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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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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那次诺福克之行有点古怪的是,我们一回来就对此缄口不言。这样持续了一段时间,开始有各种各样的传言讲我们是去干吗的。即便如此我们还是缄默不语,直到大家失去了兴趣。

我至今也不确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也许我们认为应该由露丝来决定,到底该说多少,我们都在等她的提示。而露丝呢,出于种种原因——也许她的原型事件最后的结局让她觉得难堪,也许她享受这种神秘感——对这件事是只字不提。即便是我们彼此之间,也避免谈起这次旅行。

这种保密气氛让我更方便,可以不必将汤米为我买了朱迪·布里奇沃特磁带的事告诉露丝。我倒没有特地隐瞒。磁带始终都在,放在我的藏品之中,放在墙角线边上,我的一小堆东西中间。可我总是小心不让磁带放在这堆东西最上面。有几次我很想告诉她,很想跟她一起,在这盘磁带播放的背景音乐中回顾黑尔舍姆的生活。但随着诺福克之行过去得越来越久,我始终也没有告诉她,这事感觉越来越像一件令人愧疚的秘密。当然,她最终还是发现了那盒磁带,那是很久以后了,而且也许发现的时机更是大为不当,可有时候人就是这么不走运。

春意渐浓,越来越多的老生离开了,开始接受培训,虽然他们像往常一样走得悄无声息,但人数越来越多,令人无法视而不见。我现在依然说不准,当时亲眼见证了那么多的分别,到底是种怎样的感受。我猜,一定程度上我们对那些离开的人有些妒忌。的确感觉他们是去了一个更广阔、更有趣的世界。但是当然,毫无疑问他们的离去让我们的不安又增加了几分。

后来,我想大约是四月份的时候,爱丽丝·f成了我们黑尔舍姆这帮人里第一个离开的,之后不久戈登·c也走了。他们都得到邀约,立刻开始培训,带着欢欣鼓舞的笑容离开了,但是在那之后,至少对我们这群人来说,农舍的氛围彻底改变了。

许多老生同样也似乎受到了这一连串告别的影响,也许直接的影响就是,克里茜和罗德尼在诺福克时谈到的那番流言又起来了。传言说国内其他地方有学生获得了延期,因为他们证明彼此很相爱——而这次,有的时候,流言所说的学生跟黑尔舍姆完全没有关系。又一次,我们同去诺福克的五个人对这些话题避而不谈:甚至克里茜和罗德尼也如此,当初他们是这种流言的核心人物,现在听到这些说辞却只是尴尬地转开眼神。

这种“诺福克效应”甚至也影响了我和汤米。我以为,等我们一回来,就会利用各种微小的机会,趁两人单独见面的时候,多交流他对于艺廊的那些理论。可是不知为什么——有他的原因,也有我的原因——我们始终没有这样做过。唯一一次例外,我想,就是鹅棚里那次,他给我看他那些想象中的动物的那天早上。

那间谷仓我们叫做鹅棚,位于农舍外侧边上,因为屋顶漏雨严重,门也彻底跟铰链断开,所以一直派不上用场,只有情侣们趁天气暖和的几个月份会躲到里面去。到那时,我养成了一个人散步的习惯,我想那次我也是在散步,正好路过鹅棚的时候,听到汤米喊我。我转身看到他光着脚,姿势笨拙地蹲在一个大水洼中间小块干燥的地面上,一只手扶着屋墙保持平衡。

“你的雨靴呢,汤米?”我问道。除了赤着脚之外,他身上穿的是平常的厚外衣和牛仔裤。

“我在,你知道,画画 呢……”他笑着,举起了一个小小的黑色笔记本,就像凯佛斯整天带着走来走去的那种本子。距离那次诺福克之行已经过去了两个多月,可我一看到那个本子,就明白怎么回事了。可我还是等着他先开口:

“如果你愿意,凯丝,我就给你看看。”

