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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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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说。也许是因为我知道这次拜访很快要结束了;也许是我很好奇,到底艾米丽小姐和夫人对彼此是什么感情。总之我压低了声音,朝门廊过道点了点头,说道:

“夫人从来都不喜欢我们。她一直都很怕我们。就像有人害怕蜘蛛什么的那样。”

我等着想看艾米丽小姐会不会发火,反正现在她发火我也不会介意。果然,她猛地朝我转过脸,仿佛我朝她扔了一个纸团,她目光灼灼,让我想起她在黑尔舍姆的日子。但当她开口答话的时候,话音却平和温柔:

“玛丽—克劳德把一切都给了你们。她拼了命地工作、工作、工作。别搞错,我的孩子,玛丽—克劳德是站在你们一边的,并且将永远站在你们一边。她害怕你们吗?我们都怕你们。我本人就不得不每天跟自己对你们的恐惧做斗争,我在黑尔舍姆的每一天几乎都是如此。有时候我从办公室窗口望着你们,我会感到那么强烈的厌恶……”她停了下来,这时她眼睛里重又开始闪光,“可我下决心不让这种情绪阻止我去做正确的事。我跟这些情绪作战,并且战胜了。现在,如果你们肯好心帮我离开这里,乔治应该拿着我的拐杖等着呢。”

我俩一人扶着她一边的胳膊肘,她就这样小心翼翼地走到了大厅里,一个穿护士制服的大个子男人看到我们吓了一跳,很快拿出了一副拐杖。

对着街道的正门开着,我很吃惊地看到天色还没有变暗。夫人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对那些人讲话的音调比先前平静。这时我跟汤米好像应该悄悄溜走,但这会儿那个乔治在帮艾米丽小姐穿外套,她就稳稳地扶着拐杖站在那里,挡住我们的去路。我们没办法,因此就等在那里。我猜想,我们也是等着要跟艾米丽小姐道别,也许经过这么多事之后,我们想对她说声谢谢。我说不准。但现在她全部心思都在她那个床头柜上了。她忙不迭地给外面那几个男人下指令,然后就跟乔治一起离开了,并没有回头看我们。

我和汤米又在大厅里待了一会儿,拿不准该怎么办才好。等到我们终于溜达到外面的时候,我留意到虽然天色还没有完全暗下来,但长街上路灯都已经亮了起来。一辆白色货车正在发动引擎。后面紧跟着一辆大型的老款式沃尔沃轿车,艾米丽小姐就坐在副驾驶位上。夫人正趴在车窗上,不知艾米丽小姐说了什么,夫人听了直点头,这时乔治关上了后备厢,转到驾驶座的门口。随后那辆白车发动起来,艾米丽小姐的车跟了上去。

夫人望着离去的车辆,看了好一会儿。后来她转过身,仿佛要回屋子里去,见到我们站在人行道上,突然停了下来,仿佛朝后退缩了一点。

“我们要走了,”我说,“谢谢你跟我们讲话。请代我们跟艾米丽小姐道别。”

我看到她在渐渐暗去的光线里仔细观察我。然后她说:

“凯西·h,我记得你。对,我记得。”她说完就不作声了,但仍是盯着我看。

“我想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最后,我说,“我想我能猜得出。”

“那很好。”她的声音犹如梦呓,眼神仿佛有些失焦,“很好。你能看透别人的心思。那你来告诉我吧。”

“曾经有一次你见到过我,一天下午,在宿舍里。旁边没有别人,我在放磁带,放音乐。我闭着眼睛好像在跳舞,你看到了我。”

“说得很好。你真的懂读心术。你应该站到舞台上表演。我这才刚刚认出是你。可是没错,我记得那一次。我现在还时不时想起来。”

“真有趣。我也是。”

“是嘛。”

我们本可以就此结束谈话。我们本可以说声再见,然后离开。可她朝前一步靠近我们,同时紧紧盯着我的脸。

“你那时候年纪要小得多,”她说,“但是没错,就是你。”

“如果你不愿意可以不回答,”我说,“可这总是让我很困惑。我可以问你个问题吗?”

“你能读懂我的心思。可我看不透你的。”

“这个,你那天……很难过。你在看我,然后我感觉到了,睁开了眼睛,看到你在看着我,我想你当时哭了。事实上,我确信你是在哭。你看着我,在哭泣。那是为什么?”

