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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 4枪声(1963年) 第二十二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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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美国,最有种族歧视倾向的城市也许就是阿拉巴马州的伯明翰了。1963年4月,乔治·杰克斯飞到了伯明翰。

乔治清楚地记得,上一次来阿拉巴马的时候,他差点被白人种族隔离分子杀掉。

伯明翰是个肮脏的工业城市。从飞机上看,伯明翰上空有浅玫瑰红色的污染气层,像是年老妓女脖子上围的雪绸纺围巾一样。

走过航站楼的时候,乔治感受到了敌意。他是航站楼里唯一穿西装的有色人种。他清楚地记得在安尼斯顿和玛丽亚以及自由之行参与者受到的攻击,安尼斯顿和伯明翰仅有六十英里之隔。爆炸、棒球棒、挥舞的铁链、一张张充满恨意的扭曲的脸,这些他一辈子都忘记不了。

他走出机场,找到出租车招呼站,跳上队列里的第一辆车。

“伙计,快下车。”司机说。

“你说什么?”

“我不为天杀的黑鬼开车。”

乔治叹了口气。他不愿就这样下车。他想留在车上以表抗议,不想让种族主义者得偿所愿。但他在伯明翰有任务,不能被警察下狱。于是他下了车。

站在打开的车门边,乔治沿着队列往后看。后面一辆车也是个白人司机:乔治认定这个司机也不会载他。但隔着三辆车,有只棕黑色的胳膊正伸出车窗,向他招手。

乔治离开了第一辆出租车。

“关上门!”白人司机大嚷。

乔治迟疑了片刻,然后对白人司机说:“我才不会为该死的种族隔离分子关门呢。”这样说话很没教养,但给了他一些快慰。他留着车门,匆匆地离开了第一辆车。

乔治跳上了黑人司机开的出租车。“我知道你要去的是第十六街的浸礼会教堂。”出租车司机说。

十六街的浸礼会教堂是激进牧师弗雷德·萨特尔沃斯的大本营。在州法庭判决国家有色人种联合会非法以后,萨特尔沃斯建立了阿拉巴马基督教人权运动协会。乔治觉得,所有到达机场的黑人都会被认为是和萨特尔沃斯联手的民权活动家。

但乔治并不想去教堂。“请带我去加斯顿旅馆。”他说。

“我知道加斯顿旅馆在哪儿,”司机说,“我在那儿的大堂看见过斯蒂夫·旺达,旅馆和教堂只隔了一条街。”

天很热,出租车没有空调。乔治摇下车窗,他浑身是汗,间歇吹来的风让他凉快了些。

他是替鲍比·肯尼迪来给马丁·路德·金送信的。鲍比·肯尼迪让马丁·路德·金停止行动,平息事态,结束抗议,静等局势的变化。乔治觉得马丁·路德·金很难接受这个提议。

加斯顿旅馆是个楼层不高的现代化旅馆。旅馆业主加斯顿是个矿工出身的杰出黑人企业家。乔治知道加斯顿对金的运动给伯明翰造成的分裂感到很焦虑,但还是无条件地给了金支持。乔治搭乘的出租车驶过旅馆入口,停在旅馆的停车场上。

马丁·路德·金住在旅馆唯一的套房——30号房间。但在见他之前,乔治在附近的赛马男孩餐厅和维雷娜·马昆德吃了顿饭。当他点三分熟的汉堡时,女招待看他的眼神就像刚才他说的是外语。

维雷娜要了份色拉。穿着白裤子黑罩衫的维雷娜比以前更显诱人。乔治很想知道他是不是有男朋友了。“你在走下坡路,”等待上菜时乔治对维雷娜说,“先到了亚特兰大,现在又到了伯明翰。在陷进密西西比的泥石流以前,我劝你还是赶快回华盛顿吧。”乔治以开玩笑的口吻说,但他知道维雷娜如果回华盛顿,自己一定会找她约会。

“运动进行到哪儿我就去哪儿。”维雷娜严肃地说。

他们的菜上来了。“金为什么把目标对准伯明翰?”吃饭时乔治问维雷娜。

“这里的公共安全长官——也就是警察局长——是一个名叫尤金·科诺尔、外号公牛的残暴种族主义分子。”

“我在报上看到过这个名字。”

“这个外号就说明了他的一切。似乎还嫌麻烦不够大,伯明翰还有美国最乖戾的三k党人。”

“知道是为什么吗?”

