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的时刻表(1/1)
我的每一次朝圣之旅都会走向另一些朝圣者;今天,我终于抵达了。这次要朝圣的是塑化的对象,装在树脂玻璃柜里,或在其他展厅里。我必须排队,等待的时候顺便看看别的展品,灯光照明的效果很美,附有双语标示文。铺陈在我们眼前的是他们从很远很远的地方带回来的珍品,目不暇给。
一开始,我细看了陈列在树脂玻璃柜里的单件标本,展示的都是人体里的小构件,犹如螺钉、横档、棉针、焊接点,都是我们不常关注的部分,甚至不知晓它们在我们的身体里。这个方法太赞了——什么都进不去,什么都出不来。如果战争爆发,我面前的这块下颌骨很可能躲过一劫,哪怕碎石压顶,哪怕身在灰烬。如果火山喷发,如果洪水泛滥,如果山崩塌方,未来的考古学家依然能找到它,并为此欢欣雀跃。
这才只是开场。我们这些朝圣者在沉默中往前走,在沉默中排队,排在后面的人会推搡前面的人。我们会看到什么?接下去是什么展品,人体的什么部位?那些技法高超的塑化师、防腐师的继承人、鞣皮大师、解剖学家和剥制师这次会献上什么样的作品?
从人体中抽取出的脊椎骨平铺在玻璃柜里。脊骨保持自然的弧度,看起来像外星人——像在人体内朝向目的地的旅行者,巨大的多足生物。由神经丛和血管丛组成的格里高尔·萨姆沙1 ,小骨头串在交织的血管上,俨如精巧的念珠。我们可以对着它念一段祈祷文,至少一段,也可以喋喋不休地念下去,直到有人终于慈悲为怀,许它安息。
现在,出现了一个完成的人——确切地说是一具尸体——纵向对切,露出了不可思议的内部器官结构。尤其是肾脏,独具一格,特别吸睛,像一颗领受了地下女神赐福的大菜豆。
再往下走,进入下一个展厅,出现的是一个男人,男性的身体,苗条,尽管没有眼皮,但看得出视线偏向一侧,从头到脚都没有皮肤,因此,我们这些朝圣者尽可看清条条肌肉的始末。你知道吗,肌肉总是从靠近身体中线的地方开始,在远离中线的外围结束?你知道dua ater并不是某个性感的色情明星的艺名,而是硬脑膜——覆盖大脑的部分吗?你知道每一束肌肉都有和终点吗?知道人体里最强建的肌肉是舌头吗?
面对这件完全由肌肉组成的展品,我们这些朝圣者都不由自主地去查看标示上的描述是否属实,弯曲我们自己的肌肉和骨骼,听命于我们的意愿的肌肉。不幸的是,也有不肯服从的肌肉,我们对此无计可施,真的没办法让它们顺从心意。它们曾在远古时代让我们安稳,现在掌管的是我们的原始反射。
现在,关于大脑的运作,我们有了更多了解:要把香味的存在、表情、战斗或逃跑反应(又称急性应激反应)都归功于杏仁体;还要把短期记忆归功于海马体。
隔区是杏仁核内一个很小的结构体,负责调解快感和瘾念的关系。对此,我们应该多留意,因为它和我们的坏习惯有关。我们应该知道自己该向谁求救,该祈求谁助我们一臂之力。
下一个标本由大脑和末梢神经组成,以完美的纯白底色呈现。你很可能会把白底红线的构图误认为是地铁线路图——这儿是站,所有线路从这里四散出去,这是主动脉线路,别的线路延展到周边地带。你必须承认——规划得不错。
这些现代标本是彩色的,鲜亮的;血管,静脉,还有在液体里呈现的动脉,越发突显出立体的网络构造。让它们安详漂浮的溶液无疑是凯瑟琳iii溶剂,事实表明,这种配方的保存效果最好。
现在,我们簇拥到“血管人”前了。他像是解剖版本的鬼。一只在灯光雪亮、瓷砖铺地的地方阴魂不散的鬼,徘徊于屠宰场和化妆品实验室之间。我们都不禁长叹:从没想过我们身体里有这么多血管!也不会再奇怪——哪怕皮肤稍有刺破,我们就会流血。
看见即知晓,我们对此毫不怀疑。大部分人都在断面切片样本前看得津津有味。
我们面前的人体被切成了薄片。这让我们产生了很多始料未及的想法。
注释
1 卡夫卡小说《变形记》的主人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