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缇(2/2)
她走过去,仰头仔细凝望。唐卡中的女神通体深绿色,头戴宝冠,脸如满月,眼如星尘,唇角有一缕略显不羁的微笑,眼神安宁。右手绛红色的手掌摊开,拈一朵莲花作施愿印。左手持一朵蓝莲花作供养手印。在琼持寺她也见过度母的样子。每个度母形象有相同的要素,又会呈现各自独特的美感。母亲的这副度母唐卡,女性面容并不以美貌去描绘。有一种深沉的慈悲和洞见。
她问雀缇,度母到底是一位女神,还是一股能量。
雀缇说,度母并非具体的实质的女神,而是象征人了解万物空性真理的智慧,代表证悟。她是法性与功德的显现,与诸佛一样,是我们内心佛性的外在显示。外境的造作,都可以看作是度母法性流露出来的真意。以这样的方式去观想绿度母。让心慢慢趋向她的境界,进入她的世界。
因为常年在僧舍给师父煮饭吃,房间里没有煮食设备。放置一架冬日取暖用铁炉,烧炭之后铁炉上可以做热水和简单煮食。雀缇煮一壶奶茶,这是山谷里普遍的饮品,当地牦牛奶与黑茶混合烧煮,提供热量和必要的营养。弥光端着杯子走到窗边,看到远处黝黑起伏的山峦。幽深山谷之中耸起一座庞大的金光闪闪的庙宇。
你叫我来,是因为仁美师父要圆寂了吗。
是的。他知道自己的期限。现在天还未黑,我们去绕寺院。
她围上大披肩,雀缇戴上一顶这里的人经常戴着的宽边呢帽,左手拿一串凤眼菩提佛珠。佛珠经过十多年的抚触已成暗红色,发出浑厚亮光。关门下楼,旅馆前面是条土路,也是村庄主要街道。两边有密集的小商铺,孩童、僧侣、狗、牛、羊、男女老少,混杂在一起相安无事。夕阳即将沉入山峦,天边云霞仍有亮光。黄昏有时会刮风并急速降温。
她们走向前方的庙宇,沿着绕寺院外围而建的转经筒走廊绕圈,诵经祈福。雀缇走路姿势稳重,身体笃定,背后长辫用颜色鲜艳的毛线捆在一起,穿长裙、长袖上衣,装束与当地人一样。一位腿有残疾的年迈僧人绕行白塔,姿势吃力,全身力量放在双手按着的木杖上面,颤颤巍巍走得很慢。虽已到风烛残年,面容和衣着看起来仍很洁净。她们经过他的前面好几次。
经过他第三圈的时候,雀缇放慢脚步,走过去握住他的手,把身上全部的钱取出来放在他的手里。她想供养他,但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用双手捧住他的手微笑。他很感谢,轻声说着话。母亲都能听懂。然后她们离开这里继续往前。
经过一处佛殿。许多僧人在殿内排成行列集体诵经,点燃大量酥油灯,明亮火焰跃动。他们在做千供,供养一千盏水,一千盏灯,金色弥勒佛仿佛拔地而起,头像碰触到屋顶横梁,顶天立地占满整个房间。她跟随在雀缇身后做大礼拜,双手合掌高高举过头顶,分别经过眉心、喉咙、心口处,五体投地做大礼拜。
雀缇说,这是把自己的身口意净化之后供养给佛。也是供养给自己心中的佛性。
弥光:
一切可安好。
夏摩山谷下起雪。春天三月,白雪茫茫,大雪下足五天五夜,路上积雪成灾,所有交通方式停止。我最近身体不适,有时卧床,仿佛任何药物都已无法缓解。他们要求我停止在家里自己治疗,离开山谷去外面彻查身体,但我没有时间也不愿意来回奔波,我知道某个期限离得越来越近。这期限仍是慢慢到来的。
这一生,我是再普通不过的女人,所有存在只是成全与圆满自己内心的爱。我大部分时间都在山谷与荒野之中,保持劳动、祈祷和孤独的生活,这有益于我的身体和灵魂。这趟人生给了我很多机会去实践学习到的教导。我每天持续感恩这样的人生。心里没有一丝疑虑。
在夏摩山谷,人们对时间和空间的概念与日常人并不相同。世人觉得生命只有一次,此生有限,所以需要尽量满足欲望,忽略因果,放纵行事,以求快慰。在这里,人们认为此生是无垠时空的一个标记,终究会过尽,也只是一个短暂的驿站。人应有更长远的目标。
我想对你说,拥有人身第一要义是修行,虽然这里面饱含孤独、苦修、弃绝或坚持,但也包含着自由与清凉。死亡带给我们最终的考验,我们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死去。以活着去做好准备,现在就应该开始学习,训练自己。用菩提心转化自己,利益他人,并最终了脱生死,这是最重要的事情。