“这是个钢铁城市,但工业却在一步步衰退。需要经验的高工资职位总是提供给白人,黑人只能干打扫之类的低薪职业。在黑人要求同工同酬的今天,白人尤其要强调他们的特权和成功。”

维雷娜的分析一针见血,乔治对她的崇敬又增添了几分。“这里的三k党人都做了什么?”

“伯明翰的三k党成员在黑人白人杂居的社区往富有的黑人家里扔自制炸弹,一些人把伯明翰称为炸弹翰。不用说,警察从未逮捕扔炸弹的人,联邦调查局甚至不去调查可能做这种事的有哪些人。”

“这并不奇怪。埃德加·胡佛也不去抓黑手党。但他却熟知美国所有共产党员的名字。”

“不过,白人在伯明翰的统治力已经削弱了。一些人开始意识到种族隔离对伯明翰没有任何好处。‘公牛’科诺尔刚在市长选举中败选。”

“我听说了。白宫方面认为,如果伯明翰的黑人足够有耐心的话,他们会在适当的时候得到他们想要的一切。”

“金博士认为现在就要对种族隔离分子施压。”

“施压的效果如何?”

“说实话,我们有点失望。当我们坐上午餐柜台的时候,女侍就关灯说对不起,告诉我们餐馆要关门了。”

“这招很妙。许多地方对自由之行的参与者也会来这一招。店方不惹事,只是对眼前发生的事情视而不见。但种族隔离分子却受不了这样,他们很快就对有色人种拳打脚踢。”

“‘公牛’科诺尔没有同意我们的游行申请,因此我们的游行是非法的,抗议者通常会被监禁。但抗议者太少,上不了国内新闻。”

“也许是时候采取别的策略了。”

一个年轻的黑人女性走进咖啡馆,走到他们的桌子跟前。“杰克斯先生,尊敬的金博士有空可以见你了。”

乔治和维雷娜没吃完饭就离开了餐馆。和去见总统一样,你不能让金博士等,你只能放下手头的活计去见他。

他们回到加斯顿旅馆,上楼去了金博士的套房。马丁·路德·金和往常一样穿着一身黑西装:高温似乎对他影响不大。乔治又一次被这个英俊的矮个子打动了。这次金没有了上次的机警,显得非常好客。“快请坐。”他指着张沙发说。尽管言辞犀利,但他的语气很温和:“司法部长有什么话是不能在电话里对我说的?”

“部长想让你考虑一下是否能推迟在阿拉巴马的运动。”

“他这样说我一点不感到奇怪。”

“他对你所致力的事业非常支持,但觉得运动的时间点可能不太恰当。”

“说说为什么。”

“‘公牛’科诺尔刚在市长选举中输给阿尔伯特·伯特维尔。伯明翰马上会有新的政府。众所周知,伯特维尔是个改革者。”

“有人觉得伯特维尔只是没那么粗鲁。”

“阁下,事情兴许的确像你所说的那样,但鲍比希望不管怎样,你能给伯特维尔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

“我明白了。所以说,他想让我等等看。”

“是的,先生。”

金看了看维雷娜,似乎在等她发表评论,但维雷娜什么话都没说。

过了半晌,金又开口了:“去年九月,伯明翰商人答应去除侮辱性的‘只卖给白人’的广告牌。作为回报,弗雷德·萨特尔沃斯同意暂停游行示威。我们遵守了诺言,但商人们却违背了他们的承诺。发生了很多次这样的事情以后,我们的希望破灭了。”

