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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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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环在居委会楼下摆缝纫摊让女干部们非常头疼。她们过去和小环要好,现在她是死缓的媳妇,要好好不成,不要好天天都是从她缝纫机旁边过。好在小环睡懒觉,每天摆出摊子就要到上午十点了,所以她们可以趁早溜上楼去。

这天多鹤把一些拼不起来的碎料子和碎线头扫到一堆。四处找不着簸箕,就上了楼,从楼梯口拿了簸箕,想借用一下再还回去。她刚刚拿起簸箕,一个居委会女干部就大声喊起来:“怎么偷东西啊?!”多鹤急得直摇头。女干部又说:“怪不得我们这儿老少东西呢!”

小环在楼下听得清清楚楚,大声叫喊:“谁偷了我的一匹斜纹呢?我跟我妹子刚去了趟厕所咋就没了呢?!”她记得那女干部穿了条崭新的斜纹呢裤子。

“朱小环,你少血口喷人!”女干部从楼上冲下来,手指头捻着自己上好的斜纹呢裤腿,“这是偷你的吗?”

“是不是你心里明白呀!”小环说,“我买了一匹蓝斜纹呢,想做一批裤子去卖的。”

“你不要诬陷!”女干部说。

“我是不是诬陷你心里有数。”小环就那样不紧不慢地和她扯,看着女干部气得捶胸顿足。从小环两只微肿的眼镜看得出她如何心花怒放的。

朱小环自从失去了家属女干部这样上档次的朋友,很快结交了一群没档次的朋友:补锅的、鸡蛋换粮票的、炸炒米花的、挂破鞋游过街的、摆耗子药摊的,全都敬娘娘似的敬她。街上戴黑眼镜穿拉链衫留大鬓角的阿飞们,顽强地不下乡当知青,也帮小环跑差,一口一个“小环姨”。居委会干部们想,朱小环堕落成了一个社会渣子的老交际花。

本来干部们向省、市公安局询问,如何处理像竹内多鹤这样的日本人。省、市都没有处理过这样奇怪的案子,便派人去黑龙江调查,看当地公安系统怎样发落那一批被买进中国农民家庭的日本女人。调查结果是所有这批日本女人都在继续做中国人的儿媳、妻子、母亲,继续干沉重的中国农活和沉重的家务,似乎找不到比中国农活和中国家务更沉重的惩罚了。只有一个日本女人和邻居们吵过架,被打成了日本间谍,惩罚措施还是让她干平常的农活、家务,只不过给了她一个白布袖章,上面写了她的姓名和罪名。女干部们一直犹豫要不要也做一个白袖章给多鹤,小环和她们翻了脸,她们立刻动手把白袖章做出来,送到小环的缝纫摊子上,白袖章上写着“日本间谍竹内多鹤”。

小环看了袖章一眼,对尚未反应过来的多鹤说:“让你戴,你就戴吧。做都做出来了,瞧这针脚,我脚丫子都缝得比这强。你就凑合戴吧。”

多鹤还是不动。

“要不我给它镶上荷叶边儿?”小环正儿八经地说。把白袖章拿在手里,端详着,又从地上捡了根蓝色布条,比划来比划去。“这色儿的荷叶边儿,咋样?还凑合?”

一转眼工夫,荷叶边镶上了。多鹤把袖章慢慢套在手臂上,小环替她别好别针。女干部们看见,大声责问荷叶边是怎么回事。

“你们不是知道她是日本人了?日本那边,戴白袖章都镶荷叶边儿。”

“拆下来!”

“敢。”

“朱小环,你破坏捣乱!”

“哪个中央文件、毛主席最新指示说白袖章不能带荷叶边儿?你们找出来,我就是捣乱破坏。”

“像什么样子?!”

“看不惯?凑合看吧,啊?”

