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 二(1/2)
忆秦娥终于如愿以偿,去了尼姑庵。
这个尼姑庵建于什么时候,谁也不知道。只传说,最早在这里住庵的,是一个土匪的小老婆。土匪是一个秀才,文绉绉的能写诗,后来被衙门抓去枭了首。他的小老婆长得如花似玉,剿匪的千总拿进衙里,有点爱不释手。可她却讨厌着千总的五短身材与骄横无礼。尤其是伸手就进了他自己脖颈、后背、裤裆地胡乱抓挠。对她更是强人硬下手,审讯的公案桌,也敢扒了她的裤子要当炕上。她就将计就计地施了美人计。得以脱逃出衙后,她躲进深山老林,盖了茅草庵,庵旁埋了她土匪男人的那颗头颅。从此就在这颗头颅旁边吃斋念佛了。
也不知又过了多少代,这个尼姑庵,就发展成了一院房。据说香火最旺的时候,庵里住有十几个尼姑。直到“文革”,里面还卧着一个老尼。后来是被上山“破四旧”的红卫兵,把老尼捆成肉粽,从山崖上摔下去了。直到这几年,庵堂才有人修缮。几间破房里,又住进了两三个尼姑来。
忆秦娥是让她娘提前给住持打了招呼的。住持说庙小,两三个人,已经是入不敷出了。她娘说,女儿不长住,就做几天居士,静静心而已。并且背来了米面油,还上了布施。住持就给忆秦娥安排了房子。但说好,是不可长住的。她说,就连那两个尼僧,也是在此临时挂单。
尼姑庵离家也就十几里地,忆秦娥安顿了孩子,拿了简单的生活用品,就住庙去了。
这座庵堂建在几座山峰的夹会处,远看,真像是一朵莲花的花心。山峦的底部,是连成一体的秦岭山脉。而在接近峰巅处,却开出几瓣枝丫来,也就有了莲花岩的美名。反正这里的山势,都有着鬼斧神工般的突然开合分叉。因此,大多也都叫着鹿角岭、三头怪、五指峰、七子崖、九岩沟这样的古怪名字。忆秦娥在很小的时候,是来过这个地方的。那时,她就是个野孩子。放羊、打猪草、砍柴,无论跑到哪里,只要晚上回家,背篓、挎箩里有东西,大人也就不管不问了。因此,她跟小伙伴们,也跟她姐,是来过这里好多趟的。那时这里就几间倒塌的房子,里面钻着老鼠、四脚蛇、蟾蜍,还有野兔啥的。年龄大些的孩子,说这里过去是住过尼姑的。尼姑是什么,都说不清楚。还说到红卫兵的。红卫兵是什么,也都不知道。反正就说他们是从县城来的,用大拇指粗的草绳,把老尼姑捆成一个肉疙瘩,然后用箩筐抬到后崖上,一群人像足球一样踢下去了。崖底她是没去过的,听说那里连蟒蛇都成了精,能吸走几十里外不听话的孩子。
忆秦娥走进庵堂的时候,住持的门是虚掩着的。她正在安神打坐。住持虽然没有看过忆秦娥的戏,可忆秦娥的名声,在这方圆几十里,是比乡长、县长都要大出许多的。一些香客来,降了香、上了布施,就会到她的房里坐坐,说说自己的祈求。当然,也不免要扯些闲话,忆秦娥就是这些闲话里扯得最多的人。说一个放羊娃给出息了,也算是行行出了状元。尽管如此,住持还是有些不想收留她:毕竟是唱戏的,肯定花哨,来了不免要扰害庵堂的清静。可她娘偏又舍得出米面,出贡油,上布施。住持也就答应了“暂住几日”的请求。没想到,忆秦娥来拜见她第一面,一下把她给怔住了:竟然是这等人才,长得画中人一样貌美、端方、清丽。应该说在她的见识中,是没有过这等脱俗人物的。她不由得欠起身子,双手合十,给忆秦娥道了声:“阿弥陀佛!”
忆秦娥也道了声:“法师万福!”这还是戏里学来的词。
住持一下就有些高兴,赐了座,跟她攀谈起来。
“唱戏是何等风光热闹的地方,怎么要到这深山破庵来暂住呢?”
忆秦娥说:“想清静清静。”
住持微笑着说:“想清静,就是能清静得了的吗?”
“希望大师能教我清静之法。”
“哦,清静之法?你进了庵堂,听见身后的山门,是有人关上了吗?”
