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1/2)
我应该解释一下,为什么露丝的话让我那么恼火。在我们交好的那些年里,初到农舍的几个月是一段很奇怪的时间。我们为了各种小事争吵不休,但同时我们又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向彼此袒露心迹。具体来说,我们俩经常会谈心,通常总是在临睡前,黑谷仓顶上我的房间里。你可以认为这是我们当年宿舍熄灯后长谈所遗留的影响。不管怎么说,关键在于不论白天我们有过怎样的争执,一到了上床睡觉时间,我和露丝就会发现两人肩并肩坐在我的床垫上,啜着热饮,推心置腹地交流我们对新生活的感受,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样。而这种坦诚相见之所以能够发生——甚至可以说,这段时间我们的友谊之所以能够存续——都是因为彼此都相信,这时我们相互倾诉的任何事都会得到尊重、小心对待:我们会珍重双方的信任,不论吵得多凶,都不会利用这时候的谈话内容来攻击对方。当然,这倒不是什么明确制定的规则,但是正如我所说的,是彼此心照不宣的信任,直到《丹尼尔·德龙达》这桩事发生的那天午后,我们两人都没做过越线逾矩的事。因此,当露丝提到我跟某些老生交朋友倒是不慢的时候,我不仅仅是恼火。对我而言,这就是一种背叛。因为她的话毫无疑问指的就是我某天晚上向她倾诉的事,关于我的性冲动。
你大概想得到,性爱问题在农舍跟在黑尔舍姆很不一样。这里一切都更加直截了当——更“成人”。你不会到处跟别人咬耳朵吃吃傻笑,传谁又跟谁做了。如果你知道两个学生做过爱了,也不会立刻开始猜测他们会不会正式成为情侣。如果哪天真有一对新情侣出现,你也不会当成了不起的大事,到处去讲。你只是静静地接受这件事,从此之后,当你提到其中一个人的时候,也会讲到另外一个,就像是“克里茜和罗德尼”,或是“露丝和汤米”。如果有人想跟你做爱,也会更加直截了当。男孩子会走到你面前,问你愿意不愿意到他房间去过夜,“换个环境”,或类似的说辞,这没什么大不了。有时候他是想跟你做情侣,其余的时候,就只是为了一夜的相伴。
正如我所说的,现在的气氛更像是成年人。但是当我回顾往事,却发现农舍时期的性爱更多是出于实际需要。也许恰恰是因为那些流言和秘密都没有了,再不然就是因为冷的缘故。
当我记起农舍时代的性爱时,会想起在冰冷的房间里,漆黑一片中亲热,通常身上总是压着成吨重的毛毯。所谓毯子甚至不是真正的毛毯,而是各种古怪物事——旧窗帘,甚至地毯。有时候天气实在太冷,你只能找到什么都往身上盖,在这堆东西下面做爱,感觉好像山一样的被子在撞击着你,一半的时间你都拿不准到底是跟男生在做呢,还是跟那堆东西。
总之,我想说的是,我到了农舍之后不久,有了几次一夜情的经历。我原本计划不是这样的。我本来想要慢慢来,也许可以跟某个精心挑选的对象结成情侣。我从没有过情侣关系,特别是观察露丝和汤米两人一段时间之后,我很好奇,想自己也试试。正如我说,这是我原本计划的,所以当一夜情多次发生的时候,我感到有些困扰。所以我决定那天晚上跟露丝倾诉心事。
从许多方面而言,那都是我俩一次典型的夜会。我们捧着各自的茶杯,在我的房间里,肩并肩坐在床垫上,因为椽子碍事的关系,两人的脑袋都要稍微侧一下。我们谈起农舍里不同的男生,是否有谁跟我适合。露丝展露出了她最好的一面:支持你、有趣、老练、有智慧。因此我才决定告诉她那些一夜情的事。我跟她讲,尽管我打心底里不想这样,但事情还是发生了;还有,虽然说我们不会因此而造出孩子,但性爱还是对我的情感产生了奇怪的影响,正如艾米丽小姐当初警告的那样。然后我对她说:
“露丝,我想问问你。你有没有感觉不得不做的时候?甚至跟谁都可以?”
