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音(1/2)
1
远音在梦中看到浩浩荡荡的行列。也许是一场祭祀仪式,男女老少身着古式衣袍,脸戴形状畏怖的动物面具,手持如星辰闪耀的灯火。看不清他们的脸,不知他们从哪里来,往何处去。她意识到此刻自己的躯体透明而无形质,如空气一般与他们相会。而这条闪光璀璨的河流生生不息,从远至近洞穿她的存在。
一声巨响。一束升腾而起的绚丽烟花在夜空中爆开。黑暗中回荡笑语盈盈,仿佛人群在寻欢作乐,声音沉寂,近在耳边又相隔遥远。她抬起头,看到空中花火绽放,熄灭,一明一灭,照亮一处黑黢黢的山谷。山影连绵,峰顶有白雪。山岗上显现一座古老而荒废的宫殿,像一艘失去消息的大船,停泊在不动之中。
她醒来,发现自己坐在从曼谷飞往廷布的飞机上。早上九点十五分。飞机在下降,准备停留在加尔各答。乘务员走到她的身边,托盘里端一杯新鲜橙汁。四十余岁脸色黝黑的不丹男子,俯身关切地询问,你还好吗,是否需要吃小饼干或零食。顺手帮她拧开阅读灯。她的小桌拉开,上面摊开一本书。开始上下客人及添加机油。她身边空着的邻位,此刻落座一位男子。他体型高大,穿着做工考究而体面的西服、昂贵的小牛皮鞋子,微棕色的脸有高原人轮廓但不存傲慢之气。
他等待稍会跟她搭上话,你好,是第一次去不丹吗。
是的。
为什么会想到去不丹。
我在阅读一本书,里面提到不丹的某些地点。
他的眼睛闪烁出发亮的兴趣,能不能简单介绍一下这本书。我也想知道。
我在一家咖啡店偶然捡到一本书。看起来好像是有人打印的读物,我反反复复看过好几遍。作者没有署名,书中故事提到一些地点,大部分不存在于物理层面。地图上没有找到。
作品应该可以虚拟地点,虚拟人物。
但我觉得这不是作品,而是真实的故事。
你在追溯其中的线索,因为里面提到了不丹吗。
是的。而且是一个很重要的开始。
途中他照顾她饮食,递给她地理杂志阅读,问询她的感受。这些举动里没有狭窄意图,也许只是觉得和邻座的陌生女子说话,提供服务,是男子应尽的基本礼仪。是一种教养。他的妻子和小女儿在相隔过道的位置上,同样衣着华丽。他走过去给熟睡的孩子盖被子,含情脉脉亲吻妻子的手背。他未必觉得让外国人对不丹留下美好印象是他的义务,只是顺其自然地展露美德。
下降前,他说,看着窗外会有惊喜礼物。可以先打开照相机做好准备。她说,美好的记忆靠心来保存,我不准备拍照。飞机试图降落廷布机场,慢慢沿着山脉贴近飞行,绕行一圈,转弯一百八十度。这是第一次近距离看见巍峨入云的喜马拉雅山脉。山壑间遍布密密的房屋,绿意森森中展现出一个静谧的国度。这景观与之前的生活经验相去甚远。
她把脸贴在机窗边俯瞰山谷,眼睛成为无底深渊。
昨天深夜入住泰国机场的转机特定酒店,感觉疲惫却彻夜失眠。醒来时凌晨三点,沐浴,煮热水,喝咖啡。收拾好行李。出门坐上酒店与机场的往返巴士,满满一车背着登山包各色人种的旅客,带着早起的疲惫行色准备去登机。天际透出曙光,一时不知身在何处。对她而言这是熟悉的感觉。年少时跟着亚瑟去旅行,东奔西走,游荡在机场、火车站、车站、旅馆房间,早起赶路四海为家。那时亚瑟放荡不羁,喜欢生活在路上。在西海岸的家仿佛只是一处偶尔落脚的旅馆。
也许因为早年旅行太多,结婚生子之后她越来越少出门。大部分出行只是为陪伴和照顾孩子们去度假。这个转折并不勉强,某种感悟早已确立。她已知人走到哪里都是一样。即便走到天涯海角仍与自心同在。人需要走出来的是这颗心认知的局限,只为观赏风景的旅途对她来说已失去意义。她很清楚,任何旅途都不过是行走于个体的经验当中。
那年,她与怀玉从城市中心移居到郊外。起初住在繁华闹区的高层公寓,随着孩子们渐渐长大空间不够用。楼房靠近马路主干道,开窗能听到汽车与马路摩擦的声音轰然不绝,污染的空气饱含尾气。他们决定搬到城市边缘。由代理推荐一起去看房。孩子入睡,怀玉看护他们在车里等,她一人进入三层大屋,看到空空荡荡的花园种着两棵粗壮海棠。正值春季花树开热烈白花,白色花瓣洒落在混播草坪上。
