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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获鸟之夏0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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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耀眼无比的阳光中醒来,时针所指已过了十一点。

脑中仿佛灌了铅般沉重地醒来。

寝室闷热不已,简直成了三温暖。

室内明亮得叫人睁不开眼。过了一晚,昨日与京极堂的一席话仿佛梦幻般不真实。

东摸西摸地换好衣服离开寝室,见到我的妻子雪绘扎起和服袖子正在做汤圆。

雪绘抱怨昨晚闷热难受而我又梦话不断,害她几乎睡不着,仔细一瞧确实有几分憔悴。

“千鹤子姐最近还好吗?”

妻子看也不看我一眼,边忙着她的事边问。

千鹤子是京极堂夫人的名字。两人开始是因丈夫之间的朋友关系而相识,但个性似乎非常合得来,私下也常有往来。听我说京极堂夫人一直没回来后,回了句“啊,果然是去参加庆典了”,不知是什么意思。

吃过中饭,等阳光比较没那么强烈了,我便离开家门。

步行到最近的车站——旧甲午铁路,也就是现在的国铁中央本线中野站约需二十分钟。

中野靠近这阵子发展显著的新宿,或许受其影响,去年开始以站前为中心,各项设施急速整备起来。战前这里的街景多为陆军的学校与设施,原本不甚起眼。现在商店街逐渐繁荣起来,与其说是复兴,印象上更接近脱胎换骨。

抵达车站时我已是满身大汗。在这种日子搭电车,对容易流汗的我而言,实在很辛苦。

在神田下车,先走一趟稀谭舍拜访京极堂的妹妹。稀谭舍的公司大楼由烧毁的公寓改建而成,外观上实在令人难以恭维,但总归是公司自己拥有的大楼,说了不起倒也是了不起。

终战之后过了七年,出版业界也已经恢复了活力。盟军占领下实行检阅、用纸分配等制度,持续了一段对出版业界不算好过的日子。但就好像要与之对抗似的,书籍杂志的销路却也非常好。除了推出战前书籍的复刻版,全集、辞典也一一出版。最近连翻译作品也堂堂摆在书店里,这些都是战前无法想像的景况。

于战后立刻登场、俗称糟粕杂志的粗俗大众娱乐杂志不断反复着创刊、被禁、休刊、又复刊的过程,至今仍改变名字、改变外型,顽强地残存着。

稀谭舍自战前便已持续发行杂志,与那些乘着战后解放浪潮出现的新兴出版社基本上有所不同。纵然称不上一流,目前每个月好歹也发行三本杂志,算是中坚出版社。

京极堂妹妹的任职所在是位于三楼的《稀谭月报》编辑室。如名所示,为稀谭舍之创社杂志,现在也仍是该社的重点杂志,每个月的发行量持续小幅成长。《稀谭月报》的主旨在于尝试以理性思维来解开古今东西怪奇事件之谜。仅听杂志名或许觉得与以搜罗色情惊悚事件为主的风俗杂志无甚差异,但《稀谭月报》在内容上十分严谨,从不刊载所谓糟粕杂志喜好的报道。其擅长的领域在于历史、社会、科学等严肃主题,偶尔也会刊载京极堂最讨厌的关于心灵科学或鬼神作祟类的报道,不过就算是这类报道也坚持不随便迎合流俗的慎重立场。当然,《稀谭月报》在本质上确实算是本通俗娱乐杂志,但由于其一贯的正统派编辑方针与新兴的糟粕杂志之间的界限分明,才得以不受到检举,持续至今。

我在两年前靠着“编者兄长的朋友”这种可有可无的关系,承蒙介绍到二楼的《近代文艺》编辑部后,于该杂志连载小说至今。

但我来稀谭舍并非只来拜访《近代文艺》编辑部。

当然,要是办得到我也希望能专心致力于文艺创作,但为了讨生活有时还是得不情愿地干些零活,也就是在糟粕杂志上匿名写些诡异的报道。三流的风俗杂志有如雨后春笋大量冒出,因此总是处于慢性缺乏作者的状况。只要不挑,工作机会其实很多。

但就算再怎么不挑,我还是完全写不来出来流行的秘密故事或性爱告白之类的文章。因此我专写些有点退流行的怪奇惊悚事件类报道来瞒混过关。但困扰的是,这类题材已经被写得差不多了,难以有所创新。所以我才会来到这个三楼的编辑室讨教点新题材,加以润色之后写成报道。目前可说是靠捡人剩下的东西来勉强糊口,所以就算被京极堂冷嘲热讽我也无可辩解。

因此,即使没有直接在此工作,我也常常到《稀谭月报》的编辑室报到。

进入编辑室,只见中村诚这位主笔兼总编辑一个人在房间里写稿。

“中禅寺小姐在吗?”

我简单打过招呼后开口问道。

中禅寺是京极堂妹妹的姓。

当然京极堂本人也有“中禅寺秋彦”这么个响亮的本名。

只是如今这个名字已很少被人称呼,他身边的人几乎全都以其屋号“京极堂”来称呼他。但其实京极堂这个屋号原本是夫人京都娘家经营的糕饼店的店名,他开起旧书店时擅自借来用的。这么看来,真的是个非常胡来的称号。

中村总编抬起头来笑着回应。

他是位非常和蔼可亲的人。

“哎呀,这不是关口老师嘛,临时来访有事吗?外头热得很,先进来坐吧。”

浑厚响亮的声音引我入内,我来到接待用的椅子上坐下。

中村总编也边翻着原稿用稿纸,走到我的对面坐下。

“很忙吗?若是打扰到您工作我这就离开。”

“哪里,一点也不忙,在考虑下个月的企划。没什么灵感,正想去逛逛旧书店街转换转换心情呢。”

他出身关西,说话带着些许的腔调。

“对了,记得老师您之前从事过黏菌的研究,应该听说过南方熊楠 [29] 这位学者吧。其实是这样的,配合明年熊楠先生的十三周年忌,想做个黏菌特辑,不知您是否方便为我们写点文章?譬如说,结合动植物的神秘生命体之类的主题如何?”

