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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许霞山放养(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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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时分,刮着凛冽的东风,许霞山赶着羊群回栏。太阳已经从双墩山顶上落下去了,南边的戈壁滩和北边的沙漠沐浴在被风沙遮掩的暗淡的光线里,但是许霞山走在一片巨大的阴影里。他估计,时间正是六点钟,太阳刚刚压在地平线上。正因为太阳压在地平线上,才把双墩山的暗影拉得无限长,使他好长时间处在暗影的笼罩之下。

双墩山是夹边沟农场西边的一条东西延伸的沙梁,有七八里长。沙梁中间有一道山口,山口两边的沙粱最高也就百多公尺沙梁最高处各有一座烽火台一样的建筑。右派们来到这儿之后把它叫双墩山。当地的农民叫它卯家山。夹边沟农场的场部坐落在东山的东坡跟前。

他赶着羊群走过农场的养兔场那是一个大土堆,周围用密密的树枝扎成了篱笆。几个曾经是有身份的老右派管理着兔子。右派们戏称那个土堆为卧龙岗一片不大却很平整的土地就展现他的面前了。这是农场的菜地。菜地里趴着几个人,他们在收获过的土地上寻找遗漏掉的萝卜或是拾菜叶子。

他已经要穿过这片菜地了,突然听见有人喊他的名字。

他回头看了看,一个土苍苍的人隔着一条田埂跪在一片撒落着胡萝卜缨子的地里,看着他。这个人穿着厚厚的棉袄,戴着棉帽子。他的脸脏极了,几个月没洗过脸的样子。他的棉袄是反穿着的,可能是外边太破了的缘故。这个人看着他又说了一句:许哥。你不认识我了?

哎哟,是你呀小王!许霞山从口音上认出来了,这是他刚到夹边沟的时候在农业大队六队的浇水小组一起浇过水的王朝夫,临洮县人,是临洮农校的毕业生,县农业局的干部,今年才22岁。

王朝夫说,我喊你几声了。

许霞山朝他走过去,说,风太大了,呼呼的,什么也听不见。

你拾着萝卜了吗?

王朝夫举起一只手说,拾着了。

许霞山看见他的手里捏着几个胡萝卜,细细的手指头一棒粗细,便说,走吧,回去吃饭吧。你看你挖的那几个萝卜,吃不饱,跑瘦了。

王朝夫扭头看了看西边的天空,说,走就走吧。他说着话就杵着地站起来,但是他刚一迈步,身体就趔趄了一下,差点栽倒许霞山急忙扶了一把,说他:你怎么了?

王朝夫说,我的头晕。一站起来就头晕。

许霞山摇了摇头,叹息着说,你怎么成这个样子了?

王朝夫说,许哥,我不中了,活不长了。

许霞山说,不要说丧气话,谁不是挣扎着活着?

王朝夫说,许哥,你在羊圈住着,不知道大田的情况,天天死人呀。我们组的三分之一的人下不了地了。我每天睡觉时,都害怕天亮醒不过来。

站了一会儿,王朝夫和许霞山开始走起来。但是王朝夫依然一瘸一瘸的。许霞山又问,你的腿怎么了?

王朝夫说,裂了,我的脚面开了几个裂子,化脓了。

怎么搞的嘛,连脚都保护不好吗?

去年冬上挖排碱渠,碱水泡下的。天一冷就开裂子。

许霞山没挖过排碱沟,他没这体验。他叹息着伴着王朝夫慢慢走,王朝夫又说:高怀德你知道吧?

知道,那和我一批来的,武威师范的老师。

今早上死了。

死了?许霞山怔住了。

啊,死了。他和我住一间房子,昨天晚上睡下后,他不停地发抖,说冷。早晨起床的时候,人们发现没气了。

那怎么回事呀?许霞山痛苦地叫起来。那是我的老师呀,我在武威师范上学,他给我教过数学。是病死的吗?

没病,饿死的。

那为啥发抖?

肚子里没食,身体热量不够。我在农校上学的时候看过一本书,说身体热量不够的时候,身体就要降温。一降温,降到三十五度的时候,身体就要发热出汗,一出汗带走了热量,就要发抖。这时候如果再补充不上热量,人就要死了。饿死的人跟冻死的人一样呀,三十五度是个临界点。

许霞山像是寒冷一样,脸色变得黄黄的,沉默片刻才说,噢,怪不得才过完国庆节,你就穿这么厚。

王朝夫不光穿着棉袄,里边还穿着缄衣,像个大胖子,他的棉裤上还缠了几块布,用麻绳系着,用来挡风。

王朝夫说,那当然。肚子里没食,再不穿厚点还行?

许霞山又问,你怎么没出工?

王朝夫回答,今天不是国庆节吗,上午开大会,下午放假。

你放羊放得连国庆节都不知道了。

说着话,他们已经走过了菜地。前边是一条马路,穿过马路就是基建大队住的院子。而羊圈在基建大队的西北方向,许霞山说:你怎么没到高台县去?不去了吗?

谁说不去了?要真是不去了,那可就烧了高香了。你没听说吗?那边去了的人传过消息来,比这边还苦,没房子住,挖地窖,住窑洞,有些人就住在山水沟里水冲下的洞洞里。你不知道吗?

知道。放牧组过去了两群羊,听说过两天还要过去两群羊。

不要去,你千万不要去。

我去不了。放牧组的组长跟我说了,谁去也不叫我去。

那好,那好。还是你有福气呀。我可是要倒霉了。

怎么,你也要去呀?

没说,领导没说,但看那样子是非去不可了。听说那边要建个大农场,人缺得太多。这边你看见的,除了这片菜地,哪里能长庄稼呀,不是沙滩就是盐碱滩。听说那边的人加紧挖地窖着哩,地窖挖成,我们就过去了。

能不去就不要去。

由得了我吗!

你真要去了我们就再也见不上面了。保重呀。

你也保重吧。

上了马路,两人就分手了。但是,走出几步后,许霞山又站住,回过头来看着王朝夫喊了一声:哎,小王,你等一下。

王朝夫回过头来问他:啥事?

他快走几步到了王朝夫跟前,说:吃罢了饭,你到羊圈来一下,到我的房子来。知道我的房子吗?最东头那一问。

有啥事吗?

你不要问,晚上你来就行了。

羊圈在场部的西北角,离着最北边的基建队大院还有二百公尺,是独立的一个院子。从朝南开的大门进去,右手是牛圈,正前方和左手是山羊圈、绵羊圈和一个羊羔圈。院子中间堆着从羊圈挖出来的羊粪和牛粪。许霞山放牧的是一群山羊。他把羊群赶进羊圈,关好栅栏门,回到自己的房子去了。放牧组的住房在大门外边,三四间平房,后墙就是羊圈的院墙。他把自己背着的一个小背斗放下,就拿着碗打饭去了。夹边沟农场的劳教分子食堂在场部的北边,离着羊圈也就二百多公尺,但是它的门是朝南的,牧羊人打饭要从东边的山墙绕过去。山墙东南方向不远处有一口水井。水井旁站着两个人,一个是车马组的负责人张天庆,是个就业人员,另一个是许霞山在天祝县下西坝小学的同事右派分子罗仁天。他们两个人像是刚从外头拉货回来,正在打水饮牲口。许霞山问了一声:你们上哪去了?