她对环境有本能的反应,走进楼上楼下各处房间,心里闪出意念。这处房间气氛祥和,适合长辈来住能够长寿。那一间有着铃声般响亮的特质,适合孩童。当她走上顶层阁楼,看到法式木格子窗映照出远处清奇山影。南边有河,西边是果园。整片赠送阁楼仿佛与世隔绝,后来这里成为她的区域。
书房、卧室、冥想室都在阁楼,改造成纯木结构和榻榻米。大量书籍陈放,摆一张古式矮方桌。通常她早晨四点半醒来,洗漱、换衣,静坐一小时,然后开始给孩子们做早餐。送走校车之后,在厨房做杯咖啡,吃两片自制面包,便在花园里劳作。
她种植花草树木,每天花费时间在土地上。喷水、剪枝、除杂草,照料种子出芽。同时也被充满蓬勃生命力的植物所抚慰,享受它们以花朵与果实做出的回报。一两个小时之后,她脱下胶鞋洗干净双手,坐在廊道里休息。此时抽根烟,喝杯热茶,听微风阵阵吹过,树叶草丛摩擦发出各种轻重不一的声响,生机勃勃。
除家务、照顾孩子、自处,她很少无事进出尘烟滚滚的城区。空余时给附近一所孤儿学校义务上课。
院长以前是个成功的房地产商人,近五十岁时因长期心力交瘁生了场大病。在医院度过生死关之后,有所领悟,决定改变生活方式停止操劳。搬到郊外生活,承包农场,建立起一所私立孤儿学校。她主动提出去他的学校帮助,每周一次带领孩子们英文阅读和写作,讲解经典。通常她不备课,随便翻开页码就讲,有时一个段落讲整堂课,从一个点不断延伸。因为有戏剧艺术经验,也给孩子们组建戏剧社。
她不曾想过,二十几岁在舞台和聚光灯下备受关注的公众人物,之后开始隐居,给孩子们教英文和阅读。每次去学校授课,她对着镜子梳理头发,戴上一对白玉耳坠。身着白色薄棉衬衣,绿色绉丝半身裙,薄薄涂上口红,仍保留以前出入各种公开场合留下的习惯,仪容优美地面对他人。骑自行车去学校。最近阅读的是《枕草子》选段。
端午节的菖蒲,过了秋冬还是存在,都变得很是枯白了,甚是难看,便去拿开,预备扔掉,那时闻到当日的余香,觉得很有意思。
衣服上薰得很好的香,经过了昨日、前日和今日好些时候几乎忘了。夜里将这件衣服盖上,觉得在那里边还有薰过的余香,比刚薰的还要好。
在月光很亮的晚上,渡过河去,牛行走着,每一举步,像敲碎了水晶似的,水飞散开去,实在是很有意思的事情……
她想终有一天他们会体会到这些文字之中的深意与美感,体会到觉知的丰富与幽微,如同春天河流自动融化冰雪。
下课后,她去超市买晚餐所需要的食材与配料,在经常光顾的咖啡店小坐。要一杯焦糖咖啡,一盘烤热之后剖成两半涂上新鲜奶油的肉桂贝谷。店里此刻顾客不多,可以安静地阅读数十页书,处理文稿或邮件。从外观来看,她有儿有女,丈夫事业有成,稳重顾家。她本该是一个闲来无事经常流连于美容院做脸做按摩、不时购买一些奢侈名牌、出入社交场合并且珠光宝气的妇人。怀玉也许曾希望她落地于物质表面,过符合大部分人价值认同的安稳生活。
但后来他知道,必须容许她不断持续的自我试验和裂变,以发展生命进程。否则她会萎靡不振,失去控制。
每个人都经历过年少与青春。肉身无邪、饱满、紧实,如初绽的蓓蕾烂漫的鲜花,但这一切不会维持不变。肉身无时无刻不显示无常,外部、内里、骨架、肌肉、气血、经络……各种可见与不可见,每一秒都在发生变化。人入中年,更能明显感觉到身体新陈代谢速度放慢,体力衰落。如潮水退却露出荒凉的沙滩。如一棵树繁花落尽,枝叶疏离,寂寥而结实的果实终究成形。如徒劳地用手掬起海水由它于指缝间流逝。
这种感受很难传递。事实上,也是极为私人的感受。人不能得知时间的秘密,它只会一点一点展露,以显示命运的全盘控制及最后的无情等候。某天,身体里的定时闹钟突然自动爆鸣,提醒察看自己的人生。
她曾对净湖谈论过这种对老去的觉知。睡觉之前、醒来之后所产生的恐惧。时间过于快速,而生活日复一日。有肉身就会感受生老病死之苦。人无法猜度死亡,不知生命何时会突然中止。觉得还没有做好完全的准备,还没有活得完整。