“很遗憾听你这么讲,”乔治说,“可是——”

金不顾乔治的打断继续说:“非暴力行动意在制造紧张局面,给人带来危机感,使整个社会愿意直面问题,从而真诚地进行协商。你们让我给伯特维尔时间证明他真正的倾向性。但我可以告诉你们,伯特维尔虽然没有科诺尔那么残暴,但他是个种族隔离分子,希望维持现状。伯特维尔需要推动他才能行动。”

他的话很有道理,乔治无法假装反对,尽管改变金想法的可能性很快就消失了。

“不施压的话,我们在民权运动方面永远无法取得进展,”金说,“乔治,老实告诉你,我还没真正投入到鲍比·肯尼迪之流眼中‘时机合适’的斗争之中去。这么多年来我听够了‘等待’,这个词钻心地反复在我耳边回荡着。这个‘等待’其实就是‘永不’。黑人为了自己的民主权利已经等了三百四十多年。非洲国家正飞速地向自由奔去,但我们美国的黑人却举步维艰,连到午餐柜台喝杯咖啡的权力都没有。”

乔治意识到他在听一出排练好的布道,但他仍然对金博士的讲话着了迷。乔治放弃了为鲍比完成任务的所有希望。

“我们通向自由的最大障碍,不是白人掌权的议会,也不是什么三k党,而是认为秩序重于公正的白人中产阶级,是声称‘我认同你们寻求的目标,但无法认同你们的手段’的鲍比·肯尼迪之流。他像个大家长一样认为自己可以为另一个人的自由制定一张时间表。”

这时,乔治对自己为鲍比当信使感到羞愧。

“我们这代人,不仅会为坏人的罪恶言行而后悔,也会为好人的可怕沉默而后悔。”金说,乔治拼命抑制着眼泪,“时机任何时候都不会错。‘唯愿公平如大水滚滚,公义如江河滔滔!’先知阿摩司曾这么说过。乔治,就把这句话转告给鲍比·肯尼迪吧。”

“先生,我会告诉他的。”乔治说。

回到华盛顿以后,乔治打电话给妈妈为他极力撮合的辛迪·贝尔。他问辛迪能不能见上一面。她回答:“当然可以。”

在甩了洛琳·拉蒂默,失去和玛丽亚·萨默斯的恋爱希望以后,这是乔治第一次跟人约会。

第二周星期六下午,乔治打了辆车,前往辛迪居住的工人阶级住宅,辛迪仍然和父母住在一起。辛迪的爸爸开了门。他的胡须很长,乔治心想,厨师用不着看上去非常整洁。“乔治,很高兴见到你,”他说,“你妈妈是我认识的少有的好人,希望你别介意我和你套近乎。”

“谢谢你,贝尔先生,”乔治说,“我的想法和你完全一样。”

“进来吧,辛迪快打扮好了。”

乔治看见过道的墙上有个小十字架,记得贝尔是天主教徒。他记得年少时听人说过,天主教家庭的女孩都很热情。

辛迪穿着紧身毛衣和短裙出现在乔治面前。贝尔先生皱了皱眉,但没多说什么。乔治拼命忍住笑。辛迪没打算掩饰自己玲珑的身材。她丰满的乳房间垂着一个银质的小十字架——也许是为了保护自己才戴上的吧。

乔治递给她一小盒缠着蓝色丝带的巧克力。

出门以后,辛迪对叫来的出租车扬起了眉毛。

“我打算买辆车,”乔治说,“但现在没时间买。”

坐车进城的时候,辛迪说:“我爸爸非常敬佩你妈妈,因为她一个人把你带大,而且带得很好。”

“我妈妈和你爸爸还换书看,”乔治说,“你妈妈对这完全没意见吗?”