罗仁天回答去高台县了。

他站住了,问,是新建的农场吗?

罗仁天说,对。那个农场叫明水农场。

怎么样,那边的情况。

张天庆叹息一声:唉,说不成。孽障死了。

怎么?

罗仁天说,除了场部干部们有两间破房房,人们都住在山水沟里,挖的窑洞,还有的住在地窝子里,连个门都没有。

你们干啥去了?

我们是送麦草去的。可遭罪了,湿溜溜的土台台,人就那么睡着,被褥也湿溜溜的。

说了几句话,许霞山就去食堂了。

虽然调走了几批人,夹边沟就剩了七八百人,但食堂门口依然熙熙攘攘。炊事员做好了饭,用桶提到门外的几口水缸或者大铁锅里,劳教人员以队为单位,排队打饭。每口锅前都排着长长的队伍。

晚饭是一人一马勺菜汤,一块三两重的豌豆面饼子,薄薄的半个手掌大。豌豆没有去皮,饼子粗粗拉拉的。

好在放牧员和赶马车的人可以直接进食堂去打饭,许霞山没排队就打上了,而且,他的豌豆面饼子明显的比外边排队的人要大一些。这是领导规定下的,赶马车和放羊的人一天要吃到一斤粮,基建队和农业队的人整个六零年都是吃十一两粮食。

领导认为农业队和基建队饿倒了就躺着,影响不大,而赶马车的躺倒一个一辆车就得停下,放羊的躺倒羊就没人放了!

许霞山端着菜汤往回走,罗仁天问了一声:端回去吃?

他回答,回去吃。

其实,回到羊圈他并没有立即吃饭。他只是抿了一口汤,咋吧咋吧嘴,就把豌豆面饼子和菜汤都放在一个土台台上了。他忙忙地从放羊时背回来的背斗里拿出几把撅好的黄茅柴,点着,塞进门跟前的一个土坯砌下的炉子里。他塞了很多,点着了,又从背斗里拣出几块干牛粪放进去。最后坐上一口铁锅,倒上水,放进去一个铁丝做成的篦子。

炉子上烧着水,他又从炕洞里摸出两个很大的糖萝卜(甜菜。俗语。),掏出个小刀子刮了刮根须,洗也不洗一下,切成半公分厚的片片,放在锅里的篦子上,盖上锅盖。

水开了,锅盖缝里冒出很冲的热气。他又加了两块牛粪,接着蒸。

这时门外有人喊了一声:许霞山,有人找你!

噢,进来,进来!是老白吗?

他答应着拉开了门,迎出去。门口站着两个人,一个是王朝夫,另一个是提着马灯的羊圈看守人白景春。这是个老汉,回民,快六十岁了,劳改期满后的就业人员;他前两年在羊圈挤奶,后来当了专门的值班员,看羊圈,就住在圈门口的房子里。所有进入羊圈的生人都要经过他的门口。许霞山叫王朝夫进房子,但他又对白老汉说,这是王朝夫,我的农业队的老朋友;他要去高台了,我们今晚上喧一下。

白老汉嗯了一声,转身走去。

进了房子,许霞山问,你怎么碰见他了?

王朝夫说,我还没走到羊圈门口,他就喊着问,做啥的?我说找你,他就跟过来了。怎么了?

没啥没啥。你坐下,坐炕上。

但是,王朝夫坐下之后,他又说:这老汉烦人得很,啥事都要管。是领导派到这里的钉子,看我们的。

王朝夫说,看就看去,我又没偷没抢。

许霞山说:哎,不能不防呀。羊圈是个是非之地,有啥事叫他看见了,一汇报,就麻达了。

有这样的人,专门靠打小报告过日子的小人。哎,你煮啥了?

怎么,你闻见了?你的鼻子还够尖的。吃饭了吗?

吃了。你还没吃?

没吃,我就等你了。来,来,一块吃。

许霞山说着,把炕上的褥子卷了一卷,端下锅来放在炕上,掀开锅盖。于是。一锅热气腾腾的糖萝卜片展现在面前。

王朝夫非常惊讶:呀,糖萝卜,你从哪里搞来的?

偷下的。来,吃,吃。偷下的,前两天挖糖萝卜之前的一天夜里,我去挖了两背斗。

王朝夫也不客气,抓起糖萝卜片就吃。一边吃,他一边说,蒸下的糖萝卜就是好吃,又甜又香;煮下的水分太大,不甜也不香。许霞山也狼吞虎咽,说,烧着吃才好。

吃完糖萝卜,许霞山从窗台上拿过他的那块豌豆面饼一掰两半,把一半递给王朝夫,一半自己吃,并说,来,吃,再吃上些粮食。吃了一肚子糖萝卜,不吃些粮食胃酸。

王朝夫吃着豆面饼说,胃酸?你还害怕胃酸?你是在羊圈活得太自在了吧,还知道胃酸的!唉呀,真应该叫你在农业队蹲着去,或者到基建队去,你的胃酸的病就治好了。

许霞山几口吃完了饼子说,小老弟,不是我怕胃酸,我那年开荒就锻炼出来了,吃上草根根也能消化,我是怕你没这么吃过糖萝卜,吃多了受不了。哎,我问你,吃饱了没有?

王朝夫像是在慢慢品味豌豆面饼,一小口一小口地咬着饼子。听他问吃饱了没有,抬起头来说:你问吃饱了没有是啥意思嘛,你的话是不是说,没吃饱的话你还有啥叫我吃的东西吗?

许霞山笑了,你管我有没有啥做啥嘛?你就说吃饱没吃饱嘛!

王朝夫明白了,许霞山还有可吃的东西,便说,你看你说的这话!有没有嘛,你到底还有啥吃的嘛?这几年了快三年了我就没吃过一顿饱肚子!过两天我就要去明水了,就再也见不着你老哥了,你要是还有啥吃的东西,就叫兄弟我吃饱一顿嘛。

许霞山说,我也是这意思。咱们在一间房一盘炕上睡了一年,恐怕你这一走,就再也见不上面了,今天叫你到我这里来,也是给你饯个行,当然我要叫你吃饱一顿嘛。将来你就是回到家里,回了你的临洮,也不要忘了你这个老哥。

许霞山说着话就下了炕,把锅洗了一洗,倒上水坐在炉子上。他往炉灶里又丢了几块牛粪,然后弯着腰,头抵住炕沿,一只手从炕洞的最深处拽出个小口袋来。这是一条毛巾折起来缝成的口袋,不大,但装得鼓鼓的。他从里边捧出两捧小麦放进锅里。

王朝夫惊叫起来:哎呀,你从哪整下这么多麦子?

许霞山把口袋又塞进炕洞,直起腰来。他的手上沾了一些炕灰,他拍了拍手说,偷下的呗,还能从哪里整?

从哪偷的?仓库吗?

仓库?仓库的麦子敢偷吗?抓住不把你整死吗?这是夏天放羊,看跟前没人,钻在地里搓下的。

哎呀,有办法,你真有办法,你存下这么多麦子。老哥,你们放羊的人就把福享净了。到这时间了,还有麦子吃。

许霞山这时又把窗台上的菜汤端过来倒进锅里。王朝夫又叫起来:你那是做啥呀,把甜菜叶子汤倒进去干啥呀?