他问,应该做好什么样的准备。怎么才是完整。
她想了想,说,也许是认真而全力地生活过,爱过,也被爱。该做的事情都已完成。
你觉得自己还没有吗。
是的。还没有。
在行李传送带上提出箱子。这只riowa黑色行李箱,采用铝镁合金和聚碳酸酯材质,轻便结实。随便在箱子里塞进衣服、书籍,怎么磕碰划拉也无所谓。现在她不适合再背登山包,已非往昔轻松自在的年轻女性。她成为有些重量感的妇人。与邻座男子道再见,机场人稀少。司导春泽站在出口处,手里举着一张白纸,上面写着她的名字。
春泽身着手织条纹厚棉布长袍,领口像和服,白色袖口很宽,系同色腰带。黑色长筒袜子,皮鞋。这是正式装束。按照旅行社的安排与预定,他将开一辆越野车,陪伴和带领她在不丹的整个旅程。她走向他,轻轻挥手。他的眼睛落在她脖子上,赞叹道,一串有故事的美丽的项链。嗨,远音。欢迎。他带她出门,把行李妥当地在车后箱放置之后,从前座取出一条雪白的哈达,小心抖开,用摊开的双手捧着,挂到她的脖子上。这是欢迎远方客人的传统礼节。
汽车离开机场,驶往崇山峻岭。他说,上任法王住在国外,刚才也抵达机场,在去皇宫的路上给当地人摸顶。想排下队让法王祝福吗。我随时可以停车。
前面有道路堵塞已排起长队。她说,不用排队。车子超过队伍,她看到老人、男女、孩子、穿着校服的学生在等待,还有人在加入,但有条不紊安然有序。名贵的吉普车停在路边,穿黄色僧衣戴太阳眼镜的法王从车窗里探出身子,伸手给他们摸顶祈福。暮色深浓,山谷有薄雾升起,没有城市惯有的物质刺激,没有急躁的车来人往,没有麦当劳、肯德基、交通灯。这等候着的虔敬的长长队伍让人莫名心安。
廷布不够标准说是一座现代化的首都,但却是不丹最大的城市。可以想象到其他地方更为接近山区,也更淳朴偏僻。这个迟迟未引入电视机、公路、网络的国度,也许知道对自身最重要的支撑是什么。廷布的楼房没有超过七层的高度。街道上看不到奢侈品商店、广告牌、高楼大厦、车流、神色慌张的人群,倒有置身事外、闭关自守的清贫气氛。也许人的生活本应如此。她想,对目前人类现状来说,最重要的问题,其实是过剩的欲望带来的虚耗与伤害。
酒店靠近森林,是一栋传统宅邸。装饰清雅庄重,石头铺砌的走廊,墙角放着陶罐和烛台,房间使用天然木材,地板上铺褪色的古式羊毛地毯。他把她的行李拎进房间,拉开布帘露出窗外悠悠山景,说,那边山谷中有一尊盘跏趺坐的金色佛陀。她走过去顺着他指出的方向眺望,盘踞山崖上的金色身影俯瞰大地。他说,这个大佛五十米高,据说身体里面藏着两万多座小佛像。
他叮嘱她在酒店餐厅吃晚饭。明天吃完早饭过来接她。他准备道别,说,接下来的日子我们在一起。有任何需要都可以告诉我。我会照顾和陪伴你,这是我的责任,也是我们之间的因缘。这个年轻男人,皮肤黝黑,短发,有一双清澈而温和的单眼皮眼睛。比起热衷表达、言行夸张的人,他身上这种清洁而适宜的克制感让人觉得舒适。也不显得有侵略感或者鲁莽,相反具备一种难言的温柔。
她稍作休息,换下衣服去餐厅吃饭。
晚餐是不丹家常风格。米饭,辣椒炒猪肉,清蒸野菜,细软的奶油香米饭混合藏红花和奶酪。调制独特的香料,搭配腌菜和辣椒。食材大多是野生或当地农家种植。这些饭食能量清净,近似童年时亚瑟做的食物。那时他们经常吃酸奶搅拌的沙拉,把豆类和根茎熬成汤,多种谷物和种子煮成粥,这些灵感大多来自他经常去拍摄照片的喜马拉雅山麓地区。
亚瑟不吃肉类、鸡蛋、海鲜、奶制品,持守某种食物上的戒律。一天两餐,上午十点一食,下午五点一食。不喝饮料,不吃酸性食物,除正餐其他时间零食也不吃。她十七岁去纽约读书,离开亚瑟远行到国土彼端,开始独自生活。与同学一起,有机会自由自在地吃到汉堡、薯条、牛排这些以前无法触碰的食物。生平尝到第一口冰淇淋的滋味,觉得这无疑是自由的象征。但很快她就厌弃高热量或多种加工的食物,吃完之后觉得体内燥热难以入眠。只有年少时习惯的饮食体系能够带来抚慰。这是已被亚瑟塑造成形的生活方式。
