸出双手祝福平民和士兵们,他那件长袍的下摆无可避免地挡住了海德薇格王后和年轻的拉多维德。
没人喊“拉多维德万岁” ,被大主教臃肿的屁股挡住的王子心想。甚至没人看我一眼。没人向我母亲欢呼致敬。没人记得我可怜的父亲。即使是在今天,在战争胜利的日子,在他有充分理由被人怀念的这一天。毕竟,这场战争就是他被人刺杀的原因。
他感到有道目光落在自己的脖子上。他从未体会过如此温柔的目光——除了,在梦里。它是如此柔软,就像女人温暖双唇的碰触。他转过头去。他看到,菲丽芭·艾哈特深邃莫测的黑色双眼正盯着自己。
等等 ,王子转过头去,用心声说道。等一下。
没人预料到,更没人能猜到,这个十三岁的男孩,当时在摄政议会与迪杰斯特拉支配的王国里毫无根基与势力的男孩,最终会成为国王。而这位国王报复了所有当初侮辱过他和他母亲的人,并在历史上留下了“冷酷的拉多维德”的名号。
人群在欢呼。马蹄下的地面铺了层鲜花地毯。
“茱莉娅?”
“什么事,亚当?”
“嫁给我。当我老婆吧。”
小美猫好一会儿没有回答,她惊讶得说不出话。人群在欢呼。诺维格瑞大主教满头是汗,大口喘息,活像一条巨型鲶鱼。他在看台上祝福市民、士兵、这座城市和这个世界。
“可你已经结婚了,亚当·潘葛拉特。”
“我们分居很久了。我会跟她离婚的。”
茱莉娅·艾巴特马克没有回答。她转过头去。
吃惊。
困惑。
但又非常高兴。尽管说不清为什么。
人群再次欢呼,掷出鲜花。烟火在屋顶爆散开来,迸射出人造的光芒。
而在喧嚣和烟雾中,诺维格瑞的钟声响起,如泣如诉。
她是个女人了 ,南尼克心想。她上战场时还是个孩子。回来时已经成了女人。自信。自知。平静。镇定。完全是个成年女人了。
她打赢了那场战争。她没让战争毁掉自己。
“黛博拉,”尤妮德轻声续道,“在玛伊纳的营地死于斑疹伤寒。普露恩溺死在雅鲁加河,她和伤员们坐的小船翻了。米尔菈死在精灵手里,那些松鼠党袭击了阿梅丽亚的医院……凯蒂……”
“告诉我,孩子。”南尼克轻声催促道。
“凯蒂,”尤妮德清了清嗓子,“在医院遇见一个负伤的尼弗迦德人。和约签订后,在交换俘虏时,她跟他去了尼弗迦德。”
“就像我常说的,”女祭司叹了口气,“爱情不分国界。爱若拉二世呢?”
“活着,”尤妮德连忙解释,“她在马里波。”
“她为什么不回来?”
见习女祭司垂下头。
“她不会回神殿了,嬷嬷。”她轻声道,“她去了医院,在米洛·范德贝克——那位半身人外科大夫——手下工作。她说她想照顾病患。这是她想要奉献一生的事业。请原谅她吧,嬷嬷。”
“原谅?”女祭司大声说道,“我为她感到骄傲!”
“你迟到了,”菲丽芭·艾哈特咬着牙说,“你在有国王出席的宴会上迟到了。活见鬼,西吉斯蒙德,你对规矩的厌恶众所周知,但你用不着在这种日子特意表现……”
“我有我的理由。”迪杰斯特拉的回答让海德薇格王后看了他一眼,让诺维格瑞大主教扬起了眉毛。他也看到了祭司维勒莫尔阴沉的表情,还有弗尔泰斯特王脸上的冷笑。
“菲,我能跟你说句话吗?”
菲丽芭皱起眉头。“我猜,你是指单独说话……”
“那样最好,”迪杰斯特拉笑着说,“但如果你想的话,我也不反对有其他人在场。比方说,蒙特卡沃那些美丽的女士。”
“闭嘴。”女术士小声说道,但嘴角的笑容依然不减。
“你什么时候允许我见见她们?”
“我会考虑的。到时我会告诉你。现在别打扰我了,这可是庆祝仪式。是一场盛宴。我再提醒你一次,免得你还没发现。”
“盛宴?”