如果我过世,记得,在我佛龛下面压着一只红色丝布袋,里面有一些头发,一封书信。我会在山谷中火葬,骨灰由你带到印度,在新月之日日出之前,在岸边燃烧这封信和信中的头发,与我的骨灰一起洒于恒河。陪伴我身边的那尊小绿度母像带去菩提伽耶,供养在大正觉寺的佛陀像前。自然会有人取走它。
本来我的项链应该留给你。但是去年有地震,我把项链卖给经过夏摩山谷的一个美国人。在非常时期,为病人和在学习的小僧人,钱有更多用处。衣物等已分给村里的穷人。
我们之间聚少离多,这是此生的缘分所决定。你借助我的肉身,来到世间完成自己的使命。我已做完应对你完成的事,以后彼此不再相遇也好。我没有为你留下任何财物,但请相信,你可以永久地在我的生命里,取之不尽。这是我对你的承诺。
雀缇
她七岁时,母亲偶遇仁美师父。他被邀请给人看病,她请他来家里做客,布施饭食,顺便请他给朋友们讲法。这样在家里住一个月。那时家里来人络绎不绝,数十人在起居室席地而坐,禅坐、听开示。结束之后分别求见师父请教问题。
母亲说,这是位德高望重的僧人,在自己的院子里接待源源不断从各地过来朝拜和需要治疗的众生。经历各种辛苦从远方徒步而来的人,需要食物、御寒的衣服、肉身的治疗以及心灵的开解,仁美师父从不收药钱,提供吃住,严格遵循和传承前世们的做法而行,做广大而慈悲的布施。任何人进入他的院子,都有热茶喝,有糌粑可以吃,有一块床铺可以安睡。出于感激,牧民们带来肉干、牛奶或自制的酸奶,农夫带来森林里的野生花蜜,珍稀的草药。穷人或许只能带来一筐土豆、一叠面饼或一块手织的毛毯。这些物质,仁美师父也一律分享出去让大家共用。
仁美师父有位侍者,名叫松林,这位面容俊美的出家人当时大概二十岁,面带微笑,健壮而风趣,照顾师父的衣食住行。他喜欢跟孩子们玩耍,向弥光学习语言,称她是他的小老师。他会在厨房里迅速而洁净地做出好吃的面食,蒸出一锅鲜美多汁的羊肉萝卜包子。弥光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有趣而温柔的男人,着迷地每天跟在松林的身后。
松林带她去见师父。推开平时紧闭的木门走进书房,这个房间在这段期间充满神秘感,人们进去都会轻而小心地关上木门。她看到里面已被装饰,铺着漂亮的伊朗手工羊毛地毯,老僧人盘腿坐在炕座上,中间是一张小桌几,彩绘瓷瓶插着新鲜芍药花。四面墙上挂满唐卡,案上有精美佛像,点燃河流般的酥油灯,一行行水碗,一排排供品,所有器物金光闪闪、华丽洁净。
她走到他面前,出于羞涩忘记行礼,伸出手给他,说,你好,师父。
这位穿藏红花色僧袍的老僧人来自夏摩山谷。仪容干净,表情温和,身材清瘦,有一双神采奕奕的眼睛。他屈身往前握住她的手,他的手大而温厚,柔软而暖和。他把她拉近,当她靠近他胸前的衣袍,闻到高山草药、酥油混杂的浓郁芬芳,瞬间如跃入大海。他伸出手抚摩她的头顶,一股热流经由她的顶门进入身体内部,进入深处。她觉得心脏跳得迅疾,耳边响起嗡嗡作响的经文,音韵浑厚有力。
他给她诵吉祥经进行祈福。
诸多天人众,思念诸吉祥,
愿望诸福祉,请说最吉祥。
不亲近愚者,而亲近诸贤者,
供奉应供养者,此乃最吉祥。
住于舒适地方,有往昔所作福,
自发正确誓愿,此乃最上吉祥。
多闻又技巧,又善学戒律,
凡被善说言语,此乃最上吉祥。
敬重与谦逊,满足于知恩,
适当时闻法,此乃最上吉祥。
与诸世间法接触,其心不动摇,
无忧、离尘、安稳,此乃最上吉祥。
然后他抬起她的脸,用额头去顶她的额头。他微笑地说,你曾是佛陀足边为他欢喜赞叹而盛开的一朵青莲花。现在你又为他来到世间。
他们对她来说是另一个世界的人,身上有她在周围无法感受到的优雅、古老而充满情感的气息。一个月后他们回去夏摩山谷。
二十年后,她来到这个山谷。跟随雀缇离开殿堂,沿着泥土小径走去僧舍,天色已黑。她们走进一个整洁而空旷的大院子,种着花草树木。周围走廊排列一圈木结构小房间,以前这里挤满各种远道而来的病人。现在一些僧人和信众坐在地上,聚集一起诵经和等待。松林出来迎接她们。
