乖乖贝比(1/2)
女孩蹲在地上,用瓦碴在泥上划方的、圆的、杠杠。
方的是房,圆的是脸,杠杠是雨。女孩枯黄的辫根上插了根芦苇。刚才那场雨过去,穗上的白絮起了黏。耷拉成一根死掉的狗尾。雨把一条街下空了,瞎子的胡琴也停了。
地面上剩的就是碎蛋壳、鸡粪、鸭粪,还有就是卖剩下的这个黄毛女孩。这一阵烂的、黄的、给虫蛀出麻眼的菜叶也剩不下来。毒不死人的东西都剩不下来,要么人拣走,要么拱来一头识途认道的瘦猪,四下一转就把场地清理了。
这个人从女孩身边走过去,又走回来,站得五步远上下看女孩。太阳从云缝里漏出一根亮光,这个人就有了个影子,老长地铺在地上。女孩就在那影子上照样画她的。
带蓝碎花补丁的白布褂是女孩母亲的,鞋是爹的,如又大又烂的两只小船儿载着女孩极小的一对脚丫。能看出这是个没了母亲的女孩。这个人很在行地看出女孩有七岁了。
尽管她看去只有三、四岁。黄毛女孩左额角有块疤,太阳一照亮亮的像刚补到锅底上的一片新锡。这个人知道那是个多头疖子留下的,绝不是癫痢。癫痢是不好出手的。他用拇指和食指扳开女孩的上下嘴唇,两颗门牙刚顶出牙床,边缘还带细密的锯齿。女孩细小得像棵人芽。
这时他听见黄毛女孩发出一串莺啼。女孩告诉他:她昨天晚上没吃饭,今天早上也没吃饭。这个人两只眼珠“啪”地点燃了,他不知道自己在听这只人形黄莺发出单调而动听的声音时,竟然笑了。饥荒的早春,人们有多日没见过笑脸了。
他问:爸爸系(口字旁)边度啦?
女孩左右望望,说一定是躲雨躲到哪里睡着了。
她爸卖她卖得乏透了。她的四个姊姊加在一块也不费这么大的神来卖。这人慢慢伸手到口袋里。女孩看着他的手在衣袋里动动,不动,再动。
人渐渐回到街上,看这人手从绸褂兜里出来时掌心有几个铜子。五个铜子。人群里那个戴围兜的人说,他代女孩的爸做主,少两个子就少两个子吧,好过没啊,好过卖不掉死在手里啦。五个铜子就从一个巴掌到了另一个巴掌,成交了。镇上的人都看见茶坊的梅阿顺替三十里外来赶集卖女儿的刘阿炳完成了买卖。都嘘口气。
三个月后黄毛女孩同另外五个女仔耽在曾阿鹏的地下室里。另外的这五个女仔大休都有了模样。最高的叫海蓝,然后是海红、海紫、海青、海白。还没给黄毛女孩取个名字。女孩知道,人家一叫“唉”,就是叫她。海蓝在女孩眼里好靓的,一双泪眼汪汪的眼,偶尔一笑都那样泪汪汪。夜里听见哆哆嗦嗦的哭声,女孩小虫儿一样无声地爬过四个熟睡的女仔,用冰凉的手指碰碰海蓝被揍得滚烫的身体。海蓝16岁了,同爸爸卖掉的大姊一样,属兔。
海蓝是阿鹏花三千块买的。那数目能买一打黄毛女孩。阿鹏做着一桩生意,就是把女仔都教得会唱会笑。唱和笑之外,还供客人们私下里去好玩。客人们说海蓝衣裳一脱光就一点儿也不好玩了,又蹬腿又抓搔,活像只才落网的螃蟹。
客人自然不敢找阿鹏退货,知道阿鹏有副坏脾气。三句话不对,哪天这金山城就没你了。厉害还厉害在,知道阿鹏杀人如同杀只黄毛鸡,但谁都拿不住他把柄。
阿鹏有张大团脸,大圆肚皮,喝漆黑的茶,把牙喝得漆黑。阿鹏腰里别一把三尺长的大折扇。贴肉别的是把三十响连发手枪。阿鹏动文的就是用纸扇揍你。纸扇骨子是上等楠竹,沉甸甸的带弹性,揍起来比鞭子好看也顺手。
