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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虽然考验重重,但凯蒂知道自己其实很幸运。她由德国带回来的人感觉完全不像她老公,只有外型略微相似。他的大脑恢复很慢,当说话不清楚、无法表达思绪时他会对自己发脾气,她花了很长的时间陪他复健,他训练时她从旁协助,也和治疗师研究商讨,有时只是抱着玛拉在大厅等候。
他们一回到家,玛拉似乎察觉她的爸爸不一样了,无论怎么哄、怎么摇都无法安抚。她经常半夜哭号,除非凯蒂带她上床一起睡,否则她再也不肯入眠。(听到她这种做法,妈妈翻个白眼,点支烟,说:“你以后就知道。”)
圣诞佳节即将到来,凯蒂用尽心思布置,希望这些宝贝收藏能重新凝聚这个家,回到以前的模样。
到了私房话时间,她喝着酒告诉妈妈和乔治雅阿姨她撑得住,没想到说着说着便哭了出来。
妈妈握住她的手,“没关系,孩子,发泄出来吧。”
但她不敢,“我没事。”她说,“只是今年真的很辛苦。”
门铃响了。
乔治雅阿姨站起来,“大概是理克和凯丽来了。”
结果是塔莉。她站在门廊上,穿着雪白的克什米尔羊毛长大衣,美得令人倾倒,她手中的礼物足够分给三个家庭,“你们该不会没等我就开始私房话时间了吧?如果是真的,只好请你们重来一次了。”
“你不是要去柏林?”凯蒂说,有些懊恼自己随便乱穿也没化妆。
“我怎么可能错过圣诞节?”她将礼物放在圣诞树下,把凯蒂拉过去紧紧抱住。
这一刻凯蒂才意识到她多么思念好友。
塔莉一来,原本宁静的私房话时间立刻变成狂欢派对。到了一点,妈妈、乔治雅阿姨和塔莉还随着阿巴合唱团与艾尔顿·强的歌曲跳舞,扯开嗓门跟着唱,完全忘记该把火鸡放进烤箱。
凯蒂站在圣诞树旁,感觉整个客厅仿佛由内在绽放光明。为什么塔莉总能轻易成为派对的活力来源?也许是因为她没有参与劳心劳力的部分,塔莉从不打扫、煮饭与洗衣。
强尼来到凯蒂身边,她留意到他的脚步几乎没有跛。“嗨,你好啊。”他说。
“嗨。”
满屋子的人都在聊天、歌唱,乔治雅阿姨、姨丈、尚恩和他女友一起跳电影《洛基恐怖秀》中的搞笑舞,爸妈和塔莉在聊天,塔莉抱着玛拉随音乐摆动。
强尼由树下找出一个小盒子,包装纸是金银色调,接合处用透明胶带整个粘住,上面绑着特大号红色蝴蝶结。他将礼物交给她。
“要我打开吗?”
他点头。
她摘下蝴蝶结,打开包装纸,里面是一个蓝色丝绒盒子,一打开,她便惊呼。里面放着一条金项链,挂着镶钻心形坠盒。“强尼……”
“凯蒂,这辈子我做过很多蠢事,大部分都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但是现在你也受到波及。我知道这一年你有多辛苦,我想让你知道一件事:我这辈子做过最正确的事就是娶了你。”他从盒中取出项链为她戴上,“我以前待过的电视台给了我一份工作,你不必再为我操心了。凯蒂·斯嘉丽,你是我的心,我会永远守在你身边。我爱你。”
凯蒂感动得哽咽,“我也爱你。”
大学时,四方院的樱花标示出时光流转,春夏秋冬在灰棕色细长枝条上轮番来去。80年代,时间的标记是立在帕克市场石铺路两旁的街灯,当灯柱挂起“喜迎佳节”的旗帜,她便知道又一年即将结束。
90年代则是塔莉的发型。每天早上,当凯蒂喂玛拉吃饭、帮她洗澡,总会顺便收看晨间新闻。塔莉固定一年换两次发型,头三次都是珍·保利的极短刘海样式,然后换成梅格·瑞恩随性凌乱的造型,接着小妖精风的短发带给她不可思议的青春气息,最近她选了国内最热门的发型——模仿影集《老友记》中的瑞秋。
每当凯蒂看到新发型,总会因为时间过得太快而心惊。一年接着一年过去了,不是慢慢走过,而是高速飞驰。现在已经是1997年8月,再过几天她的小宝贝就要上二年级了。
虽然很不想承认,但她殷切盼望着开学日。
过去七年来,她尽一切所能当个好妈妈。她欢喜记录玛拉成长的重大时刻,相簿中的照片数量之多,简直像观察新物种的生态记录。不止如此,女儿带给她如此多的喜悦,以至于有时候她感觉仿佛迷失在爱的汪洋中。她和强尼一直努力想再生一个孩子,但始终没有成功,虽然凯蒂觉得遗憾,但她渐渐接受这样的家庭规模,努力让每个时刻都完美无缺。她终于找到能够热衷投入的事业了:当妈妈。
随着光阴累积成月,再累积为年,她隐隐感觉到一丝不满足。一开始她只是压抑,毕竟她没什么好抱怨的,她热爱这样的生活。有空闲时间她就去学校当义工,或是去当地的妇女救援机构帮忙,甚至上课学作画。
虽然不足以填满那个无形的空洞,但至少可以让她觉得自己有用、有贡献。那些爱她的人常说她需要更多成就,强尼、塔莉和妈妈都这么说过,但她全当作耳边风。她想专注在当下,好好照顾女儿,这样比较简单,以后还有大把时间可以让她寻找自己。
此刻,她穿着法兰绒睡衣站在客厅窗前,望着依然黑暗的后院。即使光线昏暗,她依然能看出露台上玩具四散,有芭比娃娃、填充布偶,三轮车倒在地上,粉红色塑料敞篷跑车随潮水前后移动。
她摇头离开窗前,走到一旁打开电视。等玛拉起床,她会立刻叫她出去收拾,可想而知女儿一定会闹脾气。
电视啪一声启动,主播伯纳·萧神情肃穆,下方有着“新闻快报”的字样跑动。他身后的画面播放着戴安娜王妃的照片集锦,一张接一张不停播放。“刚打开电视的观众,”主播说,“法国传来噩耗,戴安娜王妃逝世……”
凯蒂呆望着屏幕,以为自己听错了。
戴妃,他们的戴妃,死了?