第二天,女干部宣布,从此朱多鹤必须清扫这个楼的楼梯、办公室、厕所,一天扫三遍。只要厕所里发现一只苍蝇一条蛆,多鹤就罪加一等。

“让扫就扫吧,”小环说,“就当你是饲养员,天天得扫猪粪。”她说着从缝纫机上抬起眯成两个弯弯的眼睛。

多鹤到哪里,黑子就跟到哪里,因此小环不怕她受欺负,也不怕她心里又生出什么自杀的新点子,黑子随时会向小环报告。她烦恼的只有一点:多鹤认认真真、毫不磨洋工地干活,把厕所真的冲洗得跟自家厕所一样干净。她特意跑到厕所,教多鹤怎样磨洋工:从厕所的镂花墙看见女干部来了,再操起扫帚。她还跟她说:反正居委会的自来水不要钱,一桶一桶水猛泼,扫都免了。她叫她下班时别忘了从厕所拎一桶自来水回家,省自家的水钱。不久她在自己缝纫机前面支开几把折叠椅,一张折叠桌,桌上放一壶炒草籽茶,拉拢居委会女干部们死看不上眼的社会渣子们,围聚在一块又聊又笑。她的生意眼见着旺起来。

“这茶咋样?”小环常常这样问她的下三流好友。

“挺香的!”下三流们一般都捧场。

“日本茶!”

“真的?难怪!”

小环就会把多鹤叫来,说她会做日本饭食。就是没有红豆、糯米。第二天,大鬓角的阿飞们就把糯米和红豆拿来了。小环让多鹤做了团子,自家吃饱又拿到缝纫摊子上,变成了她请大鬓角们的客。受到如此的日本款待,大鬓角们更是偷鸡摸狗地把吃的东西送给小环。他们都十七八岁,正是喜欢小环这种妩媚、能耐、也憋着一肚子“坏”的阿姨的年纪。他们顺便也厚待多鹤:“小姨,冲厕所这种事您怎么能干?您是国际友人哪!包在我们身上了!”男男女女的阿飞们都留着长鬓角,把革命歌曲哼得下流三分,一天帮多鹤冲三次厕所。女干部们不准他们帮敌人赎罪干脏活,他们便叼着香烟说:“管得着老子吗?”一天有个女干部威胁要把多鹤送公安局,阿飞们说:“送啊,以后你家自行车的车胎可不愁没人扎眼儿了!你家窗子至少两天换一回新玻璃!还有你家孩子,我们可知道他是哪个学校的。”女干部又威胁把他们这群阿飞送到公安局,一个大个子阿飞说:“我刚完一个女的,她爬起来跟我说:谢谢,下回见!”

周围人全部让他恶心坏了,有的大笑有的笑中带骂。

多鹤没有全部听明白,却也跟着笑了起来。她想她自己居然从内到外地在笑。几个月前,她在石头池边上坐着的时候,哪里会想到自己还会这样破罐子破摔、过一日混一日地仰脸大笑呢

几个月前的那场公审大会确实让多鹤险些和代浪村的人们到地下相会去了。那天她牵着黑子走在马路上,满街是杀人而引发的兴奋。兴奋像电流一样充斥着空间,她走过去,都被击得浑身发麻。大喇叭不厌其烦地念着受刑者的名单,一个个名字在湿冷的江南冬天的空气里凝结不散。张俭的名字就凝结在多鹤头顶、耳畔。

她走到防空洞门口,叫黑子在门口等待。黑子明白,只要她的手轻轻摁摁它的屁股,就是叫它坐下。一般要它坐下,都是要它等待。她进小店买包烟买斤咸盐,或到粮店买米买挂面,都会按一按它的屁股。它立刻会在店门口坐下。她在防空洞门口甩掉了黑子后的确走到半山坡的池塘边。天还是下午的天,灰白的云层匀称地铺到目极处,云层里透出白极了的太阳。

她多次和黑子在这里享受过宁静,她也多次和黑子以她曾经用来和孩子们说的语言闲聊。孩子们大了,这种带乳气的四不像语言渐渐荒疏了,只有跟黑子还能讲讲。讲着讲着,她似乎就在跟三个孩子们讲了。

