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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希望我赞同。”她讷讷地说。
“我需要你赞同。”
“无论我说什么你都会去,又何必费这么大的工夫?”
他跪直,双手牢牢捧着她的脸,她想挣脱,但他不肯放手,“那里需要我,我有经验。”
“我需要你,玛拉也需要你,这难道毫无意义?”
“当然有。”
她感觉热泪盈满眶,模糊了视线。
“如果你要我别去,我就不去。”
“好,别去,不准去,我不让你去。我爱你,强尼,这次你可能会赔上性命。”
他放开她,往后跪坐凝望着她,“这就是你的回答?”
泪水终于落下,沿着脸颊流淌,她愤愤抹去,很想说:对,去你的,对。这就是我的回答。
但她怎么能阻止?一方面因为这是他想做的事情,但还有一个更深层的原因,她心中始终残留着恐惧的丑陋碎片,不时会浮现出来,提醒着他原本爱的人是塔莉,因此凯蒂不敢拒绝他的任何要求。她再次抹去眼泪,“强尼,发誓你一定会活着回来。”
他爬上床将她拥入怀中,她用尽全部的力气抱紧他,心中已经开始感到彷徨忐忑,仿佛他在她怀中融解,一点一滴消失,“我发誓会活着回来。”
这句话只是空言,他热切的语气更显虚假。
她忍不住想起早上起床时就有的不祥预感,“我说真的,强尼,假使你死在那里,我会恨你一辈子。我对上帝发誓,绝对会。”
“你很清楚你会爱我一辈子。”
这句话加上他轻松得意的语气,害得她又开始想哭。他们在房里享用浪漫的晚餐,再次温存,依偎在对方怀中,她再次想起说过的话,这才体会到她的威胁是多么残忍可怕,几乎像是挑衅上帝。
塔莉离开葛兰赤裸的怀抱,翻身躺在床上,气息依然粗重。“哇。”她闭起双眼,“太棒了。”
“确实没错。”
“真高兴这个周末你来了,我刚好需要这个。”
“我也一样,宝贝。”
她很爱听他的腔调,也喜欢感觉两人的裸体相贴。她希望这一刻无限延长,因为当他一离开她的床,不快的心情又会回来。自从打过电话给凯蒂之后,她整天一直在纠结,和好友怄气总是让她意志消沉、心烦意乱。
葛兰在床上坐起来。
她摸摸他的背,想要求他将会议改期,今晚留下来陪她,但他们不是那样的关系。他们是床伴,每次相聚几个小时寻欢作乐,然后各自分飞。
他身边的电话响了,他伸手去接。
“别接,我没心情跟别人说话。”
“我给了秘书这里的电话。”他拿起话筒接听,“喂?……我是葛兰。”他说,“你是哪位?哦,我知道了。”他停顿一下,先是蹙眉,然后大笑。“没问题。”他将话筒按在赤裸的胸膛上,转身对塔莉说,“你的好姐妹要我代为转告,所以我直接引用她的原话:快点带着你雪白的屁股滚下床来接该死的电话。她还说这是有史以来最需要你的一天,假使你敢不接,她会揍得你跪地求饶。”他再次轻笑出声,“她好像是认真的。”
“电话给我。”
葛兰将话筒交给她,光着身子走向浴室,他关上门后,塔莉将话筒放在耳边,说:“哪位?”
“真好笑。”
“我原本有个永远的好姐妹,可是她对我很坏,所以我——”
“听着,塔莉,平常我或许会磨上一个小时,缠着你赔礼道歉,但是现在我没空来那套。对不起,虽然你在一个很不体贴的时间打来,但我的语气太冲了,可以了吧?”
“怎么了?”
“强尼明天要去巴格达。”
塔莉早该想到会这样。中东情势让电视台忙翻天,所有记者和整个世界都在猜布什总统何时会投下第一枚炸弹,“凯蒂,很多记者都要去,他不会有事的。”
“塔莉,我很害怕,万一——”
“别怕,”塔莉急忙说,“别往坏处想。我会从电视台追踪他的动向,大部分的消息我们都会第一手得到,我帮你留意。”
“你保证一定会告诉我实情,无论发生什么事?”
