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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 6花朵(1968年) 第四十一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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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告诉他我挺遗憾的。”

凯迪拉克又穿过一座桥,进入了一处遍布着果园的山地。早春时节,这里的桃树和杏树上开满了粉红色和白色的花。“我们在纳帕河谷。”莫蒂说。他把车开上了一条蜿蜒朝上的泥泞山路。又过了一英里,他开车穿过一道敞开的大门,把车停在一幢巨大的乡间别墅前。

“这是我们要看的第一处房产,也是离旧金山最近的一处,”莫蒂说,“不知道是不是你想要的那种。”

两人下了车。这是一幢向四周延伸、一眼望不到头的木结构别墅。别墅在不同的几处还连着些不同时代修建的附属建筑。走到别墅的最远处向外遥望,正好可以一览山谷的全景。“哇!”戴夫惊叹道,“杜杜会喜欢这儿的。”

耕田从别墅的庭院一直向远处延伸。“他们在这里种什么?”戴夫问。

“葡萄。”

“我可不想当什么农民。”

“你将成为这里的地主,别墅附属的三十公顷地全都租出去了。”

两人走进别墅。房子没怎么装修,只是杂乱地放了些桌椅。别墅里没有床。“有人住这儿吗?”戴夫问道。

“暂时没有。采摘葡萄的季节,工会把这儿当宿舍用,不过只有几周。”

“搬进来的话……”

“别担心,这里的农民会另找地方给季节工当宿舍的。”

戴夫四下里看了看。别墅年久失修,但非常优美。房子的木结构框架看来非常牢固。主屋天花板很高,还有一道美观的楼梯。“我很想让杜杜马上来看看。”他说。

主卧室同样能一览山谷。他想象着自己和杜杜早晨起来,一起遥望窗外的山谷,然后煮上咖啡,和两三个赤着脚的孩子一起吃早饭的情景。这简直太完美了。

别墅有足够的空间布置六七间客房。不远处那座现在放满了农用机械的谷仓将来正好可以当录音棚用。

戴夫想立刻买下这处别墅。他告诉自己别这么感情用事。他问莫蒂:“这里要价多少?”

“六万美金。”

“这是一大笔钱了。”

“产量恒定的葡萄田一公顷就要两千美元,别墅算是白送的了。”莫蒂告诉他。

“但需要大量的修复工作。”

“没错。中央供暖,重新布线,隔音设施,加建浴室……几乎还需要六万美元。”

“差不多十万美元,还不包含录音器材。”

“这是一大笔钱。”

戴夫笑了。“还好我能付得起。”

“你肯定能。”

走出别墅的时候,戴夫发现别墅门外停了辆小货车。下车的男人肩膀宽阔,脸上满是岁月的痕迹。他看上去像个墨西哥人,但说话完全没有墨西哥口音。“我是这里的农民丹尼·梅迪纳。”握手前,丹尼把双手在工作服上猛擦了两下。

“我在考虑要不要买下这里。”戴夫说。

“有你这么个邻居真是太好了。”

“梅迪纳先生,你住在哪儿?”

“我在葡萄田那头有间农舍,就在那道山梁边上。你是欧洲人吗?”

“是的,我是英国人。”

“欧洲人大多喜欢喝葡萄酒。”

“这里生产葡萄酒吗?”

“产一些。这里的大多数葡萄都直接售卖。美国人不大喜欢葡萄酒,只有意大利人的后裔会从欧洲进口一些来喝。大多数美国人喜欢喝鸡尾酒和啤酒。但这里的葡萄酒很棒。”

“红的还是白的?”

“红葡萄酒。来几瓶尝尝吗?”

“好啊!”

丹尼从小货车的驾驶室里拿出两瓶红葡萄酒递给戴夫。

戴夫看了看葡萄酒瓶身上的商标。“黛西庄园红葡萄酒吗?”他问丹尼。

莫蒂替丹尼回答:“我没告诉过你吗,这个农庄就叫黛西庄园。”

“黛西是我妈妈的名字。”

丹尼说:“这也许是种祝福。”说完他跳上车,“祝你好运!”