辛迪咯咯地笑了。父母一代的相互妒忌在孩子看来非常可笑。“你这话可真刺人。妈妈才不关心这种事情呢——但她也有她的防备。”

乔治觉得约辛迪出来真是约对了。辛迪聪明,对人和气,他开始想象和辛迪接吻该是多么令人愉悦。玛丽亚的形象渐渐在他的心目中暗淡下来。

他们去了一间意大利餐馆。辛迪说她喜欢吃各种类型的披萨。他们吃了蘑菇意大利面,然后吃了配雪利酒酱汁的裹了面包粉的炸肉排。

辛迪有乔治敦大学的学位,但只能在一个黑人保险经纪人那里做秘书。“即便上过大学,女孩也只能当秘书,”她说,“我想去政府部门任职。我知道一些人认为公职很乏味,但华盛顿是美国的中枢要地,政府部门的工作非常有意义。可惜,政府部门里稍微重要一点的工作岗位都只用白人。”

“这倒是真的。”

“你怎么进去的?”

“鲍比·肯尼迪希望团队里有一张黑人面孔,以表他对民权运动的真诚态度。”

“这么说你只是个象征喽。”

“开始是,现在已经好多了。”

晚饭以后他们去看蒂比·海德莉和罗德·泰勒参演的希区柯克最新电影《群鸟》。演到恐怖的场面时,辛迪的身子紧贴住乔治,乔治感到非常快慰。

出电影院时两人对电影的结局产生了分歧。辛迪不喜欢这样的结尾。“太让人失望了!”她说,“如果能有个解释就好了。”

乔治耸耸肩。“生活中不是每件事都能有解释的。”

“是的,但有时只是我们不知道而已。”

他们去费尔法克斯宾馆的酒吧喝睡前酒,乔治要了威士忌,辛迪要了鸡尾酒。辛迪脖子上戴的银质十字架又一次吸引了乔治的目光。“这只是件珠宝,还是有别的什么意思?”乔治问。

“不仅仅是件珠宝,”辛迪说,“它让我感到平安。”

“平安……有什么特殊的含义吗?”

“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起一种保护的作用而已。”

乔治感到怀疑。“你难道还真信?”

“为什么不信?”

“呃……我不想冒犯你,可我认为这是种迷信。”

“我还以为你是信教的呢。你不是去教堂吗?”

“我和妈妈一起去教堂是因为这对她很重要。我爱她,为了让她高兴,我会唱赞美诗、做祷告、听布道。但这些对我来说根本……根本毫无意义。”

“你不相信有上帝吗?”

“我觉得世界上可能有高等智能掌控着宇宙,那是一种能定义规则的存在:比如质能等价方程式以及π值这种恒定不变的东西,但那种存在不关心我们是否为它唱赞美诗。在我看来,向圣母玛利亚的雕像祈祷,你的命运也不会变得更好一点。我不相信脖子上戴上十字架,你就会得到特殊的待遇。”

“哦,我的老天,你竟然会这样说!”

乔治发现自己吓坏了辛迪。他意识到自己像在白宫开会讨论重大事项时一样完全不顾对方的感受。“我也许不该说得这么直接,”他说,“你感到被冒犯了吗?”

“没有,”她说,“很高兴你能告诉我。”说完她喝干了杯中的鸡尾酒。

乔治把钱放在吧台上,跳下凳子。“很高兴能与你聊天。”他说。

“好看的电影,只是结局太令人失望了。”她说。

这句话很好地总结了两人的约会。辛迪又乖巧又漂亮,但乔治觉得自己不会爱上世界观与自己如此大相径庭的一个人。

乔治和辛迪走出酒吧,跳上一辆出租车。

回程的路上,乔治意识到自己并没有因为约会没有转化为恋情感到遗憾。他仍旧没有完全忘了玛丽亚。他不知道自己还要多久才会忘了她。

回到辛迪家时,辛迪对乔治说:“今天晚上过得非常愉快,谢谢你。”她吻了吻他的双颊,然后下了车。

第二天,鲍比又把乔治派到了阿拉巴马。

1963年5月3日,星期五,中午12点,乔治和维雷娜站在伯明翰黑人区中心地带的凯利·英格拉姆公园。公园对面是一幢黑人建筑师设计的宏伟的拜占庭风格红砖房,这幢建筑便是著名的十六街浸礼会教堂。公园里满是民权运动参加者、围观者和焦急的父母。