菜汤是夏天掰下来的甜菜叶子煮成的。

许霞山说,以防万一呀,小心人进来看见了,说我煮麦子,那还不倒霉呀!

说着话,许霞山又从墙角上放着的一个麻袋里拿出一把干菜叶子,揉碎了,扔进锅里。并且他还扔进去一块酱油膏。

王朝夫惊叹不已:哎呀,聪明,聪明。说实话,在我们房子里,你就是抓几把麦子去,也不能煮着吃。人看见了就给你汇报去。再说,也没个火炉煮呀!

炉子上煮着麦子,许霞山过一会儿就往炉膛里丢几块牛粪,然后两个人就闲聊,东一句西一句。王朝夫不断地感叹:老哥,你们羊圈的人就是把福享净了:放羊的活不累就不说了,还一个人住一间房,还有麦子吃,还有糖萝卜吃唉,都是劳动改造来的,你们怎么就这么好?

后来麦子熟了,两个人把麦子捞着吃了,又把半锅汤也舀着喝了。许霞山正在地下洗锅,吃得饱饱的王朝夫躺在炕上吸烟。说:许哥,我求你个事情。

啥事情?

你把我调到羊圈来,我也当个羊倌。

你开啥玩笑哩,我有那神通?

王朝夫坐起来了,哀求的口气说,许哥,我求求你了,你帮兄弟这个忙。你给管教干部说一下去,把兄弟调过来。我确实害怕到高台县去,我的身体不行了,要是到高台县去,可能连一令月也活不上。

许霞山原以为王朝夫是开玩笑的,此刻见他很认真,便惊骧地说,不行,我帮不了你的忙。我一个劳教分子,还不知道在羊圈干长干不长,我能帮了你的忙?

许哥,你能行,你找干部说一下去嘛。

许霞山很硬的口气说,不行,不行!我确实说不上话。

嗯嗯,你是不愿去说

不是不愿说,是真说不上话,也真不敢说去。你想一想嘛,我一个放羊的,去找干部,人家还不一脚把我踢出来吗!你是干啥的,你不知道你的身份吗?

甭哄我了,许哥。我知道你能说上话,你和崔干事关系不一般。

许霞山一怔:我和崔干事又有啥关系嘛?

王朝夫肯定地说,有关系,你们的关系还不一般。我问你,你去年怎么调到羊圈来的?

许霞山又是一怔:我怎么调到羊圈来的?

你不要装了,我知道,我真的知道。

你知道啥嘛!

王朝夫呲着牙一笑:我问你老哥,你脚上的这双棉鞋是哪来的?

我表侄女婿给我的。

是你表侄女婿给你的,可那是我从崔干事那儿给你捎过来的。

对,是崔干事叫你捎给我的。怎么了?

怎么也没怎么,这说明你和崔干事关系不一般呀。

瞎说,什么关系好不好。崔干事是在酒泉开会碰上了我的表侄女婿,表侄女婿叫他给我捎一双鞋来。我的表侄女婿在公安处当干部。

还有一袋炒面。

鞋和炒面都是我妈叫他捎的。那一年他回家看岳父,就是我的表哥,我妈见了他,说,你表叔在夹边沟劳改,你能帮助就帮助一下你表叔。还叫他捎了一双鞋一袋炒面。

对呀,就为这,崔干事就把你调到羊圈了。那你再找一下崔干事嘛,下个话,叫他把我也调一下。

啊呀,人家看在表侄女婿的面子上,把我调了一下,就好大的面子了。我怎么再求人家帮你呀!

求一下去嘛,求一下他去嘛。你就救一下我嘛。

不行嘛,我没那么大的面子嘛。我拉不下这个脸嘛,就是拉下脸去了,人家要是说,给你帮忙就不错了,你还给别人当说客来了,你不是得寸进尺吗?你说,我怎么说?

你求一下去嘛,不行了再说不行的话嘛。

许霞山果决地说,这嘴我张不开!管教干部徇私情的事,也不是啥光明正大的事,不能叫人知道的。我去求他,他知道帮我的事我给人说了,他一生气,不叫我放羊了怎么办!

王朝夫明白,话说到这份上,再讲也是白搭,但他又不甘心。

便露出哭腔说,许哥,帮个忙,求你了,我真害怕到了明水活不成了,你就看在我老娘的份上帮我这个忙吧。我就一个老娘呀。六十多岁了,我父亲十几年前就殁了。我死了没关系,我的老娘没人管呀

说着话,他把手伸进怀里,从贴身的衬衣口袋里摸出一块手表来,向许霞山递过去,眼里含着眼泪说,给你,老许,这块表你戴去。这是块英纳格,是我父亲从甘南藏民那里买来的。我娘说,我父亲拿两百块银元买来的。我父亲就戴了两年,去世后一直在家放着,一直到1956年我进农林局工作,我娘才拿出来叫我戴

许霞山涨红了脸,大声说,有啥,你还有啥值钱的东西?

王朝夫哭着说,没了,啥都没了我的大衣,毯子,都换了吃的了。就这块表,我想留到最艰难的时候你拿去戴吧。

许霞山还是那么大声地说,你收起来吧!你把我当成什么人?

我勒索你吗?敲你的竹杠吗?

不是的,是我自愿给你

行了,行了,你走吧,你快走吧。我要睡觉了。谁能帮助你你找谁去吧,行贿去吧。你的事我办不了!

许霞山声严厉色的话语把王朝夫吓住了。他停止了哭泣,瞪着泪眼。后来他把表塞进怀里,下炕,往外走。他说,不行就算了,不行就算了,你发这么大的脾气做啥

王朝夫走到门口了,他知道外边风大,他把棉布帽子的帽翅拉下来挡住了脸,拉开了门,但这时许霞山说:兄弟,你把你的表放好,小心不要丢了,那是你父亲留下的纪念品,你要爱惜。你的事,我找人试一下去,给你说个情去,但办好办不好,我就不敢说了。我也不是看上你的表了,我是看在你这种时间还想着老娘没人养的孝子的份上,试一下去。

王朝夫的眼睛里燃烧起希望的火苗,又要掏表,但被许霞山推出门去了:我不是说了吗?你的表你保存好。

王朝夫走后,许霞山吸了一颗烟,接着就披上大衣出了门,直奔场部的杂工大院而去。

他是刹那间作出决定来的:去找找车马组的张天庆。1959年的上半年,他刚调到羊圈干挤奶的活,有一天一个大个子的人到羊圈来转。在他身旁站了一会儿,问他:你是叫许霞山吗?他回答是叫许霞山,然后反问,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那人说,你是不是罗仁天的同事?他回答是,我们一个学校的,天祝县下西坝小学的。那人站在旁边笑。他问你笑啥嘛?那人说,看你挤奶,可笑得很。他问可笑什么?那人说,这么强壮的年轻人,干个啥活不行,怎么挤奶哩?他没说什么,心想能叫我挤奶就不错了,不用下大田下苦了。但是那人在他旁边站了一会儿之后又问,给你换个活好不好?他当时心里想,这个人看着像劳教分子,怎么说话这么大口气?就问:叫我做啥去?那人说赶马车你去不去?赶马车当然好。和他一批来夹边沟的他的同事罗仁天一到农场就赶马车,罗仁天对他说过,赶马车到哪里都能吃上饭,还能偷粮食,车赶出去还自由,能在酒泉的饭馆里买饭吃。很多右派求着带这捎那