丹尼开车走后,戴夫说:“我喜欢这地方,买下这里吧!”

莫蒂争辩道:“还有五处房产没看呢!”

“我等不及要去看未婚妻了。”

“你也许会觉得其他地方的房产比这儿更好呢!”

戴夫指了指眼前的葡萄田。“其他地方有这样的风景吗?”

“这倒没有。”

“回旧金山吧。”

“听你的。”

回程路上,戴夫开始对接下来要进行的浩大工程感到有些担心。“我想我们要找家建筑公司。”他说。

“或许一个建筑师就行。”莫蒂说。

“只需要装修一下就行了吗?”

“建筑师可以跟你谈你想要什么,制订装修或改建方案,然后在几家建筑公司中招标。从理论上讲,他还会充当监理——但从我的经验看,他们一般没兴趣当什么监理。”

“听你的,”戴夫说,“你认识什么建筑师吗?”

“你想找一家资历很深的建筑师代理公司,还是一个有嬉皮精神的年轻建筑师?”

戴夫想了想:“有那种为资深建筑师代理公司服务的年轻嬉皮建筑师吗?”

莫蒂笑了。“我去打听打听。”

莫蒂开车把戴夫送回旧金山。中午刚过,莫蒂把戴夫放在诺伯山的杜瓦家。

杜杜的妈妈把戴夫迎了进来。“快进来吧!”她说,“能提前回来真是太好了,只是杜杜现在不在。”

戴夫有些失望,但并不奇怪。他原本计划一整天和莫蒂一起看房子,告诉杜杜傍晚时才能碰头。“我想她应该去学校了。”杜杜是伯克利分校的二年级生。戴夫知道杜杜几乎不学习——杜瓦夫妇倒不知情——很有可能因为通不过考试而被开除。

戴夫走进和杜杜共用的卧室,放下手提箱。杜杜的避孕药品放在床头柜上。杜杜很粗心,有时会忘了服药,戴夫却不怎么介意。如果杜杜怀孕的话,他们就马上结婚。

他回到厨房,和贝拉一起坐在餐桌旁,把刚刚看过的黛西庄园的情况告诉她。贝拉被戴夫的热情感染,急切地想实地看看。

“吃午饭吗?”贝拉问他,“我正准备做汤和三明治。”

“不用,我在飞机上吃过一顿丰盛的早餐。”戴夫兴致很浓,“我想去瓦利那儿跟他谈谈黛西庄园的事。”

“你的车在车库。”

戴夫坐上红色道奇挑战者,经过市区的一条条马路,把车从旧金山的上流社区开到最为贫困的地方。

瓦利一定会喜欢住在一起做音乐的主意,戴夫想。有了那么个地方,他们就会有时间把音乐做到最好。瓦利急切地想用上最新的八轨磁带式录音机——人们已经在谈论音域更为宽广的十六轨磁带式录音机了——他们现在所做的音乐比以前更为复杂,需要更长时间才能录制完成。但租用录音棚很花钱,歌手和乐队有时会觉得时间非常赶。弄一间自己的录音棚就没这个问题了。

开车的时候,戴夫的脑中突然冒出一段音乐,他唱道:“我们都去黛西庄园。”脸上露出了幸福的笑容。也许能把它完善成一首好歌。“红色黛西庄园”将是个不错的标题。红色可以指代一个女孩,一种颜色,也可以是某种大麻。他唱着:“我们要去葡萄满枝的红色黛西庄园。”

他把车停在海特大街瓦利家门外。和以往一样,门没锁。一楼的客厅没有人,只是散落着些昨晚狂欢后的杂物:比萨的外卖盒、没洗的咖啡杯、满是烟蒂的烟灰缸,以及一些空的啤酒瓶。