揍人揍多了,竹扇骨子给人血人膏养得红润发亮。阿鹏动武,就省事得多,枪响都不给你听见一声,血都不给你看见一滴。
楼梯吱嘎吱嘎有了响动。从海蓝到海白五个女仔一下坐得四四方方。黄毛女孩双手提一把铁壶,把滚水往阿鹏的那只陶壶里注。半壶茶叶滋滋响地蠕动着伸展开来。女孩眼里的阿鹏很像妈妈活着时常去拜的土地菩萨。阿鹏好就好在这里,揍人归揍人,凶相不摆在脸卜。阿鹏身后跟着阿北和阿南,万一阿鹏这天不那么勤快,就朝身后动一动肥肥的食指,让阿北阿南去揍揍谁玩玩。
五个女仔脸上都有阿鹏纸扇骨子的印痕,有横有竖。
阿鹏像看看乖乖那样看着海蓝,哄她把昨天学的两句唱来听听。海蓝唱了一句,阿鹏两个嘴角向下一撇,笑笑,吃了口馊饭似的。一个字都没唱到家,给我唱一百遍去。海蓝眼肿得看不见阿鹏似的,嘴唇也极像个半透明的李子。
她并没有怄气噘嘴,不过她的样子活活要怄死阿鹏。阿鹏的手够向腰后,将二尺长的扇子一寸一寸抽出来。海蓝并没有去看阿鹏手里的扇子打开,合上,又打开,但随着这动作,她越缩越小,刚唱五个字,下面忘得精光。
黄毛女孩看着阿鹏。从侧面看,阿鹏的圆肚皮像个胖胖的慈祥的阿婆。再去看海蓝,泪水在她眼里憋成很大一泡,最终哗啦啦淌了一脸。
阿鹏说你们大家今天走运,阿鹏我昨夜赢了李三六一栋房;放心唱,今天我放我自己假,也放阿北阿南的假。
海蓝这回只唱了三个字,眼泪呛在嗓子眼,咕嘟嘟冒泡,听上去要淹死她。阿鹏今天的脾气实在好得唬人,居然自己开口唱起来。公鸭嗓是没错的,但味道是那个味道,调在板眼也在。阿鹏唱得自己很醉,纸扇在肉滚滚的大腿上一打一抽,劲头上来时打得也不轻,不过膘是好膘,不像女仔们那样不耐打。
挨下去一直挨到海白。总算唱出一句半来,下面的调阿鹏全不认得了。海白的模样长得让人坏脾气:不正眼瞅你,下巴拧向左,眼珠子必定向右边挑起,目光里有那么点日后暗算的意思。一口过大的牙也长得不老实,唱不唱都耽在嘴外面。阿鹏感觉早晚有人要给这口牙咬的。阿鹏敲打板眼的扇子停在半空,盯着海白。海白的两个大门牙简直虎视耽眺。
阿鹏说:哭丧还讲个调门吧?
海白眼睛更是拧得厉害,牙齿也越大起来。最要死的是,她偏偏还笑一下,一张小黑面孔上就只剩了牙。阿鹏今天实在是大阳打西边出的好脾气。把那个被海白唱窝囊了的句子撇开,重开了个头。海白又唱一遍。她心里一点不想作对,就是调门东南西北地跑。不等她唱完,阿鹏站起身。坐的那把竹椅嫌窄,两个扶手正夹住阿鹏宽大的屁股也跟着起来了。阿鹏就那样屁股上兜把椅子,向前走两步,就像有次他眉毛上落了只黄蜂,威风、从容一丝不减。
阿鹏说:哪个给她唱一遍。
没一个敢张口,都知道阿鹏的耳朵已经给糟蹋了,剧社名旦李荒妹来唱,他也会觉得字不正腔不圆。阿鹏看着五个女仔,居然她们敢一声不响。夹在屁股上的竹椅此刻放了阿鹏,很响地堕落在被老鼠、白蚁啃空的地板上。
阿鹏双手向上扬了扬,把袖管抖短些。黄毛女孩记得,这是阿鹏行刑前的动作。阿鹏已到了五个女仔面前,只有在一边弄茶的黄毛女孩看得出,五个女仔都在一点点向后蠕动,终于抵住墙。两尺长的折扇在阿鹏肥肥的五个手指间风车般运转。阿鹏不过是看上去心不灵手不巧罢了。
阿鹏笑笑说:唱啊,嘴给那根东西堵啦?