在浴缸里放满热水,洒入柠檬香茅草精油。躺进去深深呼吸,浸泡约二十分钟。临睡前她翻开放在床头柜上的书。这本用普通白纸打印出来的书有手绘水彩的封面和插图,依次翻开,绘有彩虹、瀑布、山谷里的寺院、一座高原之城、大湖、白塔及一尊绿度母像。有人出于热爱精心为它配上插图,却又把它放在咖啡店的小桌上留给他人。当时她打开内页发现夹着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你可以带走。读完之后再次放置在干净场所的桌子上。请善待此书。
这是她第三遍阅读,已读到后三分之一。自离开岛上她很少阅读,也不再阅读任何其他无关书籍。大概觉得到了需要只以心去直接体认现实的阶段。这本书是她来到不丹的指南针。
他醒来,慢慢睁开眼睛,重新打量这座荒废的佛殿庭院。风中的大丽花微微摇晃枝干,燕子仍在轻声鸣叫出入巢穴。已近暮色,她坐在他的身边,安静地看着花园,仿佛她是流逝的时间里不曾移动的坐标。仿佛在渺小的瞬间里她凝望着永恒。她用手抚摸他的额头,说,你睡着的时候像正在回家的孩子。
他说,刚才我在梦中见到母亲。她在庄园草地上修剪月季花,是法国人喜爱的一种白色月季,叫雪山女神。母亲还很年轻,穿着夏季细棉袍子,戴松耳石耳环,光着脚。我闻到风中清淡略带着酸涩的花朵芳香。等到薰衣草的旺季开始,他们会开始忙碌,长时间在田地里收割。那时母亲回家浑身都是薰衣草气味。
庄园里有老旧的露天游泳池,长满青苔,有野生小鱼。这是我的天堂。我经常清理完杂草之后,脱光衣服跳进里面。水波清凉,阳光暴晒在眼皮上。小鱼在肌肤上滑行。把头沉到水底觉得世界在消失,只与自己同在。以前我就想过,每个人,每种事物,原子光点汇聚成整体,它们也许可以同时存在于多种维度,此时此地只是当下被投射的映像。除此之外的运行离开我们受限的视野。
梦里回到童年场景,恍惚间全是年少的记忆碎片。听到各种混杂声响也听到你的心跳,这两个平行层面各行其是又同时存在。人生如梦无法分辨,就像现在,我在这里,你在这里,但我们也许还同时存在于过去和未来。
她说,那些过去和未来的我们,都在此刻与我们同在吗。
是的。如果我们看到自己整体性的存在。
阅读的宁静感带来抚慰与困意。她把书放在枕边,翻身睡去。
2
冬日时分,茫茫无际的海天交会处。她看到海面涌动雪白潮水,一次次快速冲击,巨浪拍打海滩发出轰鸣。沙滩上铺满不计其数的鹅卵石,每一颗花纹独具。黑色卵石上面划满一圈圈白色线条,简洁的几何体灰色条纹,如玉般润白,白底上绽开暗红色梅花形圆点,自然的心脏形状,以及一面黑灰一面绿底黑纹……这些图案内含寓意,让人联想到自然万象。银河,宇宙,湖泊,星辰,眼泪,爱人的心脏,大地,六字真言,种种。
她蹲下来仔细抚摸它们,观赏储留其上时间的信息。站起身顶风前行,大风猛烈吹起长发覆裹脸上,穿透身上的衣服。前方是一列廓形清冷的山岗映衬海滩。在背后堤岸上,男人注视着她,用手中的莱卡相机为她拍下几张照片。其中两张后来成为她离开孤岛之前的留念。
一张照片是近侧面,如丝黑发随风飞扬,半边脸微微侧对大海,露出浓黑眉毛和月亮般的面颊,耳垂上有一枚银色圆钉耳环。另一张,双手插入外套口袋,裹紧身体埋头往前走。她穿浅灰色上衣、藏蓝长裙,裹着黑羊毛大衣,清瘦肩膀与身影孑然孤单。这是最后一次在海边散步。在花莲。
她转身走回到男人身边时做出决定,看着他的眼睛,说,我们结婚吧。那年她三十二岁。
这一刻有标志性象征。告别过往与游荡,找到栖息地,试图相夫教子、让心靠岸。婚姻是崭新开始,也是一道分水岭。如果说年轻时候的她,是河流中漫无目的、漂泊无定的种子,遇见怀玉,是遇见山谷中的土壤。她希冀扎根、生长、开花、结果。但最终现实告诉她,这并不是安稳圆满的回归,而是另一段旅程。也是内在挣扎与生发的开端。
