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四月(2/2)
洛伍伸手扯他:我要和你谈谈。
阿巴挣脱他的手:我不想和你谈。
洛伍说:等地质调查结束,你要跟我一起下山。
阿巴看了他一眼:你不是阿吾塔毗的子孙。
我是乡干部,你私自跑回云中村,是对国家移民措施不满,你拉了瓦约乡工作的后腿。
干部管活人,祭师管死人。
死人烂得什么都不剩了!
山神呢?死人的鬼魂呢?阿巴转脸对地质隐患调查队的人说,不懂这些就不是瓦约乡人!
洛伍也对调查队的人解释:这个人他妈疯了。云中村全部移民,国家把他们安置得好好的。他去了三年多了,突然跑回来了。猜猜他的理由是什么?他说这里的山神和鬼魂没有人管。刚才你们也听到了,他说政府管活人,他管鬼神!洛伍又转脸对他说,你他妈以为你是谁,管得了鬼神?让你当了几天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你就疯了?!
我已经管了!我就管到底了!阿巴噌一下站起身来,转身往村子的废墟那边走去。
大家看到,两匹一直在附近的马走过来,随在他身后,一起往黑暗中的村子废墟那边走去。
大家都不说话。最后,还是余博士说:你是乡干部,也该注意点方式方法。这个阿巴不简单,有他的想法。
洛伍本以为这些人会支持他,不想却听人说出这样的话来。这让他更加气恼,他提高了声音,对着阿巴的背影喊:你不下山,害不了我,只害了你外甥,他的乡长当不成了!
调查队的头儿劝慰洛伍:我们是搞专业的,也许没有地方工作那么复杂。我看你也不必着急,人都是向死求生的,我想,他恐怕是不相信云中村真的会消失。这几天,我们也可以帮你说服他。让他相信,云中村是肯定要消失的。
余博士说:没那么简单吧。队长这就是科学决定论。
队长对洛伍说:看看,我这才几个人,就有人不同意我的意见。何况你一个乡,几千口子人。
余博士说:阿巴上过中学,当过水电站的发电员,懂点科学。
洛伍自己也觉得很没有意思。他对着阿巴喊的话是假的。仁钦因为阿巴被免了乡长职务不假,可是才一个多月,他成功处理公关危机,一撅屁股,又把他从代理乡长的位置上挤下去了。一个人心情不好,无处发泄,就难免失态。洛伍想起在州委党校上的课,一个老师讲的情绪管理。一个人当了十几年副乡长,代理乡长才当了几天,又被原地免掉,这个情绪怎么管理?一听人说阿巴还懂点科学,洛伍又差点情绪失控:他搞的是封建迷信,不是科学。他懂什么科学!
他的经验里包含科学的因素,余博士说,你一个国家干部怎么跟一个乡民如此较劲?
洛伍说:我有一个任务,动员他下山回移民村去。
你这样的态度怎么可能把他动员下山。
今天上山,是他自愿要求的。调查队上山前只是跟乡政府通个气,他们有丰富的野外工作经验,并没要求当地政府协助。是洛伍自己提出要上云中村的。他向仁钦乡长提出要求时,仁钦锐利地看了他一眼,问:你不是血压升高,头痛恶心吗?
洛伍说:地震的时候,我和你一起在云中村,情况比这个还严重,我可一天都没歇着。那时你也在场,我一直配合你的工作呀!