“唔,写文章当然是没问题,但是总编,记得熊楠先生去世是在昭和十六(公元一九四一年)年,十三周年忌应该还早吧?”

老实说,我并不算很喜欢黏菌,当初只是因为在很照顾我的教授的建议下才继续留在研究室作研究,如今实在提不起劲再来写关于这类的文章。

“是吗,那就是后年了。”

总编小声地喃喃自语说。

“话说回来,总编,中禅寺小姐去采访的那件密室消失事件后来怎样了?”

“对对,原来老师您对这件事也有兴趣啊?我原本觉得作为报道题材应该蛮有趣的,但现在似乎碰上了点问题。”

我原想不着痕迹地刺探一下,总编的反应却意外的激烈,由原本一副失落的样子突然转为兴奋的神色,令我吃了一惊。

“有点问题……那事件果然只是空穴来风?”

“不,不是这样的。那个年轻医生是真的从密室里消失了,但中禅寺认为关于这事件已经有太多不好的传闻,不适合在本杂志刊载,就算写了也只会流于中伤……总之是如此。”

“原来是中禅寺小姐自己放弃采访啊。”

我感到有点意外。

中村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搔了搔头。

“是啊。那女孩看似乖巧,对某些事情可顽固得很。说什么‘那位医师的夫人已经怀孕一年半以上,关于这点的流言蜚语不断。我们主旨虽摆在丈夫的失踪上也一定会提及这个话题,这时就算不管我们报道写得多客观,总免不了会助长奇怪的流言’……”

这时总编露出可怕的表情。

“……‘本社的杂志不是卖了就溜的糟粕杂志,所以不能刊出这么不负责任的事!’……总之就是这么一回事。”

“原来这件事背后有这么深的意涵啊。”

我装作一切不知情的样子地回答。

连二十岁的姑娘都这么识大体,而我却在被京极堂训诫前连考虑都没考虑过……

“嗯,我一开始也对她说‘这样反而有趣,从没听过患有这种症状的孕妇,干脆加上科学考察一起附上去也不错。我猜大概是丈夫失踪,孕妇精神上受到打击对身体造成了影响。只要我们确实调查,应该就不会造成什么奇怪的流言’……总之我一开始是这么认为的。”

“这么说也有道理啊,那她怎么说呢?”

“她说:‘不,我们也该为了将来出生的孩子着想’……”

不愧是兄妹,顾虑的事情都相同。

“中禅寺说,‘父亲失踪应该有其苦衷,而传闻会产生就表示其理由甚为复杂。纵使采访的主旨是密室消失事件或精神对肉体的影响,也无法避开提到这些苦衷。将来出生的孩子并无罪过,报道一旦化为文字,却会永久留存’。唉,我生意做久了,思考方式也变得有点商业化。不是杂志能卖就好,但也不是只要严肃面对就什么事件都能写。不管多小的报道都不可能不对社会或个人造成影响。唉,这女孩真是叫我清醒过来了,教人者反受教是也……”

中村总编大概很想把这件事说给人听吧,在不知不觉间态度也越来越热切。而我也是同样心境,因此听得有点羞愧,加上失踪者又是旧识,不得不暗自感谢京极堂妹妹的明智决定。

“没想到她对总编也是如此直言不讳,真不知道她哥哥听到此事会说什么呢?”

事实上真的想听听看。

“哎,真的没见过这么贯彻己志的女孩,最近的年轻小伙子跟她相比就软弱不中用多了。不瞒您说,一开始看她长得一副女学生般的可爱脸蛋,还很怀疑她真的能做得来这份辛苦的工作吗?结果,唉呀呀,十足能胜任啊。现在的年轻人只会做人教过的事,有的还连教过的也做不来。可是这女孩闻一知十,已经能独当一面了。哎,真是个意想不到的优秀人才。也麻烦您替我跟她哥哥问声好。”

“没想到总编这么看得起她呢,这些话要对她保密是吧?”

“当然当然,我也得维护一下总编的威严哪。”

说完,好好先生的总编豪爽地笑了。

我判断继续待下去也无法获得久远寺医院的消息,便打算就此告退。正当我站起身来准备告辞之际,总编突然向我招手。

“关口老师,只不过啊——”

小声地说:

“其实这件事情虽因上述原因取消企划,但后来我又在其他地方听到奇怪的消息……”

他每次都以这种方式放给我一些在自家杂志上无法刊载的怪异消息。他表面上虽装作不知情,私底下其实对我干的零活清楚得很。

“发生失踪事件的那间医院,其实还有别的传闻。听说在失踪事件发生前不久,曾发生过几桩刚出生婴儿消失的事件。当然医院正式否认这项传闻,坚称是流产或死胎。可是有人说曾传出婴儿的呱呱哭声,也有人说知道内情的护士失踪了,总之不好的传闻不绝于耳,一时之间警察还派人来搜查过。恰好这时年轻医师的失踪事件又接踵而来,且听说失踪事件其实也还没报案……”

看我一脸狐疑的样子,总编缩起脖子连忙辩解。

“不不,这是我独自调查而来的,您可别跟中禅寺说哪。总之,那家医院有问题。只是正当我想展开更进一步调查时,被她狠狠训了一顿,便只好放弃了。啊,这句话也请您别跟她说啊。”

总编再次搔了搔头,

“毕竟我也是要维护总编的威严啊。”

再次重复了刚刚说过的话,又一次豪爽地笑了。

离开稀谭舍,我遵照京极堂昨天的指示,朝神保町的侦探事务所出发。

侦探并非这个人的绰号,他——榎木津礼二郎是真的以侦探为职。恕我孤陋寡闻,还活着的私家侦探我只认识他一人。

我在神保町的旧书店街上走走停停,边逛书店边前进。

夏日太阳毫不留情地照射在身上,或许梅雨季节已在昨日离去。倒不是因为我过去曾从事过黏菌研究的缘故,相对于晴空万里的日子,我还是比较喜欢小雨不停的梅雨季节。还曾因此被人拿隐花植物这个实在不怎么好听的外号来取笑过,而命名者就是榎木津。

