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四天(2/2)
施救者不忍离去。
阿介说:给我留些水,给我留些吃的。我等你们回来。
他们给他留下了从小卖部挖出来的饼干和红牛饮料。他们再回来时,阿介已经死了。阿介没有喝饮料,没有动饼干。他嘴里含着野荠菜的叶子。那叶子在他嘴里和血一起干掉了。
阿介只是在变成了一具死尸的时候,才和村里人混为一体,回归了社会。他和村里死去的人并排躺在柴堆上,在熊熊的大火中变成了白生生的灰烬。
阿巴喊道:回来!回来!
第三家,两个死人。
第四家,一个。
第五家,没有死人。他们家的儿子失去了双腿。那天,他爬到三楼的顶上去修卫星电视接收器。地震前,村里人就不叫他名字,叫他“电视的孩子”。这孩子太爱看电视了。他爱看电视里的一切节目。因为这个,上了高中的他没考上民族学院,没考上本地的师范学校和兽医学校。回村来,他对农活也并不上心。他看电视。他在电视机面前把自己养得白白胖胖。他头上永远戴着一顶美国nba公牛队标的帽子。那时,云中村已经有些名气了,因为村里完整的民居建筑。云中村来过几次拍电影和电视的人。“电视的孩子”在一个剧组里扮演过一个群众角色。让他穿着国民党保安队的服装,打着哈欠从镜头前走过。他一共走了三遍。后来,那部电视剧播放的时候,云中村的人都看见了他那个哈欠。地震来的那一天,他家的电视没有了信号。他爬上屋顶,发现接收器的电线接头松开了。地震来了。他和卫星接收器的大锅盖一起摔下来,双腿就是被那大锅盖切断的。被救时,他一声不吭。送他上直升机时,他也一声不吭。坐在轮椅上回村时,他说,我要找我的帽子。那顶有公牛队队标的帽子没有找到。只是在半夜,在睡梦中,他会发出惊悸的呼喊。到了移民村,那里的有线电视网有一百多个频道。“电视的孩子”整天坐在轮椅上,坐在电视机前。阿巴离开移民村时,他父亲对阿巴说:请您在我家喊喊他的魂,他的魂在地震没来时就已经丢了。被电视这个妖怪摄走了。是的,这家人把电视机视为摄人魂魄的妖魔。他们家的电视,整天都开着。
阿巴喊:回来!孩子,从电视那里回来!从电视那里回来!
第六家,有土司的时代,是土司家的裁缝。解放后成了农夫。农业集体化的年代,没有人缝制漂亮体面的新衣服了,云中村进入了仿军装时代。妇女们不戴头巾了,她们把辫子盘在头顶,扣上一顶草绿色的军帽。男人们也不穿靴子了,每人脚上一双胶底的解放鞋。后来,这些人老去,身体才又重新回到藏袍里,脚回到了软底的靴子里。年轻人穿t恤,戴棒球帽,穿正牌或冒牌的旅游鞋和冲锋衣。但在节日里,比如新年或祭山神的日子,还是会穿上面料、做工都考究的藏袍。到了这时,这家人把土地让给亲戚家耕种,一门心思拾起传承了好几代人的裁缝手艺,为云中村和瓦约乡人缝制盛装。后来,他们给要去省里开会的乡长缝制了藏袍,就把裁缝铺子搬到了乡政府旁。再后来,又给要去北京参加全国人大会的县长缝制了藏袍,裁缝铺子就搬到县城去了。这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了,他们家的裁缝铺,生意兴旺。在县城,他们住在钢筋水泥房子里,楼下是裁缝铺,楼上是他们的住家。地震来时,钢筋水泥楼只是裂开了几道口子,没有倒下。他们全家毫发无伤。地震前,他家的老房子塌了一个角,他们也没有回来看上一眼。他们只是捎了信回来,说村里要是有什么用途,就给村里使用吧。看来,这家人没有回来的打算了。
