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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莉坐在化妆椅上,看着镜中的自己。她在这位子度过许多岁月,但此时第一次察觉镜子有多大,难怪名人很容易沉溺于自我。
她说:“查理,我不需要化妆。”说完便离开座位。
他目瞪口呆地望着她,染烫过度的长发垂落脸上,“开玩笑的吧?再过十五分钟就要上台了。”
“让他们看看我真实的模样。”
她在摄影棚绕一圈,巡视她的领土,看着她的员工来回奔忙,确认一切能顺利运作,这可不容易,因为今天要现场直播,而且她昨天凌晨三点才打电话通知大家要换主题。她知道好几位制作人与工作人员加班到深夜,她自己也为了研究资料而熬夜到将近两点。她以传真与邮件的方式联络了数十位世界顶尖的肿瘤专家,花了无数个小时在电话上描述凯蒂的病情,但所有专家的答案都一样。
塔莉束手无策。纵然她拥有名声、成就与金钱,但现在都毫无用处,多年来她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平凡渺小。
不过,难得一次,她要说的事情意义深远。
“欢迎收看《私房话时间》。”她像平常一样说出开场白,但她忽然停下来,因为感觉不太对劲。她望着观众,眼中却只看到一群陌生人,这是个令人心慌的诡异时刻。她大半辈子一直在追求众人的赞赏,而他们的无条件支持是她前进的动力。
他们察觉异样,顿时安静下来。
她在舞台边缘坐下,“你们一定都在想,我本人比电视上更瘦也更老,也不如你们想象中那么漂亮。”
观众发出紧张的笑声。
“我没有化妆。”
他们报以热烈掌声。
“我不是想得到赞美,我只是……累了。”她环顾四周,“长久以来你们一直是我的朋友,你们写信和邮件给我,当我去你们的城市办活动,你们总会热情参与,我非常感激。作为回报,我尽可能呈现出自己最真诚的一面,大概只有自白剂能让我更诚实。你们还记得吗?几年前我最好的朋友凯蒂·雷恩受到突袭,就在这个舞台上,始作俑者就是我。”
台下一片不安的低语,有人点头也有人摇头。
“唉,凯蒂得了乳腺癌。”
观众低声表示同情。
“那种癌症非常罕见,开始的时候不会出现硬块,只是起疹子或发红,凯蒂的家庭医生以为只是虫咬,所以开了抗生素给她。很不幸,许多女性都有同样的遭遇,尤其是年轻女性。这种疾病叫作发炎性乳腺癌,可能具有侵略性,致死率相当高,凯蒂确认罹癌时已经太迟了。”
观众席鸦雀无声。
塔莉抬起婆娑泪眼,“我们今天请到希拉里·卡勒登医生来谈谈发炎性乳腺癌,让各位知道有哪些症状,比如出疹子、局部发热、泛红、皮肤橘皮化、乳头凹陷,这些只是其中一部分,她会告诉我们除了硬块还必须注意哪些异常。医生带了一位患者一起来上节目,这位是来自爱达荷州狄蒙市的梅瑞丽·康博,刚开始时,她发现左侧乳头边有一块皮屑剥落……”
塔莉的魅力有如承载的车轮,使得节目一如往常顺利运行。她访问来宾、播放照片,提醒百万名观众光是定期接受乳房摄影还不够,也要仔细观察乳房的变化。一般节目到了尾声时,都会以招牌金句“我们明天继续聊”作为结语,但今天她直视着镜头说:“凯蒂,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也是我见过最好的妈妈,只有穆勒齐伯母能和你一较高下。”她对着观众微笑,简洁地说,“接下来我会离开荧光幕很长一段时间,我要请假陪凯蒂,相信你们也会这么做。”
此话一出,她立刻听到一阵哗然,这次来自后台。
“这个节目毕竟只是一个节目。现实生活属于朋友和家人,不久之前,一位老朋友点醒了我,我确实有家人,而她现在需要我。”她拆下麦克风扔在地上,潇洒地走下舞台。
凯蒂住院的最后一夜,塔莉说服强尼先带孩子回家,她占据病房里的另一张床。她将病床推过合成地板,和凯蒂的床靠在一块儿,“我带了最新一集节目的录像带给你看。”
“只有你才会觉得快死的人想看那个。”
“哈哈。”塔莉将录像带放进机器,按下播放键,她们有如两个开睡衣派对的初二女生窝在一起看电视。
结束之后,凯蒂转向她说:“真不错,看来你还是不吝于利用我刺激收视率。”
“我保证内容很有意义且极具震撼力,也非常重要。”
“无论你做什么都这么想。”
“才怪。”
“真没创意的回答。”
“就算好节目咬你的屁股一口,你也不知道那是什么。”
凯蒂微笑,但笑容有些苍白无力,就像她的肤色一样。她没了头发、双眼凹陷,模样显得极度虚弱。
“你累了吗?”塔莉坐起来,“不然我们睡觉好了。”
“我注意到了,你在节目上对我道歉,虽然是用你自己的方式。”她笑得更开怀了,“也就是说你没有承认自己很坏,也没有实际说出对不起,不过我感觉得到你的歉意。”
“是啊,唔,你打了吗啡,现在八成看到我在飞吧?”
