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的闹钟(1/1)
声音可以描写吗?声音如果可以写出来的话,这世上也就不会有闹钟了。
关于声音的描摹,刘鹗写到老残在明湖居听王小玉说鼓书的那一段算是个绝唱:“渐渐地越唱越高;忽然拔了一个尖儿,像一线钢丝,抛入天际……那王小玉唱到极高的三四叠后,陡然一落,又极力骋其千回百折的精神,如一条飞蛇,在黄山三十六峰半中腰里,盘旋穿插;顷刻之间,周匝数遍……正在缭乱之际,忽听霍然一声,人弦俱寂。”
从万马千军写到鸦雀无声,闹极而静,写得真好。
反过来,静极而闹也是一绝。
汪曾祺的短篇小说《晚饭花》有三段,为首的《珠子灯》只一千多字,写孙家的大小姐孙淑芸嫁给王家二少爷王常生,按当地风俗,有钱人家的小姐出嫁的第二年元宵节,娘家送了一堂灯(六盏)来祈求多子,除了四盏画了红花的羊角琉璃泡子,一盏麒麟送子,还有一盏便是珠子灯(“绿色的玻璃珠子穿扎成的很大的宫灯……这盏灯分量相当地重,送来的时候,得两个人用一根扁担抬着。”)。孙小姐是个才女,王常生在南京读书,思想很新,两人琴瑟和谐,不料王常生“在南京得了重病,抬回来不到半个月,就死了。王常生临死对夫人留下遗言:‘不要守节。’但是说了也无用。孙、王二家都是书香门第,从无再婚之女……从此,孙小姐就一个人过日子”。(这盏灯还一直挂在她屋里,终其一生只点过一次而已。)
王常生死后孙小姐渐渐变得性情古怪了,她屋里的东西都不许人动。王常生活着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就永远保持什么样子,不许任何人进屋挪动半点,所有桌椅文具也一律不许擦拭。后来,她病了,除了逢年过节,其余时间都在床上躺着,“她就这么躺着,也不看书,也很少说话,屋里一点声音没有……她这样躺了十年。她死了。她的房门锁了起来。从锁着的房间里,时常还听见散线的玻璃珠子滴滴答答落在地板上的声音”。
在这小说结尾的最后一句,汪曾祺启动了他亲手调慢的闹钟。
珠子灯原本喑哑无声,点上之后,洒下如梦似水一片淡绿的柔光,然而,过了十多年之后,在一间尘封无人的少奶奶房里,它突然开口说话了——掉在地上的珠子轻轻地,可是在我们耳里发出了比凌晨三点的闹钟还要凄寒的声响。有趣的是,这两段有关声音的描写,从头到尾,我们仔细听了,却根本不知道:王小玉本人的声音到底是圆是方?当然也不知道偶尔散线脱落的玻璃珠子撞到地板上,到底会发出什么音质的碎裂声?
然而,怪的是,我们并不觉得有什么缺憾,因为那是上帝协奏的声音,信徒们都听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