榎木津是比我和京极堂旧制高中时代高一年级的学长。

他是个——相当奇怪的人。

当时——

榎木津有如帝王一般君临校内。学问、武道、艺术不用说,就连打架泡妞也样样在行,做起事来永远比别人高一截。加上他家世好又眉清目秀,男同学们的羡慕,隔壁女校学生们的热情憧憬,甚至连雅好男色的高年级学长的眼神都集中在他一人身上。不论是软派硬派,校内无人能与之匹敌。简单说,就是距离我这个忧郁症在身、连日常会话都不能自如应对的人最遥远的存在。为我与这么杰出的他搭上线的,不是别人,正是京极堂——虽说当时还不是用这个名号来称呼——本人。我还没问过他们是怎么认识的,不过就连当时所向无敌的帝王榎木津,不知为何也对京极堂敬重三分。

而虽不知他是抱持着何种心态,榎木津似乎也对我产生兴趣。在三人同进同出之际,不知不觉间我们的交情也亲密了起来。

或许万人钦羡的立场,反过来说就是最孤独的场所吧。

榎木津第一次见到我时,他口中说出的第一句话。

——你真像只猴子。

失礼到这种地步,竟叫人生不起气来。

京极堂听他这么说,便跳出来说“这家伙有忧郁症,欺负他会并发失语症。反正学长也有躁郁症,刚好可以顺便向他学习学习”之类更莫名其妙的话。

实际上,榎木津没有躁郁症的倾向。他总是非常乐观、非常愉快的样子,最喜欢在崇拜他的女学生团团簇拥下呵呵呵地傻笑。其性格相较于当时的学生作风可说是荒谬绝伦,不知该说是浑然天成还是天真烂漫。总之榎木津的性格上有许多部分与小孩子很相似,对我而言也是这些部分最吸引人。与他相处时常会忘记学长学弟的关系,他自己似乎也从没把我们当成学弟看待。当时旧制高中的风潮重视的是硬派作风,不把软弱的学生当人看待,因此学长学弟的上下关系也是非常严格。在这之中榎木津居然能丝毫不受约束,真是一大谜团。如此看来,榎木津这个人可说是在任何层面下均不受既有框架约束的人吧。

无论如何,他是个怪人。如果说京极堂是怪人界的东之横纲 [30] 的话,榎木津便是西之横纲。我常这么说,但他们却坚决否认,并异口同声说我才是最怪的一个。

无论什么时代都存在超乎常规的人,我们应该就是属于这类的人吧。

不管是榎木津或京极堂或我,在当时的学生社会中都是局外人。

由旧书店鳞次栉比的大道上拐入小巷,穿过纷乱的商店街后就会见到一栋坚固的三层建筑。四周的建筑物全是平房或二层楼,令这栋建筑显得更引人注目。那里就是榎木津的事务所兼住家。一楼租给西服店,地下室则开了家不知叫什么的酒吧。二楼记得是租给杂货盘商开公司,另外有间律师还是会计师经营的事务所。三楼则全部是他的侦探事务所。这么看来,他的生活在这个时代里算是过得挺优雅的,但事实上这整栋楼都是在他名下,岂止是优雅能形容而已。只需向楼下的商家收取房租,就能悠然度日。所以才能干起侦探这种荒唐的行业。

榎木津家原是昔日的华族 [31] 门第,名门之后。他天真烂漫的性格与他出身于上流家庭不无关系。但听说其父性格之怪异,比起榎木津有过之而无不及,相信父亲也对他造成很大影响。

他的父亲,也就是榎木津子爵,为了研究兴趣之一的博物学,曾在昭和刚开始不久时前往爪哇。没想到在那里随手经营的物资进口业上了轨道,赚了一大笔财富。听说子爵本人在那里每天只是过着钓钓鱼抓抓珍贵昆虫的生活而已,可见能成功,靠的是其先见之明。与近来流行的斜阳族 [32] 大不相同,榎木津家如今已是难以撼动的大财阀了。在这个华族士族之流均已没落的世道里,榎木津家却益发显得安泰。

只是若问榎木津是否就此靠着父亲庇荫过着挥霍无度的奢华生活,这倒也不见得。子爵等孩子长大成人后,便以没有义务继续养育为由,早早就把财产分给他们。更甚者,子爵也丝毫没有意愿让孩子们继承自己的公司。在这个世袭制深入人心的国家里,虽令人难以置信,但都是个明智决定。

因此榎木津虽得到财产,不见得今后就能安稳度日。

榎木津有个名叫总一郎的哥哥。他以获得的财产开起专以驻地美军为客源的爵士俱乐部与休闲旅馆,都获得极大成功,看来是继承了父亲的商业才能。

可是弟弟却只继承了父亲的古怪性格的部分,在赚钱方面完全没有头脑。从军时身为能干的青年将校还能不断升迁,在复员之后却不管做什么都不行,白白浪费了他的学历与经历。

只是他本人对此似乎也丝毫不在意。

榎木津手指极为灵活,复员后曾在杂志广告上从事插画的工作,可惜为时不久。后来他在兄长的爵士俱乐部靠弹吉他讨生活,但过了不久便传出不好的流言——说他是战后派 [33] 的年轻人,八成有嗑药云云。平常毫不在意他人目光的榎木津,听到这个传闻也哑口无言了。于是他把剩下的财产全部拿来盖这栋出租大楼。这些已是半年前的事。

只是,在这种情况下干起的居然是侦探这行,实在叫人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穿过西服店的橱窗来到入口前。名牌上刻着“榎木津大厦”几个宏伟的大字。屋内凉爽,石砌阶梯的宽扶手摸起来冰凉舒服,上到三楼心境也清爽了起来。楼梯上只开了一道采光用的小窗户,所以阳光也射不进来。

