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里斯坦05(2/2)
“科勒特扬先生,”缪勒医生温顺地说。“首先,气管是个重要的器官……”“首先”这词儿用得很不恰当,因为他接着根本没说“其次”。
随着科勒特扬先生同时到达“爱茵弗里德”的,还有一位打扮得红红绿绿、珠光宝气的胖女人,而就在她的胳膊上,抱着安东·科勒特扬少爷,那健康的小安东。是的,他也来了,而且任何人都不能否认,他确实十分健康。他红润、白嫩,穿着整洁清爽的衣裳,圆胖、喷香,重重地压在那满身都是花边的女人裸露的红胳膊上。他吞食大量的牛奶和碎肉,哭闹嘶喊,极为任性。
作家史平奈尔先生曾从他房间的窗口,观看小科勒特扬的来临。当小家伙从马车上被抱到屋里时,他用一种奇异的眼光,又含糊又锋利地盯着他看,然后带着同样的面部表情在窗旁呆立了许久。
从此,他就尽可能避免跟小安东·科勒特扬相遇。
史平奈尔先生坐在自己的屋子里“工作”。
这间屋子跟“爱茵弗里德”所有别的房间一样:古老、朴素、高雅。庞大的五斗橱上镶着金属的狮头,高大的壁镜,不是一片光滑的平面,而是由许多镶着铅边的小方块拼成。在发蓝的油漆地板上,清清楚楚映出家具僵直的腿影。靠近窗口摆着一张宽阔的写字台,小说家也许是为了使自己更内倾一些,挂下了黄色的窗帘。
在黄沉沉的朦胧中,他伏在案上书写——写那些数不清的信件之一;这种信他每周都寄出几封,而有趣的是,在大多数情况下,都没有回音。他面前放着又大又厚的信纸,在信纸的左上角,画着离奇古怪的风景,画下面是用十足新奇的字母印好的姓名:德特雷夫·史平奈尔。他在纸上写满细小、纤巧、工整的字体。
“先生!”信上写道,“我写给你下面这封信,是因为我非写不可,因为我所要告诉你的,梗塞了我的心头,使我痛苦和战栗,因为字句那么猛烈地朝我涌来,倘若我不通过这封信摆脱它们,就会被它们窒息……”
为了尊重事实,必须声明,史平奈尔先生所谓的“涌来”,根本就不是那么一回事。天晓得他由于什么虚荣的缘故,硬要这样说。字句压根儿就不肯“涌来”;对于他这样一个以写作为职业的人,倒可以说是写得慢得可怜。要是有谁观察过他,就一定会下一个结论:作家是这样一种人,写作对于他比对任何人都来得艰巨。
他两个指尖捏住脸上一根古怪的茸毛,揉搓个刻把钟,同时向空中出神,一行字也写不出,然后写下一两个纤巧的字,重新搁下笔。不过,另一方面也得承认,最后写成的东西,却给人一个生动、流畅的印象,尽管内容从本质上说来,颇为怪诞和可疑,有时甚至难于理解。
“有万分必要,”那封信继续写道,“让你也看到我所看到的,看到几个星期以来,像个不可磨灭的形影似的,浮现在我眼前的事物,让你通过我的眼睛,看到在同样语言的照耀下,呈现在我心目中的东西。我通常没法回避这种冲动,它迫使我用生动鲜艳、恰如其分的字句,把自己的体验向世人公开。所以请你听我说下去吧。
“我所要说的,仅仅是曾经发生和还在发生的事;只不过是讲个故事罢了,故事很短,但令人说不出地愤慨。我不作注解,不加责难,也不加评语,只用自己的语言叙述而已。这是迦伯列勒·埃克霍夫的故事,先生,那个你自称属于你的女人……而且请你注意!经历这故事的是你自己,然而实际上是我,是我的语言使你第一次把它提高到具有经历的意义。
“你还记得那座花园,先生,那幢古老的灰色房屋后面的荒芜的花园吗?败墙颓垣围着它那梦境似的荒凉,青苔茂盛地长在墙壁的裂缝中。你还记得园子中央的喷泉吗?淡紫色的百合花,俯首在它朽坏的边缘上,洁白的泉水向破裂的石上溅流,仿佛在神秘地窃窃私语似的。夏日正临近薄暮。
“七位少女围着喷泉坐成一圈。夕阳好像在其中第七位,也就是第一和唯一的一位少女的鬈发问,隐隐地织上一顶灿烂的至尊标志。她的眼睛像胆怯的幻梦,但清澈的嘴唇上仍旧浮着微笑……
“她们在唱歌。细长的脸蛋儿,举向喷泉的顶峰,那儿,喷泉娇弱无力地弯成弧形向下溅落。她们轻柔清脆的歌声,荡漾在袅娜的舞蹈周围。也许她们一面唱,一面还用细嫩的手儿抱住膝盖……
“你还记得这幅图画吗,先生?你看见了吗?你没有看见!你的眼睛不是为此生的,你的耳朵也听不见那旋律中纯洁的甜蜜。你看见了吗?——那你就应该屏住呼吸,禁止心脏跳动。你应该走开,回到生活里,回到你的生活里去,把你所看到的当作不可触犯、不容亵渎的圣物,一辈子都保存在你灵魂的深处。但你干了什么呢?
“这幅画是个终结,先生;你怎么竟甘心要破坏它,给它添上一段庸俗丑陋的痛苦续篇呢?这是个动人和宁静的终场,浸沉在没落的黄昏的回光中,一片离解和熄灭的气息。一个古老的世族,它太疲惫,太高贵,以致不能再有所作为,不能再面临生活,正接近末日。它最终的表现是艺术上的鸣响,一两声提琴的旋律,充满死亡前心明眼亮的悲哀。……这旋律曾使一对眼睛噙满泪水,你看见过这对眼睛吗?那六位女伴的灵魂也许属于苍生;但她们姐妹般地主宰灵魂,却属于美和死。
“你看见了这死之美:瞅着它,为的是贪求它。在她那动人的圣洁面前,你心里竟丝毫没有肃然起敬的感觉。单单看还不能满足你,你必须占有,使用,亵渎……你选得可不错啊!你是个爱吃山珍海味的食客,一个卑俗的食客,一个口刁的村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