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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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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真的有那么重要吗?没错,有个好护理员的确很不错。但最终,这真的有那么重要吗?捐献者总要去捐献,都一样,然后就完结了。”

“当然很重要。一个好护理员能给捐献者的实际生活带来很大不同。”

“可是你整天来回奔波。总是疲惫不堪,孤身一人。我一直观察着你。你已经筋疲力尽。你一定想的,凯丝,有时候你一定会希望他们来对你说你可以停下来了。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不去找他们说说,问问他们为什么耽搁这么久。”我依然沉默不语,他接着说:“我姑且一说,仅此而已。我们不要再争吵了。”

我将头靠在他肩上,说道:“是啊,那好。也许反正要不了多久了。但眼下我还得继续。哪怕你不希望我在身边,还会有其他人需要。”

“我猜你说得对,凯丝。你真的是个很好的护理员。如果你不是你,那么对于我你就是个完美的护理员。”他笑了一声,伸出胳膊搂住我,可我们仍是那样并排坐着。后来他说:“我总是想到,不知哪里有这么条河,水流很快很急。水里有两个人,试图抓住彼此,他们尽量紧紧地抱在一起,但最终还是承受不住。水流真的太湍急。他们不得不松开手,就此分散。我觉得我们就像这样。太可惜了,凯丝,因为我们一辈子都爱着彼此。但最终我们却不能永远在一起。”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我记起了那天夜里,从利特尔汉普顿回来的路上,在狂风大作的田野里,我跟他紧紧相拥的样子。我不知道他是否也想到了同样的事,抑或他仍在想象着河流和湍急的水流。总之我们就那样继续坐在床边过了很久,沉浸在各自的思绪中。最终我对他说:

“我很抱歉先前对你发火了。我去跟他们讲。我会尽量确保让你有个真正好的护理员。”

“太可惜了,凯丝,”他又说了一遍。然后我想那天上午我们就没有再谈过这事。

我记得那之后的几个礼拜——新护理员来交接之前的最后几周——风平浪静得令人吃惊。也许我和汤米都格外努力,要好好相待,但时间仿佛不知不觉就这样无忧无虑地滑走了。你也许以为我们这样在一起的状态,会有种不现实的气氛,但当时一点也不觉得奇怪。我忙于照顾北威尔士两个捐献者,没办法如愿在金斯费尔德待较多时间,可我依然做到了每周来三到四次。天气变冷了,但仍然干燥,常常阳光明媚,我们在他的房间里消磨时光,有时候做爱,更多的时候就只是谈天,或是汤米听我读书。有一两次我在床上读书,汤米甚至取出了他的笔记本,开始涂鸦构思新的动物。

后来有一天我进来,那是最后的一次。我是十二月一个晴爽天气的午后,一点钟刚过的时候到的。我上楼到了他的房间,隐约期望看到某种变化——我也不知道会是什么。也许我认为他会在房间里挂起饰品之类。但是当然一切如常,总的来说,我松了一口气。汤米看起来也没有什么不同,但是当我们开始谈话之后,就很难假装这只是又一次探望而已。然而先前的几周里我们已经翻来覆去谈了那么多,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此刻我们必须得讲清楚的。我觉得两人都不想开始新的谈话,开始那种无法好好谈完,过后留下遗憾的谈话。因此我们那天的交谈显得有些空洞。

只有一件事,当我漫无目的地在他房间里走了一阵之后,我问他:

“汤米,露丝没等到弄清楚我们后来知道的那些事就完结了,你觉得这样好吗?”

他躺在床上,仍是盯着天花板,过了一会儿才说:“有意思,因为那天我也在想这件事。关于露丝你得记住,说到这些事情的时候,她总是跟咱们不一样。你和我从一开始,甚至我们还小的时候,就一直试图搞清楚各种事情的真相。凯丝,你记不记得我们那些秘密的谈话?可露丝不是这样。她总是想要相信什么。露丝就是那样。所以没错,某方面来看,我觉得这样的安排最好。”然后他又接了一句:“当然我们所发现的那些事,艾米丽小姐,等等所有一切,对露丝都毫无影响。最终她是希望我们过得好。她真的希望我们好。”

到这个阶段,我不想再大张旗鼓地讨论露丝的是非,因此只是表示了赞同。但现在我有更多的时间去考虑这些,却拿不准自己到底是什么感受。一部分的我始终希望我俩能够把发现的一切跟露丝分享。诚然,她可能会感到难过;让她明白她对我们造成的伤害不能够像她所期待的那么容易弥补。也许容我坦白的话,我希望她在完结之前知道这一切,小部分原因就在于此。但最终我认为不是这样,真正的原因绝不止于我的报复心和恶意。因为正如汤米说的,最终她希望我们过得好,虽然那天在车里她说我永远都不会原谅她,但这点她说错了。我现在对她已经不抱有丝毫的怒意。当我说我希望她能够了解全部真相的时候,更多是因为我想到她的结局跟我和汤米不同,这让我觉得难过。像现在这样,仿佛有一条线,我们在这边,而露丝在另一边,等到话都说完,一切了结之后,这让我感到难过,我想如果她看得到,也会有同样的感受。

我和汤米那天并没有做特别大的告别的表示。时候到了,他就跟我一起下楼,平常他不这样,这次我们一起穿过广场,走到车旁。因为冬天日头短,这时太阳已经落到了楼房后面。跟平常一样,延伸出的屋顶下影影绰绰有几个人,但广场上空落落的。一路走到车边汤米都默不作声。后来他轻轻一笑,说道:

