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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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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庆的夏天奇热难耐,歌乐山下的军统校场就像个巨大的蒸笼。每天,林楠笙在这里教授学员们联络与通讯、情报的分析与辨别以及行动的技术,有时也会充当那些美国教官们的翻译。他是培训班里唯一的中国教官,却穿着美式的军服,到了晚上就在外国人招待所里,跟那些美国军官一起喝酒与跳舞,用英语吟唱美国的乡村歌曲。

林楠笙似乎变得无忧无虑,甚至忘记了射入脊椎的那颗子弹,随时都会要了他的命。

这天,总部督察室的胡主任忽然来到校场,用车把林楠笙拉到嘉陵江边的一个渡口,两人沿着石阶走了很久,来到一幢民居的二楼。胡主任推开窗户,指着街对面一个小院,说,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林楠笙当然知道。顾慎言到了重庆不久就被软禁在此。有人说,这是对他火烧湘湖大厦的惩罚。也有人说,他只是军统为了掩饰上海惨败的一只替罪羊。然而,更多人认为他会有今天的结果,是违背了戴老板的意志所致。

胡主任这时又说,他是你的老师,你为什么不来看望他?

我得避嫌。林楠笙说,这里是重庆。

胡主任笑了,说,顾先生桃李满天下,连戴老板都听过他的课,你有什么嫌好避的?

林楠笙却认真地说,胡主任有什么要吩咐的,请尽管明示。

师生一场,你要多去看望他,多关心他,还要分析与研究他。胡主任说着,脸上的笑容开始消失,两只眼睛透过镜片直视着林楠笙,话题一转,说起了顾慎言重建的地下情报网,与他上报总部存档的那些文件。经过甄别,文件里提供的大部分人员的名单、组织代码、联络方式都是根本不存在的。胡主任再次直视着林楠笙,说,我们要知道他想干什么?那些活生生的人都去了哪里?但是,林楠笙仍然不相信,这就是总部调他回重庆最终的目的。他挑了个周末的下午去看望顾慎言。那天,眼看就要下雨,乌云黑压压地聚在嘉陵江上,让人有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顾慎言正坐在廊下的棋盘前打谱,一手握着卷宋版的《忘忧清乐集》,一手执子,见老仆人领着林楠笙进来,脸上就露出了笑容,好像已经等候多时那样,一指棋盘,说,黑子先行。

整个下午,林楠笙都陪着顾慎言在雨声中下围棋,一盘接着一盘地厮杀,一直下到天近黄昏。顾慎言忽然把白子往棋缸里一丢,站起来,对伺立一旁的老仆人说,你去找把伞,送送林教官。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进了屋子。

林楠笙打着伞回到歌乐山的校场时身上已经湿透。第二天,胡主任派车把他拉到总部的督察室,一见面就说,昨天傍晚我一直在这里等你。

林楠笙说,我想那个老仆人会来向你汇报的。

胡主任愣了愣,忽然一笑,说,你还发现了什么?

林楠笙早就发现,除了这幢小楼是个固定监视点外,在街口各设着一个流动观察哨,杂货铺里还隐蔽着几名行动队员。这是军统最高级别的监控,在重庆一般只针对曾家岩五十号的八路军办事处。但是,他在想了想后,却说,我相信他要走的话,没有地方留得住他。

胡主任没说话,摘下眼镜,用一块手帕仔细地擦拭了很久。

等到林楠笙再去顾慎言家里,老仆人已经变得知趣,总会找个借口离开,不是出去买菜,就是进屋里收拾房间,留下两个人独处的空间。只是,师生俩同样都闭口不谈上海,也不谈时势与情报。他们就像两个步入暮年的老者,林楠笙每次一来就与他坐在屋檐下或是院中的树阴里,常常对着棋盘一下就是大半天。有时候,林楠笙索性留下来吃晚饭,就像在当年的特训班时。可是,只要一出这扇院门,他就会被一名便衣带进对面的小楼,当着众人的面,脱光身上所有的衣服,等他们把每一件都检查完毕再穿上。然后,去到另一间屋里,关上门,坐在一台录音机前,把顾慎言说过的每一句话复述到磁带上,同时也留下他对这些话的判断与分析。

有一天,林楠笙盯着棋盘忽然说,先生,如果你想离开这里,我会在外面接应。

顾慎言笑了,深吸一口雪茄后,在徐徐吐出的烟雾里说,你要是帮我离开,你就背叛了党国。

我不怕,我是个随时会死的人。林楠笙也跟着笑了笑,抬头看着顾慎言,说,有些事是我必须要做的。

你不觉得这也是对你的一次甄别吗?顾慎言的脸色一下变得冷峻,但在转眼间就笑着一指对面小楼的窗口,又说,如果我猜得没错,那扇窗户里应该站着个会读唇语的人,这会儿正用望远镜看着你的嘴。

林楠笙不动声色,只是执著地盯着他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睛,一直看到他长长地吐出一口烟雾,再也不说一句话。

两个人在棋盘上的厮杀却第一次变得惊心动魄。

一九四三年的八月二十三日,五十四架日本飞机由武汉出发,对重庆进行了最后一次轰炸。等到那些俯冲而下的飞机扔完炸弹,在一片火光与浓烟中调头离去时,老仆人发现顾慎言早已不见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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