他在心里这样想着,又问那个人:你是干啥的?你说叫我赶马车,我就能赶马车吗?那人回答,我是车马组的。他问你叫啥名字?那人说叫张天庆。一听张天庆这个名字,他就知道这个人是车马组的组长。罗仁天跟他说过,车马组的组长叫张天庆。是个就业人员,解放前在胡宗南的部队当过连长,在四川起义的。解放后回到老家武威,在一个小学当老师,1951年被抓起来判了五年,释放后送到夹边沟就业。这人才三十几岁,个子高大又有力气,劳动特别能干。管教干部特别信任他,叫他管车马组。车马组有八辆马车,还有十几辆牛车。车马组直接由农场生产股管理。

那天许霞山对张天庆说,赶马车就赶马车。张天庆就去找生产股的股长了,说把许霞山调过来赶车吧,那小伙子身体好。能干。生产股长问,他会赶车吗?张天庆说,我带他,带上几天就中了。于是,许霞山就调到车马组去了。后来,他赶的马车调到新添墩作业站去了,没车赶了,就又把他调到羊圈放羊了。

许霞山此时想起张天庆,就是因为张天庆在干部们眼里是个红人,说话有份量。再说,他跟了张天庆的车半个多月就能独自赶车了,张天庆很喜欢他。他想就王朝夫的事去求一下张天庆,说不定张天庆能赏这个脸。

杂工大院就在基建大队的院子西边。这个院里有马厩。有磨坊,有木工房车马组的宿舍就在这个院子里。许霞山来到这里,张天庆已经睡了。张天庆和罗仁天、高北峰住在一间房。高北峰是张掖地区水利处的干部,右派,一进夹边沟就赶马车。

许霞山砸门把张天庆砸醒了,张天庆问他有啥事。他说张组长你起来一下,有件事跟你说一下。张天庆说有啥事明天说不中吗?他说不中,是件急事,今晚上就要给你说。张天庆披了衣裳开门,说他:啥球事嘛,这么日急慌忙的!许霞山说,急事,还就是急事。张哥,我有件难肠的事求你帮个忙。

张天庆是个性情温和但表面冷漠的人。他穿上衣裳坐在炕沿上,毫无表情的样子说:有啥事就说。

许霞山说,我有个熟人,过几天就要去明水;今晚上找我来了,叫我帮个忙,把他调到羊圈里。想来想去这事我办不了,求张组长帮个忙,跟领导说一下,调到车马组来,赶车喂牲口都行。我听说你们车马组喂牲口的人调到高台去了。

张天庆静静地听他说完,冷冷地说:你答应办这事了?你能得很,那你办去嘛。

许霞山陪着笑脸说,张组长,我哪有那能力嘛?能有那能力,半夜三更找你吗?

张天庆提高了嗓门:找我,找我就能行!你没球想一下,我一个就业工人能有这神通:把一个人调到车马组来!

你们车马组不是缺个喂牲口的吗?

喂牲口的人早补上了!

许霞山哀求说,唉呀,我求你了张组长,你搭救一下这个人嘛,这个人要是再不改变一下,就没命了!他的身体垮垮的了,过两天要调到高台去。高台的情况你知道的,去了能活几天?

张天庆说,你求我也没用,你跪下也没用,这话我不能找生产股长说去。你知道有多少人想钻到车马组来吗?领导要是说,好呀。叫他到大车组去,你到大田劳动去。你说我怎么办!

许霞山说,不会的,你跟领导关系好。

关系好?有啥关系?啥关系都没有!我就是会劳动,能劳动,人家用我。人家一翻脸,我就得下大田去!啊呀呀,许霞山你这个人还没改造好呀,你的心太好了!这都是啥年头了?饿死人的年头呀,你还顾别人活成活不成哩!你先顾你自己吧,小心把领导惹恼了,把你弄下去种地挖沙子去。

睡在炕上的罗仁天也说话了:老许,你快回去睡觉去吧,不要操那心了。饿死的人多了,你能救过来吗?

罗仁天是许霞山在天祝县下西坝小学的同事,五七年反右时因为提意见定了个极右,开除公职送来劳教的。这个人聪明。刚来夹边沟的那天,管教股干事问新来的人有什么特长,他说在老家吆过车,就直接分到车马组来了。

在张天庆处碰壁以后,许霞山的心凉了半截。他觉得张天庆和罗仁天说的有理,自己的确没有能力帮助王朝夫,那就算了吧,不操这个心了。

时间过去了三四天,一天傍晚,他赶着羊群回来,在地头上遇到了崔干事。崔干事正在督促几个右派往菜地浇冬水呢,看见他还招呼了一声:许霞山,还不快回去吃饭!

他应了一声:这不是正往回走吗?崔干事,你吃过饭了吗?

崔干事说吃了,吃了,提前吃的。今天头一天浇冬水,我来看看,不要跑水。这些坏熊,你不看紧,他们就给你浇得一塌糊涂。

寒暄两句,许霞山就走过去了,但是快出菜地的时候他的心突然动了一下:王朝夫的事,跟崔干事说一下,说成就说成。说不成也没啥吧,于是,他又走回来,他想,今天崔干事情绪好,说不定开恩呢?

他和崔干事之间,还真有点微妙的关系。那是来夹边沟的第一年,冬季。有一天,吃过了晚饭,他在铺上躺着,等队长喊开会,去办公室取信的王朝夫回来了,把一封信和一个包裹递给他。他以为是家里给他寄来的,可是接过包裹之后竟发现包裹上没有一个字。再看那封信,信封上只写着许霞山收四个字,没有收信人地址,也没有寄信人地址。他感到奇怪,问王朝夫信件和包裹是哪来的?王朝夫说崔干事给的,叫我捎给你。他便打开了信。信是表哥的女儿的丈夫写来的,说他现在边湾农场工作。前几天去了一趟兰州,路过武威去看女人和岳父,见到了许霞山母亲,才知道许霞山在夹边沟劳动。还说,许霞山母亲叫他带一双鞋和几斤炒面,他托人转许霞山。这封信叫他有点糊涂,他知道表侄女婿在酒泉地区公安处工作,怎么又到边湾农场了呢?边湾农场是个啥性质的农场?他还不明白的是这封信怎么到崔干事手里的,表侄女婿和崔干事是什么关系?他原想转天在工地上问一问崔干事,但又好几天没看到崔干事。后来,大概是春节前的一天吧,在工地看见了崔干事,他还没去问崔干事,崔干事竟跑到他跟前来了,问他,前几天我叫王朝夫捎给你的信收到了吗?他回答收到了。崔干事又问,陈世康是你的啥人?

由于弄不清崔干事和表侄女婿的关系,也弄不清表侄女婿为何从公安处去了农场,他便撒谎说,那是我的同学。崔干事说你不要骗我了,陈世康都跟我说了,你们是亲戚。你不要怕,说实话,你们是啥亲戚?他只好回答,陈世康是我的表侄女婿。他反问崔干事怎么认识他表侄女婿的。崔干事说在酒泉开会认识的。

过一会儿崔干事又问,怎么样,农场的劳动你还抗得住吗?他回答,老汉们都干着哩,我抗不住怎么办?

