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1/2)
池塘在主楼的南面。要去那边得先从后门出去,然后沿着蜿蜒小径,从蕨类丛生的灌木丛中穿过,此时虽已是初秋时节,这些植物还是阻挡着道路。或者,如果没有导师在场的话,你还可以抄近道,从种着大黄的菜地里穿过去。总之,一旦你出来到了池塘边,就会发现面前的气氛变得非常宁静,周遭围绕着水鸭、芦苇还有各种水边杂草。可这里不是一个讲私房话的好地方——跟午餐排队的时候根本没得比。首先,从主楼里能清楚看到你。还有声音在水上传播的方式难以预料;倘或有人想要偷听也是最容易不过,只需要从外面小径走过来,蹲在池塘另一边的灌木丛里即可。但是既然在午餐排队的时候是我中止了对话,我想我得尽量弥补。当时已经是十月份,但那天有太阳,于是我决定就假装自己在这里漫无目的地散步,偶遇汤米。
也许是因为我太专心要营造这种形象——虽然我根本不知道是否真有人在盯着我们——当我终于找到他,见他坐在水边不远处一块大平石头上时,我完全没想要坐下来。当时想必是星期五或者周末,因为我记得我们穿的是自己的衣服。我记不清楚汤米当时穿着什么——很可能是件变形了的足球衫,哪怕天冷了他还是总穿这种汗衫——可我一定是穿着那件绛红的运动服上衣,拉链一直拉上来的那件,我是中学一年级的时候在拍卖会上买的。我绕到他身前,背朝池水站着,面朝着主楼,这样的话一旦大家开始在窗口聚集,我就能看到。随后的几分钟里,我们没有讲什么特别的,仿佛午餐排队时的事情根本没有发生过。我不知是出于为汤米考虑,还是担心旁观者的看法,但特意警惕地保持着不经意路过的样子,一度还作势要继续往前溜达呢。这时我看到汤米脸上浮现出一种恐慌,立刻就感到很抱歉,虽然我不是有心,却也作弄了他。于是我记得自己当时说道:
“这个,你之前怎么说的来着?露西小姐跟你说什么了?”
“哦……”汤米的视线越过我落到池塘里,也在假装这个话题他已经忘到九霄云外了。“露西小姐。哦,那个啊。”
在黑尔舍姆,露西小姐是导师中最擅长运动的一个,可你从她外表不大容易猜到这点。她体型矮胖,几乎像头斗牛犬,一头黑发很古怪,长的方向朝上,因此永远无法覆盖她的耳朵,还有短脖子。但其实她很结实,很健康,即便是我们长大些以后,我们中大多数人——连男生在内——在操场跑步的时候都跟不上她的速度。她曲棍球打得特别棒,足球场上能跟中学的男生抗衡。我记得有一次看到她带球过人,詹姆斯·b试图铲倒她,可是倒地飞出的却是他本人。我们读小学的时候,她从来不属于杰拉尔丁小姐那种、你情绪低落的时候会去找她的人。实际上,我们小一点的时候,她不大跟我们讲话。真的,只有进了中学之后,我们才开始欣赏她那种轻灵的风格。
“你当时说了什么,”我对汤米说,“关于露西小姐跟你讲,不擅长创作也没关系。”
“她的确是说过这样的话。她说我不用担心,不用介意其他人怎么说。那是大概两个月之前的事了,也许更久。”
在远处的主楼里,几个小学生在楼上的窗边停下了脚步,望着我们。但我这时在汤米前方蹲了下来,完全不再假装什么了。
“汤米,她这么说很滑稽。你确定她真是这样说的?”
