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墙(2/2)
那夜查哨回来,踏上自己的据点,心情有如成功盗回本垒一般。和当值的哨兵闲扯几句,所有劳顿尽除,睡意全消,只觉得人是世界上最可爱的动物。安全士官殷勤地为我取碗、洗菜叶,准备热水和泡面;当热水冲入塑胶碗里浮上一层油光之际,我几乎舒适得想要流下泪来。我回到才离开数小时的排长室,扭开桌灯,让我的木窗缝隙也透出昏黄温暖的光束,就这样,我回到了属于天堂的那半边。我深深意识到:这样充实的幸福,人的一生可能难得几回。据点的弟兄们大都已进入梦乡,我关上房门,用竹筷子夹起热腾腾的面条和据点自产的小白菜叶,一股扑鼻的汤汁香味充塞在我的小房间里。取出部队拨发的邓丽君《君在前哨》cd放入随身听里,戴上耳机,按下播放键,霎时一串幸福甜美的软语回旋耳畔,那妩媚的歌喉浓香柔软如一片起司蛋糕。我点起一支烟,白烟徐徐袅绕盘旋,清新如晨雾透窗而入,安详而宁静。在这方花岗岩石的小房间里,我尝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透明感”,它不是快乐,也不是感伤,我觉得我化成了一缕微尘扩散在空气分子的空隙里,不知过去,也没有未来,我感到清明而知足。
吃完泡面,我取出一瓶陈高倒在玻璃杯里,又从饼干盒子里找到半包巧克力糖来下酒。玻璃杯折射出浅黄的光晕,就这样,我在一间只有我自己一个人的“前线酒吧”里品尝着一份充满光明的寂寞。
另一次难忘的喝酒经验,则是发生在快退伍之前。一天,别的单位跑掉一个兵,指挥部下来电话记录:xx连,二兵xxx,身高一百七十二公分,小平头,左腿略跛。连长集合了各据点的排长,兵分三路,要大家做地毯式的搜索,在预定的时间之内回到连上即可。连长宣布完毕,我领了十几个士官兵,往分配的路线出发,才出连部不到一箭之遥,老兵林佳民便开始起哄,说他昨天晨跑时脚踝扭伤,走起路来一摆一摆,其他特征也与逃兵xxx相仿佛;虽然他们一个跛的是左腿,一个是右腿,不过难保不被其他连队的弟兄当成逃兵拿下,所以不愿再找。这话听了也不无几分道理。老兵林佳民平日摸鱼成性,刚才连长分配搜索路线时,他便喜形于色,对我挤眉弄眼的,因为我们分到的可是公认的“黄金路线”,途中会经过民家村落,是“打茫(打混也)者”的天堂。我在心底暗忖,平日据点弟兄们任劳任怨,现在我快退伍了,正是多放点“福利”回馈大伙儿的时候,于是便“不同意,也不反对”地跟着大伙到杂货铺里歇脚吃喝。其实我早知道,大伙儿对寻找逃兵这档子事根本兴趣缺缺,而且在心理上,或许根本就是站在逃兵这一边,就像电影里狱室囚犯对越狱同伴的那种微妙感情。要不是有若干不得已的理由,谁会在这样的小岛上干出那样没有胜算的傻事呢?
找到了心理上的借口之后,我们一行人便心照不宣,极有默契地鱼贯溜进小铺里去,小铺里的退役老士官长早已混熟,林佳民拉了大伙儿往屋内另隔的小间里去,那厢老士官长早已抽了一支a片送进录影机里,口里还不住喃喃自语着:“死囝仔,死囝仔……”
那天大伙儿先是吃了水饺面食,喝了几瓶红茶、果汁,小房间的三夹板也蹭得热乎乎的;老兵林佳民借口大伙儿提前为我欢送退伍之由,便又交代士官长切了一大盘卤菜,开了两瓶特级陈年高粱酒,说好算是为我饯行;我们一伙人有吃有喝又有得看,早把搜索的事情抛到九霄云外。大伙儿有说有笑,不一会儿都喝红了眼睛,独独老兵林佳民愈喝愈闷,一会儿嫌a片女主角“唱作不佳”,一会儿又开骂连长刻薄寡恩。人说老兵最怕看人退伍,这我也是过来人,于是便任他骂去。回营归队的路上,我和林佳民走在队伍最后面,经过废酒厂的时候,我们站在水泥墙根上撒野尿;老兵林佳民余兴未尽,心有不甘,撒完尿,随手捞起地上一块碎砖在偌大的水泥墙上涂写起来,我上前一看,写的是:
老鸟有交代,中鸟要等待,菜鸟要忍耐,
我干你娘咧——去死啦!
林佳民酒意未消,把几个字写得咬牙切齿似的入木三分,写完,煞有其事地把逃兵xxx的单位、级职、姓名签在墙上,另外又画了一把刺刀,刀刃上还淌下一道血流。
隔天部队集合早点完毕,连长宣布逃兵尚未找到,今天继续加强搜索;又说昨天傍晚有人发现在废酒厂的水泥墙上有疑似逃兵的留言,列为重点区域,加强搜索。晨跑的时候,老兵林佳民喜出望外,脚也不跛了,一路上健步如飞,比返台休假的时候还要新颖焕发。
用过早餐,依旧兵分三路,大伙儿带着连庄自摸的心情直趋士官长的小铺,有人道出了大家心中的话:希望逃兵xxx永远不要被逮到,那么就可“天天星期天”了。有人忘形地大喊xxx加油!甚至开赌下注起来,彼此为了正确的赔率争执不休。有人说不出三天一定抓到;有人说至少可以搞掉一两个礼拜,说归说,酒照喝,我心想,再这么下去,口袋很快就要见底了。
接近中午的时候,消息透过无线电手机传来,逃兵xxx已在岛北边的废猪圈里被人押回,任务解除,部队即刻带回。大伙闻讯不语,难掩失望之情。途经废酒厂的时候,我再一次看着林佳民昨天写在水泥墙上的字句,没有了早上的得意之形,酒意乍退,人清醒了,欢乐也消失了。
之后,直到退伍前一天,我还不时会路经那面泛着酒味的水泥墙,墙上老兵林佳民的留言逐日褪色了。退伍之后,直到今天,我还会偶尔想起它——特别是在生活变得像是一杯苦酒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