那天他从崔干事说话的口气里听出来,崔干事很关心他,说话很和蔼。就问了一句:崔干事,陈世康在边湾农场干什么工作?他原来是公安处的,怎么到农场去了?崔干事说,他犯了错误了,同情右派,下放到劳教农场当干部去了。

听说表侄女婿犯错误下放到边湾农场去了,他再也不敢吭声了,但没想到的是过了几天,崔干事竞在农业大队宣布:以后许霞山是全大队的技术员,各队的地平好了没有,都要他验收。

他说不合格就返工,他说合格了才能收工。就这么个技术员,就使他每天免除了几个小时的劳役,因为农业大队辖属九个分队。时不时的就有那个分队来叫他验收,他可以这儿溜溜那儿走走。

后来,1959年开春的一天,在田野上播种,崔干事又问他:你是从天祝县来的吗?他回答是天祝县下西坝小学。崔干事又问,你会挤奶吗?他是不会挤奶的,但他回答,牧区来的人,哪个不会挤奶呀?崔干事说,明天你到羊圈挤奶去。

于是他当了挤奶员。

许霞山走到崔干事身旁了,崔干事听见了脚步声,扭过脸看见了他,问他,你有啥事吗?

崔干事,我有件事求一下你

许霞山犹犹豫豫地说,由于胆怯,他的嗓门磕巴了。崔干事问:啥事?

是是这么个事

许霞山鼓着勇气把那天对张天庆说的话又说了一遍,然后就静静地等着。他知道,王朝夫能不能到羊圈,就是崔干事一句话了,也可能崔干事不同意,并且训斥他。

他猜得不错,崔干事眼睛在他身上打量了一下,低沉的但却严厉的口气说,你还管球的多得很!王朝夫到不到羊圈,用着你管?

许霞山低声下气地说,崔干事,我知道,这事我不该说,可是我妈来信了,说能不能跟崔干事下个话,帮一下王朝夫的忙。

崔干事瞪大了眼睛,一脸狐疑:你妈知道我?

我几次写信给我妈说了,崔干事对我好,照顾我在羊圈放羊。

崔干事在他的脸上看了几秒钟,口气变得和蔼了:你妈认识王朝夫?

他回答,王朝夫是我姨娘家的亲戚。

崔干事用一种怪怪的眼光看许霞山。许霞山心里都发毛了,直感告诉他:要坏事了。崔干事却说,啊呀呀,许霞山,我在劳改队工作过,到夹边沟也几年了,我还是头一次碰上你这样的人!自己落难着哩,还给别人说情哩。你想过没有,你现在是啥身份,你有啥资格给人说情!

许霞山一下子哑了。他的原本就被艰辛和饥饿折磨得又瘦又黄的脸一下子变得白白的像是石灰的颜色。他的头嗡的一声响,胀大了。他内心里羞愧之极,恨不得脚下裂开个缝隙叫他钻进去。但突然间崔干事又笑起来:好了好了,你不要害怕,我是开玩笑的,你不要往心里去。

你是个好人,有情有义的人。去吧,回去吃饭去吧。这事我记着。有机会就给你办。

许霞山没想到事情会这样峰回路转,这样的结果。他脑子有点发蒙,一时转不过弯来,站着没动。以至崔干事有点奇怪了,说他:去呀。快回去吃饭去呀。

他还是有点疑惑,说,崔干事,你说的真话?

崔干事说,我哄过你吗?

这他才真相信是真事了,谢谢谢谢地说着,转身走去,走出几步又回过头来叮嘱崔干事:这事你要抓紧呀,崔干事。听说过两天他们就要调走了,要到高台去。

崔干事说,这我知道。你可要记住,这事跟谁也不要说。

知道,知道。

许霞山满心欢喜地往回走。这时候天已经黑了,田野上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灯光。那是浇冬水的人们照亮用的风灯。天冷了,10月初正是浇冬水的时候。水一灌进地里,就结一层冰,这冰像一床棉被盖在田野上,一直到春天。当它化开的时候,土地就像放了酵母的面团,变得很是暄软,正好播种。

只是夹边沟农场适宜播种的土地太少了。

过了两三天,最后一批调高台县明水农场的人离开了夹边沟。这次调人,羊圈又调走了两群羊。崔干事说羊在路上要走几天,怕牧羊人照管不过来,多派了两个人,结果羊圈就缺了两个牧羊人,王朝夫就很自然地调到羊圈来了。放牧组的苗组长把一群绵羊拨给他。

王朝夫调羊圈那天,许霞山早两个钟头回羊圈的。他忙前忙后张罗着把一间调走的人空出来的房子打扫干净,铺好被褥。并且告诉王朝夫许多生活的门道:出牧的时候背上个背斗,在草滩上拾牛粪,拾柴,回来后可以烧火取暖,还能煮些啥东西吃。

背背斗还有个好处,在外头搞到啥食物,装在里边,上边盖上牛粪或是柴禾,就是遇上管教干部也看不出来。如果搞到了什么吃的,要悄悄地吃,半夜里煮着吃,防止干部来检查。菜地立即就要上冻了,漏挖的胡萝卜和糖萝卜就挖不着了,那也没关系,肚子饿不着,因为羊的鼻子尖,能闻出来。看见羊在哪达啃,你就在那达往下挖,不是糖萝卜就是胡萝卜。

他还告诉王朝夫,放羊要特别经心,不要叫羊群跑散了;跑散丢掉一只羊,回来可没法交待。领导认为你偷着宰掉了。吃肉了。那可就说不清楚了。记住,羊意外地死掉了也不敢吃肉,要交上去,要不领导会说是你故意整死的,你想吃肉。

王朝夫问,羊奶叫不叫喝?

哪有羊奶?

母羊没奶吗?

傻子。母羊要到春节才下羊羔哩,下了羊羔才有奶哩。这时间母羊怀着小羊,哪来的奶?

有这个道理吗?我听人说你们羊圈的人喝羊奶,喝得饱饱的。

下过羊羔,到八月份之前的这半年有奶。过了八月,母羊又怀上羔子了,就不挤奶了。

那就是说不挤奶了,但还是有奶。

刚停的时候有奶,时间一长就没了。

现在没了吗?

傻子。几个月不挤了,早干了!

王朝夫笑着说,我还当成你们一年到头都喝羊奶。

一年到头?噢,你就是为了喝羊奶才钻到羊圈来的呀!迟了。迟了。八月以前能喝上奶,现在啥也没了。再想喝奶就要等到明年春天了。记住,跟谁都不能说喝奶的话。规定是不能喝奶的。只能偷着喝。要是叫领导知道,你就放不成羊了。不光是不叫喝羊奶,就是死羊羔也不能吃,要上缴。

王朝夫说,管得这么严呀?

不管严还行呀,不管严羊羔不叫人偷着杀完呀?对了,有一样东西是可以自己吃的,那就是胎衣,母羊下羔子时羔子身上的胎衣。那东西领导不管,下几个你可以吃几个。那东西可好吃呀,有营养

收拾房子的时候,许霞山看见王朝夫有个奇怪的箱子,是用两个步枪子弹箱接起来的,一个锁子锁着。他问了一声:这里装的啥。王朝夫支吾着说,没啥,就几件家里带来的衣裳。

但是,过了几天的一个晚上,他来串门的时候,看见王朝夫正从箱子里取什么。一看他进来,王朝夫卡哒一声把箱子盖上了,当时就上了锁。

起先他对这事并没在意。在劳教农场里,由于生活艰辛,盗窃成风,人和人失去了信任,互相提防是正常的。可是坐着说话的时候,他看见土炉子上放着个饭碗,碗里像是装着半碗炒面,炒面里有一种奇怪的黑色的渣渣子。他问,这是啥嘛?王朝夫装出不在意的样子说,一点点炒面,棉花籽炒下的。

他当时虽然刚吃过饭,但肚子还是空荡荡的,便想吃点炒面,就说,是炒面吗?棉籽炒面我还真没吃过,好吃吗?