女仔们一排靠着墙,抖得墙也不稳了。她们认为阿鹏把坏脾气一直推延其实更让你活受罪。她们看阿鹏的手玩着红娘的扇子花,心里一齐默念;快揍吧,快揍吧,揍了就大家舒服了。黄毛女孩看着阿鹏的脸一成一成黑下去,眉毛一点一点压低。海白又那么要他命地呲牙一乐。
阿鹏醒悟过来时,他手里的扇骨子已抽得发烫。海白渐渐停止了翻滚。阿鹏的臂有些酸了,身后的阿北和阿南看出他有歇歇的意思。两人上来,提起海白,你揍过来,我揍过去,像两只猫玩一只耗子,舍不得一下玩死它。
海白已不再哭,哽咽也不敢有,两只手揪紧裤腿。彩绿滚黑边又绣粉红牡丹的绸裤给她揪得短到膝盖上面,尿顺着裸露的腿杆湍急流下,很快把上好的黑缎绣鞋泡了进去。黄毛女孩看见海蓝一双黑得发蓝的眼睛同她大姊一模一样,大姊就那样看自己给卖了出去,眼睛大得要爆了。
阿鹏这时顾不上来看海白怎样就毁了他一条好绸裤,他看看打得差不多了,叫住两个打手,说是可以了,可以收工了。两人甩一甩头发,往后退两步,亮出稀烂一滩的海白给阿鹏。刚刚疏通筋络,正打得身上暖和。
海白那口牙是绝对看不见了。阿鹏踢踢她,如踢一只漏光了米的口袋。他晓得不必拿手去拭那个血乎乎的鼻孔了,看都看得出她一丝气也没了。阿鹏对自己说:丢。他对阿北说:蚀本啦,丢!跟打你亲嫂子一样打啊?他露出漆黑的牙慢慢地笑。又对阿南说:去拿些报纸来,先盖上,天黑再包了弄出去。
阿鹏觉得盖了报纸的海白受看多厂。他调整一下心情,坐回竹椅,接过黄毛女孩递到手上的陶壶。阿鹏把壶嘴塞进他肉乎乎的唇间,长长吮一口。温热漆黑的茶汁一路暖人丹田。他忽然看到了她,这个直到目前一直被忽略的女孩。他怎么也不明白,这个黄脸黄毛的小女孩怎么会这样顺眼。他不禁伸手,摸了摸她溜尖的小下巴。令他大大惊讶的是,小女孩对他这心血来潮的怜爱毫无惊讶,绝不像其他女仔,皮子瓢子都熟得该男人来摘了,还是生瓜一个。头天他买回海蓝,觉得她长相还有点煞馋,刚想抬举她,手还没够着边儿,她“吱”的猴叫一声,跳出去老远。太不开胃了。而这小不点的黄毛女孩抬眼正视他,毫无惧色,在他宠大的抚爱宠大的把玩中像个理所当然的乖乖。
这一天阿鹏又有了闲心,把女仔们叫到地下室。这回都站得有点架式了,脸也会笑了,管它是挤的还是捏的,总是好过那一张张哭老母的睑。阿鹏问这些天学的几个唱段可记住了。都说记住了。阿鹏笑了,他笑起来嘴唇显得很宽裕,松软得如同某种水族游动时的裙翼。他是笑这帮猴子是要时不时杀只鸡给她们看看的。你看,调也不跑了,字也咬住了。阿鹏养着神听她们一个个唱,到了海青,上来四句还不坏,第五句就尽在嘴里打疙瘩。海青慌得眼珠子也散了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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