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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衣(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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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她第一次踏进重新整修后的“容声”大舞台。在襄城的地界上,出现这么一处地方,多少堂皇得有些不真实。门里悬着半人高的灯笼,一字排下来,上书“玉楼天半笙歌起,蓬岛闲班笑语和”。迎脸儿的花岗岩影壁,镶满了各色脸谱,生旦净末丑,一应俱全。并不缭乱,仿若色系。因间中自有秩序,便顿然气势非凡起来。进了去,才知别有洞天。椭圆形的舞台已扩建到了十余尺宽。台前蒙了重重的叠帐,紫天鹅绒制,光影在灯底下熠熠地波动。座位排了两百来个。前排照老例儿自然是酸枝的太师椅、八仙桌,却依墙又摆了几张镶了软垫的贵妃短榻,布局一时之间中西合璧起来。仁桢看着新鲜,并不知道,这是为城中几位军界要人的姨太太特设的,只嚷着要去坐。父亲明焕没理会她,嘴里轻声说,这角儿还没几个,倒先把京城里的派头学来了。

说着便牵了她的手,上楼去。巴洛克式的转角楼梯,通往楼上的包厢。这包厢是几个有名姓的大户留下的。多是为携了家眷,免得抛头露面,图个清静。冯家是长期包了一个。可是这一日,偌大的地方,却只有他们父女俩。仁桢便站到了椅子上,手扶着栏杆往下面张望,看着底下人头攒动。见过的没见过的人,来来往往,作揖打招呼,寒暄。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倒也十分热闹。她正看得真切,明焕却将她抱下来,说,小心栽了跟头下去。你不是孙猴儿,到时爹可没有筋斗云来救你。

说着鼓点便响起来。开场的是一出武戏《挑滑车》。角儿刚上来,亮了一个相,便跟着有喝彩的声音。这折戏用来热场,是极好的。说的虽是个鲁莽的英雄,倒也十分的有作为,观众便会投入。扮高宠的叶惠荃,据说是“金陵大武生”赵世麟的弟子。赵虽是长靠优于短打,行家云其拙于翻扑,但仍有许多看家功夫,像是大靠夹鞭,飞脚三越,都是旁人不会的。一一传给了这弟子,便十分的有看头。而这叶惠荃因为后生,英武逼人,眉宇间又有些富贵气。肩上四支蓝色令旗,上下翻飞,倒真将个少年气盛的王爷将军演得很像一回事。仁桢对这一折戏并不陌生。小时候听父亲讲《说岳全传》,内容是熟透了的。说起来,她总是对这高宠有些同情,怪岳武穆不近人情,将个少年人逼急了,终于有些头脑发热。可又真是有本事的,替岳飞解了围,却不得善终。为了打外面的人,死自己人是可以,可这样死,终究有些无谓。所以,仁桢看这出就十分入戏,每次高宠一得意,仰天而大笑,她便心里捏一把汗,想着他离死期不远了。当挑了第十二辆滑车,见他直挺挺地倒下,仁桢就如释重负,然后又惆怅得很。她再惆怅,底下叫好的声音不绝于耳。那角儿禁不住央求,又活生生地出来谢了一个幕。这下倒真显出了她自己的傻来。

可终究是分了神,为了这个死而复生的英雄,下面就有些看不下去。不知为什么,演到中央,插了一折昆曲《风筝误》。明焕叹了口气,说,“花”“雅”合流,也真是没有规矩。昆曲的唱腔持重绮靡,对一个小孩子来说,便是有些闷。所以,当一个面相很老的小生在台上咿咿呀呀,仁桢险些坐在椅子上瞌睡起来。好在他身边还有个书童,倒是很活泼可喜。只看着他手执着一只风筝,在那里长篇累牍地对书生讲着大道理。可是仁桢听不懂他在说什么,精神终于涣散了下去。

就在这时,她看见对面的包厢里,坐着几个人。因为光线昏暗,衣着形容,并看不清晰。大约很有些排场,只见得一团锦簇。锦簇中却坐了一个少年。这少年笔直地坐着,凝神屏气,是个端穆的表情。他身旁的女眷,交头接耳。他却似乎不为所动,只是远远地望着舞台。眼神也是静止的,虽然和泰,却看不出喜乐。倏然间,他转动了一下颈子,解开了蓝绸夹袄上的一粒扣子。旁边便有个仆从躬下身,和他说了一句话。他便抬起手,只轻轻摆了一摆。再静下来,仍然是个端坐的姿态。仁桢便有了一些兴趣,觉得这人的做派,像是这戏外的另一出戏。虽然眉宇已见了些成人的轮廓,可以俊朗来形容。那微微垂挂的嘴角,分明还是稚嫩的。这份老成与克制,便有一些可笑。