他比她大十五岁,离异。儿子在英国读书,跟随自己的母亲生活。母亲已有新的家庭。相遇时他独身多年,看起来是性情稳重的生意人。说不出来这种稳重感如何形成来自何处,大概心里自有静定,是天性,也是经历世事起落之后的心平气和,带着些许隐约对世间的失望。她无从了解他内心的历史,也无心了解。两个人汇合,决定在一起,彼此结盟。这是遇见的使命。
他独居多年,生性寡淡,为她决定再次尝试与女人共同生活已算具足勇气。也是宿世的缘分,因缘具足便要实行。花莲是他的故乡。他们在此地注册,没有仪式、婚纱。她生性自然,不慕虚荣,他赠予一枚小小的钻石戒指,收在抽屉里未曾戴上。随后搬去鹿港一年。
她喜欢小城的偏僻没落。隐藏星罗棋布的传统建筑和庙宇,店铺不复以往繁华港口的气度,人去楼空,街巷荒芜。大族余留下来的空宅,些许贵重物品存留。破落之城仍回荡某种温柔敦厚的遗风,只是人不能永久地占有事物,繁华与稳定无法保持不变。她在此地休息,他推掉大半生意的事情陪伴她。他们开一间沿街小咖啡店打发时间。
早晨有人进来要一杯咖啡坐着看报纸,发会呆,离开。附近天后宫在节日时人山人海,街边小吃摊热火朝天。男女老少排长队购买老字号包子铺刚出笼的热包子。她慢慢擦拭器具,看街上阳光转移,黄昏垃圾车缓缓驶来,发出悦耳的提示音乐,此时白日也就将尽。有时她走去龙山寺。古时建立的寺院保存完好,三进院落,斑驳损落的木质架构和彩绘,被风雨褪淡颜色的砖画、木雕、顶脊。只有进出的众生已转换无数世的色身与面目。
她随意走走,经过花草萋萋的庭院,青砖长出苔藓。一侧墙壁上有四行偈子,停下细读,“万法皆空明佛性。一尘不染见禅心。妙相尊严倍有光。真心静寂浑无迹。”镂刻在木匾上的墨字令人心静,她默默看没有移步。那时她尚年轻,无法理解其中涵义。虽然不过几个月的婚姻,她已识得再次席卷而来的孤独。知道与这个结盟的男子无法相爱,也无法轻易分离。
十七岁,决定离开亚瑟去纽约读书。读戏剧专业。打工、演出,基本能维持费用。流连于艺术展览、跳蚤市场、诗歌朗诵会、读书会、剧院、汽车电影院……假期与恋人租车旅行,游荡欧洲。如此激烈地探索全新边界,和人密集交往。也许是渴望与亚瑟逆向而行。亚瑟在漫长的流浪之后,选择开始一种自我隔绝、纯洁、克制、严谨的圣徒生活。这反而增强她的叛逆之心。
她年轻的面容日渐呈现东方质地的美感。在学校时被邀去拍广告。与男友纪辰一起尝试做舞台剧。个性敏感,具备情绪的爆发力,舞台表演有相当天赋。尝试写剧本、演出、当导演,也会亲自动手做服装、做美工,愿意为舞台剧做一切的事情。不怕吃苦,付出大量时间精力去排练、开会、创作,通宵达旦。饿了吃盒饭,疲累时找个墙角就地而卧。
给亚瑟偶尔写信。“我感觉到身心中一股横冲直撞的力量。仿佛渴望把自己碎裂,撕开,释放出其中的压抑,也包括我对这个世界的无知、畏惧、怀疑与挑衅。只有在艺术行为中偶尔体验到一种忘我,能暂时停止内心的交战与冲突,让我觉得平静。但这一切并不长久,不过是短暂的维持并仍有变化与反复。” 她知道亚瑟清楚她在说些什么。也知道,亚瑟早就经历过这种无法究竟与彻底的工具与方式。至少,他在曾经有过的尝试中并未看到希望。
毕业后决定跟随纪辰到香港,做有探索意味的先锋的舞台剧。开始成名,被邀请全世界巡演,陆续得到一些奖项。纪辰是野心勃勃、志满意得的男人,格局狭小,对物质世界过于专注与看重。虽然有充沛的个性和意志推动他们的工作,也是尽责的合作者,对她体贴、爱护,但他热衷潮流所趋,试图投人所好获取外界认可得到大量回报。对她来说,所做的除谋生更注重生命实践与提升的意味。
他们形影不离,大部分时间与对方相处、共事,但价值观始终相悖。也许,她终究轻视他。他的心不够有趣,无力穿透物质世界,无法抵达更深处的确认。这是一种精神局限。她不是在城市世俗之物堆积中长大的孩子,接受功利化与合理化的秩序,而是被亚瑟在旅途、大自然、有选择有隔绝的审美倾向中带大。他们与外物保持着一定距离。她从来没有被物质世界的价值观拖着走。