毛玻璃的大门上以金色文字写着:

“玫瑰十字侦探社”。

这里就是榎木津的侦探事务所。不过我觉得玫瑰十字侦探社这名字很胡来,这里当然与曾在欧洲中古时代轰动一时的神秘组织玫瑰十字会 [34] 没有任何关联。当榎木津下定决心当起侦探时,从恰恰好在现场的京极堂手上恰恰好正在读的关于欧洲魔术的翻译书里看到,就拿此名字来命名而已。不过榎木津似乎对此名感到很满意。

打开门,钟哐当地响了起来。

只见安和寅吉独自坐在入口旁接待用的椅子上喝着咖啡。

“啊,先生您来啦。”

这位叫做寅吉的和善青年原本是服务于榎木津家的仆人之子。听说子爵原有意栽培寅吉而送他上学,但他不爱念书,只读到中学便中途退学。后来到装修房门的师傅那里当徒弟,却也做不来而放弃。最后住进这里,专门负责照顾榎木津的生活起居。脾气很好,可惜缺点就是有些爱凑热闹。

“侦探先生不在吗?”

“先生在寝室里。昨天木场修大爷来访,待到天亮才走,整晚这个……”

寅吉举起右手做出喝酒的动作,看来是开起酒宴了。

“原来木场大爷来过啊,那肯定很热闹了。”

木场修就是榎木津的童年好友,木场修太郎。

木场是东京警视厅的刑警,也是与我同部队生死与共的战友。

他是个大酒豪,而榎木津也十分能喝,这两人喝起酒来总是不知节制。我平时顶多喝点小酒助兴,与他们同席时从未能陪到最后,因此我也没亲眼见识过究竟有多厉害。

我坐在寅吉身边,拿手帕擦拭额头上的汗水。

“对啊先生,昨晚真的热闹极了,我们家先生太过兴奋还一脚踩在电风扇上,你看。”

房间角落摆着电风扇的残骸。

“这几天天气又这么热,真伤脑筋。”

“说什么傻话,有电风扇就算很奢侈了,像我光闷在家里冒汗就瘦了两公斤呢。对了,他起床了吗?”

“刚刚听到声音,应该是已经起床了,只不过还没出来而已。唉,明明客人就快来了,真伤脑筋。我去叫他会被骂,刚好您来,就劳烦先生去叫他起床吧。”

榎木津真的很爱赖床。不过真稀奇,这事务所居然会有客人来。开业半年多来,至少我是第一次听到。

“客人是指委托人吗?还是来修理风扇的?”

“电风扇已经成佛。客人当然是指委托人,而且还是位女士。刚刚打了电话过来,要不了一个小时就会到了吧。唉,这是第四位委托人,可不能搞砸了。可是我们家的先生却又很没时间概念……”

寅吉的口吻简直像个监护人。

我则是……有点讶异。

这么随随便便的侦探,居然也有人来委托办案。而且由寅吉的话听来,过去已经有过三个委托人。这完全是第一次听到,如果是事实的话,过去榎木津究竟接过什么样的委托,我真的非常有兴趣——总之先去叫侦探起来吧。

宾客接待区旁有张大桌子,桌上放了一个写着“侦探”的三角锥。既然是榎木津放的,肯定不是在开玩笑,但我每次看到总会失声大笑。

轻轻敲了寝室门两声,从里面传出说不上是婴儿还是野兽呻吟般的响应,总之先进入房间再说。榎木津盘腿坐在床上,瞪着眼前堆积如山的衣服。

“榎兄,原来你醒啦?”

“早就醒了!”

榎木津一直盯着衣服的小山回答。

仔细一瞧,他除了肩上披着一件女用的红色长袍与内裤外不着一物,仿佛像个终日在酒家放荡的旗本 [35] 家次男。

“既然醒了,怎么还穿着这么不像样的衣服啊?客人就快来了,和寅伤脑筋得很呢。昨晚喝酒喝过头了吗?又不是迷上妓女的小少爷,真没用。”

“突然闯进来还骂人没用,小关你真过分啊。”

榎木津老是省略关口的口而叫我小关,这是学生时代榎木津所在年级流行的称呼法,我把藤野牧朗记作藤牧也是这个原因。我与京极堂的学年并无这种风气,但不知为何却只有我被这么称呼。一开始是被人叫做关巽,但我觉得听起来像个江户时代的消防员,很不喜欢。后来连巽都被省略,变成小关。直到现在,榎木津还是老爱叫我小关。只不过他连不是同学的安和寅吉或木场修太郎都叫成和寅跟木场修,看来他真的很喜欢这种称呼法吧。但称呼木场修甚至比单称姓的木场还长,一点也不简便。

“总之兄,我有事找你,能不能麻烦你整理整理这副沉迷酒家的大石内藏助 [36] 模样啊?”

只不过我也习惯叫他兄,所以同样没立场说别人。

“小关,这你就不懂了。要不是因为每天要决定穿什么很困难,我也不会辞去工作了。”

“也就是说兄你现在不晓得该穿什么?”

“我已经思考两小时了,就是一直决定不了。像你这种小说家只要穿起开襟和服或浴衣,好歹也会有个小说家派头。可是我是侦探,要让人一眼便知就得付出常人无法想像的辛劳。”

这人真叫人受不了,但他肯定是认真的。

我解除原本的紧张,顿时觉得很愚蠢。

“侦探要是被人一看便知,那不就当不成侦探了吗?我不懂,既然你想打扮成侦探,只要学福尔摩斯戴起猎帽叼起烟斗不就得了?”