她印象中的他是个漂亮而温柔的年轻僧人,出现在眼前的却是一个面色黝黑满脸皱纹的中年人。寺院里生活条件艰苦,僧人们的面容苍老加倍。基本上在二十五岁之后,他们像凋谢的鲜花不再俊美,衰老超过实际年纪。松林浓黑的眉毛,雪白整齐的牙齿、热诚的笑容还和以前一样。看到已成为成年女子的她,态度适当而有礼,不再像以往那般跟她亲近。
他接她们进房间,倒出热茶,说,弥光从很远的地方过来的吗。她说,是的。他说,应该要回来。师父很快要离开人世。
她们走去仁美师父的卧室,房间摆设质朴无华而清洁高贵。点着一盏大酥油灯。仁美在度过逗留人世的最后时间。她看到躺在炕床上的老人,已有人把他的身体半支起来。他的头发剃得很干净,形容消瘦,身体在她眼里呈现出透明状的光晕。她感觉他的灵魂即将远行。
她走过去,跪在他的身边,抓住他微微温热的手。他的眼神落在她的脸上,温柔而润泽。他轻而清晰地说,你从很远的地方来。你还会回去。你会一直在那里。
师父,我以为你不会老去,不会生病,不会轻易离开这个世界。你为那么多人看过病,为什么自己还是会走。
没有人能够有不死的肉身。身体在死亡面前是一定会被打碎的陶罐。物质世界的所有一切,只是借来一用。修行人的生为死而准备,要不畏惧生死,不贪恋涅槃。
你还再回来吗。
我会一再地回来。只要有人需要我,向我祈请。
请赠我一段话,师父。
他的手轻轻抚摩她的头顶,说,在我时常阅读的一本经典里,写道:万物虽然虚幻不实,但我们却能从清水中反映出的月影看到月亮,同理,因果的各层面也是这个相对世界的投影。因此在这幻象的世界中,请让我们众善奉行,莫造新殃。
7
母亲与僧人一起帮忙做饭。弥光生火,往灶膛里塞进去木块、干牛粪,母亲做素面汤,包子,炒土豆和白菜,让在这里等候的人能吃上晚餐。打扫干净厨房已是深夜,夜色漆黑如墨,远处山峦的影子若隐若现。一轮洁白孤月在山岗上升起。她们坐在厨房里,烧起牛粪火,不停烧热水出去供茶。
雀缇从口袋里拿出一些暗褐色的粉末,把它们洒在炉炭上,房间充满一种带着麝香和花香气味的芬芳。这是她自己做的香粉,叫莲花自净香,配方来自芒切老人。把牛黄、白檀、郁金香、龙脑香、麝香、丁香、迦俱罗、莲花、青莲花、金箔各等份,用白蜜与药草捣和,持续诵咒七天。闻到的人会心生欢喜与安宁,无忧虑悲伤。
她问,师父走了,以后你怎么生活。
我自己生活、修行,等他回来。再次找到他之后,再去照顾他。母亲指着自己的头顶,喉咙,心脏,说,我们的身口意相印,永远不会告别。真正的上师投生和活着是为其他众生,会一再回来。因为他们许下服务众生的诺言。她看着窗外繁星闪烁的天空,说,但我常觉得,人世间其实是不可能被改造和完善的。环境与人心持续在恶化。
你对这个世界的态度有些悲观与消极吗。
我相信事物最深处所隐藏的秘密和圣洁,不管是一片翻滚着麦浪的田野,还是一颗挂在松针上的雨后的露珠,一道瀑布还是一声鸟鸣,一位老人死去或一个婴儿出生。在这些生灭中有恒久的真理,是我们祖辈留下来的教诲。被坚守的能量场始终存在,是千年以来人类所有至善至美意识的汇合处,它一直在流经我们。并希望经由落叶一般的我们再次传递。而我们最后依然回到大地。
但以后的时代,人世如同铁锅热水沸腾,人们浸泡其中却浑然不知,无休止的吃喝、享受、各种感官声色刺激、各种科技开发与创造,只为更快速地享受便利、催生物质利益。忽而狂喜,忽而悲伤,忽而成功,忽而失败,被物质与感官所奴役。男人仿佛是被复制出来的充满野心和匮乏感的战士,在虚幻的游戏里过关斩将。女人变成贪婪的低能的动物,需索散发出香气和金光的物体,幻想自己青春永驻,并且企图占有伴侣不可能达到的忠诚和依靠。人们把大多数的时间消耗在无意识琐碎的事情上,成为自动化的机器,过着没有觉知的生活。
一切事物都是因缘和合而成。银河系最初也只是由星际气体和尘埃组成。我们生存其上,看不清所在的位置。只是像蚂蚁一样,把眼前的生活,把争夺的一小块面包屑,把所有微不足道、无足轻重的事物,看得比生命还严肃。事实上,所有世俗活动的本性都是痛苦的,有如蚕从唾液吐出的线一般。从自身吐出,然后又把自己卷捆起来。
接近午夜气温骤冷,月影已消失。雀缇打开窗户伸手感受空气,说,开始下雨了,一会要下雪。师父今天晚上要走。时间已到,人生总有一别。天地已开始为他的离去进行清洗。这样异常的天气以前没有遇见。
