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5高歌(1963―1967年) 第三十五章(1/2)
1964年10月12日,星期一,勃列日涅夫来电话的时候,赫鲁晓夫和德米卡正在黑海之滨匹斯达的度假胜地。
赫鲁晓夫远不在他的最佳状态。他缺乏活力,老在说年纪大了就应该退休、给年轻人让路这类话。德米卡怀念过去那个身材矮胖、总能想出绝妙点子的赫鲁晓夫。他不知道赫鲁晓夫什么时候能重返那种状态。
书房镶有木制的墙板,地板上铺着层东方地毯,红木桌上放着一排电话。桌子上响的那台电话是使用频率最高的、和党和政府办公室连线的那一台。德米卡拿起电话,听到话筒中传来勃列日涅夫低沉的声音,便马上把话筒递给了赫鲁晓夫。
德米卡只能听到电话这头赫鲁晓夫的说话声:“为什么……是什么议题……我正在度假,有这么急迫吗?你说你们都在一起是什么意思……明天吗……好吧!”
挂上电话以后,他告诉德米卡,政治局想让他回莫斯科,讨论十万火急的农业问题。勃列日涅夫坚持让他马上回去。
赫鲁晓夫坐着沉思了很长一会儿。他没有让德米卡走开。沉思完以后,他对德米卡说:“他们根本不是要我去讨论农业问题。半年前我生日那天你对我的警告变成了事实。他们准备把我一脚踢开。”
德米卡非常震惊,看来娜塔亚没有说错。
六月赫鲁晓夫从斯堪的纳维亚半岛国家访问后回国的时候,娜塔亚预言中的逮捕并没有发生,德米卡相信了赫鲁晓夫的不会发生政变的保证。那时,娜塔亚承认自己并不知道事情的进展。德米卡觉得政变的阴谋已经不攻自破了。
现在看来,那伙人的阴谋只是推迟了一些而已。
赫鲁晓夫一直是位斗士。“你准备怎么办?”德米卡问他。
“什么都不干。”赫鲁晓夫说。
这比政变的阴谋更让人吃惊。
赫鲁晓夫说:“如果勃列日涅夫觉得他能比我干得更好,就让他去试试吧。”
“勃列日涅夫掌权了会怎么样?他完全没有通过官僚机构推动改革的精力和想象力。”
“他觉得没必要改变,”这位老人说,“也许他是对的。”
德米卡对赫鲁晓夫的这番话非常吃惊。
四月时德米卡曾经考虑过,是离开赫鲁晓夫还是试着在克里姆林宫别的高层那里找份工作,但他很快打消了那个想法。现在看来,那似乎是一个错误。
赫鲁晓夫转到现实的问题上来。“我们明天回莫斯科,帮我取消明天和法国国务部长的午餐会吧。”
德米卡带着心头的阴云做着种种安排:让法国代表团早点过来;让赫鲁晓夫的私人飞行员做好飞行前的各项准备;改变第二天的日程;但这一切他都是在恍惚中完成的。在总书记手下工作的日子就这样轻易地结束了吗?
苏联领导人没有退休的先例。列宁和斯大林都是死在任上的。赫鲁晓夫会被杀吗?他的助理们的命运又将会如何?
德米卡不知道还能活上多久。
他甚至不知道他们是不是还会允许他去见小格雷戈里。
德米卡把这些想法抛到脑后。如果一味害怕,他就什么都干不了了。
飞机于第二天下午一点准时起飞。
去莫斯科的航程耗时两个半小时,出发地和莫斯科位于同一个时区。德米卡很想知道,在莫斯科迎接自己的是怎样的命运。
飞机降落在莫斯科以南专供公务机起降的伏努科沃二号机场。紧随赫鲁晓夫走下飞机的时候,德米卡看到迎接他们的只是一小群中下级官员,而不是平时的政府部长们。他知道一切都完了。
飞机跑道上停着两辆车:一辆吉尔-111型的豪华轿车和一辆五人座的莫斯科人牌汽车。赫鲁晓夫走向吉尔牌豪华轿车,德米卡被带往莫斯科人牌汽车。
赫鲁晓夫意识到自己和助理被人为地分开了。上车之前,他转身叫了声德米卡。
德米卡忍住眼泪。“什么事,总书记同志?”
