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时代及文化的控诉(1/2)
论白先勇新作《骨灰》
胡菊人
白先勇嘱我为他的《自选集续篇》写序,自是义不容辞。这部集子里的作品,大多数是在其他选本里出现过的,评论的人已经不少。唯独《骨灰》一篇,是他最新的作品,首刊于一九八六年十二月号《联合文学》,而《骨灰》可以论说的地方实在很多。戴天已在《信报》上,点中了它的主题(见代跋),但因为这是千字左右的专栏文章,未能畅所欲言,尽数发挥,给我留下了宽松的说话余地。
《骨灰》这篇小说,横跨的时空很大,将近五十年,涉及大陆、台湾与美国;从抗战时代、内战时代到分裂时代。可说是极之简洁的中华民族现代史的写照。这本来是长篇小说的题材,以这么简短的篇幅来笼罩之,可谓野心极大,但白先勇毕竟技巧非凡,像水墨大师一样寥寥几笔,即把中华民族近半世纪的悲剧,画龙点睛表现了出来,使我们感受到深重的历史叹息。
这是白先勇所有表现中华时代的短篇小说中,跨度最大的小说。除了表现人性悲剧的小说不算外,白先勇写中国时代悲剧的作品,四九年以后从大陆撤退到台湾的各类人物的盛衰兴替,从台湾流离到美国的中国人的悲剧,美国华裔两代人之间的文化断层等等,都没有这篇《骨灰》包容的时地那么广大。这个长篇题材之短篇制作,要有一种缩龙成寸的本领。而白先勇是怎样以短制御长篇的呢?
白先勇曾经说过,作小说首先要选取人物,因为人物就有故事,就有历史背景,就有时代性和代表性。人物选对了,就是成功的一半。另一半应该是选取叙事观点,叙事观点选对了,就又有另一半的成功机会。当然,这不是说文字不重要,对话不重要,情节推展(小说的节奏)不重要,象征、暗喻不重要,场景不重要……这些都是重要的,但若人物和叙事观点选得不对,这些其他因素的成功都只是片面的成功,但若人物和叙事观点选对了,同时又有这些重要的技巧来配合,就可能达到全面的成功。
而《骨灰》就像白先勇其他小说一样,达到全面的成功。
这个小说的故事背景是讲中国,而且小说的“点题”是要到上海安供父亲的骨灰。为什么场景却定在美国呢?这是先取人物使然。这两个主要人物,一个自大陆经台湾到美国,一个从大陆到美国,在大陆早年都风华正茂,豪气干云,但当年都为了“爱国”却彼此成了“敌人”,如今在异乡落得穷愁潦倒,有“同悲失路之叹”,有“相濡以沫之悲”,而都背着中国近数十年的灾难在身上,而又都与叙事者有亲戚关系,都发出“死无葬身之地”的浩叹。就是这两个人物的背景及故事,最足以代表中国近数十年的崎岖与坎坷,而这类人在美国又最恰以表示中国人“流离”之哀,可见选择人物来反映晚近中国的时代悲剧,是白先勇经过千思万虑而决定的。这一决定当然是适当的。
选取叙事观点又怎样呢?这篇小说中的叙事观点是这个眼睛看着、耳朵听着的人是谁?那是一个后辈,是两个主角大伯、表伯的“侄儿”。因为他们有亲戚关系,所以听长辈来讲当年的故事,乃特别有亲切感,而他是后辈,对这些惊心动魄的故事在似识未识之间,所以在亲切感当中又有某种客观的距离,这种距离反而能增加可信性,对读者更有说服力。
这篇小说叙事观点的选择,有个巧妙的窍门,便是既缩短距离又拉远距离,恰到好处。就像电影中镜头拉得准确,达到最适当的传达形象、感觉、感情的效果。
一般来说,第一人称的观点,是最近距离,是比较主观的,但小说中这个“我”齐生却是“客观的“,因为他一直在“旁听、旁观”,有拉远距离的作用;反而叙说当年故事的老人,表伯鼎立和大伯罗任重这两个“他”,成了主观者,代替了“我”的身份,又拉近了距离,白头宫女话天宝,无限的辛酸、委屈、沉痛,对自己数十年来的际遇一一申诉。这个“他”、“我”互换位置和功能的手法,是很值得我们欣赏的。
白先勇选取这两个人物,不光是因为他们饱经忧患,背负着近数十年中国变局的历史,而是他们的身份和际遇,有强烈的“反讽性”,而这种“反讽”,恰恰又是中国时代的反讽。一连串的错位,悲惨而可笑,壮烈而荒诞,是国共两党“革命”之争的写照。
大伯原是国民党的军官,是屡立战功的抗日英雄。抗日之外他也帮国民党杀共产党及大抓反国民党的“民主人士”,也抓过这位表弟,他说:“你表哥这一生确实杀了不少人。那时我奉了萧先生的命令去杀人,并没有觉得什么不对,为了国家嘛。可是现在想想,虽然杀的都是汉奸、共产党,可是到底都是中国人哪,而且还有不少青年男女呢。杀了那么些人,唉——我看也是白杀了。”
但这个国民党的忠贞分子,先是在抗战胜利后不肯同流合污去做“五子登科”的“劫收”勾当,被国民党同志诬陷,指他在坐伪政府的监狱时有“通敌”之嫌。后来到了台湾,“因为人事更替,大伯耿直固执的个性,不合时宜,起先是遭到排挤,后来被人诬告了一状,到外岛去坐了两年牢。……”
如今落得在旧金山摆个旧书摊,一身的病,穷愁末路,担虑着客死异乡无以为葬的悲哀。
表伯这个人又怎样呢?
他是知识分子、民主斗士,抗战胜利后目击国民党官员的贪污腐化,竟同情起共产党的支持者。
结果他帮共产党的忙却吃了共产党的大亏,如今两人流落异国,同病相怜,欷歔叹息。在表侄这个后辈满心称赞民主人士当年勇敢的时候,他长长地吁一口气,说:“民盟后来很惨”,“我们彻底地失败了,五七年‘反右’,‘章罗反党联盟’的案子,把我们都卷了进去,全都打成了右派……”
在“反右”中他当然受尽折磨,但继而又来“文革”,他说:“‘文革’时候,我们的‘五七干校’就在龙华,‘龙华公墓’那里,我们把那些坟都铲平了,变成了农场。那是个老公墓,有的人家,祖宗三代都葬在那里,也统统给我们挖了出来,天天挖出几卡车的死人骨头——我的背,就是那时挖坟挖伤的——”
因此这两个人物的遭遇:他们所支持的政党反过来打击他们,个人所追求的理想达不到,他们各自向往的对国共的希望不但落了空,而且错了位,革命,战斗、救国,原来竟落得如此的一片“哈哈镜”的倒照:为之献身的竟是腐化堕落,失尽民心;为之呐喊的竟又专制独裁,不恤民命,所以大伯对表伯伸出手去,拍了他一下高耸的肩胛,“我们大家辛苦了一场,都白费了——”
“白费了!”三字,就是最大的反讽,不光是他们两人的“白费”,而是整个时代、几次革命、无数中国人生命财产牺牲的“白费”,作者要质问的是,你们统治者、革命者,究竟为中国人做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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