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2/2)
“对啦。”凯蒂皱起眉头不甘愿地说,“我知道,可是——”
“没有可是。快点换衣服。”
“好啦,好啦。”她翻着塔莉之前帮她选好的衣服:名牌牛仔裤搭配古铜色绕颈紧身小可爱,“我妈要是知道我打扮成这样出门,一定会气死。”
塔莉没有回答,老实说,她希望自己没听到,她此刻最不愿想到的人就是穆勒齐伯母。她集中精神在打扮上,穿上牛仔裤、粉红平口小可爱、深蓝色厚底绑带凉鞋,然后弯腰将头发梳蓬,彻底发挥法拉头的精神,接着喷上大量发胶,保证连飞虫都会被黏住。确认够完美之后,她转向凯蒂,“准备好了吗——”
凯蒂一身派对装扮在床上看书。
“你真是没救了。”
凯蒂翻身平躺,微笑着说:“这个故事非常浪漫,塔莉,不骗你。”
塔莉再次抢走那本书,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火大,或许是因为凯蒂闪亮亮的美好幻想。她见识过塔莉的人生,怎么还有办法相信童话故事般的幸福结局?
“走吧。”
塔莉没有停下来看凯蒂是否有跟上来,径自走进车库,打开车门,坐进外婆的那辆老车。驾驶座的黑椅垫外皮龟裂,填充物戳着她的背,她假装没感觉,用力关上了车门。
“你把你外婆的车开来了?”凯蒂打开前座的门探进头。
“基本上,现在这辆车是我的了。”
凯蒂上车关门。
塔莉将一卷吻乐团 [38] 的录音带放进卡座,接着调高音量。她打入倒车挡,并慢慢踩油门。
她们一路高声唱着歌到凯伦·艾伯纳家,外面已经停了至少五辆车,有几辆藏在树丛中。每当有人的父母出远门,消息就会迅速传出去,派对如雨后春笋般冒出。
屋里烟雾弥漫,大麻与焚香的甜腻气味令人难以消受。音乐非常大声,塔莉的耳朵都疼了。她拉着凯蒂的手,带她去位于地下室的娱乐间。
宽敞的空间装着仿木板墙,地上铺着莱姆绿的室内外两用地毯,中央的锥形暖炉旁围绕着一张橘色半月形沙发与几个棕色懒骨头。左手边有几个男生在玩足球,每次球被抢走便大喊大叫;年轻人疯狂舞动,跟着音乐唱和;沙发上有两个男生在吸毒;门边有一幅很大的西班牙征服者画像,一个女孩倒在下面拿着打洞的啤酒罐猛喝。
“塔莉!”
她还来不及回应,一大票老朋友过来将她团团围住,拉着她离开凯蒂。她到了啤酒桶旁,其中一个男生给她一个塑料杯,里面装满金黄色的本地啤酒。她低头望着杯子,心中浮现的记忆令她一惊:帕特将她推倒在地……
她到处找凯蒂,但人群中遍寻不着好友的身影。
大家开始喊她的名字,“塔——莉、塔——莉。”
没有人会伤害她。此时此刻不用担心,明天当局找上门来时或许会有一场风波,但现在不会有问题。她一口喝干,递出杯子让人重新斟满,同时大声喊着凯蒂的名字。
凯蒂立刻出现,仿佛一直站在看不见的角落等候召唤。
塔莉将啤酒塞给她,“喏。”
凯蒂摇头,虽然只是一瞬间的动作,但塔莉看到了,她因为要朋友喝酒而感到可耻,但同时也因为凯蒂的纯真而愤怒。她从来没有纯真过,至少有记忆以来便是如此。
“凯——蒂、凯——蒂。”塔莉大声喊着,人群跟着起哄,“快啊,凯蒂。”她低声催促,“我们是好朋友,对吧?”