他带我走进了鹅棚,跳过坑洼不平的地面。我原以为里面会很暗,然而阳光却从天窗直撒进来。墙边上堆着各种旧家具,都是过去一年左右扔出来的——破桌子,坏冰箱,诸如此类。汤米好像将一张两人位旧沙发拖到了地板正中,破沙发的填料迸出了黑塑表面,我猜我刚才路过的时候,他就坐在这里画画。他的长筒雨靴就倒在旁边,足球袜从靴口露出来。

汤米一屁股坐回到沙发上,抚摸着自己的大脚趾。“对不起,我的脚有点臭。我不知不觉就把鞋袜都脱掉了。我好像还划伤了。凯丝,你想看么?上周露丝看了,所以打那时候起我就一直想给你看看。除了露丝还没有人看过呢。看一眼吧,凯丝。”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画的动物。在诺福克他跟我说起的时候,我脑海中浮现的是我们小时候画的那些画的缩小版。因此看到他画的那些密集的细节,我不禁吃了一惊。实际上,要过一会儿才能看得出它们是些动物。乍看之下,他的画好像你打开收音机的后盖之后暴露出的景象:微小的凹槽,交织的肌腱,微缩的螺丝齿轮等,都凭着一种偏执,画得无比精准,只有当你把纸张拿远一点的时候,还能看出画的是某种犰狳,或是一只鸟。

“这是我画的第二本,”汤米说,“第一本绝对不能让任何人看到!我花了好长时间才摸到门道。”

现在他靠在沙发上,往一只脚上套袜子,尽量显得很随意,可我知道他在期待我的反应。尽管如此,我还是沉吟半晌,没有对他的画全力赞扬。也许部分是因为我担心,不论他画什么都会再次招来麻烦。然而我看到的这些画跟在黑尔舍姆任何一位导师教过的都截然不同,我不知道如何评判。最后我大致是这样说的:

“天哪,汤米,这得多耗神啊。在这种光线下你能看得这么清楚,画得这么细致,我太吃惊了。”然后,当我一页又一页地翻看时,也许是因为我还在思想斗争,到底怎么说才对,结果说出口的却是这样一句:“我很好奇如果夫人看到这些画会怎么说。”

我是带着玩笑的口吻说的,汤米窃笑以对,可这时气氛中有点悬而未决的意味凭空出现。我继续一页接一页地往下翻——笔记本画满了四分之一左右——我并没有抬头看他,心里想要是我没提起夫人就好了。终于,我听到他说:

“我想我得比这画得好很多她才能看得上。”

我拿不准这话是不是暗示我应该开口表扬他画得有多好,可是这次我是真心被眼前这些神奇动物的画面所深深地吸引了。它们金属质感,布满细节,然而每一只却同时具有某种甜美甚至脆弱的意味。我记得在诺福克他曾对我说,甚至在创作过程中,他就担心这些动物该如何自卫,或是怎么够到东西,如今看到它们,我也萌发了同样的担忧。即便如此,出于某种我自己都无法破解的缘故,我依然如鲠在喉,无法开口表达赞美。这时汤米说:

“总之,我画这些动物不光是因为这个。我就是喜欢画它们。我在想,凯丝,我到底该不该继续保密。我想,也许让别人知道我在这里干什么,并不会有什么坏处。汉娜现在还画水彩,很多老生也还在搞创作。我倒不是说要到处拿给人家看我的画。可是我想,也没道理说我就得一直保密。”

我终于鼓起勇气抬头望着他,真心诚意地说道:“汤米,的确没理由,完全没理由保密。画得很好。真的真的很好。事实上,如果你就是因为这才藏在这里,那还挺傻的。”

他什么也没答话,但脸上慢慢浮现出某种狡黠的笑容,仿佛在回味只有自己知道的笑话,于是我知道自己的话让他多么高兴。我想,那之后我们就没有再多说什么。不久之后他就穿上了雨靴,我们俩离开了鹅棚。正如我所说,那就是那年春天我和汤米唯一一次直接谈及他的理论。