乔治和维雷娜听见教堂里传来的歌声:“别让我回头。”一千多名黑人高中的学生正准备开始游行。

公园东面通往市中心的大街已经被几百名警察堵上了。“公牛”科诺尔调来了几辆校车,准备把游行示威者下狱。他还调来了警犬,打算用警犬对付拒捕的学生。警察还得到了带水龙头的消防员的支援。

警察和消防员队伍里都没有黑人。

每一次,民权运动参与者都用合法手段申请游行,但每次都遭到了拒绝。因此只要一游行,游行者就会被捕下狱。

结果,大多数伯明翰黑人都不愿参加游行——这下白人政府就有了口实,说马丁·路德·金的运动得不到支持。

三周以前,金本人于耶稣受难日在伯明翰被捕入狱。乔治惊异于种族隔离分子的愚笨:他们难道不知道那个星期五被捕的还有谁吗?仅仅因为没根据的预谋罪,金就被单独关押起来。

然而,金被监禁的事情并没有上报纸。一个黑人因为争取民权而遭到虐待并不是什么新闻。白人牧师谴责他的一封信在许多报纸上发表。金在狱中写了封义正词严的反驳信。尽管报纸应该反映论辩双方的声音,但没有一张报纸发表金的这封信。总的来说,运动没有产生太大的影响力。

伯明翰的黑人少年大声疾呼,希望能参加到游行的队伍中去。金最终同意了青年学生的这个要求。可形势并没能改变:“公牛”科诺尔对学生照抓不误,没人在乎眼皮底下发生的事情。

教堂传出的赞美诗令人振奋,但这还远远不够。和乔治的情感生活一样,马丁·路德·金在伯明翰发起的运动注定无疾而终。

乔治看着公园东面街上的那些消防员们。他们拥有了一种新式武器。这种装置从两根进水管道吸水,通过一个喷嘴把水喷出。喷出的水必然冲力很大。这种装置被安在三脚架上,说明人手根本拿不住。乔治为自己只是个观察者,不用参加游行感到高兴。他怀疑被这套装置里的水喷到肯定不仅仅是湿透而已。

教堂门开了,一群学生穿着平时做礼拜唱赞美诗的衣服从三道拱门下走了出来。他们从长而宽的台阶走上街。学生大约有六十来个人,但乔治知道这仅仅是先遣队,更多的黑人学生还在教堂里没出来:里面的学生大约有几百人。这些人大多数是高中生,但也有一部分更小的孩子。

乔治和维雷娜远远地跟在他们后面。当游行队伍沿着第十六街走过大部分是由黑人开的店铺和黑人住的房子,公园里的旁观者不断在一旁鼓掌叫好。游行队伍折转向东走上第五大街,在第五大街和第十七街路口警察设置的路障前被挡住了。

一个警长用手提式扩音器大喊:“回去,离开这条街,”他指着身后的消防员对学生们说,“不然你们都会全身湿透。”

以前碰到这种场合警察总会把游行的人押上囚车或公交车,把游行者送监。但乔治知道监狱里已经关满了人。今天“公牛”科诺尔不想逮捕那么多人:他宁愿游行者都早早回家。

但游行者们显然不会草草收兵。六十个少年站在路中间,毫无畏惧地面对着集结着的白人警察,扯着嗓子大声歌唱。

警长对消防员做了个手势,他们立刻转身去拿水龙头。乔治注意到,他们拿的是普通的水龙头,而不是三脚架上安装的高压水龙头。即便不用高压,冲出来的水柱也可以使大多数游行者后退,把围观者赶到远处的公园和附近的大楼。警长不断用扩音器重复着:“撤离这块区域!撤离这块区域!”