“当然我确定。”他的声音突然沉了下去,“她并不是只说了那一次。我们在她的房间里,关于这一点,她跟我说了好多。”
当艺术欣赏课后,她第一次请他去她书房的时候,汤米解释说,他以为又要挨一顿训,教他要更加努力——这种话他应该从不同的导师那里听过多次,包括艾米丽小姐本人。但是当他们从主楼朝导师居住区所在的橘园走去时,汤米开始感到这次聊天会不一样。后来,当他刚刚在露西小姐的安乐椅上坐下——她仍是靠床边站着——她就请汤米将事情的来龙去脉都说出来,实事求是地说,他都经受了些什么事。于是汤米开始从头讲起。但还没等他说到一半时,她突然打断他,自己开始说了起来。她认识很多的学生,她说,很长时间里,他们都很难有创作能力:画画、素描、诗歌,好几年里哪一样都不灵。然后某一天他们翻过一个坎儿,就盛放了。很可能汤米也是这群人中的一个。
所有这些汤米之前就曾听过,但是露西小姐的姿态方式让他继续专心往下听。
“我能看出,”他对我说,“她要讲到些什么,不一样的东西。”
当然,很快她就开始说一些汤米无法理解的话。但她不断重复,直到他终于开始明白。如果汤米真诚地努力过,她当时说,可就是没办法创作出什么,那就完全没问题,他不需要为此担心。无论导师还是学生,任何人要是为此惩罚他,或是以其他方式向他施加压力,那都是错误的。这根本不是他的错。然后,汤米反驳说露西小姐说的容易,可是其他人都认为是他的错,这时她叹了口气,朝窗外望去。然后她说:
“可能这对你也没有太大帮助。但你只要记住,在黑尔舍姆这里,至少有一个人想法跟他们不同。至少有一个人相信你是个很好的学生,跟她以往碰到的学生一样好,甭管你有没有创意。”
“她不是在钓你上钩吧?”我问汤米,“这是不是要变着法子批评你呢?”
“绝对不是那种意思。总之……”他似乎头一次感到担心有人会偷听,回头朝主楼的方向看了看。窗口的小学生已经失了兴致走开了;我们年级的几个女生正在朝运动馆走来,但她们距离这边还很远。汤米朝我转回身,几乎耳语道:
“反正,她说这些的时候,浑身都在发抖 。”
“你什么意思,发抖?”
“是发抖。愤怒的颤抖。我看得到她。她怒火中烧,但是那种埋得很深的怒火。”
“气谁呢?”
“我说不准。总之不是对我,这点最重要!”他笑了起来,随即又严肃起来,“我不知道她生谁的气。但她真的是在生气。”
我再次站起身,因为我小腿肚都酸了。“这很奇怪啊,汤米。”
“有趣的是,这次跟她的谈话确实有帮助。帮助很大。早先你说过的,我现在状态好像好些了。其实都是因为那件事。因为从那以后,想到她所说的那些话,我明白了她说得对,事情的确不是我的错。好吧,我处理得不好。但是归根到底这不是我的错。这点带来了大不同。每当我感到困难的时候,我会看到她走来走去,或者我上她的课,她并不会说起那天的谈话,但我会望着她,有时候她会看到我,朝我轻轻点头。这就是我所需要的一切。你前面问有没有发生过什么。喏,这就是发生的一切。可是凯丝,你听我说,不要跟任何人讲起这件事,好吗?”
我点头,但是问道:“她要你保证不讲吗?”
“不,没有,她没让我做任何保证。但你不许外传。你真的得保证。”
“好吧。”几个朝运动馆走来的女生已经看到了我,正在挥手、喊我。我挥手作答,然后对汤米说:“我得走了。我们迟些再继续聊这件事。”
可是汤米不理会我的话。“还有别的,”他继续说道,“她还说了别的话,我听不大明白。我想问问你来的。她说我们学得很不够,诸如此类的。”
“学得不够?你是说她认为我们应该更努力学习吗?”
“不,我觉得她不是那个意思。她说的是,你知道的,关于我们 。将来我们会怎么样。捐献啊什么的。”
“可是所有这一切我们已经学过了,”我说,“奇怪,她到底什么意思。她是不是认为还有些事情我们不知道?”
汤米想了一会儿,随后摇头。“我想她不是这个意思。她只是认为关于这些,教给我们的很不够。因为她说她很想亲自跟我们讲讲这个。”
“到底讲什么呢?”
“我说不准。也许我完全是会错了意,凯丝,我不知道。也许她说的根本是另外的意思,别的意思,关于我没有创意的事。我真的不明白。”
汤米望着我,仿佛期待我给他一个答案。我认真想了几秒钟,然后说:
“汤米,好好回想一下。你说她生气……”
“对,看上去就是这样。她很安静,但她在发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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