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尼茨基:水(2)(2/2)
这几人岁数不等,有两人留着大胡子,但所有的不同之处都很快消隐在他们不约而同构建的小圈子里。他们在交谈,但他们说了什么并不重要——他们好像在排演一首合唱曲,每个人都要唱,现在都要试试音,开开嗓。小圈子里注满了他们的笑声——笑话是绝对应景的,甚而是需要的,哪怕是老掉牙的笑话。一阵低沉的笑声令空气颤动,占领了整个小圈子,也镇住了邻桌游客——那两个中年女人突然被吓到似的,安静下来。笑声引来了很多人好奇的注视。
他们是在为亮相做准备呢。侍应生的出现俨如拉开了序幕。这个托着一盘饮料的侍应生只是个孩子,却在不经意间担任了他们的司仪,宣布歌舞剧正式开场。他们一看到他就立刻活跃起来;有人举起了手——这儿——示意他该把东西放在哪里。一时间安静下来,玻璃杯被举起来了,杯沿凑上了唇边。他们中有些人——尤其是没耐心的那几个——无法抵抗闭起眼睛的冲动,恰如在教堂里,当神甫将圣餐庄严地放在伸出的舌头上时那样。世界随时都可以天翻地覆——地板在我们脚底下,天花板在头顶上,这些不过是陈规罢了,身体不再只属于身体本身,而是从属于生物链的一部分、生活圈的一个分区。现在,玻璃杯移动到了唇边,酒水倾空的瞬间其实是看不清的,就像用镜头对准瞬间发生的重力所引发的急速发射。从现在开始,他们就将紧握不放了——杯不离手。围着小桌团坐的人们开始展现彼此的牵连,揭示各自分属的小圈子,好像把各自头顶的光点连成乐谱,先连成小一点的圈,再是大一点的。光环会重叠,有如唱出新的和弦。到最后,他们的手也会举起来,先试探自己在空中的力量,用手势辅助他们的言词,继而滑向同伴的臂膀,在后背、肩头拍一拍,鼓励彼此。这些,其实都是爱的手势。这种动用手掌与后背、亲如兄弟的招呼方式并不带侵扰性,更像是一种舞蹈。
库尼茨基很羡慕地在一旁看。他很想走出阴影,加入他们。他从来不曾体验如此的亲密。他更熟悉北方,北方的男性社交比较含蓄腼腆。而在南方,葡萄园和阳光令人更快速地敞开身心,更容易变得没羞没臊,在这儿,这种舞蹈是相当真切的。仅仅过了一小时,就有人率先推开座位,抓住了座椅的扶手。
夜里的微风像只温暖的小爪子,轻轻拍打库尼茨基的后背,好像在推搡他朝那张桌子走,在催促他:“去吧,快跟上去。”他真的很想跟上去,不管他们要去哪儿。他希望他们能够带他一起走。
沿着没有亮灯的那半边路,他走回了自己的民宿,很小心地始终没有越过阴影和灯光的交界线。走进闷热、狭窄的楼梯井前,他深吸了几口气,呆呆地站立片刻。然后,他走上楼梯,在黑暗中摸索着每一级台阶,然后,连衣服都没脱就立刻倒在了床上,人趴着,双臂伸在两侧,好像有人从后面开枪击倒了他,好像他花了一点时间思考,终于接受了那颗子弹,便死去了。
几小时后他起来了——也就两三个小时,因为天还黑着——稀里糊涂地又下楼去,上了车。解除遥控防盗系统时,警报声轻响了几下,车灯也善解人意地闪了闪,好像在说,它孤单很久了。库尼茨基从后备厢里把他们的行李一股脑儿地都拎出来。他把行李箱搬上楼,甩在厨房和卧室的地板上。两只行李箱和一堆包袋、包裹、篮筐,包括一篮准备在路上吃的东西,还有装在塑料袋里的一双蛙鞋、几只潜水面镜、一把遮阳伞、几条沙滩毯,一箱他们买的本岛葡萄酒,一瓶他们非常喜欢的本岛红辣椒酱,还有几罐橄榄油。他把所有灯都打开,然后,坐到这堆乱七八糟的东西之中。然后,他拿来她的手袋,小心翼翼地把里面的东西全部倒出来,摊在厨台上。他坐在桌边,呆呆地看着那堆令人悲戚的小玩意儿,好像置身于一场复杂的挑木棍游戏,现在轮到他走——在不触碰别的东西的前提下,取出某一根小木棍。迟疑片刻后,他拿起了一支口红,拔下盖子。深红色,几乎是全新的。她不常用到这支口红。他闻了闻。很香,但很难形容究竟是什么香味。他的胆子大起来,把每一样小东西都拿起来,摆放到一边。她的护照很旧了,封面是蓝色的——照片上的她比现在年轻多了,留着蓬松的长发,还有刘海。最后一页上,她的手写签名已经模糊了——他们在过边境时常为此耽搁。用橡皮带捆住黑色的小笔记本。他松开橡皮带,翻看起来——笔记,手绘的夹克衫,一组数字,波兰尼卡某家法式小餐馆的店卡,后面记了一串电话号码,一缕头发,深色的头发,确切地说也不算一缕,也就十几根。他把笔记本放到一边。接着,他更仔细地检查剩下的东西。化妆包是用异域风情的印度织物做的,里面放了一支深绿色的眼线笔,粉盒里的粉都快用完了,防水绿色眼影膏,塑料削笔刀,唇彩,眉钳,一条磨旧、发黑的小链子。他还发现了一张特罗吉尔博物馆的门票,反面写了个外语单词;他把这张小纸片举到眼前,好不容易才辨认出来,那个词是:kαipo&231;,他觉得应该是k-a-i-r-o-s,但也不能确定,他想不出那是什么意思。手袋底部尽是细沙。