仁钦当然记得,那时洛伍作为瓦约乡副乡长,也和自己一起在云中村。那时,他的确没有说过身体上的毛病。直到解放军来了,他才颓然倒下。
话说到此,仁钦就同意了,还嘱咐他,云中村海拔比乡政府高八百多米,多带点药。还有,既然上去了,就试试能不能劝劝阿巴吧。
你是他外甥,你都劝不动,我怎么劝得动他。
仁钦说老实话:我那次上去,知道劝不动他,也没怎么劝。
洛伍想再说什么,仁钦不听了。他走出会议室,站在院子中的花坛前。给陶盆里的花苗浇水。他是在被免职的那一天,开始侍弄这盆花草的。那天,他给花盆装上土,把从山上带下来的十几粒花种,播撒到花盆里,拿着花壶细细地浇水。没人知道这些种子是他从云中村母亲死去的地方采集来的。更没有人知道,在那片草地上,舅舅告訴仁钦,他对着那块巨石作法,呼喊他母亲名字时,一朵鸢尾竟然应声开放。花盆里的种子,就是那朵鸢尾结下的。本来,仁钦是打算明年春天,才播下这些种子的。但那一天,免职通知下来,他觉得自己特别脆弱,特别想念妈妈,就匀出些种子提前播下了。那天,他还亲吻了他心爱的姑娘。之前,他喜欢的姑娘一直拒绝他。仁钦的家世不好,没有父亲,还有个举止行为异于常人的舅舅。那天晚上,他把花盆搬回屋里,对着埋在湿土里的种子垂泪。听到隔壁小学校晚自习结束的电铃声响起。再后来,姑娘推门进来了。姑娘是乡中心小学的音乐老师。
姑娘说:我来陪陪你。
仁钦说:我在陪我妈妈。他说,舅舅说,妈妈寄魂在一朵花里。我把那朵花的种子种下了。
姑娘的眼睛湿了:我妈妈说,仁钦乡长是个有情有义敢作敢当的人。
仁钦说:你说这些种子会发芽吗?
姑娘说:我爸爸说,没有父亲的人也能成为一个真正的男子汉。
这之前,姑娘不接受仁钦,主要的原因就是她的父母嫌仁钦是一个私生子,家世不好。
仁钦说:我不是乡长了,他们把乡长给我免了。
姑娘流泪了:妈妈说你是没有父亲的男人,妈妈对我说,你要好好疼他。
姑娘抱住仁钦,她呼气如兰,香气袭人,她说:我答应妈妈了。
仁钦身体僵直:我不是乡长了。
你以为全世界的人都是势利眼吗?
嫌我家世不好不是势利眼吗?
长辈们有这个毛病,我不是帮助他们克服了吗?
你不是不爱我吗?
我爱你!但我不能让父母生气。
然后,姑娘说:我可以给妈妈的种子浇点水吗?
仁钦把浇水壶递到姑娘手里:你的爱这么热烈,一点点就够了。
姑娘跪下,往花盆里浇水。她说:妈妈,让我来替你心疼仁钦吧。
仁钦拥抱了她,亲吻了她。
从此,乡政府的人每天都看见这对热烈的恋人精心侍弄这花盆。不是这盆花,而是这花盆。七八天了,盆子里还是那些土,土下的种子没有一点动静。
洛伍代理了乡长,乡里的事情千头万绪,但他还是有闲心对此发表评论。他说,花都是春天播种的,平生第一次看见有人夏天种花。这是反季节花。瓦约乡灾后重建,除了发展旅游业,还有一个给村民增收的举措,就是新建大棚,种植反季节蔬菜。乡里干部背后议论,说洛伍都当了乡长,心胸还这么狭窄。
仁钦在网上查了鸢尾花的相关资料。上面说,有些鸢尾种子有休眠期,一年到数年不等。但资料上没有说哪些种类的鸢尾种子会休眠。更何况,即便说了也没用,因为仁钦也不知道自己种在花盆里的鸢尾是什么品种。
他心爱的小学老师安慰他说:等着吧,你等了我两年。那我们也等着,两年、三年……
结果,第二天早上,花盆潮润的泥土里就拱出了第一片叶子。
两个人把花盆从屋里端出来,放在花坛上,等待早上第一缕阳光。
那枚叶子只拱出来少少一点,像一颗浑圆的豆子的一半。当这粒新绿被第一缕阳光照到的时候,它似乎又动了动。仁钦用身子挡住了阳光。他又偏一下身子,让阳光重新把那粒新绿照亮。
仁钦对心爱的姑娘说:阿妈的鸢尾种子不会休眠!
姑娘把仁钦推开,她用自己的身子遮断了阳光,再一偏身子,阳光又落在了那粒新绿身上。就在这个时候,好像有点儿声音,倏忽一下,那颗绿色弹开了,从一颗饱满的拱背的豆子的形状变身成了一枚叶片!
姑娘用手捂住了脸:你再叫一声。
仁钦说:阿妈鸢尾!