“我们正站在新纪元的门槛上呢,迪杰斯特拉。”
密探头子耸耸肩。
人群欢呼。烟火飞上天空。钟声在诺维格瑞响起,宣示着胜利与巨大的荣耀。
但这钟声却莫名地哀伤。
“抓住缰绳,雅尔。”吕西安娜说,“我饿了,得弄点东西吃。来,我把缰绳缠在你胳膊上。我知道你只有一只手。”
羞耻和屈辱感让雅尔涨红了脸。他到现在都没能习惯这种感受。他始终觉得,所有人都没别的事可做,只会盯着他的断臂和缝合的袖口。他觉得全世界都时刻在留意他,怜悯他受的伤,伪善地为他的不幸而悲叹,但在灵魂深处,他们却蔑视他,把他看做胆敢用丑陋来玷污美好景致的无礼之徒。
在这层意义上,他别无选择,只能承认吕西安娜与其他人都不一样。她既不会假装没看到,言行举止也不会让他丢脸,或感觉受到羞辱。雅尔有好几次不由自主地觉得,这个金发女孩对待他的方式既自然又正常。但他不断压抑着这个念头。他拒绝接受。
因为他没法让自己表现得自然又正常。
载着截肢士兵的马车嘎吱作响。短暂的雨季结束,随之到来的是闷热的天气。军用车队持续经过造成的坑洼早已干涸硬化,化作小小的山脊、路沿和各种形状奇妙的突起。在四匹马的牵引下,他们越过这些坑洼,不断前进。马车摇摆不止,就像风暴里的船只。身体残缺——大都是少了腿脚——的士兵们用沙哑的嗓音咒骂连连。吕西安娜紧紧抓着雅尔,拥抱着他,与他分享她身上那不可思议的温暖、令人惊讶的柔软和让人兴奋的味道:混合了马匹、皮革、干草、燕麦和女孩汗水的味道。
马车在下一个坑洼处颠簸了一下。雅尔拉紧了缠在手腕上的缰绳。吕西安娜抱着他的腰,交替地咬着面包和香肠。
“哎呀哎呀……”她注意到雅尔的黄铜大徽章,于是趁他仅有的手被缰绳占据,熟练地拿了过来,“这是什么?爱情护身符?这么说你也被骗了?发明这种饰品的家伙肯定是个异常精明的商人。打仗的时候,这东西的需求量特别大,尤其是在喝了太多伏特加之后。那个姑娘叫什么名字?让我瞧瞧……”
“吕西安娜,”雅尔的脸红得像个番茄,“别打开,拜托……很抱歉,但这是我的私人物品。我不想冒犯你,可是……”
马车再次颠簸,吕西安娜沉默地依偎在雅尔怀里。
“希……瑞……菈。”她费力地拼道。雅尔吃了一惊,没想到这个农家女孩居然也认得几个字。
“她不会忘记你的。”她合拢那只小盒子,放开了手,然后看着雅尔,“我是说,这个希瑞菈,如果她真心爱你的话。护身符和咒语都没用。如果她真心爱你,她便不会忘记,会忠诚地等下去。”
“就算我成了这样?”雅尔抬起断臂。
女孩眯起仿佛勿忘我的蓝色双眸。
“如果她真的爱你,她就会等你。”她坚定地说,“其他的事都不重要。我敢肯定。”
“你有很多经验吗?”
“我有没有经验,跟谁有经验,”这次换成吕西安娜脸红了,“都不关你的事。别以为我是那种随便点点头,就会躺下来分开双腿的女人。但我的确知道。如果一个女孩爱一个男人,就会爱他的全部,而不只是他的某一部分。就算他少了某一部分,她依然会爱他。”
马车再次颠簸。
“你的说法太简单化了。”雅尔透过咬紧的牙关说,“既简单化,又理想化。你忘了一个小小的细节:男人只有手脚健全,才能支撑住妻子和家庭。但成了残废,我就没法……”
“嘿,嘿,嘿,别说这种丧气话。”她神情不变地说,“黑甲军夺走的是你的手,不是你的脑袋。你看着我干什么?我是从乡下来的,但我有眼睛,有耳朵。我也有脑子。从你说话的方式,我就能看出你是个学者。另外……”
她清了清嗓子。雅尔也清了清嗓子,呼吸着她的体味。马车再次颠簸。
“另外,”女孩续道,“我听到了你跟别人说的话。你说你读过很多书。说你曾是神殿的抄写员。所以那只手……呸……对不起。”
马车有好一阵子没驶过任何坑洼,但雅尔和吕西安娜都毫无察觉。他们依然紧贴着彼此。
“哦,”漫长的停顿过后,她开了口,“我好像跟学者挺有缘的。曾经有过一个……我经常……他会跟我……他知道许多事,还上过大学。从他的名字就能看出来。”
“他叫什么?”
“瑟梅斯特 [8] 。”
“嘿,小丫头,”考克雷克下士的声音从他们身后传来。他是个长相可怕的男人,在玛伊纳之战中断了一条腿,“往那几匹骟马头上甩一鞭子,这马车慢得像蜗牛!”
“是啊,快点吧。”另一个残废士兵说道,挠了挠断腿处的粉红色皮肤,“我们受够这些荒地了。我想念酒馆。只要能喝上一杯啤酒,我什么都做得出来!你就不能走快点吗?”
“我能。”吕西安娜在车厢前方的座位上转过身,“但如果弄坏车轮或车轴,一两个星期之内,你们喝到的就不是啤酒,而是雨水和桦树汁了。你们走不了路,我也不想背着你们走,懂吗?”
“真糟糕。”考克雷克咧嘴笑了笑,“因为有天晚上,我确实梦见你背着我。我趴在你背上,我是说,从后面……我喜欢那个姿势。你呢,小丫头?”