她悲从中来,说,我不想让他离开。
雀缇说,我们无法永久地占着这个肉身。心识以肉身为渡船去向彼岸。靠岸之后,肉身可弃。以后我会离开你,你也会离开你的孩子。对夏摩山谷中的人来说,来到这个世界只是经历一段旅途,所有人不过是走在路上的旅人。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不管是爱情、亲情、朋友,无不是同行一程的因缘聚合。不如彼此以客人相待,心中有感恩与珍惜。
她问母亲,我虽然在寺院里学习,但有一处始终困惑。人死了之后肉体败坏,生命宣告结束,到底有谁能够证明有灵魂存在。这是可以用科学来证明的事实吗,谁见过灵魂,有谁在再生的时候还能说得清楚自己的来路。不仅仅是死亡,其实她还想与母亲讨论关于情欲的罪恶感与饥渴。讨论恶、放纵和羞耻。讨论雅各对她,以及母亲对无量的感情。
母亲似乎洞察一切。注视她的脸良久,轻轻说,你休息一会。还要煮茶做饭。有很多人需要我们的照顾。我们会逐渐得到答案。当答案来临的时候,有可能问题早已不复存在。
雀缇盘坐在佛龛前开始祈祷,回向,转动转经轮轻轻持咒。今晚她不准备睡觉。大家不停地诵经,等待消息。她躺在厨房里的一张小床上辗转反侧,无法成眠。高原反应仍使她头晕,身体内部很热,脑袋发疼。生离死别的悲伤以及自身命运的未知,多种混合的内心情绪的纠缠,使她情不自禁缓缓流泪。又仿佛是一种清洗,心里一点一点地亮起来、干净起来。
凌晨,窗外响起干燥雪花突突飘落的声音,她起身拉开窗帘,看到路面大雪覆盖,白雪茫茫。远处山脉顶部有一团红光升起,散发光亮如同火焰燃烧,正向西边移动。此时雀缇也警醒,立刻带她走到佛堂,点燃桌面上摆出的一百盏酥油灯。在灯火簇簇之中,她们跪倒在木板上磕长头行礼。
母亲说,师父已启程。愿再与他重逢。
8
在夏摩山谷,雀缇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寻常妇人,饮食衣着简朴,生活清贫。她只是日复一日地采药、做药,给人看病。自己则从来不体检,不去诊所,有时不太舒服去山上拔草药,熬汁服药。她言语不多,脸上总是微微含笑,不管置于什么样的处境,几乎不流露出高兴或低沉的情绪。在她老去而沉静的面容之下,也许隐藏着难以言传的故事和复杂的记忆。但她守口如瓶。
她为弥光在房间里搭出一张床铺。这是她们真正意义上属于两个成年人之间的相处。母亲清扫劳作,静坐持诵,即便是洗手、换衣这样细小的事情,做着的时候也有优雅而寂静的气氛,不流露出凡态。在她身上看不到沮丧、倦怠、急躁、焦虑、怨悔或其他多余的情绪。她平心静气地存在,尽可能简单地处理好生活物质层面的事情,而把大部分注意力和重心放在照顾他人和服务之中。
在母亲的身上,弥光感受到经由克制、训练、单纯、深入而得到的彻底。这是无需宣说的。言行举止就是在说法。后来她觉得,已无法知道母亲到底在想些什么,或她真正的感觉是什么。因为她无法看到母亲的悲喜。母亲对任何人都平等而随顺,聆听,帮助,没有好恶。处事简洁直接。
她经常耗费漫长的时间,切、煮、磨合搅拌草药,做成药丸,再分送给需要的人。即便独自一人,经年累月在寂静无声的房间里度过余生,对她来说也不是负担。有空闲时,她手工制作牦牛围巾、披肩,施舍寺院和穷人。白天在寺院里劳作,帮人看病制药,做饭,提水,打扫院子,煮水,做茶。这里没有煤气与自来水,用木块、干牛粪、炭火取暖和煮食,去河边取水。几乎是无休息的生活,周而复始。
雀缇融化于自我的消失之中。
她每天吃自己做的药丸。有一个鎏银雕花木碗,洗得很干净,通常在入睡前,在黑暗中把一颗药丸碾碎,放在碗中的温水里融化,挡上银碗盖避免光线和尘土。第二天凌晨四点左右,她醒来,念诵药师佛祈祷文服下药水。然后起来清扫,点燃一根白檀香,诵经。在凌晨和睡前,母亲诵经很长时间,大概一到两个小时。午时睡上半个小时。生活极为规律。
她看到母亲眼角笑起来绽开皱纹,眼尾肌肤松弛微微下垂,但眼睛仍有少女的清亮神气。白发长在额头上端,四五根分外鲜明。这二十年毕竟已过完,不相见的漫长日子里,在她心中母亲始终是三十岁时秀丽而芳香的女子,现在她知道这只是一厢情愿的记忆。相较于年轻时候的强壮和丰富,现在的雀缇,已成为平凡无奇的人。
