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 三十六(1/2)
秦腔要进美国百老汇演出,这在西京,自然是一件很轰动的事情了。
队伍还没出发,媒体先炒作起来。几乎见天都能看见忆秦娥的剧照和消息。即使是采访女二号楚嘉禾,报纸登出来,也成《忆秦娥和她的狐仙姐妹备战百老汇》了。气得楚嘉禾连报纸都撕了。秦腔好像就是忆秦娥,忆秦娥就是秦腔;省秦也是忆秦娥,忆秦娥也是省秦;《狐仙劫》是忆秦娥,忆秦娥也是《狐仙劫》了。反正一切的一切,都成忆秦娥一个人的荣誉、一个人的游戏了。问题是薛桂生这个团长,一见报道,还高兴得兰花指直翘:“让办公室剪下来,快剪下来,朝报栏里贴。”各种专访、采访里,他薛桂生也就是被提提名字而已。实质上,全都在围绕忆秦娥做文章。有一天,楚嘉禾和另外两个主演,还在功场给他提过意见:“哎,薛团,咱省秦是不是要改叫忆秦娥团了?如果访美演出,忆秦娥一个人能把《狐仙劫》演了,那就让她一人去好了。何必要拉着五六十人去垫背呢?”“薛兰花”还笑笑地说:“只要宣传了秦腔,那就是咱们这一行的胜利嘛!人家天天说影视明星的绯闻,你们又觉得人家报纸无聊。人家这下有聊了,见天说秦腔了,你们又嫌人家不该只宣传了个别人。一定要看到,无论说谁,从本质上讲,都是在提升秦腔的影响力呢。媒体就得找新闻人物、新闻点。要不然,那就没话说,也没人看了。”
到了美国更奇葩。
整个接待,主演忆秦娥是跟所有人都不一样的。在曼哈顿的肯尼迪机场一下飞机,就有人给忆秦娥献花。然后是专车把忆秦娥接走了。进了宾馆,忆秦娥住的是套房,其余人全都是两人一间。带团的是上边领导,有省上的,还有京城的。连“薛兰花”也是以演员名义来的。说起来可丢人了:他还在戏里扮了个小角色,是一只被捣了巢穴的老母狐狸,“携众狐狸过场”。不到一分钟的戏,只见他愤怒地翘着兰花指,领着一群失去家园的小狐狸,是“满腔悲愤地集体过场”而去。乐队一个哈,第一次彩排,就被“薛兰花”逗得把唢呐吹炸音了。还有一个,笑得端直把手上的大锣都跌到了地上。连团长都跌份成这样,可忆秦娥却风光得像是来的“国家元首”。
在演出后台,那更是等级森严。忆秦娥一人一个化妆室,门口还站着“安保”。别人想进去,他会不停地“no,no,no”地摆手。据化妆师说,里面可阔气了,不仅摆着鲜花,而且还有单独卫生间呢。其余人是在一个大化妆室里。演员多,明显很是挤巴。薛桂生还请米兰出面协调,看能不能让几个次主演,也到忆秦娥那间化妆室去化妆。只见剧场管事人,又是耸肩又是摊手的,表示坚决不同意。说剧场没有这规矩。主演化妆室就是主演化妆室。主演化妆时需要安静,需要休息,需要温习台词,是不能打扰的。并且还特别补充了一句:“她的劳动需要获得所有人尊重。”连媒体也是把“长枪短炮”支在门口,静静等待着主演化完妆出来时,才可以拍几张照片的。并且这里还不能跟主演进行任何交流。要采访,也得在演出结束后才能进行。
这次来美国,楚嘉禾对米兰这个人,有了不小的看法。过去在宁州,她当学生那阵儿,就知道米兰跟胡彩香为争主角,闹得水火不容的。这阵儿,不知哪根筋给抽起来了,却突然把胡彩香稀罕的,还专门让占了演出团一个名额,为几句伴唱来了纽约。胡彩香过去她就不待见。她一进团,就听说这家伙跟忆秦娥她舅有一腿呢。连她那儿子,也都说是跟胡三元的私生子。大家在一起,老比照她儿子与胡三元的鼻子、眼睛、嘴巴,甚至耳垂。都说这娃除了脸没被烧黑外,其余简直就是跟胡三元一个模子磕出来的。就这么个烂货,却给忆秦娥教了一口好唱。硬是把忆秦娥从黑黢黢的灶门洞,一路送到了西京的舞台上,几乎完全成秦腔界的一个诡异神话了。