王朝夫说难吃得很。

哪来的?

上个月我们家的一个亲戚出差到敦煌,从敦煌给我捎过来的。

他应了一声,噢,敦煌出棉花。听说敦煌的气温比这里热。

说完他就出来了。当时他心里很不高兴,心想我把你调到羊圈来了,你连口炒面都不叫我吃!

回到宿舍,他煮了一碗麦子吃。

农场的形势骤然变得严峻起来!最后一批人去了高台县明水农场不几天,劳教分子们的口粮又减一次,减到一天吃七两。

还不到半斤。食堂把一天三顿饭改成了两顿,不敢烙饼和蒸馍了,顿顿都喝面糊糊。没几天,农场里留下来的人都干不动了,有些人躺倒了,没躺倒的也都不下地干活了。那些原先就衰弱的人立即就濒临死亡,死亡的人数陡增。干不动活尚能走动的人整天在菜地里挖菜根子,拾干菜叶子。有的到草滩上去搓草籽。食堂旁边的垃圾堆上整天都有人转来转去,如果食堂的炊事员倒出来一筐烂菜叶子,好几个人就涌上去抢。他们把菜叶子菜根子拣回来,再从麦场旁的草垛上抱些麦草回来,用碗、茶缸和罐头盒煮着吃。草籽炒着吃。

放牧组和车马组的优待也取消了,也是吃七两。许霞山一公尺八十五公分的孔武汉子一天喝两顿糊糊,还要出去放羊,他的肚子一整天都空荡荡的,走路腿发软。每天夜里,他都要煮点麦子或糖萝卜吃,填补空虚的肚子。

有一天晚上他正在煮糖萝卜,罗仁天进来了,问,老许,有啥吃的没有?

他回答正煮糖萝卜哩,今天才挖回来的。

罗仁天说,糖萝卜不想吃,酸心得很。

他说,你的胃口还贵气得很,糖萝卜不吃。那你想吃什么?

麦子还有没有?

还有几斤,不多了。

那煮上一碗,煮上一碗。拉了一天粪,回到宿舍喝一碗面汤。哪行呀!

许霞山说等一下,你等一下,糖萝卜熟了我给你煮麦子。后来糖萝卜熟了,他从房顶的梁上拿下一个用裤子筒儿改成的口袋。里边有五六斤小麦,他用饭盆挖出半盆盆来,倒进锅里煮。

两个人先吃糖萝卜片。吃着糖萝卜罗仁天问他,你从哪里搞来的这么好的麦子?

哪里搞来的?我有你那本事吗!拉粮食的时候半袋子半袋子地偷?我这是夏天藏下的有一次出去放羊,有个农民正在麦地里掐麦穗,看见我吓得丢下口袋跑了。我用鞋底子搓出来埋在沙滩上了。这两天才挖出来的。

说着话,他叉往炉膛里丢了两块牛粪。

煮了半个多钟头,麦粒还很硬,罗仁天就忍耐不住了,拿个碗从锅里舀了半碗,又在锅沿上倾斜着把水滗出去,然后就用手捏着嚼。许霞山把锅盖盖上,也从碗里捏着吃。没有煮软的麦粒嚼起来柔梗梗的,有劲道,且香。这是今年的新麦。

正嚼着,突然有人敲门。两个人吓了一跳,一起停止了嚼麦,互相看看,立即跳下炕,一个人藏碗,一个人把锅端下来。

但这时门外传来熟悉的声音:许哥,我到你房子舀点水。

许霞山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说,投关系没关系,不要藏,是王朝夫。

说着话,他把手里的锅又放在炉口上,走过去拿开顶门杠。拉开了门。

王朝夫进了门先是一怔,说,哟,你这达有人呀。

许霞山说,闲谝着哩。你有啥事?

王朝夫说,食堂打来的糊糊太淡,我放些盐,又太咸了。喝罢了嗓子干得很,到你这达舀些水喝。

许霞山说,盐吃多了人要浮肿,食堂不敢放盐了,吃的是甜汤(方言,淡而无盐的面汤或菜汤。)舀吧,就在那桶里,凉水。

凉水就行。王朝夫说着就去舀水,舀了水站着就喝了一通。

就在喝水的时候,他的眼睛看见了炉子上煮的麦子,他说,哟,你们煮麦子吃了。

许霞山没应声。

王朝夫又说了一声:怪不得一进门就有一股香味。许哥,哪搞的?

许霞山说了声拾下的。他明白王朝夫想吃麦子,但他不愿给他吃,便扭过脸去不看他。

王朝夫看出他的冷淡来了,便看了罗仁天一眼。罗仁天眼睛定定地看着他,但一句话不说,手在碗里抓着麦子往嘴里送,一副视而不见的样子。他再也不说话了,又弯腰舀了满满一缸子水,走出去了。

许霞山跟过去顶上门,刚转过身来,罗仁天说,看出来没有,他想吃麦子?

许霞山说,他想得好!前些天我进他的房子,他正从箱子里拿吃的;我一进去,他啪的一声把箱子盖上了。

是吗?

就是呀。箱子里的不叫我看就也罢了,可他碗里装的炒面,连让也没让我一下。

这样的东西,你就不能可怜他,就叫他在大田劳动去。

唉,我是可怜他。

你可怜他个什么呀,可怜的人多了,你可怜得过来吗?

许霞山说,不一样,情况不一样呀。你不知道,他还救过我哩,救过我的命。

怎么救过你的命?

你听我说呀。刚来的那一年,头几个月,我不是在六队的浇水组吗?浇水组六个人,三个人一拨分开,一拨人上白班,一拨人上夜班。有一天我们那一拨上夜班,就是我和他在一起,还有个省公安厅的警察。那两个都不会浇水,队长叫我带着他们两个人。浇水到半夜里,饿了,也累了,我叫他们两个人先睡一会儿去。我看水。他们睡了两个钟头,接我的班,我就找了个偏远些的地方干部检查来了看不见的地方,在田埂上睡着了。浇水的活就这么一点好处,没干部的时候偷着睡一会儿。我也不知道睡了多长时间,可能也就半小时,最多一个小时,忽然惊醒了我觉得雨点子下来了,落在脸上凉丝丝的。我睁开眼睛了,但是心里又觉着奇怪:天上星星麻麻的嘛,连一块云彩都没有,怎么会下雨呀。那一阵子我的确瞌睡得很,也乏得很,我的眼睛就又闭上了。可是怪得很,刚要睡着的时候,水点子又落到脸上了,又醒了。我就闭着眼睛想,我这是做梦吧!于是,我把裹着的皮大衣往紧里拉了一下,又接着睡。也就是怪呀,这时候我听见远处有人喊我的名字:许霞山我想,这是渠冲开了,那两个人堵不住了,叫我哩。我坐起来了。就在我坐起来的时候,听见了哗哗的溅水声,像是有人从头顶浇过水的地里跑,跑远了,钻进苞谷地里去了。我以为有人跟我耍着玩哩,开玩笑了,没当回事。我站起来往前走,就碰上顺田埂走过来的王朝夫了。我问他,是你往我身上泼水了吗,跟我开玩笑?他说没有呀,我是来叫你的,渠堤叫水冲开了。我说那谁跟我开玩笑,往我脸上泼水。第二天,我把这事跟我们队的人说了,一个姓刘的就业人员说我:谁跟你开玩笑了,那是狼要吃你哩。我说,何以见得?他说,你们没来之前,我们在这里种地,浇水的人叫狼吃掉了两三个。浇水的时间狼不敢吃,它看见你手里拿着铁锨。狼就吃浇水睡觉的人。我说谁往我脸上泼水的?他说,狼吃人,先要弄清楚你是死人活人。他也要找机会:泼水,叫你翻翻身子,等你裹着的皮袄散开了,脖子里没挡挂(方言-障碍的意思)了,它一日就咬住你的要害,置你以死地。