在他们的感觉里,那片窄窄的,尖端锐利的新叶在阳光里轻轻震颤了一下。
这一天,到黄昏的时候,花盆里又长出了两片新叶。
三四天时间,那些细长的脉线清晰的叶子已经长成很大一簇了。
仁钦去省城处理公关危机时,姑娘晚上把花盆抱回几百米外的小学校,早上,又把这盆花抱到乡政府,摆在正对着仁钦房门的花坛上。
这情景让刚代理了乡长职务的洛伍想不开,他想,此时仁钦应该对人世心灰意冷,但他却开始热恋,还像娘们一样兴致勃勃地侍弄花草。
他还得出一个结论:仁钦不是男子汉。要是个真正的男子汉,这个时候应该悲痛欲绝。
现在,在山上,洛伍见到了阿巴,他得出了结论:这家人都有某种魔怔。
第二天早上,阿巴又出现在调查队的营地,身后跟着两匹备好鞍的马。
洛伍对他说:你就不要来干扰我们的测量工作了。你还是收拾收拾,等我们完成了测量一起下山。
余博士却对队长说:我看他帮得上忙。
阿巴也不说话,动手往马背上放调查队的装备。
他们出发的时候,鹿群正在从山上下来。看见这么多人,鹿群停在山前,不敢往前走。最后,它们还是小心翼翼地走到了野草茂盛丰美的荒芜的庄稼地里。大家站在那里,看了好一阵子那些鹿,看它们下到地里,看它们进入村里废弃的樱桃园中。
阿巴说:等哪天它们不下来了,那就是滑坡就要发生了。
调查队的人说,动物对地质灾害的预感是存在的,但这个发生机制是什么,科学研究还是一片空白。
阿巴说:水电站滑坡那次,矮脚人墓穴里的狐狸,叫了两个晚上。最后,母狐狸叼着小狐狸冒着雨离开,往别处去了。滑坡就是那天晚上发生的。
洛伍冷笑:吹牛吧。那个时候,我们瓦约人民公社有专门的狩猎队,村子里家家都有猎枪,那时还有狐狸,还就在水电站旁边。
你不要打断他,余博士制止洛伍,又转脸对阿巴,你说,继续。
那时水电站旁边就是有个狐狸窝,就在矮脚人的坟洞里,村里人害怕,不敢动它。
博士对阿巴说:你先给我们说说矮脚人吧。
阿巴想起小时候在磨坊从父亲那里听来的故事。故事里说,矮脚人是一些住在森林里的人。他们用木头搭盖低矮的房子。他们也住在洞里,或者住在树上。他们用弓箭狩猎。他们长得矮小,便于在茂密的森林里自由穿行。阿吾塔毗率著他的部众从遥远的西部辗转来到这里,他们不能再往前去了。他们从高旷的草原地带而来,走到这里,潮湿的森林和森林里的虎豹蛇虫使他们困顿不堪。还有那些矮脚人,他们从大树上向迁徙中的部族射去密集的箭雨。可是,他们的石头箭镞射在武士们铁的头盔和皮的甲胄上只是发出雨点敲击一样的声音。传说这些矮脚人有暴凸的眼睛,强壮的上肢和短小的双腿。云中村的祖先也无法在森林中追踪他们。阿吾塔毗率领的部众又往前走,但是,前方,森林突然消失,群山突然消失。前方的地平线上有更强大的人群。他们乡野中密集的灌渠难以逾越,更不要说他们又高又厚的城墙,根本不可能逾越。更何况,在那些地方,太阳不是从雪山背后升起来,而是从迷雾蒙蒙的地平线下升起来,这说明,再往前走,就是大地的尽头了。于是,云中村人只好在冬天,重新回到矮脚人在的山上。他们用火把矮脚人从森林里赶出来。阿巴少年时代听来的故事是有韵脚的,好听的韵脚减轻了屠杀的残酷。韵脚好听的故事里说,一些矮脚人被林火焚烧,一些矮脚人被火从森林里驱赶出来,被铁骑围困。矮脚人的语言是一种类似于鸟语的吱吱叫的语言。吱吱叫的语言当然是一种非人的语言,他们就那样吱吱地叫着,整个部族被消灭殆尽。云中村现在所在的这个半山平台,也是森林烧毁后显露出来的。阿吾塔毗的部落就在面向东方的最后一座雪山下扎下根来。那些有韵脚的故事还说,大火把潮湿的地方变成了干燥的地方。
阿巴告诉他们,云中村人一直害怕矮脚人的坟墓。十几年前,常有山下的人上山来在矮脚人的坟墓里找东西:陶罐、石头箭镞、玉石耳坠,但村里没有一个人参与。就是无恶不作的祥巴三兄弟也不敢参与。阿巴说,一九八几年一九九几年那时候,村子里贪财的人只是参与采挖野生兰草。几年时间,满山的野生兰草就被挖了个一干二净。
今天,鹿群都回来了,兰草还是一株不见。
洛伍说:你怕也没少挖。
阿巴笑了:那时我什么都不知道,我还没醒过来呢。
洛伍帮他解释:他跟滑坡体滑下山去,没死,却变傻了。
阿巴认真纠正:不是傻,是糊涂了,没清醒过来。
我看你现在也没清醒过来。
阿巴有些愤怒:我清醒了!
