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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城的一天(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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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外的围墙已被人拆去盖房子了,走进残存半边的城门里,大马路旁的两排铺子也都隔成小间小弄的住房,不复昔日风景了。同仁嫂领着小癞痢在一棵老榆树下歇息,她摘下小癞痢头上的蓝布,抹掉他的两行鼻涕,再收进竹篮子里,又翻出一块风干地瓜来掰成两半,母子俩分着吃。因为天寒,小癞痢几乎嗑破门牙才啃下一块来,连忙伸到毛球儿嘴前,诱了许久毛球儿都不睬,小癞痢这才塞进自个儿嘴里,闷闷地嚼起来。

吃过地瓜,同仁嫂要小癞痢把毛球儿放进竹篮里,再小心地用布盖上……

同仁嫂向一个正在河边捣衣的小姑娘问路,小姑娘半天才抬头来,甩甩手上的泡沫,搞不清楚“兽医”是什么,没开口,摇摇头。毛球儿在竹篮子里蓝布底下搅动了一下,小癞痢很紧张地扭过身去。

张老头搔搔脑壳说在城东,到了城东李姥姥说在城南她七哥子家巷尾,到了城南,那巷子早已夷为平地。小癞痢恨恨地捡起地上的碎瓦砾来打远处断垣上的一只小花猫,打着打着,打中墙后一个蹲在地上,瘦巴巴、方口脸、皮肤很黑的大男孩。这男孩因为天生一双青蛙腿,没人愿意同他一块儿,这会儿正在墙角发闷慌。被人丢了石头,原以为其他孩子又恶作剧,便很生气地跑过来要打人,他跑起来膝盖朝外左右一拐一拐,两手哗哗地划着,动作很大也很快,但是前进的速度却有限。跑过来一看是陌生人,便又畏缩了。小癞痢顺口问他“兽医”的事,他便很热心要带路。原来“兽医”刚到城里时,青蛙腿男孩的母亲便逮着他去了几回。

他拉着小癞痢的袖子,很带劲地直向前奔,同仁嫂跟在后头。小癞痢一时还不能适应这个新朋友先往两旁摆、再往前进的行动方式。小癞痢走在他身旁,逢到踩过水洼子的时候,身上便被溅了特多的淤泥。

穿过几个巷弄,来到兽医家门口,青蛙腿男孩独自径往房里钻,把小癞痢母子忘在天井里的一缸莲花旁。不一会儿,大男孩拉着一个一头参差灰发、高高瘦瘦的老先生走出来。青蛙腿男孩边喘边神气地说:“看吧,就是他们!”

老兽医不多话,人很客气,引他们进屋里去。屋里不大,但东西不少,一个木板床和一个高脚药柜便占去一边,另一边有一张老旧的白铁皮手术台,老先生扭亮一盏灯,用棉花沾了些酒精在台面上擦了擦,把毛球儿抱上手术台,用指头在它颈上的淋巴结捏了捏,掰开嘴,看看因贫血而泛白的牙龈,摸摸脚底,又取出一支温度计来量肛温。

青蛙腿男孩很热心地领着小癞痢,介绍他看那些稀奇古怪的试管、烧杯、酒精灯、注射筒、听诊器等等玩意儿。墙角那几只大白鼠最令小癞痢着迷,一对对红宝石似的小眼珠子煞是可爱。

老兽医拉出温度计,上面沾了些黑稠稠的东西和许多血丝,举高温度计朝光亮处看了看之后,又提起毛球儿脱水松垮的脖子。老先生拉下口罩,摇摇头:“是肠炎,挺严重。”

听到这突来的宣告,小癞痢母子都怔住了,大夫又告诉他们,幼犬得了这病,一大半是活不成了,而照统计上看来,黑狗的死亡率还更高。母子俩说不出话来,老先生露出几许无奈,他说这会儿,也没药可用。说完又复戴上口罩,转身收拾物件,暗示他们算了吧。

走出兽医的屋子,小癞痢眼眶里泊着几颗泪珠,青蛙腿男孩安慰他说,从前他妈领了他来治腿的时候,大夫也要他们算了,现在他不也还活得好好的?小癞痢觉得他的新朋友说得不无道理,便活泼了些。青蛙腿男孩拉着小癞痢往渡口一座木板房奔去,边跑边介绍自己简短的一生。他说他叫赵福德,有一个哥哥老不跟他玩在一道,邻居小孩也不兴和他一块儿,见了他便扮鬼脸叫他“拐子马”。他又说,他爸没酒喝了便打他,说是:“了不起也不过还是个残废的。”又问小癞痢他爸打不打他,小癞痢说“不打”,赵福德咽了口口水,又自言自语地说他妈妈倒对他挺好。

木板屋整间被漆成黑色的,风吹日晒雨淋的,斑驳蛀蚀外加野老鼠,大人们见着便觉碍眼,甭说进去了。倒是四周长了满地的火红小野花,油闪闪的似要烧上了木板屋。赵福德领着小癞痢进木屋里,这屋子是他的仓房,所有的家当宝贝都藏在这里。同仁嫂原正愁着离天黑尚久,不好就回去,见他们玩得起兴,便也不多拦阻。