胡彩香这次来,跟着演出团一路也没少丢人。飞机一起飞,就吓得她直喊:“娘啊,心就跟老鹰抓到半天空了一样。老鹰爪子要是一松,老娘这一辈子就算交代了。死张光荣在家可咋办呀!”在飞机上,闹的笑话更多。要咖啡,她却嫌咖啡苦;要饮料,给人家说不清楚,人家拿的酒来,喝得她端直溜到椅子底下了。整个人形,就不是这个团队能带出来的人:上身长,下身短,还腰粗、脸大的。她完全是一旅游大妈形象,却混在赴纽约的“中国秦腔演出团”里。提溜了两个人造革拉锁包,一个拉链还拉不上。说都是给米兰拿的土特产。可笑的是,一块黑乎乎的腊肉,还刺出一截带把肘子来。她用别针别都没别住。包大得双手提着不方便,她就用毛巾从中一绑,把两个大拉锁包前后褡裢在肉乎乎的肩膀上。结果,过海关时,先让把“带把肘子”没收了。气得她还直骂:“死‘城管(其实是海关)’,在哪里都爱收没东西。”除了忆秦娥,几乎没人愿意跟她走在一起,都嫌丢不起人。关键是她还不知别人的感受。嘴多得要死。只要一讲话,就惹得一阵哄堂大笑。随团外事方面的负责人,都批评好几回了,说出门不要扎堆,不要大声喧哗。可遇见这么个进了大观园的刘姥姥,谁又能忍住不违反纪律呢。
到了纽约,米兰似乎只把胡彩香和忆秦娥当回事。同样是从宁州来的楚嘉禾和周玉枝,却享受不上那两位老乡的待遇。虽然米兰也私下把她们四人宴请过一次,但对胡彩香和忆秦娥,明显是高看了好几眼,并感情深厚得无法相比的。周玉枝倒是不在乎,说:“人家米兰跟胡彩香老师是师姐师妹关系。忆秦娥又是人家两人帮过的,自然走得近些。那时我们是学生,跟人家就没任何关系。来了美国,人家能单独请我们一次,已是很不错了。你还计较人家,不该没掏钱让咱上帝国大厦。戏太过了噢。”
忆秦娥还是老样子,一来就睡觉,哪儿也不去。除了保证演出,几乎连华尔街都没去看一下。她们倒是落了个清闲自在。不让逛,还是都出去逛了。摸着华尔街金牛那光溜溜的牛蛋,把相也照了。帝国大厦也上了。连“9·11”被炸掉的两座大楼原址也去看了。楚嘉禾跟几个人甚至还偷偷去华盛顿逛了一趟呢。
演出也的确成功。还是真的很成功。那次去欧洲演出三个月回来,媒体吹说是“轰动欧洲”,大家都想发笑。其实就是去耍“绝活”去了。可这次在百老汇,是真正的大戏演出:故事剧情完整;有文有武;并且文戏与唱腔分量还很重。两场演出,第一场上座率在百分之八十左右。第二场竟然爆棚了。华人观众能占到五分之一,其余还都是老外。并且在演出完后,五次谢幕,时间长达十六七分钟。第二天,美国很多媒体都报道了中国最古老剧种秦腔,在百老汇的演出盛况。忆秦娥的剧照,甚至都有媒体是用整版推出的。
尽管大家对胡彩香有一百个瞧不上,可在百老汇的演出,胡彩香那几句伴唱,还真是震撼了全场。按照米兰的要求,是一定要胡彩香出场演唱的。“薛兰花”是照米兰的意思,安排胡彩香出现在了剧情的高潮处:
〔面对狐仙老巢的崩毁,一白发苍苍的老狐仙,拄一藜杖,颤巍巍地从废墟中走来。
〔她站在陡峭山头上,唱出了这样四句苍凉备至而又精神昂奋的苦音慢板:
山高水长的摩崖,
千秋万代的狐家。
百折不回的摧打,
生生不息的勃发。
〔在老狐仙杖策远迈的路上,聚集起越来越多蓬勃的新生命。
楚嘉禾虽然那么不待见胡彩香,可还是被胡彩香这四句苦音慢板,唱得心生震颤,后悔不迭。要是当初有眼光,早早把胡彩香缠住,给自己也教出这一口好唱来,哪里还有她忆秦娥的米汤馍呢?世间真是万事都只能在无从更变的时候,才看出症候来。等看出时,一切也都晚了。不过要能早看出来,都成了神仙,恐怕这个世界也就只能都兴风作妖了。这个该天煞的胡彩香,出了一路的丑,没想到,最后在百老汇,却因几句唱,而红火得也上了报纸,成了演出的“大亮点”。
米兰在演出结束后,竟然上台来,是抱着胡彩香号啕大哭起来,她说:“你没变,就是这个声音,四十年前就唱得这样让人心碎。”
楚嘉禾想,四十年前的心碎,恐怕跟今天的心碎,完全是两个概念了。只有争主角的人,才懂得这种心碎的残破程度:那是要滴血,要搅肉成泥的。