“你这头臭山羊!”吕西安娜吼道,“残废的贱货,愿瘟疫带走你……”
她看到车里那些残废士兵的脸突然白得像死人,于是闭了嘴。
“诸神啊!”一个士兵喊道,“我们离家乡都这么近了……”
“我们完了。”考克雷克平静地、不慌不忙地说。好像只是在陈述事实。
他们还说没什么松鼠党了 ,雅尔自顾自心想,说已经把他们杀光了。说精灵的问题已经解决了。
前面有六匹马。但仔细观察后,他看到了八个骑手。其中两匹马载着两个精灵。每匹马都迈着僵硬而杂乱的步子,低垂着头,显得精疲力竭。
吕西安娜重重地叹了口气。
精灵们朝他们走来。他们的状况看起来比马更糟。
他们的自尊、倨傲与魅力荡然无存。他们的衣着——即使是突击队成员,平时也都整齐漂亮——此时却肮脏破烂。他们的头发——他们引以为傲的头发——纠缠打结,沾满了泥土和晒干的血块。他们的大眼睛平时全无感情,此时却仿佛恐慌与绝望的深渊。
他们的与众不同早已荡然无存。死亡、恐惧、饥饿与厄运让他们变得平凡。平凡无奇。
他们并不让人惧怕。
有那么一瞬间,雅尔以为他们会停下脚步,但他们却只是从旁经过,消失在树林里,看都没看这辆马车和上面的乘客。他们只在身后留下一股味道,一股令人不快的味道,让雅尔想起了战地医院——那是痛苦、尿液和溃烂伤口的味道。
他们就这么走了过去,甚至懒得看他们一眼。
但有个例外。
一个女精灵,黑色长发里夹杂着土块和干涸的血块,在马车旁停了马。她躬身坐在马鞍上,手臂裹着染血的绷带,有苍蝇在上面爬来爬去。
“托露薇儿,”她的一个同伴说道,“en’ca digne,ned”
吕西安娜很快理解了状况。看清那个精灵时,她就明白了——她在村子里长大,熟悉那种饿得发青的脸色。因此她本能地做出了含义明确的反应:她给了女精灵几块面包。
“en’ca digne,托露薇儿。”女精灵的同伴重复一遍。在这群精灵当中,只有他破损的夹克袖子上佩戴着维里赫德旅的银色闪电徽记。
直到那一刻为止,马车里的残疾士兵都一动不动,连大气都不敢出。但这时,他们突然开始发抖,仿佛某种咒语刚刚被破除。在他们伸向精灵的手里,魔法般地出现了食物——面包、奶酪、培根和香肠片。
一千年来,精灵头一次向人类摊开了双手。
吕西安娜和雅尔是最先看到精灵哭泣的人。他们哽咽着连连抽泣,根本不打算擦去肮脏脸上的泪水。这有力地驳斥了“精灵没有泪腺”的说法。
“en’ca……digne”袖子上有闪电徽记的精灵又重复道。接着,他也伸出手,接过了考克雷克递出的面包。
“谢谢你。”他用沙哑的嗓音说道,费力地让嘴唇适应这陌生的语言,“谢谢你,人类。”
过了一会儿,等精灵们接过所有人的食物,吕西安娜甩出马鞭,拽了拽缰绳。马车开始嘎吱作响。期间没人说话。
临近傍晚,他们遇见了一队全副武装的骑手。为首的是个白色短发的女人,脸上有几道丑陋的伤疤,其中一道从嘴角蔓延到太阳穴,将她的脸一分为二。另一道的形状像马蹄铁,环住了她的一边眼袋。那女人的右耳少了一大块,左臂的手肘以下是装着黄铜钩子的皮革袖口,缰绳就缠在钩子上。
女人露出极不友善的表情,暴露出她对复仇的强烈渴望。她向他们打听那些精灵的事。打听那些松鼠党。那些恐怖分子。那些两天前被摧毁的突击队中正在逃亡的幸存者。
雅尔、吕西安娜和马车里的残疾士兵避开白发独臂的女骑手的目光,支支吾吾地回答说,他们没看到什么精灵,也没在路上遇见任何人。
你们撒谎 ,绰号曾是“黑蕾拉”的女人心想。我知道你们在撒谎。出于怜悯,你们撒谎了。
即便如此,你们也帮不了他们。
因为我,白蕾拉,不懂何为怜悯。
“了不起,矮人!巴克莱·艾尔斯万岁!”
“矮人万岁!”
在诺维格瑞,矮人志愿兵团的老兵们迈开脚步,铁底靴在铺路石上踩出沉重的响声。矮人们以五人一排的队形前进,挥舞着双锤交叉图案的旗帜。
“玛哈坎万岁!矮人万岁!”
“光荣与荣誉归于他们!”