许霞山刚讲完,罗仁天就说,这就是你说的王朝夫救你?你算了吧,那是赶巧了,并不是他有意来救你。

许霞山说,不管怎么说,他喊我的那一声把我喊得坐起来了。我要是不坐起来,说不定就没命了。

由于粮食供应太少,许霞山很快就把那半袋小麦吃完了。

他不得不又一次动用自己的储备粮。在农场的田野上,他还埋藏着两份粮食呢,一份是豌豆,一份是小麦。那都是他一年多来在放羊的路途上钻进庄稼地揪麦穗揪豆夹搓下来的。搓下来之后不敢放在宿舍里,而是埋在田野上。那份小麦数量少,就五六斤。埋在戈壁滩上。挖回来几天就吃光了。他又去挖那份埋在田埂旁的豌豆,却发现粮袋空空如也,被田鼠咬开了两个窟窿。口袋旁还有散落的豌豆。

这是十一月上旬的日子,劳教分子已经吃了一个月的标准天七两粮食许多人衰竭了,死亡了。许霞山怀着对未来的强烈的恐惧,这天傍晚提着空空的粮袋跑到罗仁天的宿舍去,痛心疾首地抖着口袋说,你们看,这不是老天爷要我的命吗?夏天收拾下些粮食,埋在地里,叫老鼠吃得光光的!

第二天他就把羊群赶到种过胡萝卜和糖萝卜的菜地里去。

他想仰仗山羊灵敏的嗅觉挖些萝卜,谁知山羊门连一个胡萝卜和糖萝卜也找不到了。菜地早被饥饿的右派们翻过几遍了,然后被冰冻得实实凿凿的。

他只能在草滩上捋些草子回来炒着吃。实在饿得招架不住的时候,他便跑到罗仁天的宿舍去。罗仁天也没啥吃的了,就给他抓几把喂牲口的油渣叫他嚼。

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呀!饿了七八天吧,那是一个黄昏,他赶着羊群回圈,十几只山羊跑到一个沙包上去了。这个沙包在麦场的北边,不管刮东北风还是西北风,风都把沙尘刮到麦场上去。去年夏天打场的时候,干部们叫人和了些草泥,把沙包抹了一层泥,防止沙尘刮到麦场上。许霞山急着要回圈,站在下边欧欧地吼,想把山羊轰下来。在他的吼声中有几只羊跑下来了,还有七八只却理也不理他,在沙包的斜坡上挤成了一团。他想光溜溜的沙包上有什么东西可吃呀,它们怎么就舍不得下来。他走到沙包上去了,把羊轰开,惊奇地发现沙包上头有个比笸箩大不了多少的土坑。坑里还挤着几只羊,它们把头扎在一起,像是在争着吃什么东西。他挥动放羊棍把羊打跑,跳进去看看,竟然看见坑角角上有一块蓝底白花的土布,边上散落着一些麦粒。

他拽了一下拽不动,把边上的沙子抠开,一个土布缝成的口袋显露了出来。他伸进手抓了一下,抓出来一把颗粒饱满大小均匀的麦粒。他的心咚咚地跳起来,狂喜不已:天爷,是一袋麦子!

他明白了,这是去年夏季打场的人干下的事,也可能是看场的人干下的:把偷下的粮食就近埋在沙堆里了。这个人把麦子埋在这里之后一年多也没来挖它,可能是想把它留到最困难的时候再吃的,反正它被草泥封住了,谁也不知道它的存在。但是,没料到的事情发生了,他被调走了,可能是调到明水农场去了,也可能跟着基建队去北大河挖沙子去了。临走之前来这儿挖过。

但没挖走。为什么没挖走,许霞山就难以判断了:可能是宣布上车的时间临近了,没有足够的时问挖出来;也可能是挖到半截被人发现了,不敢挖了;也可能是地点记得不太准确,挖掘了一阵之后找不到,因而失去了信心总之是放弃了。

他又一次抓住了土布袋子,摇了摇,拉了出来。他的感觉是有30多斤重。他的心又是一阵狂喜:30斤麦子!一天吃半斤。能吃两个月呀!啊呀,这可是上帝的恩赐呀。

后来,他强迫自己的心平静一些,开始想怎么把麦子拿回宿舍去。他往四周看着,看附近有没有人注意到他。

麦场在场部北边一百公尺的地方,离它最近的建筑物是农场的大食堂。食堂的门是向南开的,只有食堂的灶口向着这边,他害怕食堂烧火的伙夫看见他,他睁大眼往食堂的方向看了几分钟。后来,他断定食堂的灶口处没有人。食堂东边的井口上也没人打水。于是,他一翻背斗把里边的牛粪倒出来,迅速地把粮口袋装进去,再把牛粪装在上边,然后就下了沙包赶着羊群回羊圈去了。

这天晚上许霞山好好地煮着麦子吃了一顿。他知道囫囵的麦子吃下去不易消化,营养不能吸收,所以他慢慢地吃。充分地咀嚼。直到吃得牙关节累了,才结束。这天夜里他睡得很踏实,很香。家里有粮心里不慌呀。

睡觉前他把土布口袋里的粮食分成了两份,把多的一份放在房梁上,少的一份拿出去放在夏天割下的饲草垛里。他的炕洞里已经塞不成东西了,因为天冷之后他就把炕烧上了。这是放牧组的特权羊粪有的是。粮食分开储藏有好处:闹饥荒的年月里,人们啥坏事都干呀!真要是贼娃子趁着他出去放羊把梁上的粮食偷了,藏在草垛里的粮食还能应个急。

许霞山很幸运。到了这个月的下旬,劳教分子的死亡进入了高峰:每天都有七八具尸体被拉到双墩山的山根里。大部分人都躺倒了,只有少数人在中午太阳热的时候坐在院子的墙根里晒太阳,但是许霞山吃着拾来的麦子补充口粮的不足,身体还保特着相对的健康。他依然每天出去放羊,依然背着个背斗在草滩上游荡。有时候他还把羊赶到北边的沙漠里去,那里草少,但是生长着一种叫沙米的蒿子。他是在武威的农村长大的,他知道这种植物的细小的种子能吃,且有营养。他小的时候,吃过沙米粉做成的凉粉。