村里把他们家改造成了幼儿园,地震来时,把三个孩子和刚从幼师毕业的老师压在了下面。他在这里熏了一炉香,摇铃击鼓,想着那三个年幼的孩子和那个脸孔红通通的老师姑娘,阿巴心痛,心里呼喊了,嘴里却没有发出声音。
第七家,阿麦家。
这家人一直人丁不旺。跟阿巴同年的,只有一个女儿。地震前,云中村人以为,这家人的香火就要断掉了。这样的人家通常是招一个上门女婿延续香火。可是,在云中村,没有人家愿意把儿子送入这个生命力衰微的家门。直到有一天,一老一少两个男人骑着毛驴出现在云中村。毛驴的蹄声嘚嘚嗒嗒。云中村人说,看哪,毛驴村的人来了。没有拖拉机和汽车的时候,瓦约乡几个村的人出行,一半靠马,一半靠毛驴。用馬的村子有些轻视用毛驴的村子。养马的村子要的是体面。养毛驴的村子更会精打细算。因为养一匹马的饲料足够养两头个子矮小的毛驴。马村和驴村的人在路上遇见,马村的人弯下腰和骑在驴背上的人说话。马村人脱下帽子,带着骄傲的表情,从马背上微微弯下腰,夸赞驴村的毛驴体肥膘满。驴村人不在乎这些。他们抽一鞭子,让驴轻快地跑到马的前面。的确,在弯曲狭窄的山道上,毛驴小跑起来,比马轻快平稳多了。驴村的人是来阿麦家提亲的。这家人有七个儿子。大儿子留在家里。从第二个儿子开始,每娶一个媳妇就要盖一座新房。盖到第五座时,老父亲已经佝腰驼背了。到第六个儿子,这一家子实在是折腾不起了。父子两个各骑着一头驴来到了云中村。老头直接进了村长家。小伙子和两头驴怯生生地站在村长家门前。村长直接就带着父子两个去了阿麦家。喝了一顿酒,两个人又骑着驴回去了。又过了些日子,那小子自己一个人来了。
阿麦和他生了一个,又生了一个,又生了一个,五年多时间,一口气生下来三个儿子。计划生育干部来了,告诉他们够指标了,不可以再生了。但阿麦又生了一个,又生了一个,一口气又生了两个女儿。计划生育干部再来。阿麦显得心满意足,说:你们把心放在肚子里回去吧。我累了,不生了。
果然就不再生了。孩子生得多,日子不好过。但阿麦从不悲苦。她父母去世的时候,也心满意足。他们对阿麦说:噢,有这么多娃娃,可以放心死了,可以把眼闭得紧紧的死了。
阿麦的两个女儿都嫁去了外村。三个儿子一个去了另一个县的寺院里出家。两个儿子结了婚。没有分家。阿麦说:我们家房子大,以前也是人丁兴旺,祖宗喜欢房子里人多,阳气充足。
这座大房子很老。地震后,只剩下大儿媳妇和二儿子,还有两家人在城里上中学的四个孩子。在移民村,他们还是一家子。大儿媳和二儿子做了四个孩子的爸爸妈妈。在移民村,假期里,四个孩子都回来时,他们家总是欢声笑语。这使得大家都有些羡慕。嘴上却说,驴村的根子,没心没肝。
阿巴为埋在房子里再没有起来的人熏了一大炉香。这家人爱这座房子,阿巴相信,要是有鬼魂,那鬼魂肯定都在,不需要喊他们回来。他往院子多撒了一把粮食。麦子和青稞落地时,声音像是下雨一样。
阿巴在村中按照以前祭师的规矩召唤亡魂。
他离开移民村的时候,村里人挽留他。他说:我是个半吊子的祭师,我也不确定人死了是不是真有鬼魂。可是,要是真有怎么办?移民村的人有政府照顾,要是真有鬼魂,难道不该我这个祭师去照顾他们吗?我是政府认定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
你不是了,从我们移民到这里来,你就不是了。离开云中村后,政府还给你发过补助金吗?
