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1/2)
我如痉挛一般不停颤抖,浑身发冷,全身的热量仿佛被偷了个精光。湿淋淋的衣服紧贴皮肤,冰凉的水滴落到地上。每迈一步,拖鞋都会发出吧唧吧唧的滑稽声响,水都会从拖鞋面上钻石形状的小孔里汩汩往外冒。
我脱下全身衣服,把湿漉漉的一大团衣服放到壁炉边的地砖上,很快汇成了水洼。我拿起壁炉架上的火柴盒,抽出火柴,拧开燃气阀门,点燃了壁炉里的燃气炉。
(我凝视着水洼,回忆那些不可思议的经历。现在回头看,最让我难以置信的反倒是这件事:一个五岁女孩和一个七岁男孩的卧室里竟然有一个燃气炉?)
卧室里没有浴巾。我站在地上,全身都在淌水,思考如何把自己擦干。我掀起薄薄的床罩,裹住身子擦拭,擦干后换上睡衣。睡衣是红色尼龙材质,闪闪发亮,条纹图案,左袖上有一块黑色的塑料烧痕。有一回我靠燃气炉太近,烧着了睡衣的左袖,兴许发生了奇迹,我的胳膊没有烧伤。
卧室门背后挂着一件我几乎从未穿过的睡袍,当走廊亮灯,房门敞开时,它会在墙上映出一片梦魇般的阴影,让人心惊肉跳。我穿上这件睡袍。
卧室的门开着,妹妹走进来,拿她枕头下的睡裙。她说:“因为你太不听话,他们不让我和你睡一间。今晚我和爸爸妈妈一起睡。爸爸说我可以看电视。”
父母卧室的一角有个棕色的木柜子,放着一台几乎没开过的电视。这台电视的垂直同步总是出错,模糊失真的黑白画面就像水流一样,缓慢而奇异地连贯相接:人们的头从画面底部消失,脚从顶部慢悠悠地落下来。
“我无所谓。”我对妹妹说。
“爸爸说你弄坏了他的领带,还害得他浑身湿透。”妹妹的语气暗含得意之情。
乌苏拉站在门口,对妹妹说:“我们不和他说话。在他获准重新成为家庭的一员前,我们都不和他说话。”
妹妹一溜烟地去了隔壁父母的房间。“你不是我们家的一员。”我对乌苏拉说,“等妈妈回来,我就把爸爸干的事告诉她。”
“她要再过两个小时才会回来。”乌苏拉说,“再说你说了又会有什么不同吗?你妈妈在任何事上都为你爸撑腰,不是吗?”
没错,父母经常统一战线。
“别斗胆与我作对。”乌苏拉说,“我在这儿有事要办,你碍着我了。下次可不会仅此而已了。下一次,我会把你锁进阁楼。”
“我不怕你。”
口是心非,我怕她怕得不得了,她是我从小到大遇见过的最可怕的东西。
“屋里好热哦。”乌苏拉冲我笑了笑,走向燃气炉,弯腰,熄灭,接着抄起壁炉架上的火柴。
“你不过是一只跳蚤。”我说。
她收起笑意,抬高手臂摸门楣。门楣很高,孩子根本够不着。她取下放在门楣上的钥匙,走出房间关上门。钥匙一转,咔嗒一响,我被反锁在了屋里。
我听到电视节目的人声从隔壁房间传来。我听到走廊的门被关上,将两间卧室与房子的其余部分隔绝。我知道乌苏拉下楼了。我凑到锁孔前,眯眼往外瞧。书上有写,可以先在地上铺一张纸,再用一支铅笔捅进锁孔,把钥匙顶落到纸上,以此逃脱……可锁孔里空无一物。
我哭了起来。一人独自在卧室里,又冷又潮。我放声大哭,宣泄内心的痛苦、愤怒与恐惧。在学校,哭鼻子的男孩子会被笑话,而现在,没人会进来看我,没人会嘲笑我。我放声大哭,毫无顾忌。
雨声嘀嗒,温柔地落在窗玻璃上,可连这也没给我带来一丝愉悦。
我号啕大哭,直到再也哭不出声来。我大口喘气,思索着乌苏拉的事儿,或者说帆布怪、蠕虫、跳蚤,她一定会在我试图逃离院落时把我抓住。我明白得很。
可乌苏拉把我反锁在屋里,她不会料到我会现在逃跑。
倘若运气好,没准她正在忙活别的事。
我打开卧室的窗,聆听夜的声音。细雨绵绵,瑟瑟入耳。寒夜之中,我近乎冻僵。妹妹在隔壁屋里看电视,不会听到我的动静。
我走到门边,关掉电灯。
我摸黑穿过卧室,重新爬上床。