突然,人群中的某人大笑起来。很快,所有人都开始大笑。
“令人发指……”赫梅尔法特主教倒吸一口凉气,“这是公然的侮辱……不可原谅……”
“下流的种族。”祭司维勒莫尔嘶声道。
“假装没看见就好。”弗尔泰斯特平静地说。
“我们不该克扣他们的薪饷,”米薇酸溜溜地说,“也不该拒绝给他们补充口粮。”
矮人军官们保持着队形和严肃的表情,站到看台前方,然后敬礼。然而,对于国王们和大主教实施的紧缩措施,志愿兵团的士官和士兵们却表示出明显的不满。经过看台时,其中一些朝国王们弯曲手肘,另一些甚至做出了他们最爱的手势——攥紧拳头,翘起中指。学者将这手势称为“卑劣之指” ,平民对它的称呼则更加不堪。
国王们和大主教涨红的面孔足以证明,他们对这两种称呼都很熟悉。
“我们不该触怒他们的,”米薇不依不饶地说,“矮人可是很难讨好的。”
埃尔斯柯德格隘口周围的号叫化成骇人的合唱,但火堆旁的男人都置若罔闻。
漫长的沉默过后,率先开口的是波利亚斯·穆恩。
“世界变了。正义已被伸张。”
“用正义这个词可就有点夸张了,我的朋友。”旅行者微笑着说,“但我赞同世界已经改变这一点,它根据某条基本物理定律调整了自己。”
“我想知道,”精灵说,“我们想到的是不是同一条定律。”
“每个作用力,”旅行者说,“都有反作用力。”
精灵轻声笑了,但笑声中并无讽刺。
“这一分归你,人类。”
“伯特拉姆·史凯伦之子史提芬·史凯伦,前任皇家验尸官,请起立。凭借伟大日轮的庇佑,永恒帝国的最高法庭查明了你受到指控的罪恶行径。你犯下了叛国罪,并主动参与了针对帝国与皇帝陛下本人的阴谋。你的罪行得到核准与证明,本庭也未发现任何可以减刑的情节。皇帝陛下本人更是禁止对你进行任何形式的赦免。
“伯特拉姆·史凯伦之子史提芬·史凯伦,离开法庭后,你将被押送到监狱要塞,并囚禁在那里,直到你受死的那一刻。作为你祖国尼弗迦德的叛徒,你不配再踏上这里的土地——你将会躺在木板上,由马匹拖去千禧广场。作为你祖国尼弗迦德的叛徒,你不配再呼吸这里的空气——你将会被绞索套住脖子,悬吊在天地之间。你会悬在空中,直到死亡。然后你的尸体会被焚化,骨灰则被洒进吹向四面八方的风中。
“伯特拉姆·史凯伦之子史提芬·史凯伦,你是个叛国者。作为帝国最高法庭的大法官,我在此做出宣判——而这也是我最后一次念出你的姓名。从现在起,请诸位忘掉这个名字吧。”
“我们做到了,我们成功了!”奥本豪瑟教授大喊着冲进院长办公室,“我们做到了,先生们!终于!终于!成功了!它动了!成功了!”
“真的?”化学教授让·拉瓦锡——学生们都叫他“臭鸡蛋”——怀疑地问道,“真有这种可能吗?纯粹出于好奇,它是怎么动的?”
“永恒运动!”
“永动机?”上了年纪的动物学讲师埃德蒙·巴姆勒惊呼道,“你没夸大其词吧,我亲爱的同僚?”
“一点都没有!”奥本豪瑟大声说道,他像山羊一样蹦蹦跳跳,“一点都没有!它开始运作了!我只施加了一点推动力,它就动起来了!一刻不停!永恒运动!永远持续!用言语没法形容,同僚们,你们一定得亲眼看看!跟我来吧,快!”
“我还在吃早饭呢。”臭鸡蛋抗议道。但他的抗议却被骚乱、兴奋与迅速扩张的喧闹盖了过去。教授、讲师和学生们站起身,拿起他们的宽外袍、披肩和长袍,跑到门边,让大呼小叫、手舞足蹈的奥本豪瑟在前头带路。臭鸡蛋冲他们的背影比出“卑劣之指” ,继续吃着碟子里的煎蛋卷。
这群学者要赶去见证奥本豪瑟三十年的努力成果。他们飞快地跑向物理学家的实验室,正要开门,大地突然摇晃起来。幅度明显且强烈。非常强烈。
这是一场地震,是巫师威戈佛特兹藏身的斯提加城堡毁灭时引发的一连串地震之一。这轮地震波从遥远的艾宾传到了牛堡。
在咔嗒咔嗒的响声中,美术系正面的几块彩色玻璃脱离了窗框。灰尘覆盖的尼哥底母·德·布特胸像——他是这座学术机构的首任院长——从底座上摔落下来。臭鸡蛋正在吃煎蛋卷,茶杯却滚落桌下。物理系的大一学生阿尔伯特·索尔派特拉在攀爬香蕉树,中途却掉了下来——他本想用这种方式打动那些医学系女生的芳心。
奥本豪瑟的永动机,那件传奇性的发明,最后动了一次,随即停止了运动。永远地停止了。
从此再也没能重新启动。
“矮人万岁!玛哈坎万岁!”