塔莉叹息,这种话她们常常说,但这次与平常不同,感觉沉重而绝望,她强迫自己装作没察觉那种阴暗不祥的气氛,“无论发生什么事,凯蒂。但你真的不用操心,这场战争会很快结束,玛拉还没走第一步他就回家了。”
“我祈求你说得没错。”
“我永远不会错,你知道的。”
塔莉挂断电话,听见葛兰开水淋浴,平常听到他哼歌时她总会忍不住笑出来,但这次却失去了效果。她很久没感觉到害怕了,这是许久以来第一次。
强尼要去巴格达。
强尼出发两天后,凯蒂收到第一封信。在他来信之前,她整天像游魂一样在家里飘荡,总是守在厨房附近,因为新装的传真电话机放在那里。她忙着日常琐事,换尿布、读故事书、看玛拉在各种可能造成危险的家具间爬来爬去,心中一直想着:快啊,强尼,让我知道你平安无事。他说过只有发生危急状况才能打电话(她争辩说她的心情也很急,为什么不算数?),不过发传真没问题,且相对容易。
于是她只能等。
电话在凌晨四点响起,她掀起毯子翻身离开沙发,蹒跚走向厨房,等候传真打印出来。
还没看到内容她就哭了出来,光是他粗黑的字迹就让思念排山倒海而来。
亲爱的凯蒂:
这里的状况很乱,根本疯了。我们无法确切掌握情势,现在只能干等。所有记者都聚集在巴格达中部的“拉希德饭店”,对战双方都积极接受采访,这是前所未见的状况。这场战争的报道将改变一切。明天我们将首度离开市区。别担心,我会保重。
我得走了,帮我亲女儿一下。
爱你的
强
之后大约一星期会来一封传真,对她而言远远不够。
凯:
昨晚开始轰炸了,还是该说今天凌晨?我们从饭店可以鸟瞰现场,那场面令人揪心不忍又无比神奇。昨晚的巴格达繁星点点非常美丽,飞弹将整座城市化为地狱。饭店附近的一栋办公大楼爆炸了,传来的热流像烤箱一样。
我会当心。
爱你的
强
凯:
轰炸十七个小时了,依然持续中。结束之后恐怕将只剩一片焦土。我回去工作了。
凯:
抱歉这么久没写信。采访的行程一个接一个,我连五秒的空闲都没有。不过我很平安,只是有一点累,其实不止一点,我快累死了。昨晚第一次发生美国女性沦为战俘,这件事对我们所有人造成极大的冲击。希望有一天能告诉你目睹这一切的感受,可是现在我不能想那些,不然我会睡不着。总之,听说伊拉克军队打算引燃科威特的油田,我们要出发去采访了。给玛拉无数的吻,给你更多。
凯蒂呆望着最后一次收到的传真,日期是1991年2月21日,将近一个星期前了。
她坐在客厅收看战争报道。过去六周是她一生中最漫长艰辛的时光。她殷殷盼望他的电话,期待听到他说要回国制作预告战争结束的特别报道。据说盟军随时会发动最后攻势,进行地面扫荡,这比任何事情更令她害怕,因为她了解她的强尼,他一定会设法登上战车,记录别人无法采访到的新闻。
等待使她形销骨立。她瘦了七八公斤,从饭店那次之后再也没有安睡过。
她将那张传真对折和其他几张放在一起。每天她都告诉自己不可以再拿出来重复看,但最后总是做不到。
今天有一堆家务,每件她都只做到一半,最后又坐下来看新闻,她已经在电视机前耗了超过两个小时。
玛拉站在茶几旁,粉红色的胖小手抓着桌面,身体像跳霹雳舞般动个不停,嘴里叽里咕噜说着宝宝话,最后她包着尿布的小屁股往后跌坐在地上,但又立刻爬行离开沙发处。
“来妈妈这里。”凯蒂习惯性地叫唤。电视上,油井燃烧,空气中满布浓浓黑烟。
玛拉在客厅另一头发现了好玩的东西,因为太安静,凯蒂感觉不对劲,于是连忙跳起来冲向壁炉边的椅子。
强尼的椅子。
别想了,她告诉自己。他很快就会回来,下班后坐在那里看报纸。
她弯腰抱起好奇的女儿,她睁着晶莹的棕色大眼看着她,又开始叽里咕噜。凯蒂忍不住笑了,玛拉很努力想沟通,女儿快乐的模样让她振作起来。“嘿,小宝贝,你找到了什么?”她抱着女儿回到沙发,经过电视机时顺手关上——她受够了。她打开收音机,刚好是一个老歌节目,她每次听到都直摇头,因为在她心中,70年代没那么遥远。现在正在播放老鹰合唱团的《亡命之徒》 [70] 。
凯蒂跟着唱,抱着女儿在客厅跳舞,让音乐带她回到无忧无虑的时光。玛拉咯咯笑着在她怀里上下跃动,几天来凯蒂第一次笑了出来。她亲吻女儿圆嘟嘟的脸蛋,用鼻子磨蹭柔嫩的颈子,搔她的小肚子让她开心得又叫又笑。
母女俩玩得不亦乐乎,电话响了好几声凯蒂才留意到。她连忙跑去将收音机的音量调小,接起电话。
“请问强尼·雷恩的夫人在吗?”噪声很重,显然是长途电话。只有危急状况才能打电话。
她一怔,抱紧玛拉,女儿在她怀中不停挣扎,“我就是。”
“我是你先生的朋友,我叫兰尼·葛立贺,我和他一起来巴格达。雷恩夫人,很遗憾通知你,昨天在轰炸中……”
餐厅领班带爱德娜前往她固定的位子,塔莉跟在后面,尽可能不露出瞠目结舌的蠢样,因为有很多大人物和名流来这里吃午餐。很显然的,“二十一餐厅”是曼哈顿最适合露脸的地点。几乎每经过一张桌子爱德娜都会停下来打招呼,然后介绍塔莉给对方认识,“留意这个小鬼,她未来的发展不可限量。”
终于坐下时,塔莉觉得自己快飞起来了。她等不及想打电话告诉凯蒂她见到了小肯尼迪。
她很清楚刚才的机会有多可贵,爱德娜送了她一份大礼,让那些人留下印象。侍者离开之后,她问:“为什么是我?”