“我也许再也见不到你了。”
“这种事绝不会发生。”
“我还有件事要告诉你。”
“什么,总书记同志?”
“你妻子正在和普什诺伊私通。”
德米卡瞪着赫鲁晓夫,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你最好心里有个底。”赫鲁晓夫说,“再见了。”他乘上车离开了。
德米卡茫然地坐在莫斯科人牌汽车的后座上。他也许再也见不到有些淘气的尼基塔·赫鲁晓夫了。离别的时候,他又从赫鲁晓夫嘴里听说了妻子和灰白胡子中年元帅睡觉的事情。所有这些都叫人太难以接受了。
过了一会儿,司机问他:“是回家还是去办公室?”
德米卡非常吃惊,没想到司机还给了他选择的余地。这意味着,至少今天,他还不会被带到卢比扬卡监狱的地下室。他被施以了缓刑。
他琢磨着是回家还是去办公室。他没什么工作要做。没必要为一个即将下台的领导人安排日程。“还是回家吧。”他对司机说。
回到家,德米卡发现自己竟然不想当面指责尼娜。他觉得很尴尬,好像自己才是做错事的人似的。
他觉得自己也有罪。和娜塔亚那一夜的风流尽管没有赫鲁晓夫对尼娜的私通指控那么严重,但也已经够糟的了。
看尼娜喂小格雷戈里的时候,德米卡一句话都没说。接着他给小格雷戈里洗了澡,把他送上床。与此同时,尼娜在厨房准备着晚饭。一起吃饭的时候,德米卡告诉尼娜赫鲁晓夫将在今晚或明天辞去总书记的职务。他猜这事还要过几天才能见报。
尼娜警觉起来。“那你怎么办?”
“不知道会怎样,”德米卡焦虑地说,“现在还没人考虑我这种助理,他们也许正在决定要不要杀了赫鲁晓夫,之后再来考虑我们这些蝼蚁。”
“你会没事的,”尼娜想了一会儿说,“你的家人都很有影响力。”
德米卡没那么确定。
收拾桌子的时候,尼娜发现德米卡没吃多少饭。“不喜欢喝汤吗?”
“我很烦躁,”他脱口而出,“你是普什诺伊的情妇吗?”
“别说傻话。”她说。
“我是认真的,”德米卡说,“你是吗?”
尼娜“砰”的一声把盘子扔进水槽。“你怎么会有这么蠢的想法?”
“赫鲁晓夫同志告诉我的。他一定是从克格勃那里弄来的情报。”
“克格勃怎么会知道?”
德米卡注意到尼娜在用问题回答问题,显然想蒙混过关。“克格勃监视所有政府高官的行动,把一切与身份不符的行为都记录在案。”
“别胡说了。”尼娜坐在沙发上,拿出几根烟。
“外祖母的葬礼上,你就在和普什诺伊元帅调情。”
“那只是——”
“之后我们得到了一套紧邻他家的别墅。”
尼娜往嘴里放了一支烟,点燃火柴,却很快熄灭了。“那似乎只是个巧合——”
“尼娜,你平时都很冷静,现在你的手却在抖。”
尼娜把熄灭的火柴扔在地上。“你知道我的感觉吗?”她愤怒地说,“除了孩子和你妈妈,这房子里一个和我说话的人都没有!我想住上别墅,你却根本不去争取!”
德米卡回击她。“所以你就去干那些烂事?”
“现实一点吧,还有什么办法能在莫斯科搞到东西?”尼娜点燃烟,狠狠地吸了一口,“你为一个疯狂的总书记工作,我为一个色迷迷的元帅张开双腿。两者根本没什么区别。”
“那你为什么肯为我张开双腿?”
她什么都没说,却不由自主地环顾了一下这个房间。
德米卡马上明白过来。“是为了政府公寓的房子吗?”
尼娜没有否认。
“我还以为你爱着我呢。”他说。
“我确实很喜欢你,但这点哪够啊?别像个小孩子似的。这个世界很现实。如果想得到什么,就必须得付出点代价。”
德米卡觉得光谴责她有点伪善,于是也说出了自己的不忠。“也许应该告诉你,我也曾经出过轨。”
“我还以为你没这个胆量呢,”尼娜说,“和你出轨的是谁?”
