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1/2)
卡耶塔诺·德劳拉神甫被主教邀请到黄色钟状花架下去等着看日蚀。家里只有在那个地方能够看到大海的天空。在空中展翅不动的鲣鸟,看去仿佛在飞翔中死去。主教刚刚睡完午觉,在吊床上缓缓地摇着扇子。吊床用船上的绞缆绳悬挂在两个树杈上。德劳拉坐在旁边一把柳条摇椅上晃动着。两个人神态平静。喝着罗望子水,望着屋顶后面万里无云的天空。刚刚打过两点的钟声,天色便开始暗了,母鸡纷纷爬上栖木,满天的星斗也同时亮了。一阵神奇形怪状的寒战震动了大地。主教听见迟归的鸽子扑打着翅膀寻找黑暗中的鸽子房。
“上帝真伟大,”他叹道,“连动物都感觉到他的存在了。”
值班的修女给主教送来一盏大蜡烛和几块观察太阳用的烟色玻璃。主教拓吊床上坐起身,开始用玻璃观望日蚀。
“必须用一只眼看。”他说,竭力克制着喘息声。“不然的话,会有双眼失明的危险。”
德劳拉手里拿着玻璃,没有看日蚀。两个人一声不响地过了良久后,主教在阴暗中察看他,发现他眼里闪着磷光,对“夜晚”的巫术一点也不关心。“你在想什么?”主教问他。
德劳拉没有回答。他看到太阳像下弦月,尽管玻璃是烟色的,光线还是刺激他的视网膜。但是他仍然在观察。
“你还在想那个小女孩。”主教说。
尽管主教不但自然地而且更是经常地猜中他的心思,卡耶塔诺还是感受到惊讶。“你认为老百姓会把他们的不幸同这次日蚀联系起来吗?”他说。主教摇了摇头,但目光没有离开天空。“谁知道他们是不是有道理?”他说,“上帝玩的牌很难看明白。”
“这是耶稣会教徒的回答”主教说。
由于漫不经心,卡耶塔诺仍然不用玻璃观察太阳。两点十二分时,太阳像一张完美的黑唱片,有一瞬间,大白天变成了月黑夜。随后,日蚀恢复了地球的白正,透明的雄鸡叫起来。卡耶塔诺停止观察后,火红的圆球仍然留天他的视网膜上。
“我仍然看得见日蚀,”他高兴地说,“我看哪儿,啊儿就有日蚀。”
主教说,日蚀已经结束了。“过几个小时你的日蚀就会消失。”他说。他坐在吊床上,伸了一下懒腰,打了个呵欠,为新的一天感谢上帝。德劳拉没有忘记原来的话题。
“尽管我很尊敬你,我的主教,”他说,“但我不相信那个孩子中了邪。”这一次,主教真的大事屋惊讶了。“你这么说有何根据?”
“我认为她只是被吓坏了。”德劳拉说。“我们有大量的证据,”主教说,“难道你没有看言行录吗?”
是的,德劳拉都认真地研究过。那些言行录对了解女院长的思想更有用,对了解西埃尔瓦·玛丽亚的状况却不然。那天早晨小女孩进修道院后到过的地方、碰过的东西,都已驱邪收妖。和她接触过的人也受到了洗涤和净化。第一天抢她的指环的那个新修女被判处在果园强制劳动,据说小女孩在肢解一只她用手拧断头的山羊时很高兴,并吃了羊睾丸和烧制得像炭火似的眼睛。她炫耀自己的语言才能,她能和任何一个民族的非洲人交谈,比非洲人跟非洲人之间的交谈还流利,并能和任何一种动物支话。她到修道院的第二天,二十年来被抓来美化花园的十一只赤天亮时无缘无故地死了。她用不同于她的嗓音唱的魔鬼歌儿使佣人们社魂颠倒。当知道女院长找她时,她只为对付她而变得无影无踪。
“但是,”德劳拉说,“我认为,我们视为邪恶的东西应是小女孩被父母遗弃后养成的那些黑人的习惯。”
“当心!”主教提醒他说,“比起我们的弱点来,魔鬼更善于利用我们的智慧。”
“这么说,对魔鬼来说,最好的礼物就是为一个健康状况的女孩驱邪恶了。”德劳拉说。主教发火了。
“你是要我明白你要反叛吗?”