戴夫很失望没能立即找到瓦利。他急切地想和瓦利谈谈黛西庄园的事情。他决定去楼上叫醒瓦利。

他上了楼,整幢房子很安静。瓦利可能早起没打扫屋子就出去了。

卧室的门关着。戴夫敲了敲便推开了门。他哼着“我们都去黛西庄园”的歌词,走进了瓦利的卧室。进去以后,他突然不唱了。

瓦利在床上正要起身,表情非常吃惊。

杜杜躺在床垫上,瓦利的身边。

一时间戴夫震惊得完全说不出话来。

瓦利说:“嗨,伙计……”

戴夫像乘着一部降速过快的电梯一样肚子缩紧,经历着恐怖的失重状态。杜杜在瓦利的床上,这里没有戴夫的立足之地。他傻傻地问:“这他妈的是怎么回事?”

“伙计,这没什么……”

震惊转化为愤怒。“你在说什么啊?你和我的未婚妻在床上,怎么会没什么呢?”

杜杜坐了起来,她的头发乱蓬蓬的。被单从她的乳房上滑落下来。“戴夫,请听我们解释。”她说。

“好,我听你们解释。”戴夫抱起手臂说。

杜杜站起身。她全身赤裸。看着杜杜的完美身体,戴夫像是当众被人打了一巴掌似的,他意识到,自己已经永远地失去她了。他真想痛快地大哭一场。

杜杜说:“我们喝点咖啡,然后边喝——”

“不用喝什么咖啡了,”戴夫不想受当众流泪的屈辱,故意恶声恶气地大声说,“我只想要个解释。”

“我还没穿衣服。”

“那是因为你和未婚夫最好的朋友乱搞一气,”戴夫发现愤怒的话语可以掩饰自己的痛苦,“你说要向我解释,好,我正等着呢!”

杜杜把发丝从眼前拨开。“戴夫,妒忌早已经过时了,你明白吗?”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爱你,我想和你结婚,但我也喜欢瓦利,我喜欢和他一起上床。爱是自由的,难道不是吗?你为何要对这一点视而不见呢?”

“这就是你的解释吗?”戴夫简直不敢相信杜杜竟会这样说。

瓦利说:“伙计,放轻松,我仍然有点晕。”

“你俩昨天晚上磕了药——是不是嗑药之后才转变成这样的?”戴夫燃起一丝丝希望。如果他们只做过这一次……

“伙计,她爱的是你。她只是在你不在家的时候,到我这儿消遣消遣而已。”

戴夫的希望破灭了。这不是第一次。他不在的时候他们一直在这里鬼混。

瓦利起身穿上牛仔裤。“一夜之间我的脚似乎变大了,”他说,“这可真是诡异。”

戴夫没有理会瓦利嗑药后的呓语。“你们两个甚至都没说一句道歉的话,真是太过分了!”

“我们不会道歉,”瓦利说,“我们喜欢做,于是就做了。这改变不了任何事。现在没人再讲忠诚什么的了。人们需要的只是爱——难道你还没弄明白那首歌的意思吗?”他热切地盯着戴夫,“你知道自己头上有道光环吗?散发着光晕的光环。我以前从没发现你头上还有光环。我觉得应该是蓝色的。”

戴夫自己也服用过致幻剂,知道很难让瓦利摆脱目前这种迷幻的状态。他转身问逐渐平静下来的杜杜:“你对此感到抱歉吗?”

“我并不觉得我们做错了什么,我的认识已经完全超越了那种陈腐的道德观了。”

“这么说,你还会和他鬼混?”

“戴夫,别和我分手。”

“有什么分不分的?”戴夫狂暴地低语,“你和任何你喜欢的人都能上床。如果愿意的话,你就一直以这种方式生活下去吧,可这种关系永远都不可能发展成婚姻。”

“你应该把这种老观念都扔在一边!”