这是怎样的一群人,怎样的士兵啊 ,赫梅尔法特大主教心想,用他颤抖的双手祝福着游行队伍。他们在为谁欢呼?贪财的佣兵,下流的矮人,这究竟有多疯狂?说到底,打赢这场仗的人是谁?是我们还是他们?看在诸神的分上,我必须警告全体国王。等历史学家和抄写员开始工作,我们必须对他们的作品进行审查。佣兵、猎魔人、雇佣杀手、非人种族和各种各样的可疑事物必须从人类的编年史里剔除出去。我们必须将他们抹除。不去提及他们。只字不提。
也不去提及他 ,他心中暗想,抿紧嘴唇看着迪杰斯特拉。后者正用明显厌烦的表情看着阅兵队列。
关于迪杰斯特拉 ,大主教心想,有必要敦促国王们下达一条命令。他的存在是对体面人的侮辱。
他就是个无神论的恶棍。让他不留痕迹地消失吧。让他被世人遗忘。
这就是你的想法,你这道貌岸然的紫袍猪猡 ,菲丽芭·艾哈特心想。她正毫不费力地读着大主教的心。你想支配一切,想发号施令吗?你想自己来做决定?想都别想!
你能决定的就只有你的痔疮。而且,就算它长在你的屁股上,你的决定也改变不了什么。
迪杰斯特拉会继续存在。只要我还用得着他。
一旦你犯下错误 ,祭司维勒莫尔心想,双眼紧盯着菲丽芭·艾哈特富有光泽的红唇。或者你们当中的一员犯下错误,你的自负、傲慢和骄傲就将荡然无存。你们编织的阴谋,你们的恶行、残暴和堕落将公诸于众。光鲜的外表终将剥落,当你们犯错时,你们的罪孽带来的毒害就将广为人知。那一刻终将到来。
即使你们没有犯错,我也能找到机会对付你们。只要有不幸降临在人类身上——诅咒、瘟疫、某种流行病……所有人便会起来谴责你们。你们会因为没能阻止瘟疫,因为不知该如何避免其后果而遭到惩罚。
你们会背负全部的罪责。
然后木桩下便会燃起大火。
因为毛皮的颜色,这只老公猫名叫“姜黄”,而现在,它快死了。它模样凄惨,痛苦地抽搐身体,又抓又挠,吐出鲜血和脓液,又被严重的腹泻折磨。它喵喵地叫着,即便它明白这样有失尊严。公猫的喵呜声虚弱得出奇。它正在飞快地衰弱下去。
姜黄知道自己要死了。它甚至知道自己是被什么杀死的。
几天前,一艘陌生的货船驶入辛特拉的码头,船身又脏又旧,船头上写着几个勉强可辨的字:“卡特利欧纳号”。当然了,姜黄并不认识这几个字。一只老鼠顺着缆绳爬下,来到码头。只有这么一只。它长着疥癣,看起来脏兮兮的,还少了只耳朵。
姜黄咬死了老鼠。它很饿,但本能却阻止了它吞下这只丑陋的生物。结果,仍有几只富有光泽的黑色大跳蚤跳下老鼠的身体,钻进了它的毛皮。
“这只猫怎么了?”
“也许被人下了毒,或者下了咒。”
“呃,真恶心,好臭!快把它弄走,婆娘!”
姜黄身体僵硬,无声无息地张开鲜血淋漓的嘴巴。它已经感觉不到女主人扫帚的触感了。它被扫出了屋子,在满是肥皂水和尿液的排水沟里奄奄一息。这就是它捉了十一年老鼠得到的回报。在垂死之际,它只希望这些不知感恩的人类同样病倒。并且承受同样的痛苦。
它的遗愿很快就实现了。而且规模很大,大到猫的脑袋根本无法想象的程度。
把姜黄扫进排水沟的女人停下脚步,掀起裙子,挠了挠膝盖下面的位置。那里很痒。
一只跳蚤咬了她。
在埃尔斯柯德格上方的天空中,群星闪闪发亮。火堆溅出的火星消失在夜空之下。
“无论是辛特拉和约,”精灵说,“还是诺维格瑞那场浮夸的阅兵式,都不能视为转折点或里程碑。它们有什么意义?政府没法用税收和法令来创造历史,也没有人会把当局的话看做真理。人类傲慢的表现之一,就是所谓的‘历史编纂’:你们会将观点和意见强加于你们所说的‘过往事件’上。这是你们人类的典型做法。你们的存在短暂得如同蝼蚁,你们的可笑寿命不到百年。但你们却试图以短暂的存在去适应世界的复杂。历史是个不断延续、没有终点的过程,你们却故意视而不见。历史是不能根据地点和时间划分成不同的部分的。要定义历史根本不可能,更别提用君主的宣言去改变历史了。就算赢得了战争也一样。”
“别跟我讲什么哲学论述。”旅行者说,“我说过了,我是个头脑简单的人。但我注意到了两件事。首先,短暂的人生让我们免于颓废,迫使人们以热情的态度活下去,充分利用每一刻去享受人生。我是以人类的角度这么说的,但同样的想法或许也曾出现在长寿的精灵的脑海里——那些离开家乡,前去参加松鼠党突击队的精灵。如果我说错了,请纠正我。”