“你应该明白我要坚持我的怀疑态度,我的主教。”德劳拉说,“不过,我会老老实实听你的话的。”这样,他没有说服主教,回修道院去了。他左眼上蒙着一个医生为他消除视网膜上的太阳而给他戴上的独眼人的眼罩。他觉得从花园和一条接一条的走廊直到牢房楼,到处都有目光盯着他,但是谁也不跟他讲话。整个修道院的气氛恰似日蚀已经结束一切恢复原状了。
女看守给他打开西埃尔瓦·玛丽亚的房门时,德劳拉觉得心脏要在胸膛里爆炸,使他几乎站不稳脚。只是为了探察那天早晨她的心情,他才问她看没看日蚀。事实上,她在平台上看了。她不明白他的眼上为什么戴着眼罩,他问她看太阳时是不是没有保护眼睛,感觉是不是好。她告诉他,修女们跪着看日蚀,修道院直到雄鸡叫一切都停止了。不过,她认为一点儿也不像冥冥的阴间。“我看到的情景和每个夜晚一样。”她说。
她身上有什么东西改变了,但他说不清。最明显的迹象是她的痛苦情绪。他没有想错。治疗刚开始她就用一双忧虑的眼睛望着他,用颤抖的声音对他说:“我要死了。”德劳拉哆嗦了一下。“谁对你说的?”
“马丁娜。”女孩说。
小女孩对他说,马丁娜曾到她的房间来过两次,教她学刺绣,两人一起观看日蚀。她对他说,马丁娜对人善良、和气,女院长允许她在露台上教她刺绣,以便看海上的日落。
“啊哈!”他说,没有眨眼睛。“她说你什么时候死?”小女孩紧闭着嘴,免得哭出来。“日蚀结束后。”她回答。“一百年也是日蚀结束后。”德劳拉说。
但是他必须集中精神给她治疗,不能让她看到他难过得硬住了喉咙。西埃尔瓦·玛丽亚没有再说话。他又望了望她,对她的沉默感到不安。他看到她的眼睛湿了。“我怕。”她说。
她扑在床上失声地哭起来。他挨到她旁边,像忏悔神父一样用宽慰话鼓励她。这时西埃尔瓦·玛丽亚才知道,卡耶塔诺是她的驱邪师而不是她的医生。“那么,你为什么给我治疗呢?”她问。他的声音颤抖了:“因为我非常爱你。”对他的大胆表白,她无动无衷。
离开她后,德劳拉走到马丁娜的房门口往里看了看。他第一次就近看到她脸上有麻子,她的头光着,鼻子特别大,牙齿像老鼠的。但是她的诱惑力却像流动的物质,立刻能感觉到。德劳拉宁肯就站在门口说话。
“那个不幸的女孩已有相当多的理由感到害怕的。”他说,“我恳求你,不要再火上烧油了。”马丁娜困惑不解。她从未预言过任何人的死亡日期;更何况她是一个多么可爱、多么无力自卫的小女孩。她只是询问过她的状况,问了她三四个问题就发现她有说谎的毛病。马丁娜说话的严肃样子足以使德劳拉明白,西埃尔瓦·玛丽亚也对他说了谎。他请求马丁娜原谅他的轻率态度,并恳求她不要要求小女孩做任何事情。
“该怎么做,我很清楚。”她说。
马丁娜把他纳入了她的巫术。“我知道阁下是谁。”她说,“我知道你一直很清楚她做的事情。”但是德劳拉感到痛苦,因为他证明西埃尔瓦·玛丽亚已不需要任何人帮助在那个孤独地房间里面对死亡的恐惧。
在那个星期中,何塞法·米兰达女院长寄给主教一份她亲手写的既含有抱怨也含有要求的申述书。她要求免除修女们对西埃尔瓦·玛丽亚的监护责任,她认为这种监护责任是对她们已经充分涤除的罪孽的过时的惩罚。她重新列了一个关于已经记入言行录的重要事件的清单,这些事件只能说明小女孩同魔鬼保持着一种不可告人的联系。最后她怒气冲冲地控告了卡耶塔诺·德劳拉滥用职权、思想放纵、对她的私愤和无视修道院的禁令随着往里带食物的行为。
德劳拉刚回到家,主教就把申述书拿给他看。德劳拉站着看申述书,面部的肌肉一丝不动。看完后却大发雷霆:
“如果说有人被所有的魔鬼:怨恨的魔鬼、不容忍的魔鬼、白痴的魔鬼缠身的话,那就是何塞法·米兰达。真可恨!”