“我应该离开这幢房子。”戴夫的愤怒转化为悲哀。他意识到自己失去了杜杜:把她输给了毒品和自由之爱的理念,把她输给了他的音乐促使形成的嬉皮士文化。“我必须离开你。”说完他转身就走。

“求你别走。”杜杜说。

戴夫走出了瓦利的卧室。

他跑下楼梯,离开了瓦利的房子,然后跳上车,呼啸着开走了。他差点撞上一个闲荡着穿过阿什伯里地区一条大街的长发男孩。男孩露出空洞的笑容,显然刚刚嗑过药。该死的嬉皮士,戴夫心想,尤其是瓦利和杜杜。他再也不想看到他们两人中的任何一个了。

他同时意识到,桃色岁月完了。他和瓦利是乐队的核心,发生争吵后乐队也就不复存在了。就这样吧,他想。他将独自展开自己的艺人生涯。

他看见街边有个电话亭,于是停了车。他打开工具箱,从里面拿出一卷硬币,然后去电话亭拨打了莫蒂的电话。

莫蒂说:“嘿,戴夫,我去找过了不动产经纪人。我还价五万美元,最后在五万五千美元的价位上成交,你觉得怎么样?”

“莫蒂,干得不错。”戴夫说,独自工作同样需要录音棚,“对了,那个电视制片人叫什么名字?”

“查理·拉克洛。可你不是担心会拆散乐队吗?”

“我突然没这个担心了,”戴夫说,“安排开会!”

三月,对乔治和整个美国来说,前景不容乐观。

周二这天,乔治和鲍比一起在纽约。新罕布什尔州三月的初选对民主党内有希望获得提名的总统候选人来说是一次极大的考验。鲍比在五十二大街上的“21”餐厅约了些老朋友一起吃夜宵。鲍比和友人们在楼上聚餐,乔治和鲍比的其他助理在楼下吃饭。

乔治还没辞职。鲍比宣称不再竞选总统,他似乎就此获得了自由。越共的春季攻势之后,乔治写了篇公开谴责约翰逊总统的演讲稿。鲍比破天荒地没有对演讲稿进行修改,用上了稿子里所有犀利的言辞。“有着充足后备力量和现代化武器支持的五十万美军和七十万越军,竟然无法在二十五万叛军的攻击下保住哪怕一座越南城市。”

正当鲍比似乎要被反击时,乔治对约翰逊总统的最后一丝幻想被打破了,总统回应了肯纳调查机构,命令他们调查1967年夏天种族骚乱的原因。调查报告的结论合情合理:骚乱由白人种族主义引起。报告严厉地谴责了政府、媒体和警察在事件中所充当的不光彩角色,要求在住房、就业和种族隔离方面采取果断的措施。调查报告被印成书,出售了两百万本。但约翰逊就是不接受这份报告。促使通过1964年《民权法案》和1965年《选举权法案》、推动黑人民主进程的约翰逊总统放弃了这场斗争。

决定放弃总统选举的鲍比一直被选择正不正确的疑虑所折磨——他就是这么个性格。他和老朋友们、一些泛泛之交、包括乔治在内的助理们和一些新闻记者都谈过这件事。鲍比改变主意的说法正开始传开。除非鲍比亲口说,否则乔治不会相信。

初选由党派希望成为总统候选人的各位候选者在各地展开。民主党内的第一场初选将在新罕布什尔州举行。尤因·麦卡锡是年轻人的希望,但他在民意测验中表现很差,远远落后于期望连任的现任总统约翰逊。麦卡锡的竞选资金很少。一万名年轻志愿者奔赴新罕布什尔州为麦卡锡站台助选,但在“21”餐厅里,包括乔治在内的一众助理都觉得约翰逊将以极大的优势取得胜利。

乔治以既恐惧又渴望的心情期待着十一月的最终选举。在共和党方面,温和派共和党人乔治·罗姆尼已经提前退出了大选,为性格古怪的保守人士理查德·尼克松最终参选扫除了障碍。这么一来,最终的选举几乎肯定在两位拥护战争的候选人约翰逊和尼克松之间进行。

气氛沮丧的晚宴快结束时,乔治接到了一个最先知道新罕布什尔州预选结果的工作人员打来的电话。

所有人都没猜对,结果完全出乎预料。麦卡锡获得了百分之四十二的选票,令人诧异地和约翰逊的百分之四十九很接近。

乔治意识到约翰逊有了被击败的可能。

他冲上楼,把这一结果告诉鲍比。

鲍比的反应很悲观。“他得到了太多的选票!”鲍比说,“这下我怎么才能让麦卡锡退出选举呢?”