夫人的表情毫无变化,她仍是盯着我的脸。“我在哭泣,”最终她非常低声地开口说道,仿佛怕邻居会听到似的,“因为当我进来的时候听到了你的音乐。我以为是哪个笨蛋学生忘记把音乐关掉了。但当我来到你的宿舍,我看到你一个人,孤单单一个小女孩在跳舞。正如你所说,眼睛闭着,心怀向往,神游远方。你舞得充满悲悯之情。还有音乐,那首歌。歌词里面有些什么。充满了伤感。”

“那首歌,”我说,“名叫《莫失莫忘》。”随后我轻轻压低了声音唱了几句给她听。“莫失莫忘。噢,宝贝,宝贝。莫失莫忘…… ”

她仿佛表示赞同一般,点了点头。“没错,就是这首歌。打那之后,我又听到过一两次。电台里、电视上。这歌总会将我带回那个小女孩孤单单一个人跳舞的画面。”

“你说你不懂读心术,”我说,“但是也许那天你读懂了我的心思。也许因此你看到我才会哭了起来。也许不论那首歌到底唱的是什么,当我跳舞的时候,我脑子里有我自己理解的意思。你知道吗,我想象这歌唱的是一个女人,她知道自己不能有小孩。但后来她有了一个宝宝,她非常高兴,把宝宝紧紧抱在胸口,很怕有什么会把他们分开,于是她就轻轻地唱,宝贝,宝贝,莫失莫忘。这根本不是歌词原来的意思,但那时候,我心里想的就是这幅画面。也许你读懂了我的心思,所以你才觉得这歌令人伤心。我当时并没觉得这歌有那么让人难过,但现在回想起来,确实让人有点伤感。”

我是对着夫人讲这些话的,但我感觉到汤米在我身边动来动去,意识到他衣服的质地,以及他的一切。后来夫人说:

“这很有趣。可我当初也不比现在更懂得看透别人的想法。我流眼泪是因为完全不同的原因。那天当我看你跳舞的时候,我有不同的感受。我看到一个新世界迅速地到来。更加科学,更有效率,没错。多年的顽疾有救了。很好。但这是一个更冷酷、更无情的世界。我看到一个小姑娘,她双眼紧闭,将旧的世界紧紧搂在胸口,她打心底里知道,这个旧世界将不复存在,于是将它抱紧,哀求着,莫失莫忘。那就是我所看到的画面。我知道,真的并不是因为你或者你在做的事。但我看到了你,这场景令我心碎。我从此永志不忘。”

这时她朝前走了两步,直到距离我俩只有一两步远才停下。“今天傍晚你说的故事,也很打动我。”她转眼看看汤米,又转回来看看我。“可怜的小家伙。真希望我能帮你们。但现在你们得靠自己了。”

她伸出一只手,始终盯着我的脸,同时将手摸到了我的脸颊上。我感到她全身一阵颤抖,可她并没将手拿开,我又一次看到她眼中涌出了泪水。

“你们这些可怜的小家伙,”她又说了一遍,声音轻得如同耳语。然后她就转过身,回到了自己家。

回程中我们几乎没有讨论跟艾米丽小姐和夫人的会面。即便是说到,我们也只是聊聊那些不重要的事,比如我们都觉得她们看上去老了很多,或是关于她们家里的东西。

我一直尽量让两人乘坐的车子行驶在偏僻的小路上,沿途只有我们的车灯打破黑暗。我们偶尔会跟其他车灯遭遇,这时我会感觉,车上坐的也是护理员,也许他一个人开车回家,再不然就像我一样,身旁坐着他负责的捐献者。当然我明白其他的人也会开车走在路上;但那天晚上,我仿佛感觉全国所有这些小路的存在,都是为了我们这样的人,而那些亮堂堂的、有巨大指示牌和大型咖啡厅的大路是给其他人用的。我不知道汤米是不是有类似的想法。也许他也跟我一样,因为有一次他说:

“凯丝,你真的认识很多奇怪的小路呢。”

他说这话的时候轻轻笑了一声,但随后他仿佛陷入了沉思。后来,当我们在不知什么地方的偏僻后街,沿着一条特别黑的小路行驶的时候,他突然说:

“我觉得露西小姐是对的,艾米丽小姐错了。”

我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回答他。如果我说了什么,也绝不是什么有深度的答案。但这时我才第一次留意到,他的声音,或者是仪态,隐约流露出值得警惕的讯息。我记得自己将眼光离开曲折的路面转去看他,可他就只是默默地坐在原地,双眼直视着前方的夜幕。