然后是她的手机,已经快没电了。他查看了她最近的通话记录——他自己的号码最先跳出来,出现的次数也最多,但还有两三个人是他不认得的。收信箱里只有一条短信——是他发的,那天,他们在特罗吉尔走散了。“我在大广场的喷泉边等你。”她的寄信箱是空的。他返回到主菜单后,特定模式的屏幕光亮了一会儿,继而熄灭了。
有一盒开封的卫生棉。一支铅笔,两支原子笔:一支是黄色笔杆的比克原子笔,另一支笔身上印有“美居酒店”的商标。零钱:也有波兰的,也有欧元的硬币。她的钱包里有克罗地亚的纸币——不太多——还有十张波兰的兹罗提。她的visa信用卡。一本橘色小便签,边缘已经发黑了。一枚古色古香的铜币,表面似有裂纹。两颗可比可咖啡糖。一只数码相机,带着黑色机套。一枚小夹子。一枚白色的回形针。一张金色的口香糖包装纸。面包屑。沙子。
他把这些东西井井有条、间距相等地摊放在黑色哑漆台面上。然后走到水槽边,喝了点水。再走回厨台边,点了一根烟。然后,他开始用她的数码相机拍照,每一样东西单独拍一张。他拍得很慢,近乎肃穆,尽可能放大,让影像撑满取景框,并使用闪光灯。唯一的遗憾是,他没办法用相机给相机本身拍一张照。毕竟,它也是物证。拍完这些后,他转战到走廊,包袋和行李箱都在那儿杵着,他也一一拍了照。但还没完,他把行李箱里的东西搬出来,开始拍每一样单品:每一件衣服,每一双鞋子,每一瓶药妆,每一本书。孩子的玩具。他甚至把塑料袋里的脏衣服也都倒了出来,把那堆不成形的东西拍在一张照片里。
他刚好看到一小瓶拉基亚水果酒,手里还拿着相机就把酒一饮而尽,接着给空瓶子拍了一张照。
他开车去维斯时,天光已亮。他吃了她原本为旅途准备、现在都干掉了的三明治:黄油经不住高温,融化后浸入了面包,留下一层晶晶亮的油光,奶酪现在都硬透了,变得半透明,像塑料片一样。驶离柯米扎的时候,他吃掉了两块,然后在裤子上擦了擦手。他开得很慢,很小心,留意路的两边,留意经过的每一样物事,牢记着他的血液里还留有酒精。但他觉得很踏实,感觉自己像机器那样可堪信任,像引擎那样强劲有力。他没有回头看,虽然他知道身后的大海正在涨潮,一米一米地上涨。空气是那么纯净,要是站在岛屿的最高处,你说不定能遥望到意大利。但此刻的他把车停在了湾口,环顾四周,看到了每一张废纸,每一样垃圾。他还带着布兰科的望远镜——他就是用这个检视了山坡。他看到了焦土色的护根覆土下、被晒枯的干草下尖耸的石头,看到了永生不灭的黑莓树丛用长长的枝条紧紧攀附在岩石上,被日光晒成了深黑色。野生橄榄树树干扭曲,已被采光了果实;废弃的葡萄园前还有一排矮小的石墙。
过了一小时左右,他直奔维斯而去,慢慢开,像警察巡逻那样。他驶过了他们去买过杂货的小超市——买的大多是葡萄酒——接着就到镇上了。
渡轮已停靠在码头。这船很大,像一栋大楼,一个漂浮的街区。波塞冬。船舱的大门洞开,一排小汽车和一群没睡醒的乘客排好了队,马上就要登船了。库尼茨基站在扶栏后面,用审视的眼光看着买票的人。有些是背包客,其中有个裹着鲜艳头巾的漂亮姑娘;他看着她,仅仅因为他无法移开视线。站在她身边的是个高个子青年,有着斯堪的纳维亚人的英俊面容。还有带着孩子的妇人,也许是本岛居民,没带任何行李;有个穿西装的男人提着手提箱。还有一对儿——她依偎在他的胸口,闭着眼睛,似乎还不想立刻结束一夜好眠,哪怕已被打断了。还有好几辆车——有一辆德国车牌的小汽车塞得满满当当的,还有两辆是意大利牌照的。还有去进货的本岛小货车,它们会带回来面包、蔬菜和邮件。小岛肯定就是这样维持日常生活的。库尼茨基很谨慎地往车里瞧。
队伍开始挪动了,渡轮把所有人和车都吞进肚了,没有一个人反抗,就像一群牛。又来了一群骑摩托车的法国人,一共五人,他们是最后一拨上船的,但也以同等的顺从消失在波塞冬洞开的大嘴里。
库尼茨基一直等到舱门发出机械的呻吟,完全闭拢。卖船票的人砰一声拉下窗板,走到外面来抽烟。两个男人一起目睹了渡轮骤然启动,渐渐离岸。
他说他在找一个女人和孩子,还把她的护照放到他眼皮底下。
售票员眯着眼睛,瞥了一眼护照上的照片。他用克罗地亚语说了什么,无外乎是:“警察已经来问过她的事了。这儿没人见过她。”他吸了一口烟,又说道:“这个岛不大,我们要记住。”
他突然像老朋友一样,拍了拍库尼茨基的肩膀。
“喝咖啡吗?”他朝港口边刚刚开张的小咖啡馆点点头。
咖啡,当然要喝。为什么不呢?