那你还整天神神鬼鬼的。
你们政府让我当的非物质文化。
政府让你这么神神鬼鬼了?政府就是让你主持一下每年的山神节。
政府让我当了祭师,鬼神都知道了,我不管,他们就要怪政府了。就像你当了乡长,不好好干,老百姓就要怪你了!
话说到这里,洛伍对不上了,他不好意思说,他在代理乡长的位子上,屁股还没坐热,又被免掉了。
调查队队长不高兴:原来你不是来协助我们工作,是来跟老百姓找不痛快的。
这天,阿巴带着他们沿着那道宣判了云中村死刑的裂缝走了一遍。调查队往裂缝里投放了几个电子传感器。这些传感器能发射无线信号,调查队可以用这些数据预估滑坡爆发的大概时间。他们做得更多的是探测这道裂缝的深度。裂缝的长度在地面上暴露无遗,但只有知道深度,才知道滑坡体的体积。了解这一点很重要。这决定滑坡体会不会直坠谷底,会不会堵塞江流,造成堰塞体,涨起来的水会不会淹没对岸的村庄。阿巴听出了言外之意,他竟为这些高兴起来:也许,云中村只是滑下去一些,但不会直落到江里?
数据,数据。一切都要等拿到数据。
阿巴在医院看过病。躺在病床上,脱掉衣服,皮肤被抹上油,接上电线,通上电,医生就在电脑屏幕上观察。
现在,他们对大地,对山所做的事情也像医生对病人一样。他们往裂缝里塞进仪器,接上电脑,观察屏幕上那些波动的曲线。阿巴看不懂,就坐在旁边闭着眼祈祷。阿巴注意到,这一天杜鹃没有鸣叫。杜鹃鸟不会整整叫唤一个夏天。杜鹃会在夏天某个时刻突然停止鸣叫。山上的夏天短,冬天长。杜鹃鸟叫是为交配产卵,如今,这个过程结束,它们要忙着把自己吃得肥肥壮壮,预备秋霜一起,就向南方做长途飞行了。
中午吃干粮时,阿巴不吃东西,坐在一边,暗自伤心。
余博士一边看电脑屏幕,不时抬头看他两眼。阿巴就知道,检查的结果不好,云中村肯定会像电站一样直坠到江里。
余博士给他拿来面包和一盒牛奶。
阿巴摇头。
余博士说:咦,你是通神的大祭师哪。
阿巴不好意思,就吃了面包和牛奶。大家累了,用帽子盖着脸,躺在草地上打盹。还有人都躺下了,又起身,去睡在裂缝的上邊。还用开玩笑的口吻说:要是这会儿来个地震,不至于滑到山下,直接和滑坡体一起下去了。
阿巴坐在裂缝下方不动,他想,要来就来吧。
余博士叫他起来:带我走走。
其实,博士并不要他带。博士走在他的前面。两个人顺着裂缝往东边去,一直走到裂缝终止的断崖前。山下,江流转了一个大弯,又折了回来。大弯的弓背上,就是瓦约乡那几个散布在河谷中的村庄。
两个人坐在那里,眺望河谷中的景色。
沉默好久,博士问阿巴:你看出来什么没有。
阿巴没看出什么来。眼前都是从小就看惯了的风景。云中村坐落在一个凸向峡谷,逼着江水转了一个大弯的山鼻子上。老故事里说,这是好风水,因为这凸出去的部分是一只大象鼻子。大象伸出鼻子在岷江中饮水,才逼得江水转了这个大弯。
博士说:很多年后,这段弯曲的江流就没有了。
博士说,这些西来的大山有一种力量,一直要往东南方向去。但对岸那些山站在那里,不让。不让,是对面的大山也无处可让。
阿巴说:不都是阿吾塔毗山神管着的地方,不都是瓦约乡吗?