“我不想说。”
“无外乎是克里姆林宫哪个漂亮的打字员了。”
“只是一夜情,而且我和她并没有来真的,但瞒着你让我感觉很不好。”
“天啊,你觉得我会在乎吗?你就好好地继续享受吧。”
这是尼娜愤怒中的胡言乱语,还是她的真实感受呢?德米卡非常彷徨。他说:“我从来没想到过我们的婚姻会是这样的。”
“对我而言,婚姻就是这样的。”
“是啊。”他说。
“你有你的梦想,我有我的梦想。”说完她打开电视。
德米卡盯着电视机屏幕,但他什么都没看到,什么也没听到。过了一会儿,他上了床,却一点都睡不着。又过了一会儿,尼娜躺到他的身边,但他们都没触碰对方。
第二天,尼基塔·赫鲁晓夫永远地离开了克里姆林宫。
德米卡继续每天早晨去克里姆林宫上班。穿着一身蓝色新西装的叶夫根尼·菲利波夫得到了晋升,整天耀武扬威地在克里姆林宫里走来走去。菲利波夫显然是阴谋的一部分,因此得到了他的酬劳。
两天后的星期五,《真理报》刊登了赫鲁晓夫辞职的消息。
百无聊赖地坐在自己办公室的德米卡发现,在报纸刊登赫鲁晓夫辞职的同一天,英国首相也发生了更迭,贵族出身的保守党领导人亚历克·道格拉斯-休姆被工党领袖哈罗德·威尔逊在大选中击败。
在德米卡看来,一个腐朽的资本主义国家尚能根据民众意愿,让崇尚社会民主主义的工党上台,而代表人类先进生产力的苏联却由一小撮所谓的精英密谋政权更替,之后才向温顺驯服的国民宣布。
英国甚至没有禁止共产主义的传播。有三十六名共产党员参加了议会选举,但没有一人当选。
一星期以前,德米卡会把这种专制看成共产主义优越性的一个方面,因为它更有利于改革。但现在,改革的希望破灭了,在可预见的未来,苏联的种种错误都得不到纠正。他知道妹妹会怎么说:对改革的阻碍是现有体制的一个天然组成部分,这本身就是现有体制所造成的错误。但德米卡就是无法接受这个现实。
第二天《真理报》批判了主观主义、轻率的教条主义、夸张其事以及其他一些赫鲁晓夫的罪行。在德米卡看来,这完全是胡诌。现在发生的一切只是历史的倒退。苏联高层拒绝进步,作出了更有利于自己的选择:严格控制经济、压制不同政见、拒绝进行任何尝试。这会让他们更舒服些——并且让苏联在财富、权力和全球影响力上继续落后于西方。
德米卡经常被勃列日涅夫招呼去干些杂事。在赫鲁晓夫去职后的一段日子里,他和勃列日涅夫的一个助理共用一间办公室。对德米卡来说,被赶出克里姆林宫只是时间问题。赫鲁晓夫仍然住在列宁山。德米卡开始觉得自己和前上司还有存活的可能。
一星期以后,德米卡得到了新的任命。
维拉·普莱特纳给他带来了封有任命书的信封。维拉表情很悲伤,没打开信封,德米卡就知道她带来的是坏消息。他飞快地读了一遍任命书的内容。任命书祝贺他被任命为哈尔科夫市委副书记。
“妈的,”德米卡骂道,“哈尔科夫。”
德米卡家族显赫的名声显然没能帮到他,他还是受到了身败名裂的总书记的牵连。这是个断崖式的降职。尽管工资有了提高,但钱在苏联根本没什么用。他会分到房子和车,但却被发配到了远离权力中心的乌克兰。
更糟的是,他将和娜塔亚相隔四百五十英里。
德米卡沮丧万分地坐在桌前。赫鲁晓夫的政治生涯结束了,他的工作发生了大踏步的倒退,苏联也必将回到过去。在个人生活上,他和尼娜的婚姻亮了红灯,唯一所爱的娜塔亚又将和他分居两地。德米卡扪心自问,他到底哪里做错了?