凯蒂大笑,但笑声很快变成呛咳。
塔莉急忙坐直,“你还好吧?”
“能好到哪里去?”她伸手拿床头柜上的塑料杯,塔莉探身过去将吸管放进她口中,“我开始写我的故事了。”
“太好了。”
“我需要你帮忙回忆。”她将杯子放回原位,“我人生中的大小事很多都和你在一起。”
“感觉起来好像我们一辈子都在一起。老天,凯蒂,刚认识的时候我们好小。”
“我们现在也没几岁。”凯蒂轻声说。
塔莉听出好友的悲伤,呼应着她自己的心情。现在她不愿意去想她们是多么年轻,虽然这些年来她们一直打趣说对方老了,“你写了多少?”
“大概十页。”塔莉没有说话,凯蒂蹙眉,“你怎么没有吵着要看?”
“我不想干扰你。”
“别这样,塔莉。”凯蒂说。
“哪样?”
“把我当作快死的人。我需要你……做你自己,这样我才能记得我自己,好吗?”
“好,”她低声说,承诺献上她唯一拥有的东西:她自己。“我答应你。”她的笑容很勉强,凯蒂也知道,接下来的日子显然免不了将有更多谎言,“当然你会需要我帮忙。我亲眼目睹你人生中所有重要的时刻,还过目不忘,这是种天分,就像我化妆和挑染的功力一样,是天生的。”
凯蒂大笑,“这才是我的塔莉。”
即使有了可以自行调节用量的止痛药,出院对凯蒂而言依然是艰辛的大工程。第一,惊动太多人,她的父母、小孩、老公、阿姨、姨丈、弟弟和塔莉全员出动;第二,移动太多次,下床、上轮椅、下轮椅、上车、下车,被强尼抱起来。
他抱着她走过小岛上温馨宜人的家,像往常一样,这里有着芳香蜡烛与昨天晚餐的气味。她闻得出来,他煮了意大利面,这代表明天的晚餐是墨西哥卷饼,因为他只会做这两道菜。她将脸颊靠在他柔软的羊毛衣上。
我不在了以后,他要煮什么给孩子吃?