这条黑狗联系着三个人:小彭、二孩、她。那时小彭为了让二孩高兴而买了它。二孩那时的高兴不高兴小彭多么看重!因为二孩高兴多鹤才会多给小彭几张笑脸。小彭不会知道,多鹤现在话讲得最多的,是和黑子。她看到黑子为她愁死了:黑子看见她心里打主意要杀自己,最近可没为她少操心。一个人的彻底绝望是有气味的,一定有,不然黑子怎么嗅出来了,寸步不离地跟着她

她坐在石头上,看着清澈见底的水。嶙峋的石头哪一块都好,都能在她头冲下一扎的时候帮忙,让她缩短挣扎的时间。

她没有选择其他的法子,比如上吊、卧轨之类,因为这池塘像代浪村附近的一口塘,也是炸山修铁路形成的。这口塘进去,就进入了那口塘。

可惜那时和张俭幽会,防空洞还没开始建造,没有这个池塘,不然这里多干净多宁静。她还是老忘不了那一段好日子,看见一块景色好的地方就情不自禁想到张俭。想到什么时候也带张俭来一次,连那回小彭带她去的苗圃,她后来做过梦。梦到和张俭去了那片苗圃。

她坐在池塘边坐得冷极了。她决定要马上对自己下手。对自己下手是不难的事,她的民族家庭都在这一刻给她果敢和力量。

她站起身,忘了这天是几月几日。她想不能连自己死的日期也不知道吧?那么她怎么会确定张俭会在地下找到她?冥界一定比阳界大,没有死亡日期大概会像没有生日一样找不到户籍。

她站在石头上,终于想到广播里公审大会的声音:这是个礼拜日。好了,多鹤死在一九七。年年初的一个礼拜日。那就是说,她和张俭中断讲话已经有两年多了?两年多。因为她上坡时背着沉重的工具包他没理她,又因为回到家他和小环并肩站在阳台上。她居然没有跟他和好就要走了,去了冥界还会和好吗?或许不会了。

多鹤步子匆忙地走下了石头的堤堰。太险了,她差一点跟他赌着气就走了。她得想法见他一次,跟他和解。唯一能让她见他的应该是小彭。小彭肯定有许多重要关系,让她尽快见他一面再把今天对自己开了一半的杀戒完成。她对杀自己太有把握了,她刚才心里一点不乱,只因为要去追随父母和所有亲人而急切。

多鹤从池边去了钢厂。她找到了小彭的宿舍,门锁着。她等了好几个钟头,等回来的不是小彭,是一对年轻夫妇。他们告诉多鹤彭主任早已搬到原先钢厂厂长的房子里了,但他们并不知道地址。

她又到了厂部大楼,找到了“革委会主任办公室”。所有的门都锁着,因为是星期天,也因为大家去看死刑犯游街。她到楼下的招待所借了一支笔,要了一张纸。写了几个字:“明天会见你。多鹤”

回到家,小环带着二孩、黑子也随后回来了。不知为什么,吃完小环做的鱼头汤,她庆幸今天没有跳进池塘。二孩要去淮北,怎么也该跟孩子过个年,把他送走再结果自己。小环和多鹤最后那次吵架也吵得狠,这样走了小环一定会认为那次吵架要负部分责任,她不愿意小环内疚一辈子。

她第二天去厂部,“革委会主任办公室”还是锁着。一问,说是彭主任去省里开会了。过了一个月,她再次去,人们又说彭主任去北京开会了。多鹤觉得蹊跷,到楼下一个僻静地方等着,不久就见彭主任从楼里出来,跨进灰色的伏尔加。她赶紧跑上去。她脸上的表情非常激烈,意思是:看你往哪儿躲!撒谎精

“你有什么事?”

“我要谈话!”

她自己拉开车门,就那样一只脚乘着彭主任的车不容置疑地要求。

“我太忙,没时间。”小彭冷冷地说,“开车吧!”