乔治这才知道,鲍比已经打定了参选的主意。

瓦利和杜杜前往鲍比·肯尼迪的竞选集会,准备对其加以破坏。

两人对鲍比很生气。几个月来他一直拒绝宣布参加总统竞选。他觉得自己不可能获胜,在瓦利和杜杜看来,他甚至连尝试的胆量都没有。于是尤因·麦卡锡冒着风险站出来,宣布参加竞选。尤因干得很不错,经过几个月的努力,终于看到了击败约翰逊总统的希望。

可现在尤因·麦卡锡遇上了大麻烦。鲍比·肯尼迪宣布竞选以后,他把麦肯锡支持者所做的工作据为己有,尤因·麦卡锡之前所取得的胜利都在顷刻间付诸东流。瓦利和杜杜认为鲍比·肯尼迪是个玩世不恭的投机分子。

瓦利很平静,杜杜却很震怒。瓦利的反应之所以缓和是因为他知道政治现实远远超出于个人的品德。麦肯锡选战的群众基础只是学生和知识分子。他巧妙地把追随他的青年学生组成了自愿的助选大军,取得了没人预料到的成功。可这些志愿者足以把他送到白宫吗?小时候瓦利一直听父母谈竞选的话题,作出了类似的判断——当然不是东德的虚假选举,而是西德、法国和美国的全民选举。

鲍比的支持者来源更为广泛。鲍比拉来了那些认为他站在他们那边的黑人选民,还拉来了信仰天主教的广大工人阶级——爱尔兰人、波兰人、意大利人,以及西班牙人。瓦利痛恨鲍比人品上的缺失,但他也承认——尽管杜杜很生气——鲍比·肯尼迪比尤因·麦卡锡更有机会击败约翰逊总统获得民主党内的提名。

尽管如此,今晚他还是要给鲍比·肯尼迪喝倒彩。

人群中有许多像他们这样留着长发长须的青年男子和赤足的嬉皮女孩。瓦利不知道其中有多少是前来喝倒彩的。人群中还有老老少少的黑人:留着被称为“非洲式”发型的年轻黑人,还有他们身穿色彩斑斓裙装和礼拜日西装的父母。鲍比支持者的来源之广还能从在旧金山早春的寒冷中穿着毛衣和斜纹裤的白人中产阶级身上看出。

瓦利把头发扎成一束,塞在牛仔帽里。为了掩饰身份,他还戴上了一副墨镜。

舞台出人意料地空旷。瓦利原本以为会看到电视上看到的其他竞选集会经常出现的旗帜、横幅、海报,以及竞选人的大幅照片,但鲍比的演讲台上只有一个讲台和一个麦克风。如果换了另一个竞选者,人们会觉得他很缺钱,但人人都知道鲍比拥有肯尼迪家族取之不尽的财富。这意味着什么呢?在瓦利看来,这意味着——“看好了,这才是真正的我”。瓦利觉得非常有趣。

这时,讲台上站着一个为演讲预热的旧金山民主党人。瓦利觉得这有点像舞台演出的序幕。观众在大笑鼓掌的同时,对即将出场的竞选人变得愈发期待。桃色岁月以往举行的音乐会便会请一些小乐队垫场以烘托气氛。

只是桃色岁月已经不存在了。这时,乐队原本应该在伦敦录制为圣诞节准备的新专辑。另外,瓦利还写好了几首原本准备给戴夫做局部修改的歌曲。以往一曲奏毕,戴夫总会兴高采烈地说:“很好,我们就叫它《灵魂之吻》吧。”可是,戴夫离开了。