反正以前是过,那就一直都是了。
他辞工的时候,家具厂李老板说:你是政府安置的地震灾民,这一走,该说我对你们太苛刻了。
阿巴说:我会对政府说李老板你是个好人。
阿巴回来了,在五年前地震爆发的这一天,走村串户,替亡人招魂。
他摇铃击鼓,在熏香炉中撒一把香料,燃起腾腾的青烟,把死寂的云中村中巡游一遍。他是云中村祭师的儿子,却只在磨坊的夜晚见过两三次父亲如何悄悄给鬼魂施食,并没有受过真正的言传身教,因为那是在禁止封建迷信活动的时代。眼下这套程式,是他从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培训班上学来的。阿巴想,只要不害怕死人,不害怕鬼魂,就这样在云中村废墟里穿行一遭,如果真有鬼魂的话,他们应该会得到安慰了。但是,当他穿戴上一个祭师全身的行头,开始声声呼喊,回来,回来!回来了,回来了!情形就完全不一样了。每一个死去的人,都活生生地来到了他的眼前。他们以前活在云中村的样子,大灾之后尸首的样子。肿胀变色的,残缺不全的尸首在火葬时的烈焰中燃烧的样子。这些死者和已经去往别处谋生的生者混合构成的每一户人家的历史都活生生浮现在眼前。这使得他行进的速度变慢了。他一步也没有停下。但他前进得很慢,在每一户人家,他都停留了太长时间。他进入了过去,那些消逝的时间把他包围,他以为正在往前行走,其实他是停留在过往止步不前。虽然他不能确定,恍然看见的一张张脸、一个个身影,是鬼魂现身,还是记忆重演。
下午3点进入村子,两个多小时后,夕阳已经靠近峡谷对面的山头了,他才去到了七户人家。云中村一共有三十六户人家。他停下来休息一下。此时,他的身体中充满了奇异的能量和巨大的热情。这能量和热情都是他不熟悉的,从来没有体验过的。这就是一个祭师作法时该有的状态。他想,从这一天起,自己是一个真正的祭师了。
现在,熏香炉里的木炭也要燃尽了。
阿巴起身,又走了两户人家,太阳就已收起了光线,离开了云中村,向村后的山上爬去。
他又走了两家。太阳就只剩下这一天最后的光亮,凝聚在阿吾塔毗的雪峰上,先是一片金光,然后变红,然后渐渐黯淡。夜色降临了。熏香炉中的木炭也燃尽了。
这时,他刚刚来到第十二家门前。
呷格家。这一家是种植大麻,纺织大麻的人家。六十年前,七十年前,云中村人还不穿短衣服的时代,他们家就在种植和纺织大麻。那时,云中村人在春天和夏天穿凉爽的麻衣,天冷的季节,穿羊毛纺织的暖和衣裳。春天,他们种植大麻。秋天,大麻成熟了,他们先收获麻籽。然后,用刀斩下麻秆,一捆捆浸泡在老柏树前的水塘里一些时候。然后,把大麻皮剥下来。他们家人的手指头和虎口上都布满老茧。他们家从不上山砍柴。他们把一捆捆剥了皮的大麻稈运回家中,就是一年的燃料。他们把大麻皮上的纤维抽成丝,纺成线,织成布。他们家里整天都传来织布梭子的咔嗒声。冬天,雪下来,盖住了田野。云中村进入闲适的季节。呷格家的人就出动了,他们去拜访村里的每一户人家。男主人手端着一只木斗,里面是香气扑鼻的大麻子。香脆的麻子是云中村的休闲食品。大家坐下来,就着酒或者茶,品尝他们送来的麻子。其间,主人会告诉他们,今年自己家需要多少匹麻布。主人还会回赠他们两斗或三斗粮食。后来,云中村人不穿这种织物的衣服了。但他们家的麻布又有了新的市场。城里人喜欢这个东西。地震前几年,织机又在他们家作坊里响起来。城里人用这些麻布做衣服、桌布。他们家有钱了。但他们不肯搬家。他们和裁缝家不一样,他们要世世代代守在这里,自己种植大麻。他们家其实可以视为三户人家。中间窗户宽大的大房子是作坊,三座相互独立的楼房由中间的作坊连接在一起。而且,三座房子都被同一道院墙围着,所以,他们一直被看成是一户人家。作坊是手工操作,他们家的孩子上了小学就不上中学了。回家来学习种麻和纺麻的手艺。他们院门口也曾挂着一块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的牌子。