最近他没怎么去河畔酒吧喝酒。但那天晚上,德米卡从匹斯达回来后第一次去那里就碰到了娜塔亚。娜塔亚的上司安德烈·葛罗米柯没有被政变影响,仍然留任外交部长,因此娜塔亚还留在克里姆林宫当秘书。
“赫鲁晓夫给了我一件离别礼物。”德米卡告诉娜塔亚。
“什么礼物?”
“他告诉我尼娜在和普什诺伊元帅私通。”
“你相信吗?”
“我想是克格勃报告给他的。”
“但还是有可能弄错吧。”
德米卡摇了摇头。“她承认了。我们得到的小别墅恰好在普什诺伊元帅乡间别墅的隔壁。”
“哦,德米卡,真为你感到难过。”
“我真想知道他们上床的时候,谁在照顾小格雷戈里。”
“你准备怎么办?”
“我并不觉得非常气愤。如果有胆量的话,我也会和你搞外遇。”
娜塔亚的表情很不安。“别这样说。”她说。她的表情快速变换着,从同情、悲伤、期待、害怕,迅速转化为惆怅。她紧张地把乱糟糟的头发向后一捋。
“无论如何都已经太晚了,”德米卡说,“我被派到哈尔科夫去了。”
“什么?”
“今天得到了任命。我被派到哈尔科夫当副书记去了。”
“我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你?”
“也许永远见不着了。”
娜塔亚的眼中满是泪水。“我不能没有你。”她说。
德米卡非常吃惊。他知道娜塔亚爱着他,但即使他俩单独在一起的那天晚上,娜塔亚都没如此赤裸裸地表达过。“你这是什么意思?”德米卡呆呆地问。
“你难道不知道我爱着你吗?”
“我不知道。”德米卡呆若木鸡地说。
“我一直都爱着你。”
“为什么没告诉我呢?”
“我害怕。”
“害怕什么?”
“害怕我丈夫。”
德米卡早就预感到会是这样。尽管没有证据,但他很肯定,痛殴欺骗娜塔亚的黑市商人这件事就是尼克策划的。有尼克这样一个丈夫,娜塔亚自然不敢公开承认对另外一个男人的爱。因此,娜塔亚对他从浓情蜜意到渐渐疏远就不难解释了。“我想我也害怕尼克。”德米卡承认。
“你准备什么时候走?”
“我叫了星期五的搬场车。”
“这么快啊!”
“在办公室,我已经被看作一个难以驾驭的危险人物了。他们不知道我会干出些什么来,希望我早点滚蛋。”
娜塔亚拿出一块白手帕擦了擦眼睛,然后把身体探过面前的小桌子。“还记得堆满沙皇时期旧家具的那个房间吗?”
德米卡笑了。“我不会忘的。”
“那张四柱大床呢?”
“当然也记得。”
“那张床很脏。”
“还非常冷。”
娜塔亚又变得欢快起来。“你记得最清楚的是什么?”
答案马上跃入了他的脑海:那对乳头坚挺的小乳房。但他克制住自己,没有说出来。
娜塔亚说:“没关系,尽管告诉我。”
说出来又能失去什么呢?“你的乳头。”德米卡有点尴尬,又很兴奋。
娜塔亚咯咯笑了。“你想再看看它们吗?”
德米卡艰难地吞了吞口水,强装轻松:“你猜。”
娜塔亚站起身,突然间像是拿定了主意。“七点,老地方见。”说完她离开了酒吧。
尼娜非常气恼。“去他妈的哈尔科夫,”她咆哮道,“在那儿我能干什么啊?”
尼娜很少说脏话,她早已不是那种低层次的女人了,觉得那样太粗野。脱口而出的脏话证明了她的沮丧。
德米卡冷冷地说:“那里的钢铁工会应该可以给你安排一份工作。”作为一般的苏联母亲,既然小格雷戈里已经到了上日托班的年龄,尼娜自然也应该回到工作岗位上去了。
“我不想被流放。”
“我也不想,你以为我是自愿要求去那里的吗?”
“你没预见到会被流放吗?”
“我预见到了,甚至打算要改换门庭。后来我觉得自己不会被清算,但没想到清算只是推迟了而已。阴谋政变的那帮家伙显然是想让我永远不得翻身。”
娜塔亚审视着德米卡。“昨天晚上你不会是去和打字员说再见了吧?”
“你说过你不在乎的。”
“好吧。我们什么时候走?”
“星期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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