露丝耸耸肩,然后说:“我有伴儿。所以如果我想做,只要跟汤米做就好了。”
“我想是这么回事。也许只是我的问题。可能我下面有点什么地方不大正常。因为有时候我真的非常非常需要做爱。”
“这很奇怪呢,凯西。”她关切地望着我,这让我更加担心了。
“所以你就从来没有像这样过。”
她又耸耸肩。“没有到跟谁都可以的程度。听你说的好像是有点奇怪呢,凯西。不过也许过段时间就会平静下来的。”
“有的时候很久都没什么。然后突然一下子就上来了。第一次就是像这样发生的。他开始亲我,我只想让他走开。可是突然那股劲儿就上来了,毫无来由的。我感觉非做不可。”
露丝摇摇头。“确实听起来有点怪。但是很可能会过去的。很可能是我们在这里吃的食物造成的。”
她并没有帮多大的忙,但她表示了同情,过后我感觉好了一些。因此那天下午在草地上我们争吵的中间,露丝突然提起此事,让我大受打击。好吧,也许没有其他人会偷听我们讲话,但即便如此,她这样做也有不对的地方。在农舍的最初几个月里,我们的友谊之所以能够完好无恙是因为,至少在我这边,我有种观念,认为存在着两个不同的露丝。有一个露丝总在费力讨好老生们,会毫不犹豫地无视我、汤米,或是其他任何人,只要她觉得我们妨碍了她拿姿作态。这个露丝我不喜欢,我每天看到她装腔作势、摆谱儿——就是这个露丝,会用拍下胳膊肘的手势动作。但一天结束的时候,在我狭小的阁楼房间里,跟我并肩坐在一起,双腿伸出来,荡到我床垫外面的那个露丝,双手捧着热气腾腾的茶杯,那是来自黑尔舍姆的露丝,无论当天白日里发生了什么,我跟她,我们都可以像这样,上次坐在一起的时候谈到哪里,立刻拾起来接着聊。直到那天下午草地上那件事之前,我都一直深信不疑,这两个露丝绝不会混为一谈;我临睡前向她倾吐心声的那个露丝,我可以绝对信任。所以当她说出那句话,说我“至少跟某些老生交朋友没那么慢”的时候,我特别生气。所以我拿起书走掉了。
但是现在当我回想往事,会更多地从露丝的角度去看问题。比如我看得出,她可能会感觉我 才是首先违背约定的那个人,而她这句揭短的话只是一种反击。当时我从没想到这一点,但现在我觉得有这样的可能,这样解释所发生的事能说得通。毕竟在她说这句话之前,我都在讲什么拍打胳膊肘的事。现在说来有点难以解释,但是对于露丝在老生面前的表现,我们两人之间绝对有种心照不宣的共识。诚然,她经常会吹牛,暗指各种我确知根本没有的事。正如我所说,有的时候她会出卖我们去讨好那些老生。但在我看来,露丝似乎认为,她做这些事,都是为了我们大家。而我作为她的好朋友,担任的角色就应该默默地给她支持,就好像她在舞台上表演,我就坐在观众席的第一排。她奋力表现,想做一个不同的自己,也许她比我们其他人感到更大的压力,因为正如我所说,她好像担负起了我们大家的责任。在这种前提下,我说她拍拍胳膊肘什么的这事儿,就可能被看作是一种背叛,也许她当时感到自己这样的反击行为是正当的。正如我所说,这种解释是我最近才想到的。当时我并没有放眼全局,或是认真审视自己在其中的角色。总的来说那段时间,我猜我大概从来没有关注到露丝单纯为了长大,为了将黑尔舍姆抛在脑后、迈向新生活所做的努力。现在回想起这些,我想起了她曾跟我说过的一些话,那是在多佛的康复中心我陪护她的时候。我们曾坐在她的房间里,看着夕阳,我们总是这样,一起享用我带来的矿泉水和饼干,我当时跟她讲,说我还留着当初在黑尔舍姆我的旧收藏盒子里面的大多数宝贝,都好好地放在我的松木箱子里,在我的住处。这时——我倒不是特意想引导话题,或带出自己的观点——只是碰巧对她说道:
“离开黑尔舍姆之后,你就再没有收藏过东西,对不对?”
露丝当时坐在床上,她沉默了许久,阳光照在她身后的瓷砖墙面上。后来她说:
“记得我们走之前,导师们反复提醒我们说,可以将自己的收藏带走。因此我就把盒子里所有的东西拿出来,放进了旅行袋。我计划一到农舍就找个很好的木箱子放这些东西。但是当我们到了那里以后,我发现那些老生都没有自己的藏品。只有我们这些人才有,这不正常。想必我们大家都意识到了这一点,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可我们从来没有认真谈过这事,对不对?于是我就没有去找木箱。我的那些东西就在旅行袋里放了好几个月,最后,我就都扔掉了。”
我瞪着她。“你把自己的藏品当作垃圾丢掉了?”