“有人关上了。”
“那你就应该已经清静了。”
忆秦娥把住持看了好半天,才似乎是懂了点这句禅语的意思。
忆秦娥接着又问:“我应该学念什么经文,才能消除身上的罪孽呢?”
住持还是不紧不慢地说:“一切佛门经文,皆是度己度人、消除孽障的无量大法。几天修行,泥牛入海,也只能拣紧要的,诵读几篇罢了。先是要诵《皈依法》,知道点佛门的规矩,最是当紧的。若要论消除罪孽,《地藏菩萨本愿经》就是最妙的了。这是佛教的根本和基础,消业效果最好。愿施主立地成佛,功德圆满。阿弥陀佛!”
忆秦娥就算正式进住莲花庵了。
她与另外两个尼姑住在西厢房里。房子中间是堂屋。四间小房的门,开在堂屋的四个角上。靠阳面的两间已经住人了。她就住在靠阴面的一间房里。房很小,只有一张很窄的床,还摆了一张供桌。从桌上点残了的香火看,这房间不久前也是住过人的。她想跟那两位尼姑说说话,可人家的门都虚掩着,里面毫无声息,她也就没好打扰。她关上门,慢慢捧读起了住持送给她的《皈依法》。有好多字都不认得。不过她已习惯给包里迟早塞着米兰送的那本字典,凡有不认识的字,就拿出来查一查。这下有了更多的时间,她就一个字一个字地查着,诵读着。诵着读着,就又想到了塌台的那一幕。她努力想回到经文中。可那一幕,总是十分强烈地,要把她一次又一次带回到凄惨的画面中。她最不能忘记的,是其中有一个可怜的母亲,男人刚在黑煤窑里塌死,大女儿又在舞台下被砸扁。她怀里抱着的一个女婴,还不满月。让她感动的是,剧团所有人,都为这个女人慷慨解囊了,有的几乎是倾其所有。她只恨那晚自己身上带的钱太少,最后,是把结婚时买的戒指、项链,全都摘下来,塞在了那个女人的手心。她至今还能感觉到,那个女人的手心,是在发烫、发汗、发颤着的。那种颤抖,是直接从心脏深处牵连抖动出来的。她不知道这个女人,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连续丧失两位亲人,此时此刻,还能不能撑持住那两条瘦弱的大腿。而自己,在连续遭遇刘红兵出轨、带团演出塌台死人,尤其是在不断有人提醒,自己的儿子可能是傻子时,几乎崩溃得快要扶不起体统了。
房里真静,小窗的外面,也静得只有轻微的山风,在打动着庵堂檐角的风铃。虽然在西京,她也是喜欢一个人在家里独处。可那种静,却缺了这里的清寒、清凉、清苦、清冷之气。她觉得她是需要有这么个地方,让自己真正静下来,努力不去想住持所说的山门以外的事情。但愿这道门,是真的能把一切痛苦、烦恼,都阻挡在庵堂之外。她从来没想过,自己此时会对佛门这样亲近。很小的时候,她就听说,佛门是能超度罪孽的。她觉得自己要赎的罪孽是太多太多了。那三个孩子,还有单团的死,都与她有直接关系。甚至自己就是压死他们的最后那根“稻草”。还有儿子刘忆,难道真的是傻子吗?自己到底是造了什么孽,要生出一个傻儿子来呢?但愿她的赎罪,能给死者的亲人带去福报;也能为自己的儿子,赎来常人的生命。她在一遍又一遍念着《地藏菩萨本愿经》。住持说,念这部经文时,是不能中断的,一中断,就会前功尽弃。当查完生字后,她就能行云流水般地念下去了。念着念着,她感到自己是真的有点跳出三界外了。
也就在这时,死刘红兵又来了。
刘红兵是在她住庵七八天后找来的。先有人通禀到住持那儿,住持盘问了半天,才把忆秦娥叫去。住持叫她去时,又让刘红兵到一边等着。她问忆秦娥:“一个叫刘红兵的人,是不是你丈夫?”忆秦娥点了点头。住持说:“你有家有室有孩子的,不该置气,独自一人来山上享清静。”
“这个家……迟早是要散的。”忆秦娥无奈地说。
“那孩子呢?”住持问。
“我来,就是为孩子赎罪的。”
“有啥过不去的,非得妻离子散?”
忆秦娥想了想说:“缘分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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