他向她求婚,她意识到自己不够爱他,只是习惯与他共存。但人可以用来相爱的时间应该无多,她总有隐隐不安。对他说不想结婚,要分手。他被迫同意。她在他身边的这些年,他的生命没有虚度,虽然只是她中途停靠的驿站。最后一次,在东京,他们举行极为成功的演出,也是她职业生涯的最后一场演出。她决定分手后暂停表演,面对突破的瓶颈重新回去学校学习。
那正是她备受关注与爱慕的时候。没有接任何商业性广告,没有出席过商业活动,除舞台几乎很少露面。在关键时刻戛然而止,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这样。而她知道自己不过是遵从天性而行。
洗尽铅华,回到美国读书,重新做回朴素的寻常人。那时她觉得与心失去联结,需要找到新的情爱对象,否则欲望全然熄灭。对当时的她来说,这种熄灭如同死亡。在酒吧与女朋友们聚会,认识他,来纽约出差的新加坡商人。她喝好几杯马天尼,他坐在吧台边默默注视她。男人健壮而温和,穿着白色衬衣和西服。她也许是有某种西服情结,觉得这种装束代表正常而有序的生活,理性而冷静的秩序。这对她来说很新奇。同时她闻到他情感的气味。
当天晚上跟他回去他住的酒店,在电梯里,他拿出钱包给她看夹在内页的照片,是他的妻子和一对儿女,表面温馨端庄的家庭。他说,这是我的妻子和孩子。他喜欢她,但他需要她事先得知和体谅现实规则。她不动声色地抬起脸对他微笑。他是个妥善得体的中年男子。她对他没有什么企图,只是用来填空。
这段关系并非不美好。他离开纽约之后,经常给她写电子邮件,跟她讨论诗歌与戏剧,嘘寒问暖。并且安排公差,保证每个月过来纽约看她一次。彼此松散、自由,不关痛痒。没有虚伪,不存在占有之心,看起来可以漫漫无期地持续。一年之后,她认识丹拿。他曾是她的戏剧观众,热烈爱慕她。她在邮件里对男子坦白,说,不能再持续这个关系。她终究还是喜欢有目标的感情,或者说是有归宿的感情。他接受现实,回信说,他很难过,但的确给不出她所要的东西。
丹拿貌似单身,其实有隐形同居女友。他需索女性的关注、尊重、宠爱、照顾,要求别人让他满意。习惯苛责他人,却无自觉,这大概就是他几十年都在不同的女人之间徘徊的原因。没有人可以填补他内心那道空虚而焦灼的鸿沟。他习惯性取悦身边的女人,但建立起来的都是分裂而肤浅的情感关系。他不是全心全意的人,也无法建立全心全意的关系。他从未满足。
起初再怎样激情蓬勃,对她惊为天人,经过时间的冲洗,互相之间不停地对撞碰击,种种较量、妥协之后,剩余的也就是一份渐渐干枯的情欲。渐行渐远。一段畸恋,恶战三年。精疲力尽。
因为情感苦痛的煎熬带来的推动力,她接连写出几个成功的剧本。她仍在被关注。但同时,她敏锐地体察到自己对世界的好奇心、热情、野心、欲念正在逐渐退失。一种难以言喻的倦怠。夜深人静时,有时害怕得睡不着。害怕人生苦短而肉身仍不过是放纵漫游。心在警告她,所有人的时间并不多,而人还要在无意义的冲突和纠葛中损耗多久。她没有看到自身成长。
功成名就而内心彷徨迷茫的人很多。她不是唯一受苦的一个。
最后一次与丹拿旅行,在意大利。罗马的酒店奢华,房间陈设华丽正对一处复古花园。即便身临佳境,他们仍为彼此的孽欲煎熬。无缘无故心生恨意,剧烈争吵。他怒掴她,她的嘴角淤血,立时血肿。他极为恼怒,夺门而去。面对如此剧痛,她的心反而冷静下来。整个人仿佛被冰水激醒,坐在床边,知道感情持续下滑,彼此再无力气维系最后一根细丝。
分开之后她独自去威尼斯。这是人生最低潮的时期,感情挫败,对世间的成功感觉虚幻,不知道意义何在。心里只有找到真意的急迫,也许相爱应该归属其中,但现状残酷暴戾,彼此都不善良。在撕裂的困境之中,逐一熄灭情爱的妄念。同时她有预感,苦痛已到,情感的漫长暗夜即将结束。