阿巴发现,门口那块牌子已经不知去向。
他们也是反对云中村搬迁最强烈的人家。最终,他们还是去了移民村。从云中村带去的大麻种子在移民村种茶的小山上也栽种成功了。移民村气候湿润温和,光照没有云中村强烈。收获的大麻纤维比云中村纤薄,反而更适合市场对麻布更轻柔、更绡薄的需要。政府动员他们家扩大生产,他们说人手不够。政府说,正好呀,吸收一些云中村来的乡亲,大家一起在新的落脚点共同致富呀!呷格家人就不说话了。这让他们家在移民村有些抬不起头来。但他们有自己家的麻田,自己家的麻作坊,也不给别人添什么麻烦。每年,还会一户一户把新收的麻子送去,只是不会再收到乡亲们回赠的粮食了。
地震来的那天,这家人除了老人留在楼上,其他人都在作坊里劳作。房子矮,顶子轻,在作坊里的十一个人,只有三个人被破碎的窗玻璃扎破手脸,那是很轻的伤。只是留在楼上的三个老人不在了。两个老人是这家的。另一个老人是从外村来看女儿的。
在移民村,因为他们家不肯响应政府号召,不肯让云中村的乡亲去他们家作坊里工作,大家都对他们家产生了怨恨。村长出来说话了,不要忘记,解放军没来的时候,呷格家有十一個人,他们家是云中村救人最多的!
黄昏的余光中,他走进了呷格家的院子。他摇铃击鼓:回来了!主人家,我要跟你家借些东西啊!
他喊着的时候,一对已经在他们家废墟里筑巢的鸽子在天上盘旋,不敢降落。阿巴说:我马上就好,马上就好!
阿巴在呷格家取了干透的麻秆。还没有走近那些码放整齐的麻秆,阿巴就闻到了有些发甜的腐烂的味道。好在,腐烂的只是表层被雨淋到的那些。包裹在中间的并没有腐烂。他抱出好大一捆,在纺车破碎的木架前,把它们做成十多支火把。他点燃了一支火把,离开了这个院子,对着夜空里那对惊惶的野鸽子喊:回来吧,回来吧。
阿巴举着火把,往村子深处行走。
他苍老浑厚的声音在夜空中,在云中村的废墟中间回荡:回来吧!回来吧!
阿巴走到了自己家。
那是村里体量最小的房子。只有两层楼,向着院子的墙面上只开得了一个窗户。他年纪还小的时候,父亲就死了。他还没有从农业中学毕业,就成了村里水电站的发电员。那时,不止一个姑娘在夜里潜入发电站,和阿巴两相欢好。按云中村的规矩,这其中的一个有一天会成为他的妻子。但是,滑坡发生了。死里逃生的阿巴失去记忆好多年。就连和他欢好过的姑娘的面容和她们热烈的身体都记不起来了。只有母亲和妹妹陪伴着他。等他重新清醒的时候,那些姑娘早就出嫁了。那时,他都快四十岁了。他就这么一个人过下去。那时,母亲已经死了。那时,妹妹也有了相好,并怀上了仁钦,妹妹不准他问孩子的父亲是谁。阿巴说:好吧,我会帮着你把这个孩子养大。
妹妹说:我不嫁人了,我害怕哥哥你哪天又什么都不记得了。
阿巴自己把原来的院子辟出一块,傍着老屋旁盖了一座小房子。他走过那座小房子。没有摇铃,没有击鼓。只是往那个黑洞洞的地方张望了一下。那座房子因为小,才没有被地震完全晃倒。旁边三层高的老屋却倒了。妹妹死了,但不是死在房子里面。他已经去看过妹妹了。但他还是喊了两声:回来了,回来了!