木屋里除了木料地板缺了几个口子,倒比屋外干净得多。赵福德从梁木上取下一个断尾巴的风筝、几个古钱,一个陶罐往地上一倒,一把角柄小刀、一个竹头镂雕花鸟纹的黑蛐蛐罐、半片齿梳和一把干栗子散落了一地。他告诉小癞痢如何用放大镜在烈日下引干树叶着火,还有如何把发夹折弯磨尖了当鱼钩的方法(钓线上要绑一枝梧桐当浮子)。他们咬破壳极硬的栗子,吃完了便从破窗口把壳扔到一大片满是树桩的土坪上,这原本是树林一片,这儿的树和别处命运一样,在前些年便遭砍了,剩下如今这满目密密麻麻大小不一的树桩,距地尚有一两尺高。沿着树桩老长的一段河岸下去便是码头。赵福德说,若有其他小孩子追他,他一站上桩其他小孩便不是对手了。他合该活在树桩上的,彼时,他的腿不但进退得宜,且左右逢源如何如何。小癞痢听得发呆,立时对他这位新朋友起了敬意,便也不甘寂寞地贡献了一套用竹叶子编成大公鸡的方法,没想到他的朋友早腻了这雕虫的伎俩,随手摘了一心两叶的竹枝扎了起来,没一眨眼,便支起一只雄赳赳的大公鸡来,鸡翎子特鼓特绷,鸡冠特挺。

腊月虽是昼短夜长,离天黑倒也还有些时候。同仁嫂心中盘算着若回去早了,让人见着他们提了只瘟狗进城求医去,检讨起来,可是挺不妥的事。这回,小癞痢和赵福德打完水漂儿,又在树桩上争逐了许久,累了,便坐在干草窝上放那只断尾的破风筝,凌厉的北风毫不客气,风筝一上天便连连打转旋进河里一去不返了。同仁嫂在树桩尽头近渡口的地方默默地看着他们玩得起劲,心想若他们是住在一地当个伴也好,毛球儿看是不行了。又想,若孩子他爸爸还在就好了,或许便有方子可治。但也得药铺还在才行,否则有方子没药材也是没辙。这么越想越远,越推越回去,太阳又渐渐移到山后去了。

船夫老头出现第三次了,这是赶天黑之前的末班船了,同仁嫂招回小癞痢上了船,临行前两个孩子一在船上,一在岸边树桩上,约好了下回小癞痢把床底下那副铜锤臼带来捣栗子吃。先前,赵福德便已将那把栗子很公平地依照大小、数目两人对分了,又说,下次再见时定会存了更多。船夫一扬篙子,顺水推舟,船便沿着树桩河岸游去,速度很快,青蛙腿男孩在丛丛木桩之间虽不落人后,但可比不上船行流水,一下子便被甩得远远的。赵福德气喘吁吁没命地追船,只见船越来越小往河心里去了。小癞痢在船上不断挥手要他的朋友回去,别再追了。他的大朋友停下来了,不是因为他的手,而是赵福德他妈在木板屋那儿吆喝他了。小癞痢隐隐约约听见一长串妇人的咒骂声,他听见的最后半句是:“看不往死里打,了不起也还是个残废的……”

船上没别的船客了,船行又疾又稳,船夫佬叼着烟杆,只偶尔往水心顶两篙子,不当一回事。小癞痢玩兴未褪尽,显得不那么怕生,便大大方方地看人撑船。

下船,船夫佬还在岸上绑船收竿,同仁嫂一手提着毛球儿,一手牵了小癞痢。傍晚的河岸,既寒且静,他们趁着一点光,沿着河岸树林子之间的小路往家的方向走。走到半途,同仁嫂绊了一跤,将小癞痢连毛球儿摔到地上。小癞痢很快站起来,他一把抱了毛球儿自个儿继续走,说不需要妈妈牵他。

今晚的月亮很大很好,入夜以后路上反而显得更亮。算吧算吧毛球儿不吃不喝已满四天了,身躯像干草似的轻而硬,小癞痢心里似也预感了些什么,而且开始准备接受它了。他记起兽医的话,心想毛球儿怎又偏生得是黑的呢?走着走着,他们走进一个较疏朗的林子里,月光大笔洒下,小癞痢怜惜毛球儿因病而变得干糙失色的被毛,他用手指轻轻地给它梳着,梳着梳着小癞痢因一个天大的发现而大叫起来:“妈——毛球儿不算是黑的呢!”原来先前毛球儿没病的时候毛色黑油油的,于是便见不着参差其中的白色杂毛,倒是现在让小癞痢瞧见了。

他们正走过的这片大林子,路两侧树条上到处布满了一对对泛着荧荧青光的小圆点,许是什么不知名的夜鸟正无声地成群栖着。它们的活动刚开始,一只只正张着耳朵,绿着眼珠子,鬼似的盯着人的一举一动。

同仁嫂听到小癞痢这么忽地叫了出来,伸手拦住小癞痢说:“风大,别张口,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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