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来的人(2/2)
“野雁叫就代表春天来临,该播种了,我们却坐在空荡荡的房子里。还好屋顶还很牢。”
“警察开车来,对我们大叫,我们躲进森林里,就像躲德国人一样。有一次他们带检察官来恐吓我们,说要用第十条把我们关起来。我说:‘让他们关我一年,我服完刑再回来。’他们的工作是高声吼叫,我们则是保持安静。我是集体农场最会收割的人,还得过奖,他们居然想用第十条吓唬我。”
“我每天都梦到我的房子,梦到我回家,在菜园里挖土或整理床铺。我每次都能找到东西,不是一只鞋就是一只小鸡,每次都好棒,好开心,我马上就可以回家了……”
“我们晚上向上帝祷告,白天向警察乞求。如果你问:‘你为什么哭?’我也回答不出来,我很高兴能住自己的房子。”
“我们经历过一切,也熬过一切……”
“我去看医生。我说:‘医生啊,我的腿不能动,关节好痛。’‘婆婆,你不能再养牛了,牛奶有毒。’我说:‘不可能啊,我的腿好痛,膝盖好痛,但我不会抛弃我的牛,它供给我食物。’”
“我的七个小孩都住在城里,我一个人在这里,很寂寞,我坐在他们的照片下自言自语。我什么都自己来,房子也是自己漆的,用了六罐油漆,那就是我的生活。我养大四个儿子和三个女儿,我的丈夫很早就过世了,现在只剩下我一个人。”
“有一次我看到一匹狼。它站在那里,我站在这里,我们对看。后来它走到路边,我拔腿就跑。吓死我了。”
“动物都怕人,只要不碰它,它就会避开。以前在森林里听到人声,你会朝声音跑过去,但是现在人与人互相躲避,只求上帝保佑不要让我在森林里遇到其他人。”
“《圣经》描述的情况都发生了,关于我们的集体农场和戈尔巴乔夫,《圣经》说会出现一个有胎记的领导人,一个伟大的帝国瓦解,然后世界末日来临,所有住在城里的人都死光,只有一个住在村子里的人活下来。那个人看到人的脚印好开心!不是看到人,只是人的脚印。”
“我们有一盏煤油灯,哈哈,女人已经告诉你了。我们杀了野猪,会把野猪放到地下室或埋在地下,肉可以在地下埋三天。我们还自己酿伏特加。”
“我有两袋盐,没有政府我们也活得很好!我们有很多木柴,周围就有一大片森林。房子很温暖,煤油灯在燃烧,我们过得很好!我有山羊、小羊,三只猪,十四只鸡。土地要多少有多少,草也要多少有多少,水井里有水,我们有自由!我们很快乐。现在不是集体农场了,而是公社,我们还要买一匹马,然后就什么也不需要了,只要再买一匹马。”
“一个记者说:我们不只是回到家,还回到一百年前。我们用锤子收割,拿镰刀割草,在柏油路上打麦子。”
“打仗的时候他们放火烧我们,我们躲到地堡里。他们杀了我的弟弟和两个侄子,我们家一共失去十七个人。我妈妈一直哭,村里捡破烂的老妇人看到了,就问:‘你在为死去的亲人哭泣?’又说,‘不要哭,为别人牺牲性命的人是圣人。’我可以为祖国做任何事,只有杀人我办不到。我是老师,我教孩子要爱别人。我告诉他们‘邪不胜正’,孩子很小,他们的灵魂还很纯洁。”
“切尔诺贝利是最可怕的战争,你无处可躲,地下、水里、空中都躲不掉。”
“我们没过多久就把收音机关掉,我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可是生活很平静,也不会难过。来这里的人告诉我们一些消息——到处都在打仗,社会主义结束了,我们现在过的是资本主义的生活,而且沙皇要回来了,是真的吗?”
“野猪或狐狸有时会来菜园,但是很少有人来,除了警察之外。”
“你也应该来看我的房子。”
“还有我的,我好久没客人上门了。”
“我画十字向上帝祷告!警察来了两次,他们打坏我的炉子,还开牵引机把我带走。可是我回来了!他们应该让大家进来——就算爬,大家都会爬回来。他们把我们的悲伤分散到世界各地。现在只有死人才能回这里,活人只能趁晚上从森林里溜进来。”
“大家都想着收成,想回来,所有人都想。警察列出一些可以回来的人,不满十八岁的人不能进来。大家回来之后,只要站在自家院子的苹果树旁就很开心。他们先到墓园哭,再到自己的院子哭泣和祈祷。他们把蜡烛挂在围栏上,就像挂在墓园围栏的蜡烛,有些人在房子前面留下花圈,或在大门上挂一条白色毛巾,老妇人念祈祷文:‘兄弟姐妹,要有耐心!’”