第十五家,时间又慢了下来。
火把在燃烧,阿巴仿佛看见了村子中人影幢幢。有人赶着羊群回家。从山上背柴回来的人影在眼前晃动。姑娘们总是在身上抹了点什么带香味的东西,没来由地哧哧笑着在巷子里奔跑。喇叭声,油门轰到最大的发动机声,那是摩托车来了。祥巴家最小的儿子,穿着一件花格子夹克衫,用这种方式向村里人宣告他来了。他骑着摩托车在狭窄的曲巷中穿过,人们避让不及。老辈人会咒骂。小孩子们发出羡慕的尖叫。是的,祥巴家到了。
祥巴,祥巴!不走正道的祥巴。
祥巴小时候是个老实人。却喜欢些残酷的游戏方式。他抓住一只猎物并不立即结束它的生命。不论是一只鸟,还是一只兔子,他都喜欢延长它们死去前的痛苦。祥巴的母亲为此悄悄地请喇嘛对儿子作禳解。让他把一卷经书顶在头上,试图使他心中生起善良,祛除他胆边生起的恶。却都没什么效果。喇嘛说,他可能是某个魔王附体或转生的吧。
后来,祥巴被抓进了监狱。祥巴十九岁的时候,偷筑路工程队的炸药,被判处了三年有期徒刑。三年后,他回到村里。云中村人都说祥巴变成了好人,他身体里的魔性完全消除了。他身体强壮高大,遇到喇嘛,就躬身,恭顺地让他抚摸自己的脑袋。
但是,当祥巴的儿子长到四五岁,村里人就说,哎,恶魔祥巴又回来了。那小子尾随搬运小虫子回巢的蚂蚁,把树洞里的蚁巢翻掘出来,自己被那些愤怒的蚂蚁咬得双手红肿,但他不哭不闹。他把蚁后从巢中翻出来,在石板上晒死。把娇嫩的蚁蛹也做同样的处置。之后,二儿子如此,三儿子同样如此。一个传说在云中村流传,说山神阿吾塔毗手下有一个偏将,作战勇猛,杀人无数。因血债太多,无法超度,就成了阿吾塔毗手下的一个恶神。村里人说,这明明白白是那个恶神又出世到人间来了。这三个儿子都各有其名,但云中村人懒得分辨他们。就叫三兄弟大祥巴,中祥巴,小祥巴。他们和村里差不多大的男孩都打过架,他们把猴子、野猪的脑袋掏空,戴在头上,怪叫着从路边蹿出来吓唬爱尖叫的姑娘。三个祥巴都上学了,村里人松了一口气,却弄得老师万分紧张。这时,他们家居然又生了一个儿子,就是骑着摩托车在村道上横行无忌的这一个。村里人问祥巴,新来的儿子叫什么名字。祥巴带着几分无奈,也带着几分怨气,说,反正你们也不肯叫他们的名字,我给儿子起个名字有什么用。你们爱怎么叫就怎么叫吧。我就是给他起了名字也懒得告诉你们。于是这个孩子在云中村人口里就叫“真正小祥巴”。
真正小祥巴的三个哥哥在县城上中学上到一半就离开了学校。他们再没有回云中村来。
祥巴说:反正全村人都不待见他们,就让他们死在外面吧!
七八年后,祥巴三兄弟一起回来了。他们开回来一辆丰田越野汽车。三兄弟在磐石边停下车,手叉着腰向村子瞭望,想让村里人认出他们。
村里人都围上来。三兄弟跪在祥巴面前,喊了爸爸,又跪在母亲面前喊了妈妈。他们给村里所有男人点了纸烟,给村里的每个女人和孩子手里都塞进一把糖果。噢,走了好多年,消失了好多年的祥巴家的三个儿子回来了。
祥巴把小儿子领到三兄弟面前:说,你们的小弟弟。
大祥巴问小弟弟叫什么名字。
得到的回答是:我是真正小祥巴。
祥巴对儿子们说:反正村里人都叫你们我的名字,那你们就都叫祥巴好了!