她们一起共睡。她听雀缇诵经,看她煮水泡茶,喝茶,走山路。大殿里磕长头,绕塔绕寺院,走很远的山路。母亲平时忙于行医做药,很少读书。有时她轻轻唱歌,她那微微有些沙哑的柔和的声音,令人沉醉。唱诵多是祈祷文或道歌。有时会唱一首民谣。
雀缇在她离去之前,郑重对她说出一席话。她说,弥光,如果决定修行,要接受自己成为一个叛逆的人。因为生活会逆着大部分人的价值观而行,也会逆人性的沉堕重力而行。大部分人在做的事情,不去做。跟他们相反地去做。当他们急需在人群中获得承认,得到世俗的成就,你要甘心自我完善。修行人是叛逆的,被遗弃的。
当人越是博学多闻,通晓法意,会成为看起来越发普通的人,谦虚,温和,朴素无华。他不会骄傲自大,孤芳自赏。习得禅定的人能够管理好情绪与妄念,一切显示清朗无物,因此能够与众生和谐而圆满地相处,不会无端恼怒或心生恨意。只有在自心达成和谐而圆满的时候,才能做到。
万事万物皆显现,但没有坚固的参照点或攀执。练习接纳事物的本貌,记得正知正见以及禅修的意义。不论你做什么,应当以无念作为封印,将累积福德的行为作回向。没有任何应舍弃或成就的事情,这是可以随时回归的中心。
她说,你的医术、你的所思所想,没有人知晓。你没有弟子,又远离我。再不会有人传承到这些。它们会随你而去。
雀缇说,默默无闻、无人所知地离开这个世间的,有思想有学问有品格的修行者们何其多。如果他们再次回来,是因为心中有大愿、有承诺、有对众生的深情。而我不过是个最普通不过的妇人。我不需要留下任何东西,我为自己的任务而来。当我实现目标就可以离开。
但你照顾很多人,帮助很多人。
这是顺便的。在我们自利的同时一定也会利他。某个时刻,利他会自动发生。
再告诉我一些关于你的故事。如果不告诉我,这些事情会被你带走而无人能知。
9
那年我二十岁,芒切师父最后一次和我见面说话,我已得知自己怀孕。他也知道,但并没有失望或责怪,仿佛早已接受结局如此。他说,世俗的情感甜美如蜜也苦海无涯,命中注定,你这一趟来到人间为见到爱人。但他还在未来,不是现在。你现在只是要突破自己的责任,奔向他。 他说,其实我又何尝不是如此。所以我知道你以后仍会回家。
我移动双膝靠近他,用双手扶起他的右手掌心贴在自己的前额上,流下眼泪。
我说,师父,我希望得到真正意义上的伴侣。不仅仅是肉身的结合,还有意识和精神的合一。有人说找到真正的伴侣,心心相印,才能拥有进入曼荼罗净土的通道。它在试图靠近它的人的视线中消失不见,很多人失败而归,或者中途失踪。而已抵达的人从来没有任何回音,只留下稀少而隐秘的讯息。
经书没有告诉你,曼荼罗净土并非如我所居住的山洞,是物质存在。你触碰不到它的行迹。有一类修行者以抵达曼荼罗净土为目的,认为灵魂抵达那里可以避免无尽轮回,可以获得休息。但这样的地方并不存在。
我要试一下。
你的个性一意孤行,我只能放任你,由你在决定的选择中去经历坎坷。现在我为你卜卦。他随身带着三枚古旧的暗褐色铜钱,让我抛掷。接连抛三次,有些正面,有些反面,记录下来计算。他观察卦象,说,你七年之后出发去旅行,有一处高山之中的国度,在它的北部和西部有神灵居住的雪山高峰。抵达之后寻找河流交汇处的庙宇,走向会发出声音的佛像。如果遇见一位男子,他与你有很深的缘分。这种缘分超越此世的关系,他将带你去寻找曼荼罗净土。
为什么要在七年之后。
你需要做好准备。他也要做好他的准备。你积存福报,他也如此。因缘具足才会再度相逢。如果有前缘,我们会得到伴侣,不管是生活的伴侣还是修道的伴侣,这需要因果福报。种下过什么样的种子,得到什么样的果实。不可强求。强求会令人苦痛。有缘的相遇,不管彼此之间错过多久,当你们会合,泉水般的喜悦和宁静喷涌而出。这些表征让你得知所遇见的人,他在你的生命里到底占据什么样的位置。
你看到我所有的前世了吗,师父。
过去种种一切都已倒映在我们今世的生命里,如同水中合欢树的花影,无二无别。今世的生命,不过是让我们拥有崭新的机会去体验人生。雀缇,为何还牵挂前世。此后你回归红尘,开始另外一种方式的磨练和修行,跟众生为伍,与他们同在。在尘世中去修行,与诸世间法接触,一边学习把心收摄起来,一边让心解脱。人生在世最大的修行是克制自心,调御自心。治水者引导水,制箭者矫治箭,木匠雕饰木材,修行者要学会调御自己。不论做什么,将这种宁静和专注的心境延伸。如果觉知被净化,万物将显现其本有而无限的面貌。