“你知道吗,凯丝,当初在黑尔舍姆,我踢球的时候有个小秘密。我进球之后,就会像这样转过来”——他高高举起双臂,庆祝胜利——“然后我就跑回队友身边。我从来不会发狂或是怎样,就只是像这样,举起双臂跑回去。”他顿了一下,双臂依然举在空中。然后他放下胳膊,微笑起来。“在我的脑海里,凯丝,跑回去的时候我总是想象着我是踩在水里,水花四溅。水不深,最多只到脚踝。这就是我那时的想象,每次都是。水花四溅,到处泼洒,到处都是。”他再次举起双臂。“感觉真的很棒。你刚刚进了球,转身,然后就水花四溅,到处泼洒,到处泼洒。”他望着我,又轻轻笑了一声。“这么长时间以来,我跟一个人都没讲过。”

我笑了,说道:“你这个疯小孩,汤米。”

然后,我们亲吻——只是轻轻一吻——随后我上了车。汤米仍是站在原地,看我将车调头。随后当我开车离开的时候,他微笑,挥手。我在后视镜中望着他,他一直站在那里,几乎到最后。最后我看到他含混地抬了下手,就转头朝那片延伸的屋顶下方走去。然后广场就从镜中消失不见了。

几天之前,我跟一个捐献者谈天,他抱怨说记忆这东西,哪怕是你最珍贵的回忆,也会飞快地淡忘,出人意外。但我不同意这种看法。我最珍贵的回忆,我发现我从未淡忘。我失去了露丝,然后我又失去了汤米,但我决不会失去关于他们的记忆。

我想我大约也失去了黑尔舍姆。你还能听到这样的故事,某个前黑尔舍姆的学生试图去找它,或者不如说是去找他当初所在的地方。有时还会有零星的流言,说如今黑尔舍姆变成了什么——一家酒店,一所学校,一片废墟。而我,虽然总是开着车到处走,却从未试图去找它。我真的没什么兴趣去看它,不论它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子。

可我要说的是,虽然我说我从未去找寻黑尔舍姆,但却发现有的时候,当我开车到处走在路上,我会突然觉得发现了黑尔舍姆的零星点滴。我远远地看到一座运动馆,就确信那是我们那幢。或是天边出现一排白杨树,紧挨着一棵大橡树,瞬间我就会认为自己是从外侧到了我们的南操场。有一次,一个灰蒙蒙的早上,我行驶在格洛斯特郡一条漫漫长路上,路过了停车带上一辆抛锚的汽车,我很有把握地认为,站在车前的那个目光空洞望着来往车辆的女孩子,就是苏珊娜·c,她高我们几个年级,是拍卖会的值班班长之一。这些片刻的发现总会在我猝不及防的时候击中我,往往我开车行驶在路上,脑子里想着完全不相干的事。因此也许在某种层面上,我的确也在寻找黑尔舍姆。

然而正如我所说的,我并没有特地去找它,再说,到了年底我就不需要继续像这样开车跑来跑去了。因此很可能我将来也没有机会路过,再三考虑之后,我觉得这样很好。就像是我对汤米和露丝的回忆。一旦我能够过上比较平静的生活,不论他们把我送到哪间康复中心,黑尔舍姆都会始终跟我在一起,安全地保留在我脑海中,这是任何人都无法拿走的。

我只做过一件任性的事,只有一次,那是在我听说汤米完结的两个礼拜之后,虽然没有实际需要,可我还是开车到了诺福克。我并没有特地去寻找什么,也没有走那么远到海边去。也许我只是想看看那些平整空旷、一望无际的田野,还有灰蒙蒙的辽阔天空。一度我发觉自己开在一条从未走过的路上,大约半小时的工夫,我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也不理会。我路过了一片又一片平整而毫无特色的田野,风景几乎完全没有变化,除了偶尔有鸟群被我车子引擎的声音惊起,从犁沟里跳出来,飞上天去。最后我终于看到远处有几棵树,离路边不太远,于是我开到跟前,停车走了出去。

我发现好几英亩被犁过的土地在我面前铺展开来。面前有两条铁丝网构成的围栏阻挡,我无法进入那片田地,我看到绵延几英里的范围内,只有这条围栏和我头顶三四棵挨在一起的树阻挡着浩荡山风。围栏一路上,尤其是下面那条铁丝上,有各种各样的垃圾挂住,纠缠在上面,就像是海滩上看到的那些废弃物:其中像许多东西想必被风刮了好远,飞了不知多少英里,终于到了这些树和围栏这里才停下。高处的树枝上也是一样,我看到胡乱翻飞的破塑料包装,还有旧的袋子。就只有那一次,我站在那里,望着那些莫名其妙的垃圾,感到来自那片旷野的风吹在我身上,我开始幻想一个小小的梦境,毕竟这里是诺福克,我失去他才只有两星期而已。我想着那些垃圾,树枝上翻飞的塑料袋,围栏沿线如同海岸线一样挂住的各种东西,于是我半闭上眼睛,想象着就是在这个地方,我从童年时代起所有失去的一切都会被海水冲刷上岸,现在我就迎面站在这里,如果我等待得足够久,一个小小的身影就会出现在田野对面的天边,渐渐地越来越大,直到我认得出那是汤米,他会朝我挥手,也许甚至会喊我。这幻想仅止于此——我不允许——尽管泪水从我脸上滚落,但我没有哭泣,也没有失控。我只是等了一会儿,然后就转身回到车上,驱车朝我该去的地方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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