凯蒂紧张地看着人群。
塔莉再次感觉到羞耻与嫉妒。她可以立刻喊停保护凯蒂——
凯蒂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超过一半的酒流了出来,沿着下巴滴落上衣,金属光泽的布料黏在胸部上,但她似乎没发现。
音乐换了,音响大声播放阿巴合唱团的《舞后》。
你是舞后,你会摇摆……
“我爱这首歌。”凯蒂说。
塔莉拉着凯蒂的手带她去大家跳舞的地方,塔莉放松沉浸在音乐与舞步中。
音乐换成慢歌时,她已经气喘吁吁,笑个不停。
但凯蒂的变化更惊人。也许是因为那杯啤酒,也可能是因为强烈的节奏,塔莉也弄不清楚,她只知道凯蒂美呆了,金发在灯光下闪耀,洁白细致的脸庞因为舞动而染上嫣红。
尼尔·史都华来邀凯蒂共舞,塔莉觉得理所当然,倒是凯蒂吃了一惊。音乐刚好来到低缓的段落,她转向塔莉大声说:“尼尔邀我跳舞耶,他八成喝醉了。”她高举双手跳着舞跟尼尔离开,留下塔莉独自站在人群中。
凯蒂的脸颊贴着尼尔柔软的上衣。
感觉好棒,他的手臂环抱着她,双手放在她的臀部上方,她感觉到他的下腹贴着她缓缓移动,不禁心跳加速、呼吸急促。一种全新的感觉占领了她,一种令人忘记呼吸的期盼。她想要……什么呢?
“凯蒂?”
她听出他的语气带着犹疑,她忽然醒悟到说不定他也有同样的感觉。
她缓缓抬起视线。
尼尔低头对她微笑,脚步只有一点不稳,“你好美。”他说完便吻了她,就在舞池中,凯蒂倒吸一口气,在他怀中一动也不敢动。这个吻来得太突然,她不晓得该怎么办。
他的舌头溜进她口中,迫使她的嘴唇微微分开。
这个吻结束时他轻声说:“哇。”
哇什么?哇,你真随便?还是哇,真棒的吻?
她身后传来一声大喊:“警察!”
尼尔瞬间消失,塔莉出现牵起她的手。她们慌慌张张、脚步踉跄地逃离那栋房子,爬上山丘,穿过灌木丛,再下坡回到树下停车的地方。终于找到车子时,凯蒂惊恐无比,胃在翻腾,“我快吐了。”
“不行。”塔莉打开前座的门将凯蒂塞进去,“我们绝不能被逮。”
塔莉绕过车头,打开驾驶座的门坐进去,插好钥匙,打进倒车挡,猛踩油门。车子往后飙,撞上了很硬的东西,凯蒂像布娃娃一样往前飞,前额撞上仪表板,接着重重跌回座位。她迷迷糊糊地睁开双眼,努力集中视线焦点。
塔莉在她旁边,贴着驾驶座的窗户往下滑。
黑暗中出现一张熟面孔,是三年前送塔莉离开斯诺霍米什的丹恩警员,“萤火虫巷姐妹花,我就知道你们会给我惹麻烦。”
“靠!”塔莉骂道。
“塔露拉,真会说话啊。好了,麻烦你下车吧。”他弯腰看着凯蒂,“你也是,凯蒂·穆勒齐,派对结束了。”
到了警局,首先是将她们两个分别带往不同的地方。
“有人要跟你谈谈。”丹恩警员带塔莉到走廊尽头的一个房间。
天花板挂着一颗刺眼的灯泡,照着凄凉的铁灰色办公桌和两张椅子。墙壁是丑兮兮的绿色,地板是光秃秃的水泥,空气中有种悲哀的淡淡臭味,混合着汗臭、尿臭以及煮过头的咖啡味。
左边的墙是一整面大镜子。
只要看过警探影集的人都知道,那其实是一面单向玻璃。
她怀疑社工是不是在玻璃后面失望地摇头说“那个好家庭现在不肯收她了”,也有可能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的律师。
说不定是凯蒂的父母。
想到这里,她发出懊恼的声音。她怎么会这么蠢?穆勒齐伯父和伯母原本很喜欢她,今晚她却一手毁了他们的好感,为了什么?只因为她被妈妈抛弃心情不好?妈妈向来只会抛弃她,她应该早就习惯了才对。
“我不会再做蠢事了。”她直视着镜子说,“如果有人愿意给我机会,我一定会改。”
说完之后,她等着外面的人冲进来,说不定还戴着手铐,然而时间只是在臭味中静静一分一秒流逝。她将黑色塑料椅拉到角落坐下。
我明明知道不可以。
她闭上双眼,同样的念头在心里转啊转,回忆紧紧相随,有如在暮色中形成的阴影:你会做凯蒂的好朋友吗?