“啊,好主意。”

榎木津似乎打从心底赞成,开始在衣服的小山中找起猎帽。

“真可惜呀,没订做好的。”

榎木津连看也没看我一眼。

“既然兄没空管我,就随我讲。”

我不得已只好站着把事情交代一遍。榎木津的房间里散乱着各式各样的东西,随便坐下难保不会出大事。

在我讲话的途中,榎木津仍然继续在小山中搜寻,陷入虚脱状态,露出忘我的表情。只有在提到藤牧名字时瞟了我一眼,除此之外连一句应答也无。我看他完全没注意我说什么,于是——

“喂——榎兄,你能不能注意听我说一下?即使是我,也想生气了。”

“我在听啊。”

榎木津总算正面向着我。

端正的脸庞,惊人的大眼,褐色的瞳孔。皙白的皮肤难以相信是东方人所有。阳光照耀下,头发还会显出比褐色更淡的茶色来。

浅色的男子。

啊啊,我觉得,他就像个西洋的瓷器娃娃。

“干吗一脸发呆相啊,我看你比我还没用。倘若是个楚楚可怜的少女发呆,那会让人想上前搭讪。但如果是个满脸胡碴的猴脸男呆呆站在我房间里,我可是会想用拳头揍他的。”

看到榎木津在我面前挥舞拳头,连忙回过神来。认识他这么久了,我居然还会对这个人造般的脸庞看得入迷。

“因为榎兄都不专心听我说话的关系嘛。”

“那跟你发呆又有什么关系了?”

“那只是因为你突然回头才会吓了一跳,我才没发呆啊。”

不知自己为什么急着辩解,总算勉强将他安抚下来。榎木津,不,我看京极堂也一样,我想他们大概会释放出一种魔力还是毒气之类的东西,刚刚就是中了他的邪吧。释放毒气的人自己浑然不觉,所以我在他们眼中才会像个傻子。实际上只要离开这股毒气范围,我就不是个傻子而是个正常至极的社会人。但在他们毒气的释放范围内,我的能力就会显著低落,害得我每每得说出不得已的辩解。

“因为你的话老是在事实关系上暧昧不明,也不依时间先后顺序排列,颠三倒四不得要领。要是一一询问就太花时间了,所以我才打算先全部听完自己做个整理后再来开口发问。又不是不向着你就表示没在听话。耳朵闭不起来,你又在旁边里吧唆地一直讲,我想不听也难吧。”

榎木津说着,总算选到满意的衬衫穿上。

“这事很复杂,所以才不知从哪里讲起好嘛,而且会响应的才是好听众啊。”

“哪里复杂了,你真的是猴子吗。听好了,藤牧入赘后不久在密室里消失了,那时老婆已经有三个月身孕,失踪后一年半肚里的孩子还生不下来,因此流言四起。小敦去采访并问你意见,你答不出来就去找京极堂商量,然后他叫你来找我。只要这么讲不就得了?不用三十秒呢。”

“可是要得到这个结论中间可是经过种种细节啊。”

“细节等我理解事情梗概之后再说不就得了,我觉得有问题的地方自己会发问。”

被他这么一说我真是无地自容。

榎木津打着领带眯起眼来看着我,继续说:

“那家医院叫什么来着?伊集院还是熊本?”

榎木津老是记不住名字,但这也错得太离谱了。

“叫久远寺。看,你根本没在听。”

听我这么一说,榎木津冷不防笑了出来,而且还是高声大笑。边笑边愉快地喊着“和寅、和寅”,呼唤寅吉过来。

我觉得莫名其妙,和寅慌忙开门。

“先生,请问有什么吩咐?”

“没什么,只是想问你待会儿要过来的客人叫什么名字?好像叫什么九能还是药师寺的——”

寅吉叹着气皱起浓眉,一脸很伤脑筋的表情,以似乎想诉说什么的不安视线望着我后,回头看着榎木津说:

“先生,是久远寺啊。请您千万别在客人面前出错呀。”

我不禁再次愕然。

“小关,就是这么一回事。你这趟来得太好了,我正烦恼这个怪名字的医生不知想来找我商量什么呢。说是失踪事件想请我调查,可是我对找人一点兴趣也没有。这下谜底总算揭晓了,待会来访的女士肯定是来请求我帮忙寻找藤牧的下落!”

榎木津重新打着失败的领带,以兴奋的语气对我说,

“所以呢,小关,既然对这事你比我熟悉,怎样?愿不愿意当一回侦探啊?”

“你说什么傻话啊!我是文士,你才是侦探吧?”

“这些都无关紧要吧,小关。对事件大致有底的人去听话,讲的人也会比较起劲嘛。”

“来商量要事的人怎么可能讲得起劲,而且你只要先仔细听我说不就……”

“小关,没那么多时间了。这位女士就快到了,可是我连裤子都还没穿上。况且你倒也有几分侦探样,衣着也整整齐齐不至于见不得人,虽然脸有点像猴子但这不成问题,加上你对对方委托的事件又很熟悉。这种情况下,连狗也觉得叫你上场是最佳选择。”

榎木津说着说着,又把打好的领带解了下来。虽然他的理由乱七八糟,这倒是难得能与事件当事人直接接触的好机会,老实说我也有点难以抗拒诱惑。

“可是我不会当侦探啊,我连搜查的搜字都不认得呢。”

“搜查是警察干的事,至少我可不干。”

榎木津确实从不搜查,他选择侦探为职的真正理由就只是因为直觉很强这点而已。

记得是去年的事,他还在兄长的俱乐部里靠弹吉他过活时,榎木津准确说中客人的失物所在与欲寻之人的去向,而且无须问话便能准确命中,其准确度恐怕与占卜师、灵媒之类的人不相上下……

或许因为有这段经验才会想到要当侦探吧。所以他这个侦探从来不管什么搜查推理,真的很随便,但话说回来……

榎木津愉快地说:

“总之,等事情谈入佳境,我自会潇洒登场来解决事件的,你只要负责在那之前仔细听委托人说话就好。这就够了,用不着担心。对了,就说你是能干的侦探助手关先生吧。和寅,那位女士来时你就这样介绍。”

榎木津轻快地说,又把打好的领带解开了,看来他很不擅长打领带。

寅吉与我哑口无言地呆立,不久就双双被赶出房间。理由是换衣服时被两个大男人盯着瞧还不如去死比较好。

于是,在莫名其妙的情况下,我被赋予担当侦探助手的重责大任。所谓天有不测风云就是这么一回事吧。

事到如今,我也只好乖乖听命,坐在接待处等着客人光临。

“我家先生最讨厌听客人唧唧喳喳说个老半天了。”

寅吉端来一杯红茶给我,又以监护人的口气这么说。

“这样没办法干侦探吧?哪有侦探不听人说话就能破案的。”

“怪的是,他就是办得到。第一个客人来的时候,什么话都还没交代,他就先说出答案了。解决了虽是好事,可是客人却觉得心里很不舒服,还以为我们是不是事前对他作了什么调查。”

“这是当然的吧。”

“所以第二次就决定先听客人说些什么,但这次听到中途,又听不下去了。”

“先说出口了?”