大多数游行者后退了——但不是全部。十个游行者坐了下来。尽管水喷到了皮肤上,可他们还是自顾自地大声歌唱。

看到这种情况,消防员拿来了高压水龙头。

效果立竿见影。和讨厌但危害不大的普通水龙头不同,坐在地上的学生立即被压力极大的高压水龙头冲垮了。他们被水柱冲得向后倒,痛苦地大声呼叫。歌声变成了恐惧的尖叫声。

他们中间有个小女孩。小女孩被水柱掀起,像片破碎的树叶似的沿街翻滚。她的手臂和双腿无助地拍打着。旁观者们开始诅咒和大骂起来。

乔治怒骂一声,冲上了街道。

消防队员无情地把放置在三脚架上的水龙头对准小女孩,不给她任何逃离的机会。他们想把女孩像垃圾一样冲走。乔治是最初几个接近她的人之一。他站到水龙头和女孩中间,用背挡住了水柱。

他的背像是被拳头重击了一样。

高压水龙头的冲力使他跪倒在地。但小女孩得到了保护。她站起身,往公园跑。但高压龙头又再次对准了女孩,把她冲倒在地。

乔治出离愤怒了。消防员像猎犬扑倒小鹿一样扑倒小女孩。旁观者的大声抗议让乔治知道他们也都很愤怒。

乔治追在小女孩后面,又一次用身体挡住她。这次他做好了迎接冲击的准备,试着维持住了平衡。他弯下腰,抱起小女孩。女孩粉红色的礼服全都浸透了。乔治抱着女孩跌跌撞撞地朝路边走。消防队员用水龙头追着他,试着再一次把他冲倒。乔治尽全力维持住平衡,到了停着的车的另一边。

他把女孩放在地上,女孩恐惧地尖声大叫。“没事,现在安全了。”乔治对女孩说,但女孩还是惊魂未定。这时一个惊慌失措的女人跑到他们身旁,把女孩抱了起来。女孩紧抓住跑过来的女人不放手,来人应该是女孩的母亲。母亲哭泣着把女孩抱走了。

乔治全身湿透,身上又酸又肿。他转过身,观望着事态的进展。游行示威者都受过非暴力抵抗的训练,但愤怒的旁观者则不然。乔治看见他们已经展开了报复,开始向消防员扔石头,游行示威演变成了一场骚乱。

他没找到维雷娜。

警察和消防队员沿着第五大街往前走,试图把人群冲散,但他们的步伐被扔来的杂物减缓。一些人进入街南面的大楼,从楼上的窗户旁往警察身上扔石头、玻璃瓶和垃圾。乔治匆忙远离骚乱现场。他站在前面一个拐角处的赛马男孩餐厅前,和一些记者和旁观者站在一起,这些人中既有白人,也有一些黑人。

乔治朝北望去,看见更多的游行者走出教堂,走上几条不同的南向道路,避免与警察发生对峙。这给科诺尔出了个难题。要对付所有的游行者,他就不得不分散精力了。

科诺尔用警犬来解决这个问题。警犬们亮出獠牙,咆哮着冲下警车,将脖子上的绳套拉到变形。它们的主人看起来一样恶毒:清一色戴着警帽、墨镜的矮胖白人。警犬和警察同样是攻击欲望极强的动物。

警察和警犬一齐冲进人群。游行者和旁观者试图四散奔跑,但街上到处都是人,许多人根本来不及逃走。警犬们兴奋得有些歇斯底里,它们嘶叫着冲向游行者和旁观者,把他们的腿和胳膊都咬出了血。

一些人在警察的追赶下往西逃进了黑人社区。另一些人逃进教堂避难。乔治发现,没人再从教堂的拱门下出现——游行就这样结束了。

但警察还没尽兴。

两个带着警犬的警察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一个警察抓住一位高个子黑人少年:因为穿着一件看上去不便宜的羊毛开衫,乔治一开始就注意到了这位少年。少年大约十五六岁,仅仅是旁观了整个游行。但警察还是把他背过身,让警犬伏在他身上撕咬着他的背。男孩恐惧痛苦地尖声大叫。有个记者赶紧抓拍了张照片。