他站在山崖边,看着山顶盘旋的飞鹰,给我最后的开示。说,带上你的白海螺,记得回家的路。临走之前,在右手腕戴上这枚白色右旋海螺。闭上眼睛,看到漆黑之中迎面有一团耀眼的光亮,火焰般燃烧照亮你的眼睛。要注意这一刻的照会,跟紧光亮。你要回家。
他决定在山洞里闭关七天。不让任何人打扰也无需送饭。我意识到彼时大限已到,另找附近一处山居暂住,每天只是不断地为师父、为肚子中的孩子诵经。七天以后,凌晨大雨倾盆,清晨时雨停,阳光闪耀,山谷里的翠雀花一夜之间全部开放,野鹿鸣叫,蝴蝶飞舞。我跑到师父的洞穴,打开封闭木门,看到里面一盏大酥油灯剩下最后一丝光亮。师父不知所踪,地毯上留下他的牦牛毛外袍,散落一些指甲和几缕头发。
我在洞穴里为师父祈祷一个月。按照他的指示下山,一路往东,来到六百公里之外的云停。他对我说,看到“停”字,就要停下。云停的山谷中有一面大湖,旁边一面小湖形状如同葫芦,山坡上长满野茶树,百鸟群集,山峰秀美。当地人说山顶有洞穴,居住着神女。他们供奉神女获得祝福。这里气场澄净,仿佛与世隔绝的桃源胜地。
那时夏季,湖面上开满水草绽放出来的白花,花朵在水浪中沉浮。透亮清澈的湖水来自地下水,干净如同甘露。我在深僻湖湾边找到被人遗弃的一处旧居,木楼败落,花园荒草丛生。我一点点建设和修补,以此为居留地。
在花园里种蔬菜,草药,种下玉兰、茶花、桂花树,疲惫时在木廊入睡,醒来时看见天空转黑,繁星点点,璀璨夺目。怀孕后肚子慢慢凸出,有时用手抚摸肚子,感受胎儿在腹中游动玩耍。因为从小在山上洞穴里跟随师父长大,受过训练所以心静如水,即便独居在深山僻壤也没有畏惧或疑虑。上师居住在心间。
虽然身体拖累,仍时常独自爬到附近的低矮山丘上,欣赏霜染后的红枫美景。跟随师父学习洞彻万物的真相,突然之间发现可以无障碍地使用所有学习过的技巧和理论。没有烦恼,也并不觉得孤独。孩子出生之前,黄昏时的天际经常呈现独特的图案。层层叠叠的云朵弥漫,仿佛海洋波浪涌动。天空的颜色明净、透蓝。
花园里的桂花落尽之后,一天晚上开始下雨。仿佛天地想清扫一下尘埃,湿润而清净,夜雨淅淅沥沥。清晨我在院子里,看到湖对岸有一道高而遥远的彩虹横跨山谷两端,经过花园,觉得这是吉祥的征兆,便收拾好随身东西划船出湾,去村庄里接生婆的家里。随身戴上师父赠送的绿松石项链。把花园里刚绽放的白色月季采下来扎成一束,准备做供养。
我的父亲是谁。你是不是都不知道他的名字。
他是一个画壁画的人,到处流浪。哪个寺院需要画壁画,他就住在那里工作。他没有家。
你们再没有遇见吗。
没有。
生下我以后,你为什么又决定离开云停。
师父说,停下来只是休息。要磨练自己,检验自己的修行,就去红尘中。当你一岁时我们去c城。我懂得草药、占卦,就行医,给人卜卦。我生下你之后有一些改变,再也见不到无形中的众生,但能够看到人的过去、现在、未来。见到他们的脸,脑袋里自动浮现出他们的信息。我不能完全说尽,这对他们来说没有必要,对我来说也是禁忌。
那你也能预见自己的未来吗。
其实每个人都可以。我们观想现在每一个起心动念,每一次身口意的发生,就能预测到未来。过去是因,现在是花,未来是果。
你喜欢我的父亲吗。
我见到他只有一天。我们共度一晚。我想那天我们是爱恋彼此的。现在我也并没有忘记他。
你生命中只有两个男人。
你的父亲,把你带给我。无量,是我宿世的爱人。
什么样的人是爱人。
心心相印。像两轮皎洁完满的圆月,相合为一,一丝不差。无论时空如何变化,肉身辗转多少次,彼此的心识如影相行,从未分离。
为什么你们没有共同生活。
我们从来没有分开过。
弥光,我们之前住过的城市,在另外一个时空。
那时城市科技非常发达,有高速交通工具,轨道四通八达。居民通过电子终端能解决生活中所有问题。需要手工做的工作大多被取消,大量行业被淘汰。大多数人没有工作,依靠领取政府救济金也能舒适地活着。什么事情都不需要做,也做不了。除了玩虚拟游戏,在虚拟空间里释放情绪与情感,只能孤独一人在屏幕上建立幻想中的生活。