主教对他的激愤态度感到惊讶。德劳拉注意到了,便竭力以平均的语调进行解释。“我是说,”他说,“她认为罪恶的力量那么无所不能,我看她更像是魔鬼的崇拜者。”
“我的身份不允许我同意你的看法。”主教说,“不过,我很高兴和你一致。”他斥责他可能会做出任何一种过分的事情,要求他忍耐女院长的坏脾气。“福音书上写了许多像她这样的女人,她们的缺点比她还严重。”主教说,“但是耶稣很赞赏她们。”他不能再说下去,因为雨季的第一声雷鸣在住宅里炸响。然后滚向大生活费,一场像圣经上描写的大雨把他们同外面的世界隔断了。主教躺在摇椅上,陷入对家乡的思念。“我们离得多远啊!”他叹道。“离什么?”
“离我们自己。”主教主,“一个人竟然花了一年才知道自己是孤儿,你说这公平吗?”没等对方回答他就道出了他的思乡之情。
“一想到西班牙人们已经进入梦乡我就充满了恐惧。”
“我们不能干预地球的转动。”德劳拉说。
“但是我们可以装做活,这样京不痛苦了。”主教说,“除了信仰,伽利略所缺少的是心。”德劳拉了解折磨着主教的那种恐慌绪。自从他突然感到衰老后,在那些凄凉的落雨之夜,他总是忍受着恐惧的折磨。他能做的只是转移他对他那倒霉的精神的注意力,直到被睡意征服。
四月底,张贴的布告上说,新总督堂罗备里科·德·布恩·洛萨诺即将到来,路过此地,然后前往他的圣菲总督府。他的随行人员有法官司人员有法官、政府官员、他的仆人和私人医生,还有一支女王送给他的、为排解对印第安人的厌倦心情用的四重奏弦乐曲。总督促夫人和女修道院院长沾点亲,要求把她安顿在修道院里。
西埃尔瓦·玛丽亚被贵记忘在腐蚀性的生石灰、浙青的蒸气、折磨人的锤击声和一直侵入到修道院内院的各类人的高声叫骂声中,脚手架倒了,发出一阵巨响。一个泥水匠丧生,七个工人受了伤。女院长把灾祸归罪于西埃尔瓦·玛丽亚这个丧门星。在修道院建院五十周年时,她利用这个新机会坚持要求把她转到别的修道院去。这一次她提出的理由主要是有一个中邪的女孩为邻,对总督夫人是不合适的。主教没有理睬她。
堂罗德里科·德·布恩·洛萨诺是一个成熟持重、年轻漂亮的阿斯图里亚斯人,巴斯克球戏和猎石鸡的冠军。他比妻子大二十岁,他凭着他的翩翩风度弥补了这一不足。即使在笑他自己的时候也用整个身体。有机会他就展示自己的肉体。一感觉到夹带着夜晚的鼓声和熟透的番石榴的香味的加勒比海风,他便脱胎换骨掉春天的衣服,袒露着胸脯从女士们中间走过。上岸时他只穿立夏衬衫,既没发表演说也没有放礼炮。尽管主教早就明令禁止。但人们还是以他的名义批准跳方丹戈舞、布恩德舞和昆比安巴舞,还在空旷的场地斗鸡、斗牛。
总督夫人几乎是个少女,特别活泼,但有点任性,像一阵乍起的大风一样冲进修道院。没有一个角落她不查看,没有一个问题她不想明白,没有任何好东西她不想改进。在察看修道院的过程中,她是想像一个初来乍到的人想的那样轻易地使一切尽善尽美,以致命名女院长觉得应该减少她对监狱的不良印象。
“不值得你看,”她对她说,“这里只有两个女囚犯,其中一个被魔鬼缠身”一听这话,她的兴趣就来了。无论是房间尚未收拾还是囚犯没有准备,都挡不住她。房间的门一打开,马丁娜·拉博德就扑在她面前,哀求宽恕。