他们回来,把一个云中村人不熟悉的词也带来了:黑社会。传说他们在外面替大老板看护金矿。传说他们替人收债,剁逃债人的手,割逃债人的耳朵。这样的话,要是他们暗中不对人说,云中村人肯定是不知道的。三个祥巴跟以前好勇斗狠的他们不一样了。他们看见村里人都笑容满面。给大人散烟,给小孩子和女人五花八门的糖果。他们扛着漂亮的双筒猎枪,腰上缠着子弹带上山打猎。满山都响着枪声。真正小祥巴整天跟在大中小三个祥巴后面,神气极了。三个祥巴在村子里待一阵子就会消失很久,然后又突然出现。他们带回家来各色妖艳的女子。汉族的女子,藏族女子,临近云中村地方的羌族女子。那些女子穿着薄薄的纱衣,在村子里,在山上拍摄照片。她们唱起流行歌来让云中村的年轻人如痴如醉。他们只从录音机里听过这些歌,只从电视里看人唱过这些歌。现在,他们听见了真人演唱。三个祥巴带回来的女人一多半是城市酒吧里的歌手。三兄弟一回来,除了“真正小祥巴”,还有“电视的孩子”整天跟在他们后面。
传说,他们都在城里安了家,都有了自己的孩子,但他们从来没有带孩子回来过,他们只是每次都带回来各色不同的妖艳女子。
每天清晨,三兄弟就在他们家屋顶平台上练习格斗。他们互相击打时毫不留情,口鼻流血,表情凶狠。
三兄弟每次回城,“真正小祥巴”都闹着要跟三个哥哥走。每次,都是大哥一巴掌把他拍坐在地上,说:回去,你不是吃這碗饭的。
哥哥们每次回来,都给他带回特别礼物。电子游戏机里头的人可以随便杀人,用刀,用枪,还可以用轰天雷,用霹雳火。“真正小祥巴”玩腻了,他把游戏机送给“电视的孩子”。后来,他就在云中村曲曲折折的巷子里玩起了滑板,然后是山地自行车,最后是摩托车。地震前一年,祥巴家开始造房子了。他们本打算把老屋拆掉盖一座豪华的大房子,但云中村已经列入县里的旅游开发方案了。方案规定村民建房不能改变村落的原始面貌。他们另要一块宅基地的申请也没有被批准。祥巴家放出话来,就算不能造一座最大的房子,他们也要在云中村造一座最高的房子。就是在原来的三层楼上再加盖两层。云中村所有建筑除了石碉爷爷,没有一座是超过三层的。但他们家就是在三层楼上加盖了两层。工程进行得很快,一个月时间,加盖的两层楼封顶,又一个月装修完成。村里人不高兴,但没有人敢出面去阻止。村长没有,村支书也没有。也没有人向乡里县里反映。
那时,仁钦刚刚参加工作,回村时看到这情形就对村支书和村长说,祥巴家加盖的楼层破坏了云中村老民居的和谐感,破坏了县里保护传统村落的规划,应该拆除。
仁钦的话传到了三兄弟耳朵里。先是“真正小祥巴”的摩托车在他家门口咆哮了小半夜。第二天就有人传话,问仁钦这辈子还上不上省城去,如果去,还想不想回云中村来。要想全手全脚回来,最好闭嘴不要说话。祥巴家那高出全村所有房子的两层楼确实突兀而傲慢。云中村所有房屋都是就地取材的青灰色的石头建成的。祥巴家多出来的两层却是用外地运来的,打磨得方方正正的白色花岗石建成的。
仁钦有点无所畏惧的意思,指着在太阳下有着强烈反光的墙体对三兄弟说:你们就是想用这种方式显得与众不同吗?
三兄弟都是见过世面的人,说:你们这些政府干部不是常常说这个亮点那个亮点,我们家的房子,就是云中村的亮点!