大多数人有严重的心理问题,购买大量化学药剂来舒缓和放松自己,产生愉悦。化学药剂非常发达,配合各种需求而产生,随时可以给自己注射或服用。没有婚姻、家庭的形式,人们不喜欢生孩子,不再热衷做爱,因为药物产生的愉悦更强烈,更持久,更省力与方便。他们唯一所想是减慢衰老的速度,避免死亡,所以注射及服用各种营养剂、生物制剂,想以此延续此生寿命。因为没有信仰,这种想永存的欲望极其强烈。
呵,这听起来很可怕……
在此之前,我们还住过一个城市。它从沙漠中崛起,居民从被雾霾包裹的城市迁移过来。他们很有钱,积极改造,重新建立富足的物质生活。星罗棋布的高楼大厦,极尽便利舒适的生活。无尽满足之后很难找到目标。在再也找不到可以创新和生产的界限之后,人们感觉沮丧、无聊、灰心失望,只能再次投入到更匪夷所思的物质制造和享受之中,以此不断地循环与轮回……这个城市后来被大火烧毁。它叫g城。我带你从那里逃走,去了c城。
c城的居民身心安逸,离开痛苦和艰难的时间过于长久,很多人心智陷入停顿。虽然热衷灵性发展,但如果缺乏慈悲心和利他的大愿,不过是自我麻醉。平时他们充满优越感,蔑视外人、自我封闭,认为自己完美无缺,在禅定的幻象中得到和平与愉悦。因缘聚散也会让那里重新变成海洋。这个预言我在书中查到,但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如果我轻率地宣告,他们会认为我是疯子。有时我觉得这一切可能要被毁灭之后才有机会得到新生。
当我们身处于科技泛滥、物质为上的时代,人们会尽力往外求索,对抗、争斗、杀戮、摧毁与权力并驾齐驱,欲望与金钱占据重要的注意力,对内心却麻木不仁。以后人工城市都会被逐渐毁灭,需要寻找新居所。但我厌倦不停地逃难、转换居住地,没有一处可以安稳。不单是此世的漂泊,还有无尽轮回,如同恒河沙数般的劫难。我渴望找到一个归宿地。
你找到了吗。是曼荼罗净土吗。
我试图寻找过。最终人应该以真理为依靠,以自性为灯。眼耳鼻舌身意是坛城之门,居住在中心的是自性之佛。找到自心自性,以此修炼,就是不动。
10
她们步行到车站坐上当地的公共汽车。卖票收钱的男孩睫毛很长、皮肤很黑,有一双温和而害羞的黑色眼睛,手上戴一枚红宝石戒指。她想这一定是他珍爱的随身饰品。车厢挤满男女老少,停靠不同小站,不时有人上上下下,有打扮漂亮的年轻女子,也有带着很多竹筐的农妇。到最后一站,他们全都下车。
母亲拿着写有酒店地址的纸条,让城门口卖门票的老人看。老人给她一份城中地图,告诉她大概走向。她们背着背包,行过晨雾,沿着长而蜿蜒的石子路横穿古城。拐过几个街口之后,迎面出现大广场。阳光剧烈,孩子们在玩耍。一座高耸恢弘的五层大神庙,是加德满都山谷最高的神庙,尼亚塔波拉庙。传统的纽瓦丽寺庙建筑风格,大地震之后依然存在。五层高大台阶两旁树立的雕像,每层一对,台阶陡直,通往高处供奉着女神希提拉克希米的神殿。神庙的美感在瞬间惊住她。
旅馆在旧城广场,十六世纪之前王宫坐落于此,也是古都最古老的部分。以前是祭司们住的房子,有雕饰繁复的黑色门框窗框。房间里放着一匹儿童木马,是古城传统,他们的工匠做精巧的木马。她骑上去摇晃,它很优美但是很硬。母亲开始收拾行李。依然没有热水喝,房间里也没有热水壶,只有一个黄铜大铁壶装着矿泉水,放着两只玻璃杯。一整排窗户对着天井,垂挂白色纱帘。房间阴冷。
黄昏她们回到大神庙,爬到高处台阶俯瞰广场。左侧是巴伊拉布纳神庙,远处群山起伏,雪山围绕。一座由宝塔式寺庙改建的餐厅,她们在那里喝马萨拉热茶。暮色升起,夜色降临,巴伊拉布纳神庙聚集起很多成年男子,带着乐器准备唱诵。酥油灯全部都已点燃,闪烁出密密麻麻的光亮。在这里,每个晚上都与祈祷与赞颂有关。
晚上睡觉,房间隔音很差。隔壁房客是一对男女,男人不停咳嗽。这里早晚寒凉,又潮湿,难免感染疾病。她听到楼下木门在不断地发出声音,开开合合,好像有很多人在进出。远处有酒吧乐队唱歌的声音,一些人在喝酒。这附近都是神庙,古老与现代共存。她内心安宁,入睡很快。