这个问题让她不由得倒吸一口气,她强迫自己慢慢吁出。回到家有时会像这样让她心痛,和家人相处也是。说来或许有点奇怪,但最后的日子待在医院里反而比较轻松,身边不会有这么多东西让她想到死亡。
不过,现在顾不得轻松了,陪伴家人才最重要。
现在所有人都在屋里,像士兵一样忙着各自的任务。玛拉将双胞胎赶回房间看电视,妈妈在准备焗烤,爸爸八成正帮忙修草坪,强尼、塔莉和凯蒂走向一楼客房,这里已经改装成她的病房了。
“医生说你需要医院用的床,”强尼说,“我自己也买了一张,看到没?我们可以像喜剧影集《我爱露西》的主角一样,一人睡一张床。”
“当然喽。”她原本想用就事论事的语气,简单承认她很快就会无法自行坐起身,但声音背叛了她。“你……你重新油漆过了。”她对老公说。之前这个房间的墙壁是深红色,搭配白窗框与红蓝色家具,营造出一种海滩般的休闲气氛,橱柜都是重新上色的古董,几个玻璃碗里放着贝壳作为装饰。现在墙壁变成浅绿色,有点像芹菜的颜色,搭配粉红色调做重点装饰,到处放满了装在白瓷框里的家庭照。
塔莉走上前,“其实是我弄的。”
“好像跟气象有关。”强尼说。
“是汽轮才对。”塔莉纠正他,“你八成觉得很蠢,但是……”她耸肩,“我做过一集相关的节目,反正没坏处。”
强尼将凯蒂放在床上,帮她盖好被子,“浴室完全改装过了,你需要的东西都备齐了,扶手、淋浴椅,还有他们推荐的一堆东西。医院的护士会来……”
她不确定什么时候闭上了眼睛,她只知道自己睡着了。某个地方的收音机播放着《美梦〈就是这么做的〉》,她听见远处的交谈声,然后强尼亲吻她,说她很美,聊起以后要去度假的地方。
她猛然惊醒,房间里伸手不见五指,显然她一路睡到了天黑,一旁点着一个尤加利香味的蜡烛。黑暗让她暂时产生错觉,以为没有别人在。
房间另一头有动静,有呼吸声传来。
凯蒂按钮将床立成坐姿。“嗨。”她说。
“嗨,妈。”
她的眼睛适应了黑暗,看到女儿坐在角落的椅子上。玛拉虽然一脸倦容但还是很美,凯蒂的心不由得揪紧。重新回到家让她彻底看清每个人,即使在黑暗中也一样清晰。她看着青春期的女儿,一头长黑发,为了不让刘海弄到眼睛所以夹着孩子气的发卡,她仿佛可以看到女儿的人生历程,小时候的样子,现在的样子,以及成年后的样子。
“嗨,宝贝女儿。”她微笑着侧身打开床头灯,“可是你已经不是我的小宝贝了,对吧?”
玛拉离开座位走过来,双手拧在一起。虽然她的美貌不输成人,但眼中的恐惧让她感觉像回到了十岁。
凯蒂努力思索该说什么。她明白玛拉有多么希望一切恢复正常,但是不可能了,从今以后她们之间说过的每句话都将别具意义,也成为回忆。这是生命的简单现实,或者该说死亡。
“以前我对你很坏。”玛拉说。
为了这一刻,凯蒂等了好多年,和玛拉鏖战的那段时间,她甚至会梦到这一刻。现在从遥远的角度重新去看,她才知道那些争吵只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少女拼命想长大,而妈妈则极力想留住她。老实说,她愿意用一切换取再次和她吵架,因为那代表她们还有时间。
“以前我对外婆也很坏。青春期的女生都是这样,老爱找妈妈的麻烦,更别说你的塔莉阿姨了,她对每个人都恶劣得要命。”
玛拉发出一个声音,半是鼻哼半是笑声,还有满满的安心,“我不会告诉她你说她坏话。”
“宝贝,相信我,她就算知道也不会觉得奇怪。我希望你明白一件事,我欣赏你耀眼的人格与精神,那是我的荣耀,你会因此在人生中得到无比成就。”说到这里,她看到女儿眼眶含泪,凯蒂张开怀抱,玛拉俯身投入她怀中紧紧抱住。
因为感觉太美妙,凯蒂可以就这么抱着永远不放。这些年来,玛拉的拥抱总是很敷衍,不然就是在得偿所愿时作为奖赏,不过这次是真心的。玛拉退开身时满脸的泪,“记得吗?你以前会和我一起跳舞。”
“那时候你还很小,我会抓着你的手一直转圈圈,逗得你笑不停。有一次转得太过头,你还吐了我满身呢。”
“我们应该继续跳舞,”玛拉说,“不对,是我应该继续跟你跳舞。”
“别这么说。”凯蒂说,“放下栏杆,过来坐在我旁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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