你说的是文化单元,我说的是地理单元。这里,地理单元才决定一切,文化是附生其上的。
这话阿巴不懂。
但博士的大概意思他还是明白的。有力量强推着西边的大山往前去,但东边那些山肩并着肩扎稳了脚坚决不让,也没地方可让。西边山拱出去这只大象鼻子,像一个楔子,想在对面的地层上拱开一个缺口,可那边的岩层太坚硬,拱出来的象鼻就折断了。而且,这大象鼻子已经折断不只一次了。每一次折断都造成一个滑坡体。滑坡体就是因为奋力前拱而碎裂的象鼻子。一次又一次,滑坡体坠入江中,江水慢慢把这些泥沙荡平。这就是对岸那些平整土地的来源。也是这一带地震频发的原因。
有了博士这一通解释,阿巴再看脚下那道直通江岸的断崖,从那些折叠的,破碎的岩层上就看出名堂来了。
原来,就在这个大地震和那个大地震之间一百年,或两百年间,云中村被冬天的大雪覆盖,或者,夏天杜鹃鸟悠长啼叫,麦子和玉米在地里拔节生长,苹果和樱桃在枝头成熟的时候,云中村的地下,看不见的黑暗的深处,角力永远在进行,岩层像紧绷的肌腱,积蓄着巨大的力量。而这种力量最终只是使自己撕裂,破碎,崩塌。阿巴似乎听到了很深的下面,岩层还在角力,每一块,每一层都在吱嘎作响。阿巴看着脚前的裂缝说:原来,它是从里面炸开的。
阿巴还说:原来断裂带就是这样。
博士说:断裂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一次又一次地震,有些地方还会爆发火山。
阿巴想起从电视上看到的壮烈的火山爆发,他说:比起滑落到江水里,我倒情愿来一个火山,把我们云中村冲到天上。他想起了自己经历的那次下坠,他讨厌被泥浆包裹着,又湿又冷又黏稠的感觉。
博士说:这条断裂带没有那么深,不会爆发火山。
阿巴说:科学跟神一样,一点都不可怜人。
博士说:科学揭示自然意志,从这个意义上说,也跟神差不多。不过,科学认识了这个自然意志,可以让人少受些伤害。比如。
阿巴说:讲科学的人都必须讲一个比如,不然我们这些人就听不懂科学。
比如,我们知道了新的地质运动造成了一个新的滑坡体,云中村就在这个滑坡体上,政府就把云中村的人整体迁移了。
阿巴说:我回来了,没有整体。
我们负责发出预报,你的事情,归乡政府管。
阿巴一直觉得博士是一个有意思有同情心的人。所以,才用了那么多时间来跟他交谈,听他讲解无情的地质运动。但在这个过程中,他也变成了一个无情的人。像他自己嘴中讲出来的那个神一样不动声色的自然意志。阿巴以为,这个人对他好,最后也会劝他下山,劝他不必跟云中村一起消失。当然,他会说,他不会下山,云中村的人迁移了,但鬼和神却还留在这里,不能迁移到别的地方。但是,这个人不劝,他说,他只负责发出警报,劝人离开是乡政府的事情。这让阿巴对他感到失望。
阿巴说:警报有什么用?滑坡开始前,狐狸和鹿群都会发出警报。
那就有点晚了。你知道吗?这道裂缝就是我发现的。本来,我是来为云中村新村规划做前期工作的。但经过观察,我发现,这里自古到今,地质运动就在不断制造滑坡体,所以,我才上山发现了这道裂缝,发现云中村就坐落在这个滑坡体上。我不会劝你下山的,那不是我的职责所在。但我讲这些道理,也是为了让你明白,人再强,也强不过自然意志。
阿巴有些骄傲:乡政府也没用的。我不下山,乡长都丢了官了。
我知道,仁钦乡长是你的外甥。余博士说,很好啊!我终于看到了一个人有自己的职业信仰。我知道你是为了云中村不能迁移的鬼魂。我也要向你学习。你是我的榜样。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一个消息,仁钦乡长又官复原职了。
为什么?难道我的分身下山去了?