早晨起床,母亲告诉她,整个晚上她在断断续续地醒来。凌晨时分狗一直在叫,此起彼伏,好像看到什么东西。天色发亮之后狗不叫了,门不再开合,恢复寂静。于是她听到极为清幽的铜铃叩击声音,隐隐约约,声息蜿蜒而来。也许是旁边的dattatreya寺。它离得最近。
她问,是风刮过的原因吗。
雀缇说,这里虽然冬季也寒冷,但并不大风凛冽。应该是路过的行人在虔诚地摇动铜铃。然后她说,我在拂晓时分做了梦。
你梦到什么。
看到我自己又已怀孕,肚子隆起要生下孩子。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心情,好像时间倒流你又重新与我合一。弥光,也许我们就要各奔东西。
仁美师父圆寂半年后,母亲在旅馆房间里去世。
雀缇的遗体七天后被发现,她衣衫整洁半躺在床上,死去之前曾禅坐,神态和静。身体撑在旁边堆叠起来的被褥上,没有痛苦或挣扎的痕迹。她事先在右手腕戴上芒切师父赠予的右旋白海螺,这是她出生的村庄里的传统。女子手腕上戴的白海螺,能在中阴状态引领她的灵魂,渡过轮回之海。
房间已打扫干净,所有物品打包整理。她日常习惯把无用闲杂物品定期焚烧干净,不留下多余。他们按照她留下的遗书做处理,她所有财物只是很少的四季衣物,几枚习惯佩戴的绿松石耳环。除此之外没有其他。留下一串凤眼菩提的佛珠,长期持咒已被抚摸得暗红发亮,这佛珠连同仁美师父的舍利一起赠送给松林。一幅仁美师父送给她的绿度母老唐卡,送给村子里的唐卡师洛惹。他经常帮助她提水、搬运东西,分担她生活上的重事。雕花乌木盒子里装着一尊小绿度母佛像,连同骨灰、书信、头发一起带给弥光。
弥光对雅各说,母亲在夏摩山谷见到自己的上师仁美,之后在他身边度过二十年,跟随他学习,侍奉他以及帮助给人看病。她是他重要的助手和弟子,帮他采药、做药丸、护理和照顾病人。当他日益老迈,母亲是他的双手,也传承他的医术和心灵。她把我留在琼持寺,大概对这个寺院太有情感,隐隐想留下一丝希望。她离开之后每年给我写一两封信,此外音讯全无。信中从不关注我的生活与俗务。
所以,她是一个医生吗。
是的,在古代,医生的角色通常是一位僧人,同时或许也是巫师、修行者、哲学家或心理医生。小时候我印象最深的事情是母亲处理情绪的方式,快刀切下的冷酷和决然,不给我一丝丝拖延或纠缠的机会。一开始我感觉自尊无法接受,她从不解释或相劝,只是告诉我情绪多余并且无用,扔掉是最好的方式。
后来我发现她是对的。她知道什么是不必要的。她希望我控制身口意,简化生活。她不动声色,逐渐修正我习以为常的思维方式和言行举止。我被她影响很多。
我只是没有明白,为什么会在梦中去到夏摩山谷,见到死去之前的母亲。我在图书馆的藏书里见过夏摩山谷在过去时古老的样子。梦中的它看起来属于以前,是封闭的与世隔绝的时空,和现在的世界毫无关系。
也许是你的母亲用意念召唤你过去与她同在。其实琼持寺一别,你们后来再没有相见过,是吗。
是的。但这个梦太长,太真实。我想告诉你不用等待我。你觉得在我经历过这些事情之后,还能够安心于世间的生活,过完一生吗。
我不想有婚姻、家庭、后代,盖房子,做生意,赚钱,生养孩子,以各种吃喝玩乐寻开心,买各种衣服珠宝取悦自己。所谓男女相爱,竭尽所能地霸占着对方的身心,害怕别人分走所谓的忠诚。这样琐碎而努力地去生活,需要很大的无明来支持。世俗男女之情,则需要很深的情欲和贪婪来支持。
何况,雅各,也许你喜欢我。但你也喜欢很多其他漂亮的女孩子。你只是觉得我比较特殊。
他搔搔头发,是的,你始终不答应我。但你也说过人与人之间不需要忠诚,这都是束缚和捆绑。
但我还没有对你说,如果两个人心心相印,他们之间连忠诚或不忠诚的界限都不存在。死亡也无法分开他们。
什么是心心相印。
合为一体,恪守彼此永恒而无尽的诺言。
这些信念所需要付出的代价太大,我们只是寻常人而已。
但母亲她做到了。她应该对此有坚定的信念。我想她经历过极为珍贵的情感。在漫长的告别之中,不知道她如何面对和转化欲望、悲伤、思念与孤独。她看起来已接纳和消化一切,并通过修行克服了自己。
她应该还没有告诉你更多的事情。她与她的爱人之间不会是个简单的发生。
也许她认为这是最珍贵的记忆。只能独自守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