库尼茨基坐在小桌边,没过多久,售票员就拿着一杯双份浓缩咖啡过来了。他们在沉默中喝咖啡。
“别担心,”售票员开口了,“在这里,不会找不到人的。”他又说了什么,摊开双手,十指张开,手心里的掌纹很深,这时候,库尼茨基正慢慢地在心里把克罗地亚语翻译成波兰语:“我们就像肿胀的手指头,很扎眼。”差不多是这个意思。
售票员给库尼茨基拿来一块炸饼、几片生菜。他就这样走了,留下库尼茨基一个人坐在没喝完的咖啡前。他刚走,库尼茨基就感到短促的呜咽从内里袭来;那就像一块面包,被他硬是吞了下去。没什么味道。
肿胀的手指头,这个印象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谁会觉得我们扎眼呢?会是谁,一直注视着他们,在汪洋中的岛屿上,循着平铺在港口间的错综小路,注视着往来不息的本地人和游客们、快要融化在高温中的千百人中的一对夫妇?卫星图像在他的脑海中一闪而过——据说,你可以在卫星拍摄的照片上看清楚火柴盒上的小字。可能吗?如果是真的,那你从那么高的地方肯定能看出来:他已经开始谢顶了。不停转的卫星、移动的小眼睛已填满了这无垠的冰凉天际。
他穿过教堂边的小墓园,走回停车的地方。所有墓碑都面朝大海,像是在古罗马的圆形剧场里,以便让死者们细细观瞻以缓慢的节奏日夜反复的海港景致。也许,白色的渡轮会让他们欢呼起来,甚或把它当作引领灵魂升天的大天使。
库尼茨基注意到,有几个名字反复出现。这儿的岛民肯定和岛上的野猫一样,不喜欢与外人交往,仅在几户人家间跑来跑去,几乎不会离开那个小圈子。他只停了一次——因为他看到一块小墓碑上只有两行字:
zorka 9 ii 21——17 ii 54
sre&268;an 29 i 54——17 vii 5
看上去像密码,有那么一小会儿,他下意识地根据字母顺序算了算日期。母亲和儿子。岁月定论的悲剧,分两段写完。死亡的接力。
这里已是城市的尽头。他累了,暑气飙升到峰值,汗水流进了他的眼睛。他攀过小岛的中心点、回到车里的这一路上,眼看着犀利的太阳把这座岛转化为地球上最不友善的地方。高温就像定时炸弹般滴答作响。
在警察局里,他们给他喝啤酒,好像警官们很想把自己的无助掩藏在白色的酒沫下面。“没有人见过他们。”一个魁梧的男人说着,很客气地把电风扇转到库尼茨基的方向。
“我们现在怎么办?”库尼茨基站在门口问道。
“你应该好好休息。”警官回答。
但库尼茨基没有走,只是待在警局里,偷偷听他们讲电话,听警方的步话机刺啦刺啦地响,那么多隐秘的信息啊,最后,布兰科来了,要带他去吃午餐。他俩几乎没怎么交谈。后来,他要求他把自己送回民宿。他很虚弱,和衣躺倒在床。他闻得到自己的汗味,令人厌恶的恐惧的味道。
他穿着衣服平躺着,躺在从她的手袋里倒出来的东西之中。他用专注的眼神去检视它们:犹如星群,有各自不同的位置,不同的指向,不同的形状。那很可能是一种预兆。那是一封给他的信,信的内容涉及他的妻儿,但归根结底也是关于他的。他认不出那种字迹,认不出这些符号——这封信并不出自人类之手,这一点,他倒是可以确认。这些东西和他的关联是显而易见的,他正在凝视它们——这件事很重要:他可以用双眼去看,并且看得到——恰恰是这一点最为神秘:他的存在即为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