“有人带鸡蛋和面包到墓地,大家都坐在亲人旁边呼唤:‘姐姐,我来看你了,来吃午餐。’‘妈妈,亲爱的妈妈。爸爸,我死去的爸爸。’他们召唤在天堂的灵魂。亲人在今年过世的人会哭,之前过世的不会。人们聊天或回忆,大家都在祈祷,不会祷告的人也跟着祷告。”
“我只有晚上不哭,你不能在夜里为过世的人哭泣,所以太阳下山我就不哭了。主啊,记住他们的灵魂,愿你的国降临。”
“如果你不和他们一起玩,你就输了。一个乌克兰女人在市场叫卖大红苹果:‘来买苹果哟!切尔诺贝利的苹果!’有人劝她不要这样叫卖,没有人会买。‘别担心!’她说,‘还是有人买的,有些人要买给丈母娘,有些买给老板。’”
“一个人被大赦,出狱后回到这里,住在隔壁村。他妈妈过世了,房子被掩埋,他来找我们,说:‘太太,给我一些猪油和面包,我帮你们砍木柴。’他这样也还过得去。”
“国家乱成一团,很多人回到这里是为了逃离人群和法律,独自生活,连陌生人也是。他们很强悍,眼里看不到一丝友善,喝醉之后很可能放火烧东西。我们睡觉时都把斧头和干草叉放在床底,厨房门边也放了一把锤子。”
“去年春天,这里出现了一只得狂犬病的狐狸。狐狸得狂犬病会变得很友善,不过它们不能看到水,只要在院子里放一桶水就没问题了,它会跑走。”
“没有电视和电影,不过有一件事可做——看窗户,当然还有祈祷。以前这里只有共产主义,没有上帝;现在这里只有上帝,所以我们祈祷。”
“我们为国家效过力了,我参加过一年游击队,击退德国人的时候我就站在最前线。我把名字写在德国的国会大厦上:阿尔秋舍科。我流血流汗,建立了共产主义,现在共产主义在哪儿?”
“我们这里有共产主义,我们就像兄弟姐妹……”
“开始打仗那年,蘑菇和莓子都不见了,你相信吗?连地球都感受得到灾难,那是一九四一年,我记得很清楚!我从来不会忘记战争。有一次我们听说他们要把战俘带来,只要你认识就可以带回家,所有女人都跑来了!那天晚上,有些人把她们的男人带回家,有些人带回别的男人。但是有一个流氓……他像其他人一样,结了婚,有两个孩子。他告诉指挥官我们会接纳乌克兰人,瓦西科,萨什科。第二天德国人骑摩托车来,我们跪下来哀求,但是他们把那些人带出村子,用自动步枪射死。一共九个,都好年轻,都是好人!瓦西科,萨什科……”
“有一次,一个大官员来这里大吼大叫,但是我们装聋作哑。我们经历过一切,也熬过一切……”
“可是我要说另一件事,我时常想到的事:在墓园,有人大声祈祷,有人静静祈求。有些人说:‘打开,黄沙;打开,黑夜。’森林可能做得到,但沙子不能。我轻声问:‘伊凡,伊凡,我要怎么活下去?’但是他都没有回答。”
“我没有过世的亲人,所以我替所有人哭,替陌生人哭泣,我会去墓园和他们聊天。”
“我什么都不怕——不怕死人、动物,什么都不怕。我的儿子从城里来,他生气地问我:‘你为什么坐在这里?强盗把你杀掉怎么办?’但是强盗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我有几个枕头,在家徒四壁的房子里,枕头是最重要的家具。只要小偷的头一探进窗户,我就用斧头砍掉。我们这里就是这样,也许没有上帝,也许有别的神祇,不过举头三尺绝对有神明,而且我还活着。”
“切尔诺贝利电厂为什么发生故障?有人说是科学家的错。他们抓上帝的胡子,现在他笑了,却是我们付出代价。”
“我们从来没享受过好日子,生活老是不平静,永远活在恐惧里。打仗之前他们到处抓人,他们开黑色的车来,从田里抓走三个男人,那些人到现在都没回来。我们永远生活在恐惧中。”
“不过我们现在自由了,农作物大丰收,我们像贵族一样。”
“我只有一头牛,我可以把它交出来,只希望他们不要再打仗,我讨厌战争!”
“我们这里有最可怕的战争——切尔诺贝利。”
“杜鹃啼叫,喜鹊叽喳,小鹿奔跑,它们会不会繁衍后代,谁知道?有一天早上,我看到菜园里有几头野猪在挖土。你可以把人安置到其他地方,却不能安置麋鹿或野猪,水也不管界限,只沿着土流动或流到土里。”
“好痛!我们要安静一点,他们会静悄悄抬来你的棺材。小心!不要敲到门或床,不要碰到或撞倒任何东西,否则你必须等下一个死掉的人。主啊,记得他们的灵魂,愿你的国降临。让我们在埋葬他们的土地上为他们祈祷。我们这里什么都有,到处都是坟墓。大卡车和推土机不停运转,房子倒塌,掘墓工奋命挖掘,埋葬学校、总部、浴室。世界仍然一样,但是人不一样了。我不知道人究竟有没有灵魂,如果有,又是什么样?另一个世界怎么容纳得下所有灵魂?我的爷爷临终前在床上躺了两天,我躲在炉子后面等,想看灵魂怎么从他的身体飞出去。我去挤牛奶,回来之后叫他,只见他睁着眼睛躺在那里,灵魂已经飞走了,或者其实什么事都没发生?我们将来又要如何见面?”
“有一个老太太向我们保证,说我们永远不会死。我们祈祷:主啊,赐予我们力量,让我们熬过疲惫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