旅行者等了好一会儿,但没人纠正他。
“其次,”他续道,“在我看来,政府虽然无法改变历史,却能够创造出令人信服的幻象。他们有相应的工具和手段。”
“哦,是啊。”精灵别过脸去,“当权者拥有工具和手段。这一点毋庸置疑。”
帆船撞在码头覆盖着厚厚海草和贝壳的护栏上。缆绳已经丢下。叫喊声、咒骂声和命令声一阵阵传来。
海鸥啄食着飘在海面上的垃圾。一群人正在岸上等待,其中大部分是士兵。
“旅行结束了,精灵先生们。”尼弗迦德指挥官说,“我们到迪林根了。士兵们正等着你们呢。”
他说得对。他们正等着呢。
在这些精灵当中,没有一个相信“公平审判和特赦”的保证,法欧提亚纳当然也不在此列。对于在雅鲁加河另一边等待他们的命运,维里赫德旅的松鼠党军官们不抱任何幻想。他们大都坚忍地接受了事实,选择听天由命。他们觉得,无论怎样的结局都不会让他们吃惊了。
但他们错了。
他们被人推搡着走下帆船。他们的铁链发出吵闹的噪声。他们被人牵着,走在码头上,随后踏上一条木板小道,两旁各有一排手持武器的士兵。其中也有文官,他们的目光飞快地扫过囚犯们的脸。
他们在挑选目标 ,法欧提亚纳心想。他没猜错。要看漏他那张遍布伤疤的脸根本不可能。
“伊森格林·法欧提亚纳?铁狼?真是个惊喜!过来,走这边!”
“va faill,”柯因内克·达·瑞奥在他身后喊道。佩戴瑞达尼亚红鹰徽记的士兵也认出了法欧提亚纳,将他拖了出来。“se’ved,caer se dea!”
“你还会见到他的,”刚才认出法欧提亚纳的文官说,“但只能在地狱里!他们已经在德拉肯伯格等着他了。等等!那个不是李欧丹恩吗?把他也带上!”
他们总共要选出三个人。只有三个。法欧提亚纳深知这一点,令他惊讶的是,他突然害怕了。
“va faill!”安格斯·布里-克里也被拖出队列,他朝同胞们大喊道,“va faill,fraeren!”
有个士兵粗鲁地推了他一把。
他们没走多远。一行人在小艇停靠处附近的一栋小屋前停下。这里位于码头边缘,能看到摇曳不停的桅杆森林。
那名文官点点头。法欧提亚纳靠到一根木杆上,他的头顶有根横木,士兵们把一条绳索挂了上去,再将一只铁钩接在绳索上。李欧丹恩和安格斯坐在他身边的两张凳子上。
“李欧丹恩先生,布里-克里先生,”文官冷冷地说,“你们也在特赦范围内。法庭做出了宽大处理。但正义必须得到伸张。”他没等他们回答,立刻补充道,“为了被你们杀死的那些人的家人,先生们,判决已经下达了。”
两个精灵连尖叫都来不及。士兵们在身后抖开套索,套住他们的脖子,用力一拽。他们摔下凳子,身体被拖了过去。由于双手都戴着镣铐,他们没法解开绳套。刽子手用膝盖抵住他们的胸口。刀光闪烁,鲜血飞溅。就连套索都没能止住令人汗毛直竖的呼喊。
他们花了很长时间。这种事向来如此。
“对你的判决,法欧提亚纳先生,”文官对精灵说,“有个特别条款。一个附加……”
法欧提亚纳没打算听完什么特别条款。镣铐束缚着他的双手,让他这两晚花了不少工夫,而此时此刻,镣铐就像施展了魔法一样突然松开。他挥起沉重的铁链,一记猛击便让看守他的两名士兵同时倒地。法欧提亚纳一跃而起,将铁链砸在文官的脸上,然后跳向一扇蛛网覆盖的小窗,撞飞了玻璃和窗框,留下了他的血液和衣物碎片。随着叮当的响声,他踩在码头木板上,摔倒在地,顺势一滚,落入水中,钻进渔船和驳船之间。依然拴住他右腕的粗铁链将他拖向水底。法欧提亚纳用全身的力气挣扎着,想要保住他不久之前还满不在乎的小命。
“抓住他!”士兵们冲出小屋,“抓住他!杀了他!”
“在那儿!”其他士兵从码头远处跑来,“他往那边跑了!”
“去小艇那边!”
“放箭!”文官用沙哑的嗓音喊道,两手捂住流血的眼眶,“杀了他!”
他听到十字弓发射时的响声。海鸥从旁飞过,尖叫连连。驳船间的肮脏海面在箭矢的冲击下溅起水花。
“万岁!”阅兵式拖得太长,诺维格瑞民众开始出现疲劳和嗓音嘶哑的症状,“万岁!军队万岁!”