因为一场成功的危机公关。
阿巴高兴起来,笑着抱怨:自然意志,危机公关,你嘴里的新词太多了。可我已经变成了一个旧脑筋,阿巴敲着自己的脑壳,我上过初中,当过发电员,我在移民村家具厂上班,我这脑子里还是有不少新东西的,可现在,已经完全是个旧脑筋了。
余博士也笑了,模仿他的口吻说:是啊,你是非物质文化嘛。
远处传来了呼喊声:开工了!
下午半天,巡察了裂口的西段。
还是探测裂缝的深度,还是往裂缝里放置传感器。
余博士跟队长商量,这里也无须那么多人手,他想让阿巴带着,再去看看前一个滑坡体的遗迹。
队长挥挥手:去吧。
下山的路上,阿巴说:你的队长是个好人。
我的队长是有名的科学家。学科带头人。
阿巴问:学科带头人是干什么的?
博士笑了:算了,今天說了自然意志,还说了危机公关,不说新词了。
两个人下山的路上,正迎着吃饱了肚子回山上的鹿群。它们吃得太饱了。以至上山路上都呼呼地喘着粗气。阿巴说:看,它们也知道山会垮下去。
博士看着那些鹿一头头经过自己身边,迈过那道裂缝,然后,它们好像知道已经跨越了某种界限,停下来,大喘着气休息。
阿巴又说:杜鹃鸟不叫了。
博士说:杜鹃叫不叫,跟滑坡没什么关系吧。鸟又不怕滑坡。
这也是你那个自然意志?
也许是吧。
我不喜欢你的自然意志,阿巴突然悲伤至极,他问博士:地震要了那么多人命还不够吗?还要把我们云中村推到江水里?
走到溪边的时候,阿巴已经平静下来了。他说:刚刚知道云中村是滑坡体那时候,每个云中村的人都像我刚才一样。
博士不去纠正阿巴的话,告诉他云中村不是滑坡体,而是云中村坐落在滑坡体上。他知道阿巴和云中村人都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不是表达,而是命运。
两人沿着当年电站的水渠往前走。当年水泥少,水渠只是用混凝土打底,两壁是用松木板护住的。博士也没有告诉阿巴,正是这道横切山坡渗漏严重的引水渠,催生了那次葬送云中村水电站的滑坡。处于断裂带的山体,内部本身就充满了裂缝,长期渗漏的水正好给受地球重力吸引的山体提供了润滑剂,使得滑坡提前爆发。余博士不想对阿巴说这个。因为那座曾经给这个古老村庄带来前所未见光明的水电站,如果没有在过去提前消失,那这一回,也要和云中村一起消失了。
阿巴却陷入了回忆,当年的情景历历在目。他看到年轻时的自己把闸板提起来,水流就从前池中奔向水渠。他跟着翻卷着浪花的溪水一起奔跑。他跑进厂房,听到溪流正从进水口处哗然跌落,水轮机开始旋转,水轮机带动着发电机也开始旋转,他等待仪表柜上的电流表电压表都达到用红线标出的刻度,便猛一下合上电闸。整个云中村就被点亮了。
他们走到了水渠残迹的尽头。那就是当年水电站厂房所在的地方。那个雨后初晴的夜里,滑坡发生,水电站消失。现在,他们的面前,什么都没有。只是一面陡峭的山崖。山崖上部,裸露着扭曲破碎的岩层。有些岩层是灰黑色的,有些则显示出锈红色。快到江边的坡脚,则是成堆的乱石。
这么多年了,除了喇嘛装上假牙,要和他说话那一次,他才第一次回到这个地方。他照喇嘛的指示,把他背到这里。阿巴以为喇嘛会说一大篇话。他还担心自己不能把他的话全部记下。但喇嘛只说:你要多听听,听啊。
阿巴说:我没有听见。
喇嘛说:鬼在哭啊!矮脚人的鬼在哭啊!我们祖祖辈辈,一直都在安抚他们。但有多少年了,没人做这样的事情,他们在哭啊!