回国后,忆秦娥的戏迷竟然拥到机场,拉起横幅,打起锣鼓,把忆秦娥是抬着弄上一辆大轿车接走的。
楚嘉禾回到西京才知道,对忆秦娥的宣传早已铺天盖地了。连胡彩香那几句唱,都有人提说。而她一个堂堂女二号,竟然翻遍报纸和各种网络,只字未见。她妈本来就是一个碎嘴,这下更是火上浇油地说:
“你团真是古怪,这明明是秦腔出访,省秦出访,怎么宣传报道出来,都成忆秦娥一人的事了呢?既然她一个人能成,那就让她去美国唱独角戏好了,怎么还要拉一堆人去呢?你们都是泥塑木偶吗?这扣碗肉的底子,也垫得太窝囊了点吧。嗨,你还没见忆秦娥那个土老帽娘,才张得搁不下呢。现在死了傻孙子,没事了,也瞎收拾瞎打扮起来了。在忆秦娥去美国的时候,她把两道掉光了的眉毛,也文成了两个死百脚虫的样子。嘴本来就薄气,这下还画得红赤赤地翻了出来,活像白骨精她妈了。她整天穿条大花裤子,还是萝卜形的。上身还绑了块印度女人才绑的那种说衣服不像衣服、说披肩不像披肩的大花布。先头她还是拿个花扇子,在南城门外人群背后,战战磕磕地扇着,舞着。有时腿脚笨的,都能把自己别倒。现在可不一样了,都敢举一把花不棱登的‘太平伞’,走到人前,又是吹哨子、又是整队伍的,都在领秧歌舞了。开口秦娥长,闭口秦娥短的,生怕没人知道她是忆秦娥她娘似的。还有一件事,可是把我快笑死了。就在你们去美国演出,说是轰动了百老汇的第二天,我到城墙根下闲转呢,见忆秦娥她娘,张得把《天鹅湖》里的‘四小天鹅’都跳上了。说是跳的芭蕾,却放的是《好汉歌》,‘大河向东流,天上的星星参北斗……说走咱就走,你有我有全都有……’,只见她领着舞,一跛一跛地出来,还起了一个‘大跳’呢。‘嗵’地落下来,差点没把城墙砖砸个窟窿。嘎嘎嘎,嘎嘎嘎,你说好笑不好笑,真正是棒槌进城,三年都成了精了。”
楚嘉禾听着她妈对忆秦娥她娘的糟践,心里也觉得有几分好笑,却又有点笑不出来。她妈接着叨叨说:
“别看忆秦娥闷闷的,那都是表面现象,会来事得很着呢。你没算算,这些年,几乎把一家人都弄到西京城了。听说她姐现在也玩起文化了。说开了个啥子文化公司,又是给单位办庆典,又是给人操持婚礼,还又是承揽演出的。说最近还拍起《都市碎戏》来了。连她姐、她姐夫,还有那个老白骨精,都出镜做演员了呢。还说戏好卖得很,一年拍成了几十集,在灞河把房子都买下了。她弟那个不着调的东西,你说迟早都会跟她舅一样,要蹲大牢的。结果人家现在还开了网络公司,雇下一帮人,专做秦腔传播的点击生意,听说把歌舞团的一枝花都掐了。你看你,都混的啥名堂:戏没唱成个戏,家没成操个家。活得还别说忆秦娥,连人家周玉枝都不如。人家两口子把日子过的:生了儿子,前些年还弄了指标,又生了女子。算是儿女双全了。说在曲江把复式楼都买下了。你再看看你,看看你,都把日子过成啥样子了?不是我说你,一辈子弄啥都下不了狠心,连找个男人,都看不住。呼啦一下,把婚离了,结果人家这两年又在海南翻起身来,都是身家几个亿的大老板了,与你有什么关系?你说你……”
“别说了好不好。这些事哪一样不是拜你所赐?弄成了今天这个样子,你以为我想这样吗?我一回来你就嘟哝,都嘟哝我一辈子了,还想嘟哝。求求你,别再管我的事了好不好?我有我的活法好不好?你整天给我爸出主意呢,倒是把爸从副行长弄成了正行长,不就是个正科级嘛。现在也退休了。一退休,在县上连鬼都没人理了,正科级又能咋?唱戏这行,跟其他行业都不一样,别说你弄不懂,我也弄不懂。咋红火,咋窝黑,都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事。你就别再给我瞎掰扯了,我求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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