露丝摇摇头,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她仿佛在脑海中将每件藏品都细细回忆了一遍。最终她说:
“我把它们都放进了垃圾袋,但我实在不忍心把它们当垃圾丢出去。于是有一次老凯佛斯正准备要开车离开的时候,我就拜托他,把这袋东西送到个商店里去。我知道慈善商店的存在,我都查清楚了。凯佛斯略翻了翻袋里的东西,因为他不知道里面有什么——他怎么会知道呢?——然后他哈哈笑了,说据他所知没有一家商店会要这样的东西。我就说,可是这都是好东西,真正的好东西。他看得出我有点动情,于是就转变了态度。他说了类似这样的话:‘好吧,小姐。我带去给乐施会的人。’然后他又很努力地安慰了我一番,说:‘现在我看清楚了,你说得对,里面都是好东西!’可他并不怎么令人信服。我猜他只是把东西拿走,丢到了什么地方的垃圾箱里。但是至少我不用了解那些。”然后她微笑着说:“可你不同。我记得。你从来不因为自己的藏品而不好意思,你都留着。现在我希望当初也跟你一样就好了。”
我想说的是,当时我们所有人都在尽力适应新的生活,我猜大家都做过后来后悔的事。当时露丝的话让我很难过,但现在为了当初刚到农舍的最初时间她或其他人的所作所为,要去评判她或者任何人,都毫无意义。
随着秋色渐浓,我对于大家的周遭环境越来越熟悉,开始留意到一些早先忽视的情况。比如说,学生们对于最近离开的人那种奇怪的态度。老生们在去大白楼或是白杨农场的旅途中遇到的人物,他们会毫不迟疑地分享他们的趣事;可他们几乎从来不会提及那些直到我们到来之前还跟他们很密切的朋友。
我还注意到一件事——我看得出两者之间有关联——当某个老生出门去“做任务”的时候,大家对此都小心翼翼,三缄其口——即便是我们,也能明白他们是做护理员去了。他们可能一去四五天,但在此期间极少被提及;而他们回来的时候,也没人真的去问他们些什么。我猜他们大概跟最亲密的朋友会私下交谈。但大家心照不宣,都不在公开场合谈论这些外出旅行的事。我记得有天上午,通过厨房雾气腾腾的窗户,看到两个老生离开去“做任务”,心里不禁想,到明年春天或者夏天,他们会不会就彻底消失了,轮到我们小心翼翼,避免提到他们。
但是如果说离开的学生是完全禁止谈论的,那又有点夸张。要提到也就提到了。最常见的是,你会听到别人间接提到他们,通常是说到什么活计或是物件相关的时候。比如,如果落水管需要修理,大家就会七嘴八舌地讨论,说“当初麦克是怎么修的”。黑谷仓外面有个树墩子,大家都称之为“戴夫的树桩”,因为足足三年,直到我们来的几个星期之前,他总是坐在上面读书写作,有时下雨或者天冷都不改其行。也许最令人记忆深刻的是史蒂夫。我们始终也没弄明白史蒂夫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只除了一点,他喜欢色情杂志。
时不时你会在农舍里发现一本色情杂志,或是丢在沙发后,或是埋在一堆旧报纸中。这是那种所谓的“软性色情”,可我们当时不懂得如何区分。我们以前没碰到过这种事,也不知该作何感想。当有杂志冒出来的时候,老生们通常会一笑置之,飞快翻阅,仿佛熟视无睹,然后就丢到一边,于是我们也照此办理。几年之前,当我和露丝一起回忆这些往事的时候,她坚持说当时在农舍里有几十本这种杂志在流传。“没有人承认自己喜欢,”她说,“可是到底怎么回事你是记得的。如果某个房间里冒出一本,大家都假装见怪不怪,没什么好看。可是你过半小时再回来,准会发现杂志不见了。”
总之,我想说的是,每当有这种杂志出现,大家就号称这是“史蒂夫的藏品”中剩下来的。换句话说,任何时候有色情杂志冒出来,史蒂夫都要对此负责。正如我所说,我们始终也没有明白史蒂夫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可即便在当时我们也能看出此事的滑稽之处,当有人指指点点,说“看哪,又一本史蒂夫的杂志”时,听出话中些许的讥讽之意。
然而这些杂志让老凯佛斯不胜恼火。有传言说他信教,不仅仅坚决反对色情内容,根本跟性爱都势不两立。有时候他会大发脾气——你能看到他那花白的胡须之下,面皮因为暴怒而鼓胀起一块块红斑——他会满屋子乒乒乓乓地搜查,不敲门就冲进人家房间里,决心要把每一本“史蒂夫的杂志”都翻出来。这时,我们总是尽力去感受他滑稽可笑的一面,但他这样发脾气的时候,其实真的有很吓人的一面。比如,他通常的咕咕哝哝不停抱怨的话突然都没有了,这种沉默赋予他一种令人警惕的气场。
我记得有那么一次,凯佛斯收了六七本所谓“史蒂夫的杂志”,一起拿着冲出门去,到自己车上。我和劳拉碰巧一起待在我的房间里,劳拉的话刚刚逗得我哈哈大笑。这时我看到凯佛斯打开车门,也许是因为他需要用双手来搬别的东西,因此将杂志放在了锅炉房外堆叠的一些砖块上——几个月前有几个老生曾试图搭炉子烤肉。凯佛斯身体前倾,头肩都藏进了车内,在里面翻找了老半天,不知为什么我觉得,虽然说他一会儿之前还那么火冒三丈,他这会儿已经忘记了那堆杂志。果不其然,几分钟后我看到他站直了身子,爬进驾驶座,砰一声关上车门开走了。
我跟劳拉指出,说凯佛斯把杂志落下了,她说:“反正杂志放那边也待不了多久。他又得再敛一遍,下次决定大清洗的时候。”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