多鹤一手抱住司机座位的靠背,脚伸到司机座椅子下钩牢,车刚趔趄出去五米,多鹤已经给拖在地上。

车只好停下来。多鹤还是不起来。她知道只要她的脚一脱钩,车就会从她身边扬长而去。

小彭怕人看见他和多鹤纠缠,便让多鹤进到车里面来讲话。多鹤的杀手锏就是要让人看见彭主任的车险些弄出人命,所以她一条腿在车里,身体其余部分还是躺在水泥地上。

彭主任只好答应她到家去谈。

多鹤跟小彭一块儿回到了小彭的家。彭主任还是单身一人,家跟办公室一样,也贴着马、恩、列、斯、毛的大相片,也搁着各种版本的毛泽东著作和公家的家具。只剩两人的时候,彭主任又蜕变成了小彭,首先替多鹤沏了一杯茶,还告诉她是黄山毛峰。

两人坐在公家的沙发上,小彭坐在中间长的那个,多鹤坐左边短的那个。他问她到底有什么事。她说是彭主任把张俭关进去的,彭主任必须设法让她见张俭一面。

“你这样讲可不公道。”小彭脸色阴暗下来。他明白他这样的脸色是有人看了就怕的。

她说了一句什么。

他稍微用了一下脑筋,才明白她刚才是说他对不对得起张俭,他心里清楚。

“哦,我包庇一个罪犯的杀人罪行,就对得起他了?那我怎么对得起受害的小石呢?”

多鹤不再说话。真相被扭曲得太厉害,她没什么可求他的,她只想见见张俭,像样地来一番生离死别。她眼泪打在补着补丁的裤腿上,打出响声来。

彭主任沉默着,好像在听她眼泪的声响。突然他站起身,走到窗前,又转过身:“你还想着他?”

她瞪起眼睛,这是什么奇怪的问题

他走回原先的沙发前,坐下去,然后拍拍他旁边的位置:“来,坐这儿来。”

难道他要把苗圃里干了一半的事干完?假如干完它他能替她办事,让她见张俭一面,她肯付出这个代价。反正她已经决定要杀死她的这具肉体了。

她坐到了他身边。

他侧过脸,带点神秘的微笑,打量她的脸。

“你的父亲一定杀过不少中国人吧?”

她说她父亲的部队在南洋。

“这没什么区别,反正是敌人。”

多鹤没什么可说的了。他和她离得很近。

“假如说,你以为我是为了妒嫉张俭,陷害他,你就把我看得跟你们这些女人、跟张俭一样低。”他说。

多鹤想,她曾经对他发生的那一场迷恋,差点要成爱情了,就因为她看到他有酷似高尚者的一刹那。

“你身上有股香气,”他又是那样神秘地笑着,“张俭闻出来没有?”

她觉得他有点可怕,令她汗毛过风。

“他没有闻出来。”他把头仰在沙发背上,闭上了眼睛,似乎一心一意嗅那股香气。“我二十岁那年,第一次去你家,你在我身边摆茶水,你的领子后面敞开着,一股香气从里面飘出来……”

他是不是有癔病

“那时候我不知道你是日本人。我就想,这女人将来一定得是我的。她那香气让我……真他姥姥的。后来我就怀疑你和张俭的关系了。”

他的手指轻轻在她头发上揉搓。

“小石也闻不出这股香气。怎么会呢?它明明这么……就是说,这香气是为我一个人散发的?张俭闻不出,证明他是一头猪,山猪,吃不了细食儿!你还对他念念不忘!”他转过脸,神经质地瞪着她,“你对我念念不忘吗?对我这么个欣赏你的人,你怎么不会念念不忘呢?啊?!”

多鹤想,什么废话也没有,速战速决把那件事干了,她不那么在乎,但要她说她对他“不忘”,她死也说不了。

但他就等她这句话,像一个渴急了的人等锈住的水管子流出水。

她慢慢往沙发外面挪,挪得差不多了,一下子站起来,向门口冲去。

“你他妈的跑什么?”他拾起烟灰缸砸过去。

烟灰缸碎了,她无恙。

“我他妈的会跟你上床吗?我又不是猪,那么愚蠢!”