接下来的一折《三岔口》,本是仁桢十分爱的。加之扮了任堂惠的小云昌,在当地也算是一个角儿,台下便很起了一些反应。明明是大亮的一片,戏中的两个人却要装着在乌漆抹黑间,不明就里,摸摸索索地打斗。却是摸也摸不到,碰也碰不得。每看这一出,仁桢就在心里恶作剧,盼着两个人,不由己地撞到一处去。只是她今天有些分心了。打到最紧张的时候,刘利华一个鹞子翻身,稳稳落在地上。她便又向对面望过去。少年人神情凝滞,眼里依然没什么内容。仁桢便想,真是一个木头人。这样想着,就打了一个很大的哈欠。

任堂惠与刘利华还未和解,仁桢却听到些骚动的声音。忽然却又静下来。她引了引脖子,朝底下看过去。什么也没瞧见。人们却一水儿地往后场望。再接着,望的人都陆续低了头。她就看见,是一群人走了进来。打头的男人披着斗篷,个头儿不高,只看得见清瘦的背影。走路垮着一边的肩膀,也并不挺拔。他信步走到台前,台上台下,一时之间,都停止了动作,鸦雀无声。舞台的马老板赶了来,给这人鞠了一躬,表情很是惶恐,只连连说,和田君莅临,有失远迎。

男人站定,作揖回礼,只见他将手慢慢放下来,说道,老板,客气话就不用说了。上次在天津,到底错过了梅博士,深以为憾。今天言小姐的演出,是不得不来捧场了。

他的国语十分地道,北方腔儿,带着些喉音。然而字间仍有生硬,暴露出了他是个异族人。仁桢只觉得这声音耳熟。正恍惚,待他侧过脸.便立时间认出来,是几次三番到家里来的和田润一。甚至有次她下学回来,竟和他打上了一个照面。这男人的脸相,和她印象中的日本人,并不十分相符。青白脸色,眉目疏淡,却长了茂盛的卷发。那回他看见她,从口袋里掏出几块糖,放在手心里,冲她笑一笑。这些花花绿绿的东洋糖块,让仁桢迟疑了一下。但是,慧容走过来,牵着她的手,把她带进房间去了。

这时候,和田将身上的斗篷缓缓解下来,里面却是一袭青布的长衫。斗篷落下的一刹那,简直像变戏法一般,迅速蜕变成了一个普通的中国男人。他冲马老板一拱手,马老板立即会意。并不等有什么交代,坐在前排的几位当地的所谓贵人纷纷起身来,虚弱地笑一笑,被伙计引到后面一排坐去了。和田与他的手下,便要落座。贵妃榻自然也空了出来。女眷们看着男人们站起来,都有些紧张,亦步亦趋。然而有一个很年轻的,是联合准备银行秦行长新娶的续弦。大约是平日里给宠惯了,有些不知厉害,别扭着,就是不愿意走。男人作势不管他。眼见和田的手下走过来,她才慌乱着站起来。旗袍竞挂到了扶手,拉扯不开。那浪人模样的年轻人嬉笑着,将手按在女人不慎露出的大腿上。女人惊叫了一下,躲开去。这青年正嘟噜了一句什么。和田走过来,看了青年一眼,一个耳光打在他脸上,十分响亮。青年被打蒙了,捂着脸。这一巴掌太突然,倒好像打了在场所有人的脸,热辣辣的。

仁桢被这巴掌打得有些惊怕。她回头看一眼自己的父亲。明焕袖着手,低下头也正看着她。她再抬起头,却看见对面的包厢里,那少年的脸色。他仍是端坐着,眉头却微微地蹙着,眼睛里有波动。

场上寂静得怕人。和田却走到马老板跟前,短促有力地鞠了一躬,说,叨扰了。

他整了整长衫,慢慢坐下来。目光移向台上。台上的两个演员,正不知所措。手与脚,都摆得很不是地方。和田重又站起身。他冲着演员的方向,缓缓地拍起了巴掌。这掌声,并没有人应和,在高阔的大厅里,显得格外的寂寥。

马老板头上渗出了一层密密的虚汗。他对着幕后的锣鼓班子扬了扬手。半晌,先是稀稀落落的几个鼓点,试探似的,然后,频密起来。演员愣一愣神,跟着鼓点亮了一个相,接续上了情绪。台上台下,终于又热闹起来了。

和田满意地坐下来。

仁桢一抬头,看见对面的包厢,已空无一人。

一折《坐宫》,两个演员做念是中规中矩,全然无精彩之处。到了铁镜公主的一段西皮流水,快得好像是要赶场子。不是杨延辉急着出关去,倒像公主要逐他走。杨四郎在快板又唱错了词,竟也没有人计较喝倒彩。都知道,压轴的言秋凰,就要出场了。