他拿着一块床单,把一墩一墩的蒿子铲下来放在床单上,用铁锨拍打。然后捧起来再洒下去,叫风把草梗和叶子刮走,刮不尽的再捧起来吹。最后床单上就剩下干净的沙米了。这样一天也能弄个四五两半斤。拿回宿舍炒熟,嚼着吃。

他算计了一下,每天煮点麦子再辅助搞点沙米充饥,他能熬到年底。

但是羊圈出了件事。11月下旬的最后一天夜里,贼进了羊圈,偷走了许霞山圈里的四只羊。崔干事来了,场部的政工干事黄怀人也来了。他们围着羊圈转了一圈,发现羊圈的北墙上有脚蹬下的脚印,房顶上也有脚印,且不是一个人的脚印。他们先是审问看门的白老汉:你怎么看羊圈的?回族老汉很委屈,说我一夜围着羊圈转了两圈,再就坐在办公室里眼睛都没眨地守着大门,没听见院子里有啥响动。

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能从房顶上下来把羊偷走,而且羊也没叫一声。他们判断是集体作案,且有内应。他们排除了回族老汉这是个劳教期满的就业人员,自从1955年来到夹边沟就没有过非法举动,再说,他本人是羊圈看守人,自己偷羊这不是自寻麻烦吗接着他们又排除了放牧组的苗组长。苗组长1938年在庆阳合水县参加革命的老党员,当过县的统战部长。虽然当了右派,但家里不断有人来送吃的,哪会偷羊呢!当然的,他们怀疑的对象落在了许霞山和王朝夫身上。因为场部的羊圈在农场西边的草滩上还有一个羊圈就剩下他们的两群羊了,而他们两人的家庭都很少给他们寄食品包裹。他们除了偷还能有啥办法?

但是,崔干事和黄干事把王朝夫叫到办公室问了问之后就又把他排除了。他们看到那小伙子惊恐害怕的样子,就认定他干不出这事来。并且,小伙子主动地说,你们到我的房子去攫你们看去,我吃的啥。这些日子就是吃的我叔叔从敦煌捎来的棉籽炒面。崔干事和黄干事跑到他住的房子去看,果真子弹箱里装了一箱子软塌塌毛绒绒的棉花籽炒面。

他们最后才审问许霞山。也是在黄干事的办公室里。

审讯许霞山,崔干事不积极,他认为许霞山是不会干那样的事,是他把许霞山调到羊圈的,许霞山不会给他惹事。审问许霞山就是黄干事一个人说话:许霞山,你知道不知道我们叫你来做什么?

不知道。许霞山说,他正襟危坐。

不知道?你真不知道我们找你做什么吗?

真不知道。不过我想,你们可能是要调查羊叫贼娃子偷掉的事。

你还是知道嘛,我们为啥要找你。说吧,你说一下羊是怎么丢了的?

许霞山的眼睛看着黄干事,说,黄干事,羊丢了的事,你们查了半天了,你们投查出谁偷的,我怎么能知道谁偷的?

哎,你这个瞎熊,我问你哩,你倒问起我来了。你态度要放好一些!

许霞山不再说话。沉寂中黄干事说:说呀,到底谁偷的?

许霞山说,我敢说吗?我一说话你就说我态度不端正。

瞎熊,你强词夺理!你到底说不说?

我说,我真的不知道谁偷的。我要是知道,还不早早就说出来了,还叫你们审我吗?

不老实,你不老实!我跟你说吧,今天你要是真不老实交待,看我怎么收拾你!

我没啥交待的,羊不是我偷的,我交待什么?

不是你偷的?怎么你的羊丢了,旁人的羊没丢?

许霞山说:黄于事,你这是啥逻辑嘛,我的羊丢了,就是我偷的吗?真要是按逻辑推断,我应该偷王朝夫的羊才对呀。哪里有贼娃子偷自己的事呀?我傻了吗?

你没有傻。这正是你聪明的地方。你认为偷了自己的羊,就可以遮人耳目。

许霞山又沉默了,低下头去。

黄干事提高了嗓门说,说呀,你怎么不说了!

后来许霞山抬起了头,无奈地说,黄干事,我说啥哩,我这么说不对,那么说也不对,反正我说的话你不相信,我还说啥呀?

我想问你一声:你到底凭啥说羊是我偷的?你们不想一想吗?

我就是偷,偷一只半只羊就够我吃十天半月的,我能一下子偷四只羊吗?再说,我有那本事吗?这么高的墙,我能翻上去吗?能把四只羊从房顶拿走吗?看夜的人听不见动静吗?

黄干事说,你和外头的人勾结好了,里应外合。你们把羊偷走了。

许霞山的口气激烈起来:黄干事,你说话要有证据,是谁给你这么说的?我勾结谁了,谁看见了?这不是要我的命吗,要把我送到监狱里去吗?

黄干事说,你放了两年羊,你认下的人多。

这是冤枉我。我认下谁了,你们到外头调查去,只要是我里应外合了,你们把我枪毙!判刑!我死而无怨。

这次是黄干事沉默了。他静了两分钟,看着许霞山,后来又看了旁边坐的崔干事一眼。崔干事没说话,他就又对着许霞山说,你强词夺理。这样吧,你先回去,好好考虑一下。你说你没偷,怎么证明你没偷。你把偷羊的人找出来,你就没事了;要是找不出来,你就不要放羊了。给你三天时间。

黄干事一听黄干事下了期限,许霞山着急了,想继续辩解,但黄干事吼了一声:出去!

他嘴张了两下没说出话来,慢慢地站起。回到羊圈,他在宿舍里坐了好久,白老汉跑过来问他,你还不放羊去?羊都饿得咩咩地叫。他才如梦初醒一样背上背斗放羊去了。一整天,他都六神无主。晚上打回饭来之后坐在炕沿上好久没有动弹,脑子里总是在想,放不成羊了,怎么办呀?

放不成羊如同杀了他呀。放不成羊就意味着要到田野上去翻地,去修渠和每天吃半斤粮食,再也搞不到什么食物。过不了半个月就得饿躺下。继续放羊的好处是工作不累,还能一边放羊一边打沙米。只要熬到春节下羔子的季节,又可以吃胎衣,喝羊奶,吃死羔子肉

后来他感觉到饿了,这才想起吃饭。于是他点着了炉子。把豆面糊糊热一热喝了,又从房梁上拿下面口袋来,煮麦子吃。

但是正当他嚼着煮软的麦粒时,王朝夫敲他的门,问,许哥,睡了吗?

他问有事吗?

有些话想跟你说一下。

他估计是有关丢羊的事,便开了门。果然,王朝夫一进门就说,许哥,黄干事找你了吗?

找了。也找你了吗?

王朝夫哭丧着脸说找了。

找你说啥了?

问我偷羊了吗?

还问啥了?

没问啥,就是说叫我提供线索谁偷羊?哪些人常到羊圈来?

你怎么说了?

我说啥也不知道。

对,你回答得对,不知道就是不知道,说实话。

但是王朝夫突然哭哭了起来,说许哥,嗯嗯黄干事说了,要是抓不住贼娃子,就不叫我放羊了。

对我也是这么说的。

许哥,你说这怎么办呀。才到羊圈几天,又要下大田唉

王朝夫说着就淌开了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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