火车在海水之上移动。通往海岛的长而笔直的铁路,仿佛是通往内心的自省之途。她来到一座被废弃般的没有活力的岛。教堂,壁画,建筑,在迷宫般的街巷来回兜转。冬天是淡季,人少,萧条。水拍打岸边,石头上全是幽绿的海草苔藓。独自住在临海一所老建筑改建的旅馆,房间很小,挂着米白色细麻窗帘。她点一支烟,听到房间外面传来声响。打开窗户探出身去,只见岸边海风巨大,船只桨橹在猛烈地晃动。这声音惊天动地。
当时她有所悟,有所觉,当下身心空落,意识万籁俱寂。在那一刻,她看到人生充满荒诞。荒诞的美,荒诞的艰难,而人在这样的荒诞之中活得过于用力。当欲望熄灭,她感受到的只是怜悯。对他人,对自己。这怜悯是温柔的悲伤。
三个月之后怀玉出现。她跟他去岛上,决定结婚。
3
她在廷布住下的第一个夜晚的梦境。
一座金字塔形云雾缭绕的雪山。她与男子置身于一处花草盛放的庭院。他坐在椅子上,面朝雪山背对她,后面是破旧的旅馆房间。她用白布裹住他的肩颈,倒热水,洗干净刮刀。阳光在刀刃上跳跃着光芒。他的头发很长,平时扎成一束马尾,此时散开。刀刃轻轻移动,黑韧发丝簌簌断裂,碰触她手背的肌肤。她的手抚摩过他的头顶、脖子、肩膀,听到他的呼吸。
如同万物消融,存在于尽头般的世界。他面容不清,不知他的身份,彼此之间却有千丝万缕的连接。只是感受不到男女之间的情欲波澜,一丝丝波动也无。此刻世界晶莹透彻,清净无染,仿佛用琉璃、宝石、水晶雕砌而成,一切毫无瑕疵,美妙绝伦。无喜无悲,只是圆满。定境维持着,她心想这是何时何地。疑惑闪过心神微一动摇,所有景象即刻消失无踪。
当她醒来,听到清晨的雨声,雨水洒落在敞开的大地。淅淅沥沥,与大地碰触发出长短深浅不一的声音。起床,打开窗户,云雾弥漫,山峦起伏,四五只轻声鸣叫着的云雀飞过树林遁入山谷。远处山丘耸起一座寺院,金顶如鸟翼展开。风中传来僧人早课仪轨的诵经声音。草木湿润芳香扑面而来。他闭上眼睛,感受清凉的水滴打在眼皮、额头、眉心、脸颊上。
决定先出门步行感受廷布雨中的早晨。走下酒店陡坡,两边是收割后的水稻田,隐藏在树丛深处的民居,几间店铺。一路围墙里的绿树探出枝条,绽放大簇鲜红三角梅,新鲜落花洒满一地。她独自一人,走得很快。不辨方向,听任直觉随意往前。寒凉细雨,绵绵密密,逐渐衣衫微湿。
经过三岔路口,左拐可以通往市中心,右拐是更为荒寂的路。选择右拐。持续步行约二十分钟,前面地势豁然开朗,高山围绕,白色佛塔耸立。原来抵达一处寺院。她是怎么不知不觉被引导到这里的。山谷间弥漫清晨煨桑的白烟袅袅,男子穿帼,女人穿颜色淡雅的基拉,清晨绕行寺院,祈福礼敬。这是当地人日常生活之中传统式样的开端。以虔敬心开始每日的劳作和生活。
她走向他们,跨入装饰华丽的寺院木门。一尊女身雕塑立在泉井旁边,正对佛殿。旁边是画满壁画的走廊,前后排列八个古老的大经筒。五六位老人坐在地上,转动手里的经轮低声诵经,身边放着食物、水壶。他们看起来长期停留此地。点燃大盏酥油灯,火焰簇动,空气中都是咒语的音节。她跟在一位妇人身后,用力推动经筒,木轴移动,经筒翻滚,发出咔啦咔啦粗重的摩擦声音。
广场中的人们,在雨水中按照顺时针方向继续绕着寺院经行,手持念珠,快速念诵咒语走路很快。瘸腿的男人、背着小婴儿的母亲、白发苍苍的老妇略慢。她绕到寺院正门,顺着白色台阶可以进入大殿,但并未见到有人进去。一位农妇仿佛是远道而来,趴在门前空地上磕长头。进去还是不进去,可以随便进去吗。她看着门扉之间露出来的未知空间正在踌躇,面容清秀的僧人出现在门边对她挥手示意。
她踏上台阶脱掉鞋子,进入幽凉的殿堂。
两位年轻僧人二十岁左右,在殿堂里清扫,点灯。其中一位拿出铜壶,在她手心里倒出一些甘露水。她喝小口,剩余的抹在头顶和额头上。甘露水有草药和番红花气味,流过喉咙时觉得清凉微麻。大殿供奉壮观精美的普尔巴金刚像,众多塑像密密层层叠起,如同寓意神秘的坛城。四角是空行母像。她绕行一圈,仰头观望,所有塑像的眼睛看着远方。僧人再次对她轻轻做手势,示意可以沿楼梯去楼上礼拜。