她身边的电话响了,她看着电视随手接起,“喂?”
“你在看新闻吗?”
“是真的吗?”
“我被派来伦敦采访。”
“噢,我的天。”凯蒂看着电视画面,年轻羞涩的戴安娜,穿着格子裙和飞行员夹克,视线低垂;身怀六甲的戴安娜,表情充满希望,散发出幸福光辉;高雅的戴安娜,穿着露肩礼服在白宫与演员约翰·特拉沃尔塔共舞;欢笑的戴安娜,陪两个儿子在迪士尼乐园坐云霄飞车;最后是孤身一人的戴安娜,在遥远国度的医院里,抱着一个营养不良的黑人宝宝。
几张照片就道尽了一个女人的一生。
“生命说结束就结束了。”凯蒂其实在自言自语,而不是对塔莉说话,说完她才察觉塔莉原本在说话,被她打断了。
“她才刚开始过自己的人生。”
或许她等了太久才开始。凯蒂明白那种恐惧,看着小孩长大、老公出门上班,独自面对空出来的时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屏幕播放着熟悉的照片:戴安娜独自出席社交盛会、对群众挥手,然后画面转到一座城堡,大门前堆满悼念的花束。生命的变化总是来得太突然,她竟然忘了这件事。
“凯蒂?你还好吗?”
“我要去华盛顿大学报名写作班。”她缓慢地说,这句话感觉像是由内心深处被硬扯出来。
“真的?太好了。你的文笔非常出色。”
凯蒂没有回答,她沉沉坐在沙发上望着电视,当眼泪流出来时连她自己也吓了一跳。
才刚下定决心,凯蒂几乎立刻后悔了。这样说不太对,让她后悔的是不该告诉塔莉,因为她告诉妈妈,妈妈又告诉了强尼。
几天之后的夜里,他们躺在床上看电视,强尼说:“你知道,参加写作班是个好主意,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告诉我。”
凯蒂很想列一张清单说明她为什么没办法去,她每天事情一大堆,再去上课会让她喘不过气。强尼和塔莉总是说得很简单,仿佛人生是什锦冷盘,点餐之后付了钱就不必烦恼了。她很清楚他们的想法多么谬误,也知道发现自己资质不足的感觉。
然而到了最后,她还是无法继续欺骗自己,也无法找借口逃避。玛拉开学了,她疯狂挥手走进学校之后,凯蒂得独自面对空虚的一天,家事和杂务不足以消磨时间。
于是乎,九月中一个秋老虎的日子里,她载玛拉去学校之后驱车前往码头,搭上晨间渡轮,进入西雅图市中心的车阵中。十点半,她将车停在华盛顿大学的访客停车场,步行前往注册大楼,登记选修了一堂课:小说写作入门。
接下来一个星期,她紧张得快要崩溃。
“我办不到。”她对丈夫抱怨,第一天上课的压力让她反胃。
“你一定没问题。玛拉放学时由我去接,这样你就不必急着赶渡轮。”
“可是我觉得压力很大。”
他弯腰亲吻她,接着微笑后退说:“快点滚下床。”
下床后,她进入自动模式:淋浴、更衣、收拾书包。
去华盛顿大学的路上,她一直在想:我到底在做什么?我都已经三十七岁了,一把年纪怎么有办法重回校园?
进了教室,她发现全班只有她一个人超过三十岁,包括老师在内。
她不确定自己什么时候放松了,但她的胃渐渐不痛了。教授讲解越多关于写作的事情、关于说故事的天赋,她越觉得自己来对了。
塔莉坐在播报台上,与两位主播例行说笑一番,接着转头看读稿机,行云流水般读出:“丹佛市警局局长汤姆·科比今日做出让步,坦承琼贝妮特·拉姆齐命案调查过程中的确有疏失。案件相关人士宣称……” [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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