“万岁!”
“荣耀归于国王们!荣耀!”
菲丽芭·艾哈特扫视周围,确认没有无关人士会听到,这才朝迪杰斯特拉凑近身子。
“你想找我谈些什么?”
密探头子也扫视四周。
“去年七月的维兹米尔王遇刺事件。”
“我听着呢。”
“谋杀国王的那个半精灵……”迪杰斯特拉把声音压得更低,“……肯定是个疯子。但他还有同谋。”
“你说什么?”
“轻点儿。”迪杰斯特拉小声说,“小点儿声,菲。”
“别叫我菲。你有证据吗?什么证据?在哪儿发现的?”
“如果我告诉你在哪儿发现的,你肯定会大吃一惊,菲。你那些女士什么时候能接见我?”
菲丽芭·艾哈特的双眼仿佛两片深不见底的黑湖。
“快了,迪杰斯特拉。”
钟声响起。人群发出沙哑的欢呼。部队行进。花瓣同雪片般落在诺维格瑞的铺路石上。
“你还在写啊?”
奥里·鲁文吓得缩了缩身子,一滴墨水溅到了纸上。他在迪杰斯特拉手下已经工作了十九年,但始终没能习惯上司悄无声息的脚步和突如其来的现身,也始终不明白他是从哪里出现,又是如何做到的。
“晚上好,咳咳,大人……”
“阴影中人,” 迪杰斯特拉从桌上拿起手稿,念出标题,“——王家情报机构的故事。作者奥里巴希乌斯·吉阿弗兰科·保罗·鲁文,法律系毕业…… 哦,奥里。你都这把年纪了,还做这种愚蠢的……”
“咳咳……”
“我是来道别的,奥里。”
鲁文惊愕地看着他。
“你瞧,我忠诚的老伙计,”密探头子没等他的秘书咳嗽完,“我年纪大了,除此之外,我还很蠢。我对一个人说了一个词。只是一个人。只是一个词。但一个词和一个人都已经够多了。仔细听,奥里。你听到了吗?”
奥里·鲁文吃惊地翻起白眼,摇了摇头。迪杰斯特拉沉默片刻。
“你没听见,”过了一会儿,他说,“可我听见了。就在走廊里。有老鼠正在崔托格城里转悠。它们就在这儿。迈开柔软的小爪子,朝我们逼近。”
他们从阴影中现身。一袭黑衣,戴着面具,动作像老鼠一样迅疾。他们用闪电般的动作挥舞纤细的短剑,前厅的守卫和哨兵一声不吭地倒下。鲜血在崔托格宫的地上流淌,浸湿了木头地板,渗进了温格堡出产的上好地毯。
他们在每一条走廊里前行,留下尸体组成的脚印。
“在那边。”一个人说着,指了指一扇门。一条围巾遮住了他双眼以下的脸庞,让他的话语模糊不清。“从那儿过去。穿过老鲁文工作的办公室,就是那个肺痨鬼。”
“他无路可逃,”领头的人说着,双眼在丝绒面具的开口里闪闪发亮,“书桌后面是个封闭式房间,那里连扇窗子都没有。”
“每条走廊都有人把守。还有每扇门和每道窗。他逃不掉的。他被我们困住了。”
“行动!”
门扇打开,武器闪烁微光。
“死吧!杀了那个凶残的拷问者!”
“咳咳?”奥里·鲁文翻了个白眼,近视的双眼里满是惊恐,“你们有何贵干?我该……咳咳……怎么帮助你们,先生们?”
杀手们涌入迪杰斯特拉的私人房间,确认每个角落和每道墙缝,就像无孔不入的老鼠。他们在房间里转来转去,掀起挂毯、绘画和墙板,用短剑划开窗帘和家具。
“他不见了!”某人从办公室那边跑来,大喊道,“他不见了!”
“他在哪儿?”领头人朝奥里弯下腰,目光从黑色面具的开口透出,紧盯着他,“那条该死的狗在哪儿?”
“他不在这儿。”奥里·鲁文面无惧色地说,“你自己也看得出来。”
“他在哪儿?快说!他在哪儿?”
“我不知道,咳咳,”奥里咳嗽着说,“我看起来像是养狗人吗?”
“我会杀了你的,老头儿!”