可是,阿巴什么都没有听见。
望着眼前的景象,阿巴脸上显出了惊讶的神情。他记起来,当年随着滑坡体一起下坠向深渊的时候,身边有那么多东西,破碎的厂房、机器、滚滚而下的泥沙、树木,他特别记得,他在那个灰色的黎明醒来,挣扎着站起身来时,身体的四周全是细细的泥沙。但现在,这些东西都没有了。全都不见了。只剩下悬崖下一堆乱石,堆积在江边。
阿巴对博士说:下滑的时候,我没有听到一点声音。那么大的石头,那么多的树在我身边滑过去,都没有一点声音。可是,早晨醒来的时候,听到的却是鸟叫。那些鸟都像是被吓坏了,不敢大声鸣叫。
余博士摇了摇头:这超出了我的知识范围,我解释不了这种现象。
知识?阿巴发出疑问,同时也自己得出结论,知识也像神一样,像树神和水神一样,各管各的。
博士笑了:是这个道理。
阿巴又指给博士看身后山坡上的几个洞子里矮脚人的坟墓:这些洞子都是挖水渠时露出来的。
你去看过没有?
阿巴摇头:刚开始的时候,我还有些害怕。
我上去看看。博士手脚并用爬上去,上到一半,又随着松动的岩石一起滑了下来。第二次,他顺利地上去了。博士离开云中村后,去图书馆查阅岷江上游的考古报告,知道这种葬式叫作石棺葬。考古报告也证实,采用这种墓葬形式的人不是今天还生活在这个地带的族群。这些人是在历史中消失了身影的族群。当时余博士还不了解这些。但他确实看到了洞中人类的骸骨。并不完整的骸骨,还有麻布的碎片。洞穴四壁用石板镶嵌。其他就什么都没有了。
阿巴告诉他,以前这些墓室里有陶罐,有野猪牙齿和玉石做成的饰品。这些东西都被人偷走了。每一只陶罐能卖到五六百块钱。一个石头箭镞能卖到二十块钱。云中村没有人参与对这些矮脚人墓穴的盗掘。云中村人只是参与了对野生兰草的疯狂盗采。阿巴说,那时,云中村人把这样的事情看得很严重。阿巴说,现在就没有什么了。云中村都要整个消失,墓穴里的几只陶罐,几株野生兰草就不算什么了。
阿巴还告诉博士:我希望下次滑坡发生,不要像前一次是在晚上,我希望是在白天。那一次天很黑,我吓坏了。要是滑坡在白天发生,我就可以清清楚楚看见。
阿巴和余博士在村外盘桓很久,黄昏时分才回到调查队营地。
洛伍批评阿巴:不给地质调查队提供支持,在山上晃来晃去,你在搞什么名堂?
他已经帮了我们很多忙了,队长说,他是在帮我们的余博士做文化调查。
余博士说:很有意思,我们互相分享各自的知识。我进入阿巴的知识系统,阿巴也了解了一些我的知识系统。
看过水电站的滑坡体和矮脚人的墓穴后,两个人往回走。经过那块巨大岩石的时候,阿巴停下来,手抚着石头念念有词。
这块石头的背阴面已经长满青苔,巨石和地面的缝隙间也长满了青草。阿巴祝祷的时候,博士蹲下来,辨别那些野草的品种,绕石头一圈,他统计出十几个品种。荨麻、鸢尾、马先蒿、金莲花、龙胆……扎根在石缝里的还有两种灌木:溲疏和铁钱莲。也许到明年,这两种灌木就会开出美丽的花朵来了。这两种植物都会开出白色的繁花,一种在春深之时,一种在盛夏。这样的情景让人难以相信这巨石是大地摇晃时从天而降,下面还埋着一整座磨坊和云中村的一个女人。博士居然一下就认识了这个女人最亲近的两个人。她的儿子和她的哥哥。博士也知道,这是一个事实。一个残酷的事实。也是一个美丽的事实。是身旁这个人关于人死后那些鬼魂的信念使得残酷的事实变得美丽。
余博士指给阿巴看那两种新生的灌丛。
阿巴认得它们:再有一两年,它们就该开花了。