狭窄的木楼梯边侧,墙上绘满涂抹金粉的壁画,在照射进来的光线中熠熠生辉。一排排度母像,手持莲花面容优美的女神,呈现于古老的矿物颜料之中,露出优雅而悲悯的微笑。逐一看过去,盘旋到二楼,另有一尊巨大的普尔巴金刚像与女身像紧紧相拥,露出獠牙,气势威武。两边摆放巨大的洁白光滑的整根象牙,薄薄的木蝴蝶花一枚一枚串起长线,点缀佛像背后的帷幔。
作为畏怖金刚的形象,有理论曾解释它的每一个造型或标识所具备的特殊意义。三只眼睛,是能够看穿世界幻相的智慧。用五颗骷髅头颅骨制成的王冠,代表五种成就圆满的智慧。披散的头发提示,所有的因缘均已断绝。骷髅头颅骨的装饰,是功德圆满。由被砍下的头颅制成的花环,指三昧修习。装满鲜血的头颅指智空,各种刀砍断虚妄与欲念。被踩在脚下的各种赤裸的人尸,面目猥琐可悲,是被征服的解脱的障碍。
她在空无一人的殿堂之中默默坐了一会。
下楼与僧人道别。那位年轻僧人拿出一条打金刚结的红色丝带递给她。她挂在脖子上,合掌向他们示谢,起身退出。临别前阅读门外墙上的说明。这座寺院是以前的皇太后为死去的国王儿子而建造,进门看到的女身塑像也许是供养人皇太后。大群鸽子在石板地上起起落落,聚集着寻找食物,喝水,咕咕叫着。人们已陆续回家,准备劳作。
廷布开始崭新的一天。
4
远音:
终有一别。
凌晨,我躺在孟买候机厅椅子上等待飞机。六个小时,有足够时间适应你的离去。一个中年人起身去买东西,让我照看他的行李。回来之后他开始闲聊,从城市、工作、个人经历一路说起,絮絮叨叨。他看起来富有,也不难看。我不愿意说话,起身离开他,走到远处角落另找空位。用背囊当枕头,脱下外套遮挡身体,继续睡觉。
自你离开,我觉得孤单,渴望入睡。这样可以不再思念。
在候机厅短暂的梦中,我看见与你一起,并肩站在阁楼露台。木地板,赤脚,前面是一面纹丝不动的碧蓝大湖,周围围绕绿色山丘。我们默默无言仿佛是累世的亲人。我心里暗自思忖,这是母亲以前说过的,在生下我之前于梦里看到的那面湖吗。当我醒来,看到对面座位坐着一位穿藏红花色僧袍的老人。八十多岁,剃过的发根雪白,眉毛也是白的。他打开用黄色锦缎包裹的经文,埋头低声诵经。戴玳瑁边框老花眼镜,脖子上挂着很老的深海珊瑚佛珠。裸露出来的右边手臂仍有结实的线条。
我坐起身来,理正衣服,默默听他诵经。想起你跟我说过关于生命的完整性。如果没有做出努力,人不过是随着肉身衰老,灵魂软弱,最终与世间其他物质一起腐败,发出臭味。我不知道自己穷其一生,能够成为什么样的人。这真是可悲。如此重要的问题,却还没有来得及在告别前与你讨论。
回到国内,我与父亲和解。他年老,希望我帮他管理生意。我开始认真做事,打发时日,聊以谋生。一切看起来似乎踏上轨道,再无错漏。但某些时刻,软弱而迷茫的心境依然汹涌如潮,几近让人窒息。我仍需克制不时升起的对男性色身的欲望。无力对抗世俗,不能面对难言之隐。对你的爱也同样的卑微。
但我思念你,一如当初。愿重逢。
在孟买最后的夜晚,已是旅途终点。他们即将各奔东西。在常去的餐厅吃晚饭,用不锈钢餐盘端上来的咖喱米饭,有鱼肉或羊肉咖喱。她只吃素食,喜欢蔬菜炒米饭,叫做naan的泥炉中烤制的扁面饼。偶尔会尝试阿月浑子果冰淇淋。喝了一路的拉西是由新鲜酸奶和冰水调制起来的饮料。
她说,印度的咖喱酱汁,含有丁香、小茴香子、胡椒、桂皮、八角、草果、姜黄粉、川花椒、芥末子……多达数十种的香料,不同的餐馆有自己的配方,烹制出来的咖喱各具风味。有些人不习惯咖喱,闻到气味就不舒服,我却很喜欢。这样美妙而有劲道的食物,回去以后会很怀念。
他说,经常见到一些国内来的人,宁可吃泡面,也不愿意尝试和接受异国食物。在人们无法真正了解事物的特质之前,大概也无法真正地去喜欢它吧。有时我会感觉,以后可能真的要与这个地方告别。不会再回来。
要回去吗。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