“我是个老头儿。我生了病。而且很累了。咳咳。我不怕你的刀子。”
杀手飞奔着离开房间,就像出现时一样,飞快地消失了。
他们没杀奥里·鲁文。他们是收了钱,正在执行命令,但这命令的内容跟奥里·鲁文毫无关系。
六年时间里,奥里巴希乌斯·吉阿弗兰科·保罗·鲁文辗转于不同的监狱,接二连三地遭受不同法官的审讯,后者向他提出各种各样的问题,但得到的答案往往毫无意义。
六年后,他被释放了。那时他病得更重了。坏血病让他掉光了牙齿,贫血让他没了头发,青光眼让他失去了视力,哮喘让他难以呼吸。在审讯过程中,他们还打断了他双手的每一根手指。
他出狱后只活了不到一年,最后死在神殿的收容所里。他在痛苦中死去。没人记得他。
他那本《阴影中人——王家情报机构的故事》的手稿不见了,消失得了无痕迹。
东方的天空亮了,苍白的光晕笼罩树梢,预示着黎明的到来。
营火周围已经沉默了好一阵子。旅行者、精灵和追踪专家看着将熄的火堆,一言不发。
埃尔斯柯德格再度陷入沉寂。那只哀号的幽灵早已离去,厌倦了再朝他们嚎叫。它也终于明白,坐在火堆旁的三人见惯了太多可怕的事物,不会在乎区区一只鬼怪。
“如果我们结伴旅行,”波利亚斯·穆恩突然开口,目光依然盯着散发深红光芒的余烬,“我们就该克服自己的疑虑。把发生过的一切都抛在身后。世界已经改变。全新的人生正等着我们。有些事终结了,还有些事会迎来开始……我们希望……”
他顿了顿,咳嗽一声。他不习惯谈论这种事,也害怕惹人嘲笑。但他的两个同伴没觉得他在说笑,更没有放声大笑。恰恰相反,波利亚斯能感觉到从他们身上释放出的热情。
“我们希望,在埃尔斯柯德格隘口的那一边,”他续道,“在泽瑞坎或哈克兰,我们能得到安全。我们料到接下来的旅途会漫长而艰险。如果我们想共同进退……就必须克服疑虑。我的名字是波利亚斯·穆恩。”
戴宽边帽的旅行者站起身,挺直壮硕的身躯,跟波利亚斯握了握手。精灵也站了起来,毁了容的骇人面孔浮现出古怪的表情。
同追踪专家握手之后,旅行者跟精灵也握了手。
“世界改变了,”旅行者说,“有些事终结了。我叫……西吉·鲁文。”
“还有些事会迎来开始。”疤脸精灵的脸皱了起来,根据种种迹象判断,那应该是个微笑,“我的名字是……沃尔夫·伊森格林。”
他们飞快地握了手。动作有力,甚至有些粗鲁。有那么一阵子,比起和睦的表态,周围的气氛更像战斗的前兆。但只有一瞬间而已。
火堆里的木柴溅起火星,用轻快的烟火庆祝着这一刻。
“如果这还不算美好友谊的开始,”波利亚斯·穆恩咧嘴笑道,“就让魔鬼带走我吧。”
注解:
[1] 原文为拉丁语。——译注
[2] 原文为拉丁语。——译注
[3] 原文为拉丁语。——译注
[4] 原文为拉丁语。——译注
[5] 原文为拉丁语。——译注
[6] 一个拉丁文谚语的前半段,全句为“言语随风逝,落笔方留存”。——译注
[7] 原文为拉丁语。——译注
[8] 意为“学期”。——译注
……就像其他殉道姊妹一样,圣菲丽芭也蒙受了背叛王国、引发动乱和策划政变的污名。维勒莫尔——异端和宗派主义者——以非法手段获得了大祭司的头衔,随后下令将圣菲丽芭投入黑暗的地牢,用寒冷和饥饿折磨她,直到她承认自己被指控的罪名,并做出忏悔为止。他们还使用了各式各样的刑具,想以此击溃她的灵魂。但圣菲丽芭轻蔑地朝他脸上吐唾沫,还指控他是个鸡奸者。
那个异端剥光她的衣服,用带刺的铁丝抽打她,又将锐利的碎片扎进她的指甲。他还强迫圣菲丽芭放弃她的信仰和母神。但圣菲丽芭却放声大笑,建议他去治一治发病的脑子。
维勒莫尔随即下令,将她带上拷问台,让她摊开四肢,用尖锐的钩子撕裂她的身体,又用蜡烛烧灼她。尽管遭受酷刑,圣菲丽芭却毫不示弱,她的抵抗和忍耐堪称非凡。刽子手的双臂失去了力气,他们怀着恐惧纷纷后退。但肮脏的异端维勒莫尔威胁他们,让他们继续拷打。他们用红热的烙铁烧灼圣菲丽芭,将她四肢的关节拉到脱臼,又用铁匠的钳子拉扯她的双乳。直到在酷刑中辞别人世,圣菲丽芭始终没有屈服。
我们在神父们的著作里读到过,那个不知羞耻的异端维勒莫尔随后遭到了惩罚,虱子和蠕虫活生生地吞吃了他的身体。他内脏腐烂,死状凄惨。他的尸体散发出恶臭,没有人想埋葬他,于是将他丢进了河里。
圣菲丽芭——殉道者王冠当之无愧的主人——为了永远铭记她的受难和死亡,让我们赞美伟大的母神,感谢她的教导和教诲。阿们。
——《圣菲丽芭,蒙斯·卡尔乌斯 [1] 殉道者之生平》
摘自《崔托格每日祈祷书》中的《殉道者之书》
诸多神父合著,以之颂赞其名
注解:
[1] “蒙斯·卡尔乌斯”是“蒙特卡沃”的另一种叫法。——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