她还是急匆匆地拧门。

“你听着,他是被判死缓的犯人,关在哪儿不清楚。我得先去打听打听,你听我信儿!”他在她身后说。

她已经进了过道,再往前,就是门厅,出了门就安全了。她什么都准备好了,就是没准备听一个疯人谈恋爱。两年多时间,什么把他弄疯的?他不是有权力有地位了吗?原先那个带人在楼顶打仗,用工作服帮她围厕所的孩子王哪儿去了?怎么是这样阴气袭人的一个怪物占领了小彭的躯壳

那时小环在居委会楼下摆的缝纫摊生意红火起来,再后来多鹤被套上了白袖章,天天忙碌得很,到处清扫冲洗,一晃小一年过去了。

这天她冷不防想到自己在石头池塘边的决心,它竟像一场梦似的。小环缝纫机摊子边的一个女阿飞朋友说,探监,那还不容易?她马上能找到劳改农场的司务长。司务长的权力其实超过厂长,他直接跟看犯人的队长打个招呼就行了。小环问这个女阿飞跟司务长是不是有特殊交情。女阿飞当然知道小环的“特殊交情”指的是什么。她说司务长倒是想有,她关在里面的时候他就今天捏一把明天掐一把。为了小环阿姨,她可以马上跟他建立“特殊关系”。

不几天探监的事就安排好了。小环给女阿飞的回报是一件按照她心意做的正宗阿飞裤。阿飞裤前些年是紧包腿的,这些年学了解放军,又成了大兵的大裤裆。

这个暑天似乎要把整个城市都炼成钢了,人在外面走几十分钟就恶心眼花。小环带着多鹤到处采购,准备探监时带给张俭的东西。食品紧缺,百货公司玻璃柜台里的蛋糕已经生了霉,但因为各家都缺糕点票,还是没人能买得到。小环把从她的下三流朋友那儿搜集到的糕点票全花出去,买了两斤浮面上带着淡淡绿苔的蛋糕。她最满意的是两大罐炸酱,里面有肉皮、大油、豆腐干、黄豆,盐放得狠,所以天再热它也坏不了。这样无论吃米饭还是红薯饼,或者面条、面片、稀粥,这炸酱都是好菜。

爆炒米花的老头给小环装了一口袋爆玉米花。修鞋的送了一对打了掌的新布鞋。卖冰棍的送了一套用冰棍竹棒削成的牙签。

晚上小环和多鹤把东西一样样装进包里,门从外面开了,进来的是大孩。他满头的血,衣服也被血泡透了。外面的孩子想找什么寻开心就在楼下叫“日本崽子”、“日本小老婆”

多鹤赶紧上去,一边扶住他一边问他怎么回事。他却一把推开多鹤。

小环看着大孩。一看他剃过的眉毛就知道出了什么事。前几天大孩问她家里拔猪毛的镊子放在哪里。她说好多年没吃过猪蹄儿了,谁还记得镊子。现在她明白他怎么解决他浓重的眉毛了:用剃刀剃掉了一多半,剩了两条不对称的细线,还留下一条血口子。唇须和鬓角也剃得精光,好好的脸整得像个小老奶奶。再往下看,他不多的胸毛也过了一遍刀,腿上的毛更是刮得干净,快成大姑娘的腿了。小环又是可怜又是恶心他。能想象他怎样对着镜子,朝镜中那个浓眉秀眼、细皮白肉的俊美小伙子咬牙切齿。他那一副天生红润的嘴唇给咬白了,咬紫了,最后咬烂了。家里唯一的那面小镜子给挂在厕所水管子上,他对着镜子揪住自己一头浓厚得不近情理的黑发,只恨不能一把一把把它给薅下来。可这是薅不完的。因为还有腿上、胸前,这些日本毛要薅都得薅干净。为此他已经不再去公共浴室洗澡。终于,他下决心向自己动刀了。一刀一刀,下得恶狠狠的,假如能把他身体里那日本的一半给剔出去,他的刀会下得更深。世界上有没有仇恨自己的人?有没有像这个小伙子这样恨自己恨得对自己下毒手的人?看看他下的毒手吧。他的眉毛现在有多可笑,成了写坏了的笔画。就是那种被擦了重写的笔画,可是又给擦坏了,一连串的弄巧成拙,他居然敢带着这样一张小老奶奶的脸往外跑。换了小环,见到这张脸,也得喊打。