戴夫写了一封言辞礼貌却非常生分的短信给杜杜的母亲贝拉,对杜杜的父母让他住进他们家里表示了感谢,还让贝拉帮他打包好衣服,说他会派一个助理过去拿。瓦利给在伦敦的黛西打了电话,知道戴夫正在纳帕河谷装修一处农庄,计划要在那里修建一个录音棚。此外,加斯帕·默里也打电话给瓦利,想证实戴夫打算独自开档电视节目的传闻是不是真的。

戴夫被过时的嫉妒所伤害,与时兴的嬉皮思想已经完全不合拍了。他应该意识到人们不该受原先的道德观念束缚,想和谁做爱就和谁做。瓦利相信,自己完全不应该有什么罪恶感。从汉堡的绳索大街相识以后,他和戴夫一直很亲近,他们相互喜欢,相互信赖,从来没发生过争吵。瓦利对伤害了这样一位朋友感到很不开心。

杜杜并非瓦利一生中不可或缺的挚爱。他喜欢杜杜——她漂亮、风趣,床上技巧也不错,两人看上去很登对——但杜杜并不是世上唯一的女孩。如果知道会让乐队解散,瓦利也许不会和杜杜搞上。他像这个时代的大多数人一样只为这一刻活着,嗑完药以后,尤其容易在不管不顾的状态下做出冲动的事情来。

杜杜仍然没从被戴夫抛弃的震惊中恢复过来。也许这正是她和瓦利在一起感到舒服的原因:她失去了戴夫,瓦利失去了卡罗琳,两人都失去了自己一生的挚爱。

宣布肯尼迪上台的时候,瓦利才把纷乱的思绪转到正在进行的竞选集会上来。

鲍比的个子比瓦利想象得要矮,姿态也没有他以为的那般自信。鲍比带着尴尬的笑容走上讲台,羞涩地向人群挥了挥手。他把手插在西装外套的口袋里,瓦利记得肯尼迪总统也常做这样的动作。

人群中有人立刻举起了标语牌。瓦利在其中看见了“吻我,鲍比!”和“鲍比最棒”的标语。杜杜从裤腿里拿出一张卷着的标语,打开后和瓦利一起举起来,上面只写了两个字:叛徒!

鲍比照着从西装内袋里拿出的一沓卡片开始演讲。“首先我要道歉,”他说,“越南问题的许多早期决策都有我的参与,这些决策导致了目前这种情况。”

杜杜大声喊:“说得太他妈的对了!”周围的人都笑了。

鲍比继续用波士顿口音进行演讲。“我愿意承担我应该负的那一部分责任。只是过去的错误不应该永远存在下去,我们可以从悲剧中吸取教训。‘没有哪个人不会犯错误,’古希腊诗人索福克勒斯曾这样说过,‘但聪明人会知错就改,只有骄傲才是真正的罪孽。’”

与会者喜欢听这种话,纷纷热烈鼓掌。支持者们鼓掌的时候,瓦利注意到鲍比犯下了个很大的错误。在这种场合,竞选者应该和台下的支持者进行双向交流。支持者希望竞选者能看着他们,接受他们的赞许。鲍比却似乎对此感到尴尬。瓦利意识到鲍比·肯尼迪很不习惯这样的政治集会。

鲍比继续着越南的话题,但进行得没有开场那段自白来得成功。他表现得很踌躇,经常有些结巴,有时甚至会出现大段的重复。他像块木头似的站得笔直,不做手势,甚至看上去连身体都懒得动。

场内的少数几个反对者开始对他进行诘问,不过瓦利和杜杜并没有加入。无需外界施压,鲍比这样的表现已经形同于自杀。

台下没那么喧闹的时候,有个婴儿哭了。瓦利斜眼一看,发现一个女人从座位上站起来,向出口走了过去。鲍比中断演讲,对这位母亲说:“女士,请不要走!”

人们偷偷地笑了起来。女人在过道上转过身,看着台上的鲍比。

鲍比说:“小孩哭我已经很习惯了,请你别走!”