“对啊,先说出口了。一件说得莫名其妙最后勉强敷衍过去,但另一件就很准地命中了。”

“这也不错啊,光坐着就能当侦探。”

“一点也不好,事件是解决了,可是谁也不知道的事情他居然知道,客人怀疑他是不是有涉案,还找警察来调查呢。”

寅吉叹气说:

“要不是木场大爷居中协调,后果可不堪设想啊。他对警察也是那副态度,差点就吵起来呢。只是我家先生究竟为什么能那么准确地猜中啊?有学过什么降灵卜卦的技术吗?”

没错。

关于这点我也经常觉得很不可思议。

京极堂似乎知道个中缘由。但毕竟是京极堂,就算要他说明,恐怕所提出的理论我也无法理解。只是,当榎木津说想做侦探这行时,受到周围人的反对,认为他去当占卜师还比较好,只有京极堂一人独排众议。

——榎木津会的根本不是什么占卜,可别搞错了。

而建议他当侦探,最后榎木津也接受了他的建议。总之他似乎只能了解过去的事,且只知道事实间的关系,无法看穿人心与预知未来。

十五分钟过去了。

我有点紧张,所以连这么短的时间也觉得很漫长。

在我心中,希望早点与久远寺医院来的女士见面的好奇心跟祈求榎木津早点从房间出来的不安感,随着时间同等地增幅相抗。

只要访问者或榎木津当中任何一方出现,就能打破这种难受的僵局,但顶多听到从房间偶尔传来榎木津发出的奇声,声音的主人却一点也无现身之意。

哐当,钟响了。

我吓了一跳,从椅子上弹起,约有三寸之高。抬头,视线所及之处,出现一张白皙的女性脸庞。

那是个纤细、美丽的女子。

一身有如丧服般黑紫色的小纹和服 [37] ,白色洋伞。

宛如相纸上冲洗出来的黑白美女。

仿佛稍碰即断的纤细颈部,与京都人偶般的秀丽脸庞,纤纤细眉。

不知是不搽脂粉,还是身穿黑衣之故,她的脸一点也不像活人所有,没错——就像尸体一样——苍白。

一瞬,女子皱起眉头,露出痛苦的表情。

她视线飘忽不定,不安地低头行礼。

抬起头时,一绺绑好的头发掉下来。

动作和缓。

“请问,这里是榎木津先生的事务所吗?”

我与寅吉一时之间看呆了而忘了响应。女子似乎以为自己走错地方,带着困扰的表情倾着头,再次询问:

“我想找侦探榎木津先生,请问这里是……”

“没错,就是这里。啊,您就是久远寺夫人吧。来,这边请。”

寅吉以像是机关木偶般不自然的动作由椅子上站起,急忙招待客人进入房内。而我则是还没能了解状况,只好没用地保持沉默。

女子在寅吉的引导下来到我对面椅子上坐下,坐下时又行了个礼。但我因为一直凝视着女子脸部而没能立刻察觉到她是在对我行礼。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我害怕看到女子胸部以下的部位。说得更明白点,我没有勇气确认她的腹部是否真的膨胀得异乎寻常。

我战战兢兢地逐渐将视线往下挪动,朝向那不该注视的地方,朝向不祥传闻的核心。

但,现实却完全违背了我的期待,眼前女子的体型是那么端整,丝毫没有一点畸形的部分。不,仔细一想便知本来就不可能,纵使真有个怀孕二十个月的孕妇存在,要办事也不可能特意自己出门才对。不,就算想出门也办不到吧。

“侦探刚好有急事,现在正紧急处理中。这位是侦探的能干助手关先生,由他来负责了解事情经过。有什么问题请别客气,全部都可以跟这位关先生商量。”

寅吉快速说完,端了杯茶给客人后在我身边坐下。

被寅吉用榎木津爱称呼我的绰号郑重地这么一介绍,我不得已只好配合着说:

“敝姓关。”

女子幽幽一笑,轻轻地行了第三次礼。

“我是久远寺凉子,感谢您愿意接受这么麻烦的委托,我想今后可能会花上您许多宝贵时间,到时候还得请您多多费心。”

说完,又再次深深一鞠躬。

我总算向她回礼。刚刚被人行过这么多次礼却没反应,虽然我是太入神了才会忘记,但恐怕会被当成傲慢的人吧。

想到此,心情又沉重起来。

近距离下仔细端详,久远寺凉子显得更楚楚可怜了。不管是紧致的肌肤还是带点困惑的表情,都使她给人一种仿佛蕴含了危险紧张感的美丽印象。如果她天真地笑了,或许还是一样美丽吧,但这种如履薄冰般的美感却会因而失去平衡而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么,请夫人先交代一下来意吧。”

我又再次对她的脸看得入迷,被寅吉顶了一下侧腹,连忙开口询问。

“我想您可能已经听说了,我家是在丰岛杂司谷开医院的。”

“虽然没直接听说,不过,确实是听过一点、呃、传闻。”

我原本就不擅长与人沟通,同时又感觉到一股巨大的压力,使我讲起话来变得结结巴巴的。既然不会讲话乖乖闭嘴也就罢了,却又觉得不扮好侦探不行,在这股莫名的义务感下终于开了口。

“啊,请问……那是……不好的传闻吗?”