戏单上写的是《宇宙锋》,恰是“修本装疯”一折。仁桢暗地里欢喜,因为这一折戏,是她最爱的。正旦行里头,她爱的并不多,却独喜欢这个赵艳容。依她一个小孩子的眼光,也看得出这青衣其实是美在了一个“苦”字。《武家坡》里王宝钏十八年的寒窑,苦得痴心;《望江亭》里的谭记儿先是孤寡,后情事辗转,又苦得无谓。前前后后,竞没一个人可自主命运的。独这个赵艳容,摊上一个机关算尽的奸相做爹,已然不幸。后夫家又几近灭门。她本也是悲戚的,但终究是给逼急了,到最后竞也破釜沉舟,装疯卖傻起来。要上天,要入地,哪里有一个女人可有此等气魄,将一群男人,上到皇帝老倌,下至满朝的文武,给耍得团团转。然而仁桢终究是有些心疼她。她本也并没什么主意,先是说什么“先嫁由父母,再嫁自己身”,这样讨价还价,到底是有些苍白的。不知怎么的,仁桢就想起了二姐。二姐乳名“蛮蛮”,是个自由惯了的人,如今也没嫁上个好人家,仁桢竟比她自己还着急。这以后的事,不知要到什么时候了。

开场锣鼓响起,赵高踱着方步走出来。形态沉郁,倒是颇有气势。家丁念白:“二堂传话,有请小姐出堂。”众人屏息,望向台侧。哑奴速行立于台中。只见言秋凰一身黑帔,莲步轻移,慢慢进入视线。站定,垂首。待她抬起头来,幽幽念道:“杜鹃枝头泣,血泪暗背啼。”同时向台下张了一眼,仁桢心下遽然一惊。她并未意识到,瞬间,这一眼会影响了她之后数十年的审美。她只是惊奇,一个女人的哀戚,竞可以在眼神流转间,被表达得如此美丽,如此内容丰富。是哀而不伤,却也是穆然成习。

大约这个亮相,也击打了众人。先是顿然没有了声音,突然有人回过神来,禁不住叫上一声“好”。台下便纷纷鼓起掌来。突然间,前排有人用日本话嚷了一句什么,然后也噼里啪啦地拍起了巴掌。其他人听了,倒噤住了声,没言语了。

接着的情节,是赵艳容哀求父亲修书奏免匡家之罪。一段西皮原板。京胡绕梁,言秋凰便开了嗓:“老爹爹发恩德,将本修上……”声音凝腻和婉。然而唱到了“上”字的尾音上,声音却突然间断裂,劈了开来。几近刺耳,令人猝不及防。这时候,仁桢看见言秋凰捂住了自己的喉头,急促喘息,开始剧烈地咳。咳得掏心掏肺,身体都禁不住抖动起来。待她终于镇定,便向台下屈身行礼,向后台匆匆走去了。

这一幕实在是出人意表。

半晌,马老板才走上来,脸色紧张,一面赔不是,一面解释说,言小姐积劳成疾,今日的得罪,马某甘愿承担。演出票款,全数退还。人们哑然,继而窃窃私语。就有人冷笑,揭这马老板的老底,说原是山东青州的一个戏霸。这次跑到襄城来混,到底水土不服,是败走麦城了。然后就有人开始起哄,乱嚷嚷,说要砸场子。

在这声浪中,和田缓缓地站起来,从手下人腰间,抽出一把武士刀。并未多作犹豫,便走到台上,眼睛也没在马老板的身上停留。他环视众人,脸颊似乎抽动了一下,然后将刀高举,狠狠地插在了舞台中央。

在众人瞠目中,武士刀还在孤独地晃动。和田披上斗篷,施施然离开。马老板要跟上去,却被随行的几个浪人狠狠挡在了胸口上,险些就是一个趔趄。

仁桢张着口。当她确信眼前的事情,已经停止,才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父亲。她看到明焕,在昏暗中,点起了一支巴西雪茄,同时脸上泛起了淡淡的笑意。台下响起了更剧烈的声音,令仁桢来不及消化父亲的笑。甚至,来不及做任何惊异的反应。她只记得那雪茄的味道,浓烈而辛辣,挥之不去。

然而,半个世纪后,她再想起这不合时宜的笑容。总觉得其中有些安慰的成分。这或许是一种本能。仁桢并不知晓,因为前一天风闻日本人的到场,言秋凰曾经计划连夜离开襄城。父亲阻止了她,同时将随身的雪茄剥开,把碎末泡在一杯茶水里,让她喝下去。

你会暂时变成一个哑巴,即使你自己想唱,也唱不出来。父亲说。

也因为这笑容,仁桢打消了当夜去探访言秋凰的念头。是的,她宁可这么想,父亲与这个女人之间,存在着某种盟约。这盟约中有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内容。

这样想着,她心平气和。将老花镜取下来,折好。然后小心地将那张报纸轻轻地放进抽屉中。在这刹那,她看见报纸上的女人,微微扬起了嘴角,表情依然,是对她的一点讨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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