所有人都笑了:鲍比有十个孩子是众所周知的事情。

“如果你走了,”鲍比说,“明天的报纸会说我无情地把一对母子从演讲厅赶了出去。”

人群开始欢呼:报界对竞选的歪曲报道遭到了许多人的痛恨。

女人笑着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鲍比低头看笔记。他原本可以通过刚才所说的那番话建立一个温暖的家里人形象,但低头看手里准备好的讲稿却又使他失去了民心。瓦利觉得鲍比失去了争取民心的最佳机会。

鲍比似乎也意识到了这点。他抬头问台下:“我觉得这里很冷,你们觉得冷吗?”

人群鼓噪着说演讲厅很冷。

“拍拍手,让身体热起来。”他开始示范着拍手。参加竞选集会的人群笑着加以应和。

过了一会儿,他停止拍手说:“我感觉热一点了,你们呢?”人群叫嚷着表示同意。

“现在我想讲一讲有关体面的问题,”他回到了演讲中,但是没有看稿,“有些人觉得长发、赤脚、在公园尿尿是不体面的,我想告诉你们我所认为的不体面是什么,”人群再次高声欢呼,“我觉得没文化是最大的不体面,”又是一阵掌声,“我要对加利福尼亚的各位说,对所有努力工作却失去了让孩子上大学机会的人说,这才是最大的不体面。”

没人还会对鲍比相不相信自己的演讲产生怀疑。鲍比已经把提词的卡片扔在了一边。他挥舞着手,不断指指点点,有时还用拳头砸一下讲台,变得很富有激情。人群被他迸发的情感所打动,为他每一句发自肺腑的演讲而喝彩。瓦利看着周围的一张张脸,发现人们的脸上挂着他在台上经常看见的那种表情:年轻人瞪圆眼睛,大张着嘴,整张脸因为敬畏而闪闪发光,进入一种陶醉忘我的状态之中。

从来没有什么人用这种表情面对过尤因·麦卡锡。

瓦利意识到,他和杜杜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把“叛徒”的标语给扔在了地上。

鲍比又谈到了贫困。“在密西西比州的德尔塔市,我看见过饿得脸上长疮、肚子胀大的孩子们,”说着,他不由自主地提高了嗓音,“这是完全不可以接受的。”

“印第安人没鞋穿,依靠一点点配给的食物生活,许多十来岁的孩子自杀,生活完全看不到希望。我相信我们完全可以做得更好。”

“来自黑人贫民窟的孩子们坐在老鼠满地跑的肮脏校舍里聆听自由民主的誓言,我相信美国完全可以做得更好。”

看得出来,他已经炒热了气愤。“我之所以来这儿,是希望在接下来几个月得到你们的帮助,”鲍比说,“如果你们也认为贫穷是一种不体面,请给予我支持。”

人群用尽全力大声欢呼。

“如果你们同样认为让儿童挨饿是不能被允许的,请为我的选战出力。”

人群再次欢呼。

“你们是否和我一样,相信美国会变得更好呢?”

人群欢呼着表示同意。

“跟着我走——美国一定会变得更好。”

鲍比退后一步,人们变得更疯狂了。

瓦利看了眼杜杜,感觉到杜杜和他想的一样。“我想他会赢的,你觉得呢?”瓦利问。

“是的,”杜杜说,“照这样的趋势发展下去,他肯定会入主白宫。”

鲍比十天内走访了十三个州。最后一天的行程结束以后,鲍比和幕僚在菲尼克斯坐上了返回纽约的飞机。这时,乔治·杰克斯肯定鲍比会当上总统。

公众的反响出人意料,朝鲍比一边倒。几千名支持者聚集在机场。他们站在街道两边,看着载有鲍比的车队经过。鲍比通常站在敞篷车的后排,乔治和其他助理蹲在他脚边拽住他的腿,防止街道边拉扯他的人把他拉出去。跟着敞篷车跑的孩子们一遍遍地叫着鲍比的名字。每当车停下的时候,一旁的人们都会前赴后继地冲向敞篷车,拉扯下鲍比的袖扣、领带夹和西装上的纽扣。