“我怎么会这么蠢?”这次塔莉完全没有看镜子。那里没有人,谁会想看她?谁会想看一个没人要的孩子?
对面的门有了动静,门把转动。
塔莉全身紧绷,用力抓着大腿。
要顺从,塔莉,无论他们说什么都乖乖听着。寄养家庭比少年监狱好多了。
门开了,穆勒齐伯母走进来。她穿着褪色的印花洋装与老旧白色帆布鞋,表情疲惫,衣衫不整,仿佛半夜被吵醒摸黑随手抓到衣服就穿上了。
当然,想必正是如此。
穆勒齐伯母摸着洋装口袋找香烟,拿出一根点燃。她透过缭绕烟雾端详塔莉,整个人散发出伤心与失望,几乎如烟雾般清晰可见。
塔莉无地自容。世上只有少少几个人对她有信心,而她竟然让穆勒齐伯母失望了。她问:“凯蒂还好吗?”
穆勒齐伯母呼出一口烟,“她爸带她回家了。她应该有很长一段时间休想出门。”
“噢。”塔莉不安地动了动。她相信自己所有的缺陷都一览无遗,撒过的谎、藏过的秘密、流过的眼泪,穆勒齐伯母全看得一清二楚。
而且她很不高兴。
塔莉知道自己活该,“我知道我让你失望了。”
“没错,的确是。”穆勒齐伯母由桌前拉出椅子,来到塔莉面前坐下,“他们要送你进少年监狱。”
塔莉低头望着双手,穆勒齐伯母失望的神情令她难以承受,“这下寄养家庭也不肯收我了。”
“听说你妈妈拒绝担任监护人。”
“一点也不奇怪。”塔莉听见自己哽咽的声音。她知道内心的伤痛暴露了,但是在穆勒齐伯母面前她再也无法隐藏。
“凯蒂认为他们能帮你找到新的家庭。”
“唉,凯蒂的世界和我的不一样。”
穆勒齐伯母往前靠,吸了一口烟,呼出后低声说:“她希望你跟我们一起住。”
听到这句话的感觉宛如心脏遭到重击,她知道要花很长的时间才能忘记,“是吗?”
片刻后,穆勒齐伯母说:“住在我们家的孩子必须做家事、守规矩,我和穆勒齐伯父不容许任何不当的行为。”
塔莉倏地抬起视线,“什么意思?”希望骤然涌上心头,她甚至无法以言语表达。
“而且绝对禁止抽烟。”
塔莉望着她,感觉泪水刺痛眼睛,但那一点痛比不上内心深处的感觉,她忽然觉得快坠落了,“你是说我可以住在你们家?”
穆勒齐伯母靠向前,摸摸塔莉的下颚,“塔莉,我明白你一直过得很苦,我无法坐视不管,让你回去过那种日子。”
坠落变成飞翔,塔莉突然哭了起来——因为外婆,因为寄养家庭,也因为白云。她大大松了口气,生平第一次有如此强烈的感受。她伸出颤抖的手,从皮包中拿出压扁的半包烟交给穆勒齐伯母。
“欢迎加入我们家,塔莉。”穆勒齐伯母终于打破沉默,将塔莉拥入怀中让她尽情哭泣。
之后数十年的人生中,塔莉一直记得这一刻,这是崭新的契机,她成为全新的人。穆勒齐家的人喧闹、疯狂、相亲相爱,与他们一同生活的这段时间,她找到内在全新的自己。她不再隐瞒、撒谎、伪装虚假,他们从不曾让她觉得不受接纳或不够出色。未来的人生中,无论她去到何方、有怎样的成就、与多么显赫的人物来往,她永远记得这一刻和这句话:欢迎加入我们家,塔莉。
高三这一年她和凯蒂形影不离并成为这个家的一份子,在她心中这永远是一生中最幸福的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