我想:我在床上。我正躺在自己的床上,暗自神伤,很快就会睡着。我在床上,我知道她赢了。如果她要确认我的情况,那么我正在床上睡觉。
我在床上,睡觉的时间到了……眼皮开始打架……我睡着了,在我的床上沉沉睡去……
我在床上立起身,翻出窗户,悬停片刻,松开手落到阳台上,尽可能不发出一点声响。其实还挺容易的。
从小到大,我从书中潜移默化学到了许多知识。我对人们所言所行的理解大多从书上学来。书是我的老师,教我知识,也是我的导师,给我建议。在书里,男孩们会爬树,所以我也爬到树上,有时爬得太高,一直战战兢兢,生怕自己掉下去。在书里,人们会顺着排水管爬上爬下进出房屋,所以我也照做,攀上排水管。我小时候的老式排水管是固定在墙砖上的沉重铁管,不是如今的轻型塑料管。
我从未摸黑或顶着雨沿着排水管往下爬过,但我知道哪儿有立足点。我还知道最大的挑战不是失足跌落,掉入二十英尺之下的潮湿花床,而是在下爬途中会经过一楼的电视房,乌苏拉和父亲可能在里头看电视。
不,我不能想这些事。
我翻出窗台,小心翼翼地伸出手,直到摸到铁质排水管。排水管淌着雨水,又凉又滑。我先抓住排水管,接着迈了一大步,让光溜溜的脚落在将排水管结结实实固定在墙上的环状金属夹上。
我一步一步往下爬,想象自己是蝙蝠侠,是校园小说里上百个男主角或女主角。回过神来,我想象自己是落在墙上的一滴雨,是一块砖,是一棵树。我心想:我正躺在床上,并不在此处。(在我脚下,电视房的光线透过没拉窗帘的窗流泻出来,将窗外的细雨映照成闪闪发亮的千丝万缕。)
别看我,我心想,别看向窗外。
我一寸一寸往下挪。以往我沿排水管往下爬时,会踩上电视房的窗户外沿,再跳到花床上,可此刻这绝无可能。我小心翼翼地压低身子,没入阴影,胆战心惊地向屋里瞥了一眼,生怕会对上父亲或乌苏拉的视线。
屋里没有人。
灯亮着,电视开着,可沙发上没有坐人,通向走廊的门却开着。
我轻巧地落在窗沿上。老天爷啊,他们俩可千万别突然回房撞见我。我攀下窗沿,手一松落入花床,脚下的泥土非常柔软。
我正要跑起来,不顾一切地奔跑,却看到客厅的灯亮着。这个有橡木镶板的房间只在意义非凡的场合动用,我和妹妹从没进去过。
客厅拉了窗帘。窗帘由绿色天鹅绒制成,配有白色衬布,没有完全拉实,柔和的金光从缝隙里逃逸而出。
我走向窗边,通过窗帘的缝隙往里看,刹那间映入眼帘的一幕居然是……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房间深处,父亲正把乌苏拉压在大壁炉边,背对着我,乌苏拉也背对着我,手撑着高大的壁炉架。父亲从背后抱住乌苏拉。乌苏拉的半长裙被撩到了腰部。
我并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也并不在意,至少在那时,我唯一在意的是乌苏拉的注意力不在我身上。我转身离开窗帘缝、灯光和房子,光着脚逃入黑暗的雨幕。
天色并非漆黑一片,这是多云的夜晚,满天的云仿佛汇聚了万里街道的万家灯火,再投射回大地。眼睛适应后,我能隐约看透黑暗,足够了。我跑到花园尽头,绕过肥料堆和草堆,冲向山坡下的小路。我的手和脚被荆棘扎破了好几次,可我始终没有停下脚步。
我翻过低矮的金属栏杆,踏上小路。离开了家的范围,我感到脑袋骤然一轻,仿佛有种未曾察觉的头痛忽然之间消失了。我急切地低声呼唤:“莱蒂?莱蒂·赫姆斯托克?”接着我心想:我在床上,我正在做梦,这梦好逼真啊。我就在自己的床上。我不信乌苏拉会刚好在那一刻想到我。
我一边跑,一边想着父亲,想着他搂住名不副实的保姆的腰,亲吻她的脖子。接着我透过冰凉的冷水,看到他把我按下水时的脸。可卫生间发生的事现在一点也不让我害怕,我害怕的是父亲亲吻乌苏拉的脖子,把她的裙子撩到腰上到底意味着什么?