久远寺凉子以惶惶不安的眼神盯着我瞧,寅吉则好像在说“说这些干什么”似的瞪着我,暗中又顶了我一下。

“是……是坏传闻。可是夫人,见到您我已经确信那是不值得一提的闲言闲语。虽然现在关于您先生失踪的事件还没半点头绪,但至少在见到夫人您的瞬间,我就了解到所谓的传闻,啊不,说中伤更恰当,总之这些流言一点根据也没有,完全是恶质的诽谤。”

我已经尽力了。不敢相信自己会对初次见面、且是带着苦衷的女士,说出这么不得体的话。

片刻之间,现场为沉默所笼罩。久远寺凉子垂下眼帘,露出像是强忍着痛苦的表情。不久,缓缓开口说:

“原来,传闻已经流传得这么广了。听方才所言,相信关先生也已经对事情的梗概有所了解……”

“可、可是,如我刚刚所说的……我、我并不相信这些。在见到夫人您之后,要我相信这些中伤根本是办不到的。”

“关先生您似乎误会了。我虽不清楚世间的传闻到底说了些什么……但我想,应该是正确的。”

“咦?”

这位女性在说什么?

连写入报道都嫌可怕的那些传闻,全都是真的?

“我妹妹,久远寺梗子现在真的已经怀孕二十个月,且也还没有临盆的迹象。我想方才关先生您难以启齿的应该就是指这件事吧?而梗子的丈夫牧朗也如传闻所言真的失踪了……”

我的脸整个从耳根子后面红热了起来,我想现在应该变得像是喝过酒一样的红吧。社交恐惧症、脸红症、失语症,我的本质就是这么糟糕的人。

委托人不见得是当事人,这根本是理所当然的道理。不,反而由非当事者的家人来委托才是自然的。此时我不知有多么期待榎木津能早点现身,赶紧出来潇洒地解决事件。

只是,侦探丝毫没有打算现身的迹象。

早就超过穿条裤子的时间了吧。

“……久远寺家一直是母系家族,祖父与父亲都是入赘的。父亲也没生下儿子,这一代就只有我们姊妹俩。”

久远寺凉子那原本像从远处传来般的说话声逐渐清晰了起来。

注视着桌子表面的我,战战兢兢地抬起头来。

“说来很不好意思,我自小健康欠佳……而且……”

她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

她的样子是那么的痛苦,仿佛随时都会倒下。

“……而且我的身体无法生育孩子。所以为了继承,才会让妹妹招赘。”

“那、那我刚才说的话真、真的是太失礼了……”

“您快别介意了,我已经二十八岁,相信任谁也想不到我这个年纪还未婚吧。”

我是多么残酷的人啊,居然会引起这种误会。对女性而言,自己无法生育是多么难以启齿啊,不仅如此,我竟然还害她说出自己的年龄。

“啊——”

久远寺凉子短短地发出一声。接着忽然以更寂寞的表情说,我的事无关紧要。

“说了这些无聊事,真是抱歉。”

久远寺凉子紧握放在膝上的双手,手指宛如小枝丫般纤细。一般人要是这么瘦,通常会显得眼眶凹陷脸颊消瘦吧,但在她眉头深锁的脸庞上却看不到任何一丝这类要素。甚至令人觉得像是中途停止成长的少女,带着一抹稚嫩的色彩,完全看不出是二十八岁。放下刘海的话,说是十七八岁我也相信。

“不不,胡乱猜想的我才不好,真的很抱歉。但是真的看不出您有这般年纪了,说是十几岁也不会有人怀疑的。”

我不小心将心里的话说出口,说出来的瞬间立刻感到极度的羞耻与后悔。久远寺凉子一直低着头,而寅吉则是对着迟迟不进入正题的我投以不只轻视更接近侮蔑的视线。

我当下有股冲动,想把现场抛下一逃了之。

但……

意外地,原来久远寺凉子低头是在忍住笑意。

抬起头来,她的眼里闪烁着意想不到的开朗神色。

“不好意思,不小心笑了出来,在这样的场合下发笑真是很不庄重呢。但是……先生您真的是很不可思议的人呀。来到这儿的途中,我一直困扰着不知该如何把家庭的丑事传达给外人知道,这下子紧张感全都消除了。”

久远寺凉子说完,虽然脸上还带着一丝悲伤,但嘴角再度露出微笑。而我到这个节骨眼,却只能在轻微耳鸣中等待这股恼人的羞耻感消退。

她交代的事情经过大致如先前听来的一样。不过也得知了一项新事实,听说藤牧夫妻之间的关系在当时并不是很好,失踪当晚还发生过激烈的口角。

以我对藤牧这人的印象看来,他实在不像是会与妻子争吵的人,因此觉得有些意外。但我毕竟与他的交情不算深,且夫妇之间的事也不是外人能了解的,故对此应该没有必要抱持怀疑的态度。

更何况我也没说明她失踪的妹夫其实是我的旧识。虽然这是纯粹偶然的结果,但说出来或许会令她生疑,且也没适当时机说明。

“请问有什么事让他们夫妇间感情不和的吗?”

“这件事……我不确定是否为事实,听说牧朗对梗子有所怀疑。”

“怀疑?”

“怀疑梗子跟那个……其他男性……”

“外遇吗?”

一直保持沉默的寅吉像是听到拿手话题,中途插话进来。

“这是事实吗?”

我开口询问以牵制他,防止话题落入鄙俗的方向。我担心那会使得好不容易总算想吐露事实的久远寺凉子又将心房封闭起来。

“应该不是……至少妹妹亲口说过,这不是事实。”

欲言又止的回答方式。

“那么牧朗先生便是毫无根据地怀疑令妹了?”