然后就到了夏天,距离我们刚到这里已经过了一年。一批新的学生乘着小巴车到来,跟我们当时很像,然而没有一个人是来自黑尔舍姆。从某方面来说,这令人欣慰:我想大家都有点担心,新来一批黑尔舍姆的学生会让问题更复杂。但至少对我而言,没有黑尔舍姆的学生这一现象只是增添了我的感受,觉得黑尔舍姆已经成了远远的过往,那些从前将我们这些老朋友紧紧系在一起的纽带也变得松散。不仅仅是因为汉娜等人都在谈论要学习爱丽丝的榜样开始培训;其他人,比如劳拉,交了个不是黑尔舍姆的男朋友,现在我们都快忘了他们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还有就是露丝总是假装忘记黑尔舍姆的往事。诚然,基本上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但还是让我越来越恼火她。比如有一次,我、露丝和几个老生一起围坐在厨房的大桌子旁,吃了一顿漫长的早餐,然后一个老生开始说起深夜吃奶酪总是会害得人睡不好,我转头对露丝说了句什么,大意是:“你记不记得杰拉尔丁小姐也总是这么跟我们说的?”我只是随口打个岔,露丝需要的回应无非是笑一笑,或是点个头即可。然而她却满脸茫然地盯着我,好像她完全不知道我说的是什么一样。我只好对老生们解释说:“是我们的一个导师,”这时露丝才皱着眉头点点头,仿佛她这一刻才记起来。

那次我放过了她。但还有一次我就没有,就是那天傍晚,我俩一起坐在废弃的公交站亭里。那时我生气了,因为当着老生装模作样是一回事,只有我们俩的时候,在严肃谈话的中间再来这套,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我一时偏开了话题,说起在黑尔舍姆,去池塘要抄近路穿过种大黄的那块田,其实是禁止入内的。当她摆出一副困惑脸的时候,我放弃了自己本来要说的观点,冲口说道:“露丝,你不可能忘记的。别跟我来这套。”

也许如果我没有这样直接斥责她——也许如果我编个段子嘲她一句然后继续讲——她就会发现这事有多荒唐,一笑置之。但是因为我冲她发了火,露丝怒视着我说:

“这到底有什么重要?那片大黄田跟这一切有什么关系?你说到哪儿继续就是了。”

天色渐晚,夏日夕照正在消退,那老旧的汽车站经过了最近的暴风雨,透着潮湿和霉气。因此我没有兴致深究这到底有何重要。虽然我放下这话题,继续讨论我们之前的内容,但气氛已经变得冰冷,无法帮助我们解决手头的难题。

然而要想解释我们那天傍晚所谈的内容,我还需要再往前回溯一点。实际上,我得回溯好几个礼拜,回到那年夏天早一些的时候。我跟其中一个老生有了一段情,那男孩名叫莱尼,坦白讲,那主要是性的吸引。但是后来,他突然选择开始培训,然后就离开了。这让我有点不安,露丝处理得非常好,她小心照看着我,又当心不显得大惊小怪,如果我看起来不高兴,她总会帮我打起精神。她还总是帮我些小忙,比如给我做三明治,或是替我做卫生值日等。

后来,大约在莱尼离开两个星期之后的一天午夜,我们两人一起坐在我的阁楼房间里,捧着热茶聊天,露丝说的关于莱尼的段子逗得我哈哈大笑。他人其实不坏,但是我一旦开始跟露丝讲那些关于他的私密小事,就好像跟他有关的一切都滑稽可笑起来,于是我们就哈哈大笑不已。后来不知怎的露丝就伸出一个手指,挨个捋我沿着护壁板排开的一小排磁带。她一边笑着一边漫不经心地一盒盒捋过来,但是后来我突然心生怀疑,认为这可能并非偶然;也许她几天之前就发现了那盒磁带,可能还仔细检查以确定无误,而后耐心等待恰当的时机“发现”它。几年之后,我委婉试探着问露丝,可她似乎不明白我说的是什么,因此可能是我错了。总之当时就是那样,每当我说出关于可怜的莱尼一丁点的小事,我们两人就哈哈大笑,笑个不停,突然之间就像有个插头被冷不丁拔下来一样。露丝侧躺在我的地毯上,在幽暗的灯光里侧眼观看那些磁带的盒脊,不知怎的朱迪·布里奇沃特的那盒就到了她的手里。过了不知道多久之后,她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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