在飞机上坐下以后,鲍比从口袋里掏出狂欢节五彩纸屑一般的纸片。乔治在地上捡起一些。这些纸片都是围观人群写好精心折叠以后塞在鲍比衣兜里的。他们中有人要求鲍比参加孩子的毕业典礼,有人要他去医院探望病儿,还有人告诉他,他们在家为他祈祷,在乡间的教堂里为他点燃了蜡烛。

鲍比像平时一样脱下西装,卷起衬衫袖子。这时乔治看见了他的胳膊。鲍比的前臂体毛浓密,但触动乔治的是鲍比肿胀的双手和到处是红色抓痕的手臂皮肤。乔治意识到,这些都是疯狂群众接触他时留下的。尽管不是故意伤害,但人群的疯狂敬仰已经使他受伤,手臂被抓出了血。

人们找到了他们需要的英雄——但鲍比也从中找到了自己。这也正是乔治和别的助理把这次旅行称为“自由之旅”的原因。鲍比创造出完全属于自己的风格,营造出肯尼迪家族全新的魅力。他的哥哥约翰·肯尼迪虽然魅力十足,但非常内敛——对1963年来说正适合。鲍比比他更为开放。他倾尽全力告诉人们,他完全可以把自己的内心打开给所有人看。他承认自己是一个想做对所有事,但有时不知道怎么做才对的平凡人。1968年流行“毫无保留地诉说”,鲍比正巧精于此道,因此得到了广大民众的厚爱。

半数搭乘此架班机回纽约的乘客都是新闻记者。十天来,他们一直在拍摄参与竞选活动的疯狂人群,报道重生的鲍比·肯尼迪如何赢得了广大选民的心。民主党内的权力掮客也许不喜欢鲍比略显幼稚的自由主义思想,但他们不会忽略鲍比赢得的广泛支持。在全美国的人为鲍比大造声势的同时,他们不会眼瞎到硬要让林登·约翰逊竞选连任的程度吧。如果他们选择支持越战的另一位候选人——副总统赫伯特·汉弗莱,或是马斯基参议员——这两个人也只能得到原本支持林登·约翰逊的那部分选票,影响不到鲍比的支持率。乔治认为鲍比肯定能获得民主党内的提名。

鲍比肯定也会战胜共和党的竞选人。能在共和党突出重围的铁定是已经被肯尼迪兄弟击败过一次的理查德·尼克松。鲍比再把他击败一次又有何难呢?

通向白宫的道路似乎一帆风顺。

飞机快抵达约翰·肯尼迪机场时,乔治琢磨着鲍比的对手们会使出何种招数对付他。约翰逊总统预定将在飞机还没降落的时候发表一次全国性的电视讲话。乔治急于想知道约翰逊总统会说些什么。只是在他看来,无论总统会讲些什么,鲍比领先的局面都不会受到太大影响。

“飞机降落在以你哥哥命名的机场,你的心情一定会有些不一样吧?”有个记者问鲍比。

这个记者显然是想用伤人的问题让鲍比反应过度,从而构思出一篇吸引人眼球的文章。但见惯了这些的鲍比只是说:“我倒希望它还叫爱德怀德机场。”

飞机滑到下机门旁。安全带指示灯还没熄灭,一个熟悉的身影冲上飞机,沿着走道向鲍比奔来。来人是纽约州的民主党主席。还没到鲍比跟前他就喊开了:“总统不准备参加竞选!总统不准备参加竞选!”

鲍比说:“请你再说一遍!”

“总统不准备参加竞选。”

“你一定是在开玩笑吧。”

乔治惊呆了。但他马上就想到,痛恨肯尼迪家族的约翰逊不参加竞选的原因,只能是约翰逊意识到自己铁定拿不到党内的提名。他显然把击败鲍比的希望寄托在了其他支持越战的候选人身上。在他看来,只有自己退出竞选才能破坏鲍比通向白宫之路。

双方已经打出了自己手里的牌,就看最后谁能发力取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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