父母是一个整体,不容侵犯与亵渎。未来在刹那之间变得无法预料:什么都有可能发生。我的人生列车已偏离轨道,穿过原野,正与我一同沿着车道向下驰骋。
车道上的燧石扎伤了我的脚,可我哪里顾得上呢?我很确定,乌苏拉和我爸在做的事很快就会结束。也许他们会一同上楼,进我的房间查看我的情况,这样乌苏拉就会发现我不见了,立刻追赶上来。
我想他们一定会开车来追我。我环顾车道两边的树篱,想找个藏身的豁口。我瞧见一个木板搭建的梯子,便翻到梯子另一边的草场上,继续狂奔,心脏如同世界上最大最响亮的一面鼓:扑通,扑通,一刻不停。我光着脚,睡衣和睡袍的下摆全湿透了,粘在小腿上。我不顾一切地奔跑,就算踩到牛粪团也毫不在乎,在草地上跑好歹比在燧石路跑好受。一步步落在草地上,我的心情越来越愉悦,真实感也越来越强烈。
身后响起隆隆雷声,尽管我没看见闪电。我翻过一面篱笆,双脚陷入一片刚刚犁过的柔软泥地。我跌跌撞撞地跑过泥地,偶尔摔倒,但都咬咬牙,爬起来继续奔跑。眼前又出现一个木板梯,通向另一片田,这片田没有犁过。我靠着车道边的树篱跑过这片田,以免跑得太远,迷失在这片旷野里。
一辆车从远处驶来,骤然出现的车灯刺痛了我的眼。我僵立原地,闭上眼睛,想象自己正在床上熟睡。车从我身边疾驰而过,没有减速,我往车离开的方向瞥了一眼。借着尾灯的红光,我看到那是一辆白色的面包车,应该是安德斯家的车。
看来车道并不安全,我立刻决定横穿这片田地,来到另一片田边。两块田之间只隔着一张细铁丝网,上面甚至没有倒钩,很容易从下头钻过去。我伸出手,将最下方的铁丝往上推,弄出一道可以挤过去的缝,突然——
我的胸口如同狠狠挨了一记重拳,触碰到铁丝网的手臂痉挛不止,手掌火辣辣的疼,那感觉就像撞到了肘部最敏感的尺骨端。
我一把松开电篱笆,踉跄地后退了一步。我已经跑不动了,但我仍顶着风雨与黑暗,沿着篱笆快步前行,一路提心吊胆,就怕再次触碰到电篱笆,直到眼前出现一扇五道横杆的栅栏门。我翻过门,穿过农田,走向远处更为幽深的黑暗——树,我想,那是一片树林。我不敢靠近农田的边缘,生怕那儿又有电篱笆等着我。
我犹豫不决,不知该往哪里走。如同听到了我的心声,一道闪电划破天际,将整个世界点亮一瞬。一瞬足矣。我看到一个木板梯,立刻向它跑去。
我翻过木板梯,裸露的脚踝和脚趾传来火辣与冰冷相交织的刺痛,原来下方是一片荨麻地。尽管如此,我又跑了起来,竭尽全力。我希望前方是赫姆斯托克农场。我必须拼一把。我又跑过一片田,这才意识到自己迷失了方向,车道在哪儿?我在哪儿?我只知道赫姆斯托克农场在车道尽头,可我迷失在了黑暗中的一片农田里。黑云压境,气势汹汹,夜色黑暗至极。雨依然在下,即使下得并不大,仍让我不禁想象黑暗中潜伏着数不清的凶残野狼与孤魂野鬼。我想停止想象,停止思考,可就是做不到。
除了野狼、鬼魂和行走的树木外,还有乌苏拉·芒克顿,她警告我若我下次胆敢再次违逆她,就会遭遇更惨的下场——她会把我锁进阁楼。
我并不勇敢。我正在逃离生活中的一切。我又冷,又湿,还迷了路。
我用尽全力,扯开嗓门大喊:“莱蒂?莱蒂·赫姆斯托克!你在吗?”没有回应,我也没指望能听到回应。
轰隆隆!轰隆隆!继搅醒大地的一记惊雷,天雷如同一只被激怒的雄狮,发出一连串摄人心魄的低吼,耀眼的闪电不时划破天空,就像失灵的闪光灯。借闪电的光芒,我看到我所在的这片农田如同一个孤立的点,四面八方都是树篱,没有出路,没有门,也没有木板梯,除了农田尽头我翻进来的那一处。
耳边传来噼里啪啦的碎裂声。
我抬头看天。我在电视播放的电影里见过闪电,如一把把上天入地、弯来折去的叉子刺破云层,而我在现实中亲眼见过的闪电不过是一道白光,如同相机闪光灯,将世界照亮一瞬。不过我现在所见的闪电却与之不同。
也不是叉状闪电。
一道汹涌澎湃、灼灼燃烧的蓝白光带破空而出。一波消逝,一波燃起,耀眼夺目的光芒照亮草场,让我眼前得以一瞬清明。毛毛雨转瞬之间变为倾盆大雨,啪啪下落,猛烈抽打我的脸颊,不出几秒,就把我的睡袍浇得湿透。我在电光下看到,或以为自己看到,右手边的树篱有个豁口,便向那里走去,因为我跑不动了,一点也跑不动了。我竭力加快步伐,希望那个豁口不是我的幻觉。浸湿的睡袍被狂风吹动,翻飞的声音让我不由胆寒。
我没有抬头看天,也没有回头。
但我看到了农田边缘,树篱之中的确有个出口。在我离出口咫尺之遥时,一个声音响起:“我记得我跟你说过,你得待在房间里。可现在,我却发现你在鬼鬼祟祟地四处游荡,像个溺水的水手。”
我回过头,什么也没看见。没有人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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