几分钟之后,他突然说:“凯丝,我们停一下好吗?很抱歉,我得下车。”

我以为他又不舒服了,几乎立刻就将车开到路边,紧贴着树篱停了下来。那地方完全没有灯光,即便车灯亮着,我还是担心会有其他车转弯过来撞上我们。因此当汤米下了车,消失在黑暗中的时候,我并没有跟上去。况且,他下车的样子显得目的明确,哪怕他的确是不舒服了,看他的意思也是想一个人应付。总之,我因此就留在了车上,心里想着不知是否应该再把车往上坡再开一段,这时我听到了第一声尖叫。

开始我根本没想到那会是他,我以为有个疯子躲在灌木丛里。等我下了车,第二声、第三声尖叫传来的时候,我这时才知道那是汤米,但知道了之后我更加着急了。实际上,有一个片刻,我完全不知道他在哪里,惊恐之下几乎乱了方寸。我什么都看不见,当我试图朝尖叫的声音走去时,却遭遇了一片拦路的灌木丛。后来终于找到一个缺口,然后迈过一条沟,我才踏到了软绵绵的泥巴地上。

这时我终于可以更明白地看清楚周围的环境。我站在一片田里,我面前不远处,地面就是一片陡峭的下坡,我能看到下面山谷里某个村庄里亮起的灯火。风真的很大,一阵风打到我身上,人几乎要倒下,我只得去扶篱笆柱。月亮还不太圆,但却很亮,我能分辨出汤米的身影出现在前面不太远,就在田地开始下坡的地方,他愤怒、嘶吼、甩着拳头,到处乱踢。

我想朝他跑过去,但泥巴粘住了我的脚。泥巴同样也阻碍着他,因为一次,他一脚踢出去人就滑倒,摔倒在黑暗中消失不见了。可他那含混的咒骂声没被打断,仍在继续。他刚一重新站起来,我终于来到了他身边。月光中我看到了他的脸,沾满了厚厚的泥巴,愤怒得扭曲变形,然后我拉住他甩动的胳膊,紧紧搂住不放。他试图甩开我,但我坚持不放手,一直到他停止喊叫,我感觉他身体不再抗争。这时我意识到,他的双臂也在拥抱着我。于是我们就像这样站在一起,在那片田野的最高处,待了仿佛很久很久,什么话都没有说,就只是彼此紧紧抱在一起,狂风一直往我们身上刮过来,扯动我们的衣服,有一会儿感觉就好像只有我们抱在一起,才可以避免被吹到茫茫黑夜中去。

最终当我们分开来的时候,他嗫嚅道:“真对不起,凯丝。”随后他勉强地笑了一下,又说:“幸亏地里没有牛。要是有牲口肯定要被吓坏了。”

我看得出他是在竭力安慰我,现在一切都没事了,但他的胸口仍在剧烈起伏,双腿也在发抖。我们一起走回到车旁,小心着不要滑倒。

“你一身的牛粪味儿,”最后我说。

“哎呀,天哪,凯丝,这我回去怎么解释?我们得想办法从后门溜进去。”

“可你还得签到呢。”

“哎呀,天哪,”他说完,又笑了起来。

我在车上找到几块抹布,两人尽量把最明显的泥渍擦掉了。但我在后备厢找抹布的时候,也把装有他那些动物画作的运动包取了出来,当我们再次开车的时候,我留意到汤米把包拿了进去,放在自己身边。

我们开了一段,没说什么,那包就放在他腿上。我等待着他开口说几句关于那些画儿的事;一度我甚至怕他会情绪再次失控,将所有的画扔到车窗外面去。可他小心用双手护着包,眼睛怔怔地望着我们面前不断延展的黑暗长路。沉默许久之后,他说:

“刚才的事我很抱歉,凯丝。真的,我真是个白痴。”然后他又补了一句:“你在想什么呢,凯丝?”

“我在想,”我说,“那时候在黑尔舍姆,有时候你会像刚才这样大发脾气,当初我们不能理解。我们不能理解你怎么会变成那样。我刚才突然想到,其实只是这样一转念。我想也许你当初之所以会变成那样是因为在某种程度上,你始终都知道 。”

汤米想了一会儿,然后摇摇头。“我觉得不是这样,凯丝。不,我这个人就是这样。我犯浑。仅此而已。”然后又过了一会儿,他轻笑一声,说道:“但这想法很有趣啊。也许我真的知道,深深的潜意识里。知道一些你们其他人不懂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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