“若说根据的话嘛,的确是有可疑之处。”

久远寺凉子的视线在虚空中游移一番后,犹豫不决地继续说:

“医院里有个寄居家中的实习医生叫做内藤,母亲自年轻时就很照顾他,相关人士大部分都以为内藤会入赘继承久远寺的家业……”

“哈哈,结果牧朗登场,像老鹰一样叼走内藤快到口的炸豆皮。然后这次老鹰的目标又换成烤麻……”

我踩了寅吉的脚要他收敛。

“也就是说,牧朗先生怀疑内藤医师与令妹之间的关系。”

“是的。事实上内藤经常有意无意表现出不满这场婚姻的样子,但就算他与妹妹私通也无法改变自己的立场。相反的,如果被发现有此事,他恐怕也没办法继续待在医院了,所以……”

“应该没有这个可能吗?”

“我是这么认为的。”

“头脑好、性格又认真的人最爱嫉妒了,令妹被怀疑真倒霉呢。”

寅吉又想来凑热闹,我斜眼瞪了一下要他节制。

“接下来我想更详细地请教一下,关于牧朗失踪当天的状况——您还记得当天的事吗?”

“我那天刚好不在,所以这些都是听来的。据说前一晚两人吵得很激烈,后来快天亮时,牧朗锁上门,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每个房间都有装锁吗?”

寅吉越来越装熟起来,久远寺凉子没回答,接着说:

“然后……因为到了早上他也没出来,妹妹也开始担心起来,跑去找我父亲商量,父亲要她等到中午再说,于是暂时不管他。过了中午,到了下午,妹妹越来越不安,用力敲门呼喊,却没有任何回应……”

“难道没有可以窥视的,像是窗户之类……”

“没有。那间房间原本是手术室,也就是医院设施的一部分。战争时主屋遭到空袭,烧毁了大半。于是战后便把这房间改装成书库。出入口有两道,都是由内部上锁的。”

“那,令妹后来怎么办?”

“后来有人说,他会不会在房间里上吊了。于是妹妹终于忍耐不下去,拜托佣人跟内藤合力破坏门的合叶,才总算打开。”

“里面没人?”

“里面没人。”

“没办法偷偷离开吗?例如趁大家都睡着时……”

“被破坏的门通往妹妹的寝室,而妹妹气得整晚睡不着,所以不可能由这边离开。而另一边的门则通往另一个——很狭小,没有窗户,像是暗房的——小房间。况且门必须由内部才能上锁,就算他趁机离开了,门又是谁上锁的呢?不,就算真的做得到,又为何要刻意上锁呢?”

久远寺凉子皱着眉头,非常痛苦似的望着我。而老实讲,我也没半点头绪,一时语塞。

“总之,妹婿自从那天以来就失去联系。而妹妹也因丈夫消失受到打击而病倒,不久发现她已怀有身孕。后来就如您所知的,这一年半以来成天只能躺着,无法离开病床。不好的流言也与日俱增,患者一一离去,护士也纷纷请辞。”

“真是不幸。”

我只能做出没大脑的回答。

“不,这些都只是小事,我来这里的真正理由是,我有预感久远寺家族,不,应该说我的家庭会就此瓦解。”

她一脸仿佛在向人求救的表情,但并没有哭泣。

在我看来,她像是在全力忍耐着痛苦。

“俗话说,流言传不过七十五天。我认为,不管世人说什么话来毁谤我们,只要家人相互信赖,就能渡过难关。可是一旦连家人之间也开始彼此怀疑的话,恐怕就……没有救了。”

“请问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父亲在怀疑妹妹跟内藤,他认为两人共谋犯罪——也就是怀疑他们谋杀了牧朗。母亲则怀疑牧朗还活着,躲在某处以咒术诅咒妹妹。而妹妹则是气愤地抗拒父母,不愿意接受治疗,因此一天比一天消瘦……”

“我懂了。看来,继续问下去对您实在太残酷了,剩下的就等到府上拜访时,直接向您家人询问吧。”

看着她痛苦的表情,我真的再也无法忍耐了。

榎木津似乎仍不打算现身,以我的本事撑到这里已是极限。

总之我认为先在此告一段落,与榎木津研讨对策后才能打开通往这个怪奇事件真相的道路。而且如果再继续下去,好像就不是询问,而是在对她进行拷问了。

“……那么明天我将与侦探一起到府上拜访,请问是否方便?”

我没征询侦探本人的意见就决定先结束面谈再说。

不进行调查推理的榎木津侦探会怎么反应还是未知数,但这是委托人都到了却还迟迟不肯从房间出来的榎木津不好。

“也就是说您愿意接受这件委托了?”

“只要找出牧朗的去向即可吗?”

“不。与其说找到,只要知道他是生是死,如果还活着为何失踪了就好。不管他现在哪里,想做什么都没关系。不过,为了填补我家人之间的嫌隙,我需要明确的证据来证明他现在的状况。”

“就算那会使你家人的嫌隙变得更大,也还是想要那个证据吗?”

声音突然由头后方传出,我吓得缩起头来。

榎木津站在屏风后面。

榎木津难得一脸正经,嘴唇抿成一字型注视着久远寺凉子。

宛如希腊雕像。

久远寺凉子也对侦探突然出现毫不讶异,神情毅然,同时以有如面具般难以捉摸的眼神回看榎木津。

夹在两人之间,有种好像置身于蜡像馆般的奇妙感觉。

“请问,我该如何理解您这句话才好?”

“就是单从字面上的意思即可。”

蜡像们以他们自己才听得懂的语言交谈着。

“我信赖我的家人。”

“难道牧朗就不是你的家人吗?”

久远寺凉子不知为何,瞬间那个困惑的表情消失,然后微微一笑。

“至少,现在不是。”

蜡像们又再度恢复成无机物。

“这是怎么一回事?兄,你什么时候出房间的?”

榎木津不理会我的问题,还是持续凝视着久远寺凉子——正确来说,是凝视着她头上两三寸高的位置。

“我有两个问题。”

侦探唐突地发言。与刚才从房间发出没大脑的叫声大不相同,语气沉着严厉。

“是谁提出建议来找我委托调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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