来云中村调研旅游村打造的副县长见了这突兀的建筑起初也非常愤怒,后来却变了调子,说:旅游村打造也要照顾群众的利益与情绪,既然没有制止在先,建议把墙面做些处理,和村子的整体色调融合起来就好了。
祥巴家就传出话来说:副县长去省城开会的时候,得到了三兄弟很好的招待。
仁钦不服气,犹豫着要不要继续向上反映。
就在这时,地震来了。云中村好些幸存的人都看见了,祥巴家多了两层的房子是最先倒塌的。三层楼的老屋地基背着个五层楼的大身子,哪有不率先倒下的道理。结果,要不是三兄弟中的老二,也就是中祥巴一个人有急事,在前一天急急忙忙离开,这一家人就全部砸在那些沉重的花岗石底下了。
走了的中祥巴没有回来看埋在废墟下的亲人。有人说,他因为势单力孤被仇家杀了。也有人说,他养着三兄弟生在城里的几个孩子从此改邪归正,拜了个宁玛派喇嘛为师,天天在家坐在莲花生大师像前,带发修行了。但无论如何,他是没有再回云中村来了。
地震伤亡人口统计时,他被列入失踪人员名单。也就是说,在云中村灾情报告中,这个人和他家里人一样,死了。
在这家人的房屋废墟前,阿巴心情复杂。但他还是摇铃击鼓。人一死,以前的好与不好,都一笔勾销了。火把的光芒下,那些切割整齐、打磨平整的白色花岗石还在闪闪发光。但人,已经没有了。死了。死了。阿巴拨亮了火把,舞动着,长声呼喊:回来!回来吧!
废墟里没有一点声音,这一家好勇斗狠的人哪,地震来了,他们全部被埋葬,无声无息了。
回来!回来!阿巴听见自己的喊声带着哭腔。
他高兴自己没有幸灾乐祸,但他也不满意自己动了这么大的恻隐之心。他是祭师,他现在要做的就是超越恩怨替他们招魂。如果世间真有鬼魂。他就要使他们感到心安,让他们感到自己还在云中村,还在自己的村庄。虽然,说不一定哪一天,云中村也要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但那时,就大家一起消失好了。
一支火把烧完了,灭了。
阿巴又点燃了一支火把。
又点燃了一支火把。
天快要亮了。
阿巴没有看到一个鬼魂。其实,他也不知道鬼魂该是个什么样子。一个具体的形象,一阵吹得他背心发凉的风,还是一段残墙下颤抖的阴影?但他确实看到了每一个消失的人,他们活着时候的样子,他们死去后的样子。全村三百多口人,一共死了九十三口,失踪的还不算在其中。这九十三口人都是集中火葬的。不是一次,一共是五次。第一天挖出来的,集中放置一处,还能给他们擦一擦脸,然后用一块布盖住。第二天挖出的人也和他们挨在一起,也都洗去了脸上的血污与尘土,也都有一块布覆盖在脸上。虽然接连两天云中村上空都乌云笼罩,天还是又闷又热,尸体很快开始肿胀,开始改变颜色。村支书在哭,村长也在哭,还是二十多岁的仁钦做了决定,赶快给这些人下葬。
仁钦的母亲不在了,但他不哭。他铁青着脸做了决定:把这些人集体火葬。
他对舅舅说:您是祭师,葬礼就由您来主持吧。
他还说:简短,仪式尽量简短,还有活人埋在废墟里。
阿巴把祭师行头从废墟里弄出来,鼓砸破了,铃也坏了。死人都一个个摆在干柴堆上了。送葬的事,阿巴是做过的。他念诵了祈祷文和祝颂文,点燃了焚尸的柴堆,在天将黎明的时候。他不断往柴堆上抛撒麦子和柏香。火堆还没有焚烧殆尽,天亮了。刚刚送别了亲人的人们又走上了废墟,寻找新的死难者和幸存者。留下阿巴和几个上岁数的人等待火熄灰凉,等待那些骨殖冷却,好收殓它们。