爱德娜点燃香烟,往后靠,对餐厅另一头的某个人颔首致意,似乎没听见她的问题。塔莉正准备重新问一次,便听见爱德娜轻声说:“你很像当年的我。看得出来你很惊讶。”
“我觉得很荣幸。”
“我的故乡是一个小镇,位于俄克拉荷马州。我带着新闻学位来到纽约从事秘书工作,发现了这一行的丑陋真面目。每个人都有背景、有关系,无名小卒只能卖命工作,有将近十年的时间,我没有一天睡觉超过五个小时,假期也不能回家团圆,更没有性生活。”
服务生来上菜,放下盘子后,若有似无地一点头便离开了。爱德娜夹着烟切牛排,“一看到你,我就想我要拉这个小鬼一把,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唯一的理由就是我刚才说的,你很像以前的我。”
“看来那天是我的幸运日。”
爱德娜点点头,继续切牛排。
“古柏小姐?”领班拿着电话过来,“找您的,对方说很紧急。”
她接起电话,“快说。”然后听了很长一段时间,“叫什么名字?怎么回事?轰炸?”她开始写笔记,“西雅图记者身亡,制作人重伤。”
制作人三个字之后的内容塔莉完全听不见,爱德娜的声音变得毫无意义,她靠过去问:“是谁?”
爱德娜将话筒压在胸口,“西雅图加盟公司有两个人在轰炸中受到波及,记者身亡,制作人强尼·雷恩伤势危急。”她重新拿起电话,“记者叫什么名字?”
塔莉倒吸一口气,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强尼。她闭上双眼却无助于平静心情,黑暗中浮现出无数令她心痛的回忆:坐在船屋的甲板上聊她的未来……多年前在市中心不入流地带去那家可笑的夜店跳舞……他第一次看着玛拉时眼眶含泪的神情。“噢,我的天,”她站起来,“我得走了。”
爱德娜看着她,用嘴型问:怎么了?
“强尼·雷恩是我好朋友的先生。”她好不容易才说出这句话,感觉像烧灼着她的嘴。
“真的?”爱德娜看看她,然后对着电话说,“摩利,让塔莉负责这条新闻,她有门路。我再打给你。”说完,她挂断电话,“塔莉,坐下。”
她呆滞地听令,反正她的腿也撑不住了。回忆不断来袭。“我要去帮凯蒂。”她低声喃语。
“塔莉,这是大新闻。”爱德娜说。
塔莉不耐烦地挥挥手,“我不在乎。她是我的好朋友。”
“不在乎?”爱德娜愤慨地说,“噢,你当然在乎,所有人都想抢这条大新闻,但你有门路,你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吗?”
塔莉皱着眉头,尽可能暂时放下烦恼,利用这次事件拼事业似乎不太对,“我不知道。”
“看来是我看走眼了,你不是我以为的那种人。难道你不能在安慰朋友的同时抢到独家?”
塔莉考虑了一下,“如果用这种方式说………”
“还有别的方式吗?别人挤破头也抢不到的专访,你轻轻松松就能得到。把握这次机会,你很快就能打响名号,说不定还能将你推上头条播报台。”
塔莉禁不起诱惑。头条播报台是晨间新闻特别设的专区,报道一天的头条大新闻,只要能坐上那个位子,保证可以打开知名度,很多人以此作为跳板跃上主播大位,“而且我可以保护凯蒂不受骚扰。”
“对极了。”爱德娜拿起电话拨号,“摩利,哈特能拿到独家。绝对没问题,我替她担保。”挂断电话后,爱德娜的表情看起来很严厉,“不要让我失望。”
离开餐厅回办公室的路上,塔莉说服自己这样做没错。她回到座位,将大衣披在椅背上,拿起电话打给凯蒂。电话响了又响,最后被转到录音机:这里是雷恩家,强尼和凯蒂都暂时无法前来接听,若您不介意请留言,我们会尽快回电。
哔声响起,塔莉说:“嗨,凯蒂,是我。我刚听说——”
凯蒂接起电话,切断录音机。“嗨,”她的语气听起来非常茫然,“你收到我的留言了。对不起把你转到录音机,那些吸血鬼记者一直来烦我。”
“凯蒂,状况——”
“他在德国的一家医院,两个小时后我要搭军机过去,到了再打给你。”
“不用了,我去医院跟你会合。”
“你要去德国?”
“当然,我不会让你独自面对这个难关。你妈会帮忙照顾玛拉吧?”
“嗯。你真的会去吗,塔莉?”凯蒂的音调略微上扬,带着一丝希望。
“我们是永远的好朋友,对吧?”
“无论发生什么事。”说到这里,凯蒂哽咽不成声,“谢谢你,塔莉。”
塔莉很想说“我们是好朋友,应该的”,可是那句话卡在喉咙出不来。她脑中只想着答应爱德娜一定会抢到的独家专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