乔治正准备干预,警察拉开了警犬。接着警察以未经允许参加游行的名义逮捕了这位少年。

乔治看见一个只穿着衬衫的大肚子白人正旁观着逮捕。他以前在报纸的照片上见过这个人,这人就是外号为“公牛”的科诺尔。“为什么不把更凶恶的狗带来?”科诺尔问执行逮捕的警察。

乔治想上前提出抗议。科诺尔本应是公共安全的护卫者,可他的表现却像街头恶棍。

但乔治意识到这样做只能使自己被捕,此时他最好的一件西服又已经全湿透了。被投入监狱的话,鲍比·肯尼迪一定不会高兴的。

乔治咬紧牙关,拼命抑制住怒火。他转过身,飞快地走向加斯顿旅馆。

幸好他在行李中带了条备用的裤子。他洗了个澡,把全身擦干,然后把湿透的西服送去洗熨。他打电话给司法部,把这天发生的事情口述了一份报告给秘书,让秘书把报告交给鲍比·肯尼迪。他不带感情地完成了这份报告,没有提到被水龙头浇得浑身湿透的事情。

他在旅馆大堂里见到了维雷娜。维雷娜没有受伤,但看上去受惊不小。“他们对我们可以为所欲为!”维雷娜说。她的声音仍然有些惊魂未定。乔治同样感到非常惊惧,但维雷娜的情况比他更糟些。维雷娜不像乔治那样参加过自由之行运动,也许是第一次见到种族主义者眼中流露的那种赤裸裸的恨意。

“我给你买杯酒去。”说完两人一起去了酒吧。

之后的一小时,乔治尽力劝慰着维雷娜。大多数时候他只是扮演着听众的角色:只是时不时说两句劝导和鼓励的话语。他在稳定住自己的同时稳住了维雷娜。乔治控制住火气,开始平静下来。

两人在旅店的餐馆里平静地用了餐。上楼的时候天才黑下来。在楼道的走廊里维雷娜问他:“愿意来我的房间吗?”

乔治非常吃惊。这一晚毫无浪漫气息,他也没把这当作一场约会。他和维雷娜只是相互同情的伙伴。

维雷娜看出了他的犹豫。“我只是需要人支持而已。”她说,“能来我房间吗?”

乔治不知道该怎么去理解维雷娜的话,但还是点了点头。

玛丽亚的形象闪入他的脑海,他一闪念,甩开玛丽亚的影子。是时候忘记她了。

进门以后,维雷娜关上门,抱住乔治。乔治搂住维雷娜,吻了吻她的前额。她别开脸,把面颊贴在他的肩膀上。只想拥抱不想亲吻,这样完全没问题,乔治心想。他打定主意跟着维雷娜的节奏走。只要维雷娜高兴,他怎样都可以。

过了一会儿维雷娜说:“我不想一个人睡。”

“好吧,我陪你。”乔治不带感情地说。

“搂在一起睡可以吗?”

“可以。”但乔治不相信只是仅仅搂在一起那么简单。

维雷娜脱离了他的怀抱。接着,她飞快地脱下鞋,把毛衣脱过头顶。维雷娜戴着白色的胸罩,穿着白色的短裤,皮肤像奶油一样细嫩。她很快褪去了内衣。维雷娜的乳房扁平结实,乳头非常小,阴毛呈褐色。维雷娜是乔治迄今为止见过的裸体最美的女人。

但乔治只看到了一眼,因为维雷娜很快就上了床。

乔治转身脱掉了衬衫。

维雷娜说:“看你的背!哦——真是太可怕了!”