多鹤拿了红汞和绷带。小环费很大劲才忍住不去揭穿他剃眉毛和体毛。她一边替他清洗伤口一边说:“让他们叫你日本崽子,叫叫又不让你掉肉!你要是给打死了咋办?”

“死了好!”他拖长声大喊。

“那他们可满意了。”

小环在血红脸盆里投毛巾,心里算了算,他头上身上的伤一共三个。

“你有肺病,长这点血容易吗?‘得费多少肉骨头汤、多少鱼头汤才补得起来呀?瞧你这样,这还是头吗?锅里搁点油,能拿它当肉丸子煎了!”

“那你该看看他们的头,让我给打成啥样了!”

“要打也得等我们带着黑子回来呀,有黑子你就不会给打得那么难看了,全该他们难看了!”

给大孩张铁涂了药,包上伤口,多鹤拿出两块发霉的蛋糕,放在一个小碟上,给大孩端到床边。

“我不吃!”大孩说。

多鹤解释了一句,意思是蛋糕都蒸过了,上面的霉斑不会碍事。

“不会说中国话,别跟我说话!”大孩说。

小环不动声色,抽出鸡毛掸就在大孩大腿上打了两下,然后她又把蛋糕端到他手里。

“日本人碰过的东西,我不吃!”

小环拉起多鹤的手走出小屋,猛地关上门。然后冲着门里面的张铁说:“他小姨啊,明天开始做饭就是你的事了,啊?我厨房都不进了!小畜牲这会儿不吃日本人碰过的东西?有本事他吃奶那会儿就别嘬日本xx头子!那时候他英勇了,做了抗日婴儿,不也省得我现在给他饭里下耗子药吗?”

本来还想让张铁一块去探他父亲,这一看,小环明白他是不会认他父亲的。这年头不认父亲母亲是一大时髦,走运的话还能用这六亲不认找到工作,入党升官。二孩去了农村,大孩就有资格留下来,以他大逆不孝在城里找份工作,以他在家里对他们小姨的坚决抗日而入党升官。小环看着那扇紧闭的门,心里一阵从没出现过的惨淡。

第二天她跟多鹤天不亮就起床,走到长途汽车站。上了车天才亮起来。多鹤脸转向窗外,稻田的水在太阳下成了一块块碎裂的镜子。她知道多鹤还在为大孩张铁伤心。

“这条裤子料子好。”她从布包袱里抻出一条新裤子的裤腿,“就算他天天干粗活也能穿三年五载。你摸摸,这叫涤纶卡其,比帆布还经穿。”

她心满意足地翻腾起包袱来。自从她开始为张俭准备东西,每天都把攒起来的衣、裤、鞋摸一遍,欣赏一遍。也要多鹤陪她摸,陪她欣赏。她兴致很好,常常说完“够他穿三年五载”才想到他或许没那三年五载了。但她又想,有没有她都得按三年五载去置办东西。这年头事情变得快,几个月是一个朝代,不是又有人在厂里贴革委会彭主任的大字报了吗?大字报上说他是“白砖”(白专),要选块“红砖”(红专)上去坐主任的宝座。

下一站就是劳改农场了。小环突然大叫:“停车!停下来!”

司机本能地踩闸,一车子带鸡蛋、鸭蛋、香瓜的贩子们都跟着叫:“我这蛋呀!”

售票员凶神恶煞地说:“鬼叫什么?!”

“坐过站了!”小环说。

“你要去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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