那么,到时候,这地方真的是一个美丽的灵魂寄居地了。
仁钦收走那株鸢尾的种子,我妹妹就不在这里了。那株鸢尾是她的寄魂草。她跟着种子一起到她儿子身边去了。阿巴长舒了一口气,好啊,这样,云中村消失时,她就不会感到孤单了。
在回去的路上,阿巴确实在博士面前展开了另一个有关生命理解的知识系统。
阿巴指给他丁香、白桦、云杉、杜鹃花树,这些树都是同类树木中最漂亮的。阿巴说,其中有些树上寄居着云中村人的鬼魂。他穿着法衣摇铃击鼓,呼唤着他们活在人世时的名字,把他们的魂魄引导到这些树上。阿巴说,他给每个灵魂两个选择,一棵寄魂树在滑坡体上,另一棵,在裂缝的上方。云中村即将消失的时候,他们可以自己选择,和云中村一起,或者,留下来陪伴寄魂于雪峰的祖先阿吾塔毗。这些鬼魂,也许是害怕将来漂泊无依吧,他们都选择了要跟云中村一起消失的寄魂之树。阿巴还告诉博士,他的父亲,寄魂在马脖子上一直铮铮然叮当作响的铜铃上。
两人走出树林,来到云中村台地的边缘,对岸的瓦约乡又全部展现在面前。
从高处望下去,对岸的江边平地其实是五个逐次下降的平台。博士拍下了几张照片,他把那些台地指给阿巴,告诉他每一阶台地,都意味着这边山体的一次大规模的崩塌。每崩塌一次,江水就用那些崩塌体的泥土在江边制造一条狭长的新平地。他们脚下的这个从西北方伸出的大象鼻子就变短一点。当云中村在某一天消失时,大象的鼻子就更短了,直到有一天,彻底消失。
博士没有想到,阿巴不但一下就懂得了他说的话,还把他所讲的知识上升到更高的境界。
阿巴由衷赞叹:原来消失的山并没有消失,只是变成了另外的样子。
博士没有做出回应,他的信仰是科学,他不想把科学与阿巴的信仰如此简单地联结起来。但这并不表示他内心里没有充满对这个主动与世隔绝的人的理解与尊重。
阿巴还问了他一个问题,他们现在置身其上的巨大的滑坡体崩塌下去,江流还能用这些材料,这些泥土与石头造成一条狭长的新台地吗?
博士不知道该不该把结论告诉他。这个结论在他看来是过于残酷了。当巨大的滑坡体因为承受不了自身的重量,终于崩塌,巨大的土石方会壅塞江流,形成堰塞湖。要有漫长的时间,湖水从崩塌的岩石中把泥土和细碎的沙石淘洗并淤积起来。前提是要有一个堰塞湖,要让湖水淹没公路,淹没原先台地上的村庄。回旋的湖水冲击巨大的堰塞体,把泥土和细碎的沙石一波波推向对岸,渐渐淤积。然后,堰塞湖在某一次大洪水中发生溃决。湖水一泻而空,重新变成湍急的江流,新的台地才会形成。地质运动也有某种规律与意志,堰塞湖要把滑坡体里的泥沙都淘洗出来造成新的平地了,才会溃坝放水。这样才能把新淤的平地从水底下亮出来,长树,长草,长出新的村庄和田地。同时,下泻的洪水会给下游的城市与村庄造成巨大的灾难。因此,为了防备这样的灾难,今天的人绝不允许堰塞湖形成。每一次有新的滑坡体形成,地质调查队就发出预警,别的专业队伍也已经准备就绪。准备对堰塞体进行爆破,众多马力强劲的挖掘机一拥而上,江水来不及形成湖泊,不会造成严重的次生灾害,自然也就不会造就新的地形。
余博士没有告诉阿巴这个结果,他说:是的,大地上所有一切都不会消失,只是换一种样子。
阿巴还说:如果是这样,那云中村的鬼魂就不会消失,我想他们会重新找到寄魂树。
阿巴这么说,是因为对岸的台地上也长着许多巨大的树,护住河岸的柳树,荫蔽着村庄的核桃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