这天下午,云开雾散。直升机来了,解放军来了。
两天两夜啊!云中村那些累坏了的活人倒在地上就睡着了。
解放军一来,救援的进度就加快了。当天晚上,阿巴和乡亲们一起火葬了一批新的尸体。那些几天前还活着的人,身上散发着各自气味的人都开始散发出一样难闻的味道。直升机不断飞来。运来了那么多东西。送葬的人们都戴上了蓝色口罩。有了一桶桶汽油,就不用费那么多柴火,等着尸体慢慢焚化了。阿巴一边往火堆上浇汽油,一边念念有词:没办法呀,对不起了,对不起了。
最后一次的尸体只有两具。他们被从废墟里挖掘出来的时候,高度腐烂的尸体把两个战士都熏晕过去了。严格地说,那是一些人身体的碎块,装在蓝色的尸袋里,抬来火化时,已经洒了好几遍消毒水,还是难掩腐烂的味道。阿巴戴上了重重叠叠的三层口罩。但无论这两具尸体多么恶臭难闻,无论这个人生前是恶,还是善;是坦荡,还是虚伪;是正直,还是怯懦;是勤劳,还是懒惰,经过了烈火焚化,骨殖都变得干干净净,灰白色的,像是要散为灰烬的固体,又像是刚刚凝聚的灰烬。
这些骨殖,最后都集中埋在了村后专为地震遇难者开辟的集体墓地。埋入泥土,掩上草皮。在云中村人的观念中,死亡就是从世界上消失,所以,骨殖埋入地下,地面上不会留下坟头。过了几天,阿巴去插招魂幡时,青草猛然生长,都有些看不出埋葬过什么的痕迹了。
阿巴再点燃一支火把。
这时,天边的曙色正在夺去火把的光亮。黎明的光色中,阿巴不再那么深地陷入回忆了。他脑子里不再闪过每一张活人和死人的面容。半个白天,以及整整一个晚上,他走到云中村每一幢房子跟前,曾经居住其中的那些人的善恶长短都在他脑海中一一浮现。他回来,只是想万一真有鬼魂怎么办?所以他来安抚他们,让他们知道自己不是无家可归的野鬼,却不想对他们做什么评判。那么大的地震,在制造死亡和伤残时,似乎也没有依据善恶的标准进行挑选。又过了这么些年,时间自己进行了评判。时间通过他的回忆做出了评判。最后,阿巴举着将要燃尽的火把,摇铃击鼓,来到了枯死的老柏树面前。地方足够宽敞,他在这里迈出了祭师的步伐,前进三步,退后一步,腾挪身子,转圈。脚落地时,他对着老柏树:回来了!我回来了!
他摇铃击鼓,走向石碉,用围绕老柏树一样的步子围着石碉旋转:回来了!我回来了!
阿巴的父亲是村里的祭师,父亲的父亲也是,父亲的父亲的父亲也是。但在那个年代,父亲不能教他怎么招魂,怎么祭祀山神。他只是在黑夜里看到过父亲怎么悄悄祭告山神,怎么给鬼魂施食。他的这种舞步也是在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培训班上,从邻村的祭师那里学来的。那个教会他这种舞步的祭师来自瓦约乡西边。西边那些村庄的人看不起云中村人。他们认为云中村人信奉的本教不是真正的宗教。只有如他们一样供奉莲花生大师和宗喀巴大师的才算是信仰着真正的宗教。
那个因此而骄傲的祭师把祭神时的金刚舞步教给了阿巴。
阿巴也不全是照他的舞步来的。阿巴把云中村圆圈舞的步伐融进了自己的步伐。比如转圈时那个小幅的弹腿,腾挪身体时那个小小的跃起。
天亮了,太阳从天际线上抛洒出万道金光。
阿巴又在石碉下熏了一炉香。他脱下了头上的祭师帽,头顶着石碉上一块光滑的石头,说:碉爷爷,我回来了!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