乔治只是感到背上有点酸疼,完全没想到背会肿。他背对着门边的镜子回头看:维雷娜说得没错,他的背上出现了大片的红肿。

乔治慢慢脱下鞋袜。他的阴茎开始勃起,他想让它软下来,但它就是不肯听话。他实在情难自抑。他站起身,脱下裤子和内衣,然后以不输于维雷娜的速度上了床。

两人抱在一起,乔治的阴茎顶在维雷娜的肚子上,但维雷娜一点反应都没有。维雷娜的头发散落在乔治的脖子上,乳房贴着乔治的胸口。他的欲望被强烈唤起,但理智告诉他要冷静,乔治遵从了自己的理智。

维雷娜哭了起来。起先她只是小声哭泣,乔治不知道这是不是性爱的感受。但很快他感受到了维雷娜落在他胸口的泪水,维雷娜的身体也开始跟着哭泣颤动起来。这时他明白过来,现在的拥抱完全和性无关。乔治开始轻轻地拍打起维雷娜的背。

他对自己正在做的事情感到有些惊讶。和一个漂亮女孩裸体躺在床上,他能做的竟然只是轻轻拍着她的背。但细想一下,这样做完全符合常理。他依稀但又确定地感觉到了这种安慰给了两人一种比性更加强烈的情感连接。虽然很难作出定义,但两人同样沉浸在一种强烈的情感之中。

维雷娜的哭泣慢慢地平歇了。过了一会儿她的身体开始放松,呼吸变得平稳而浅显,维雷娜进入了无助的昏睡之中。

乔治不再勃起。他闭上眼睛,集中精力于怀中的女性躯体,以及皮肤和毛发散发的淡淡女性芳香。有佳人在怀,乔治觉得这一夜自己肯定是睡不着了。

然而,他却很快进入了梦乡。

早晨醒来的时候,维雷娜已经离开了。

星期六早晨,玛丽亚·萨默斯情绪悲观地前往白宫。

马丁·路德·金在阿拉巴马入狱的同时,民权委员会发布了一篇骇人听闻的报告,描述了黑人在密西西比受到的虐待。但肯尼迪政府聪明地淡化了这份报告。司法部一个名叫布克·马歇尔的律师写了份备忘录,拼命在报告中找碴儿。玛丽亚的上级皮埃尔·萨林格批评这份报告极端,愚弄了美国的新闻界。

对这种局面负主要责任的当然是玛丽亚所爱的男人。玛丽亚觉得肯尼迪是个天大的好人,但目光总是盯着接下来的一次选举。肯尼迪总统在去年的中期选举中表现很棒:他在古巴导弹危机中表现出的冷静赢得了广泛的支持,阻止共和党赢得压倒性胜利。但肯尼迪总统这时又担心起下一年的大选了。他不喜欢南方的种族隔离主义者,但又不想在与他们的对抗中成为牺牲品。

这就造成了民权运动的失败。

玛丽亚的哥哥生了四个孩子,玛丽亚很喜欢他们。他们和玛丽亚将来可能生出的孩子一样,将成为美国的二等公民。如果孩子们去南方旅游,他们将很难找到愿意让他们住的旅馆。如果进了白人教堂,他们会被赶出来,只有牧师是自由派人士,才会指定黑人在一块被绳子圈起来的地方就坐。在公共厕所外面孩子们会看到“白人专用”的标识,只能到后院标有“有色人种”的简易棚屋入厕。他们问父母电视上为什么没有黑人,父母根本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到了办公室以后,玛丽亚看到了当天的报纸。

《纽约时报》头版来自伯明翰的照片让玛丽亚恐惧得透不过气来。照片拍摄了一个牵着野蛮德国牧羊犬的白人警察。警察抓住一个手无寸铁的黑人少年的开襟毛衣,让警犬撕咬这个黑人少年。警察张开大嘴,露出狰狞的笑容,好像自己也想上去咬一口似的。

内莉·福德汉姆听见玛丽亚的惊叫声,放下了手中的《华盛顿邮报》。“真是太丑陋了。”她发表评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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