她曾两次企图逃走,第一闪失败,第二次成功,现在要求宽恕似乎就难了。第一闪发生在六年前,她和另外三个因不同的罪行判处不同徒刑的修女一起想从面对大海的露台上逃走。一悠悠和女逃了出去。从那以后,窗口就被封死了,露台下的院子也加固了。第二年,未能逃走的那三个修女把当时睡在楼里的女看守捆起来,从一道便门逃了出去。据马丁娜的忏悔神出鬼没甫说,她的父母又把她送回了修道院。漫长的四年来,她是修道院唯一的女囚犯,没有权利去探访室会见亲友,也无权利去小教堂望星期天的弥撒。所以,得到宽恕看来是不可能的。但是总督夫人答应替她去向丈夫说情。
西埃尔瓦·玛丽亚的房间里,由于生石灰和浙青的难闻的气味,空气仍然刺鼻。但是有了一种新秩序。女看守一打开房间,总督夫人就觉得有一阵寒冷的邪风扑来。西埃尔瓦·玛丽亚穿着破长衫、脏套鞋坐在一个被她自己的光线照亮的角落里慢慢地缝着什么。下到总督夫人跟她打招呼才抬起头来。总督夫人在她的目光里感觉到一股不可克制的诉说的力量。“圣体啊!”她低声说,接着向里头走了一步。
“小心,”女院长对她耳语说,“她就像一只母老虎。”
女院长抓住了她的手臂。总督夫人没有进去但是一看见西埃尔瓦·玛丽亚那副样子,她就想把她赎出来。
省长是个过着独身生活的轻薄男子,他请总督和他共进一顿单身男人用的午餐。进餐时,奏了一支西班牙四重奏弦乐曲,一个圣哈辛托鼓号乐队进行了演奏,跳了集体舞,举行了黑人化妆游艺会一一这是模仿白人舞蹈胡乱编织的舞蹈形式。秘饭后甜食时,客厅的深处拉开一道幕,省长用相当于其体重的金子买的那个埃塞俄比亚女奴出现了。她穿着一件几乎是透明的长衫,这进一步增加了她赤身裸体的危险。在众人身边展露了一番她的身姿后,停在了总督面前,她的长衫从她的肉体上滑落到了脚上。
她那完美无缺的胴体使众人为之震惊。肩头并没有因为买卖时打的银色烙印而遭亵渎,后背也没有因为印着第一个主人的姓名的缩写而遭亵渎。她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亲狎的气息。总督面色发白,喘了口气,把手一挥,把他脑海里难以忍受的幻觉驱散。
“看在主的分上,快把她带瞳!”他命令说,“我今生再也不想看见她。”
也许是为了对总督的轻浮态度进行报复,当女院长在她的私人餐厅请总督夫妇进晚餐时,总督夫人把西埃尔瓦·玛丽亚带了来。马丁娜曾提醒他们说:“你们不要摘她的项链和手镯,不然的话,你们会看到她有多么厉害。”果然不错。她们给她穿上她来修道院时穿的祖母的衣服,给她洗了、梳了披散的长发,使头发拖在身后更好看了。总督夫人亲自拉着她的手把她带到丈夫的桌前。连女院长对她的非凡的姿容、她自身的光华和长发的无比秀美惊呆了。总督夫人对着丈夫的耳朵说:“她中了邪了。”
总督不相信这是真的。他在布尔戈斯见过一个被魔鬼缠身的女人,她不停地拉了一宿屎,把房间都拉满了。他希望西埃尔瓦·玛丽亚不要遭到这样命运,便把她交给他的医生治疗。医生们确信她没有任何狂犬病的症状,和阿夫雷农西奥的看法一致,认为她河能受到狂犬病毒的传染。但是谁也无权怀疑她已被魔鬼缠身。
主教趁着节日对女院长的申述书和西埃尔瓦·玛丽亚的最后安排问题进行了考虑。卡耶塔诺·德劳拉则想进行驱邪前的洁身工作,带着木薯面饼和水把自己关在了房间里。但未能如愿。他夜里神出鬼没志紊乱,白天不肯睡眠,拚命地写无所顾忌的诗,这是平息他的肉体的欲望的唯一的办法。在几乎过了一个世纪后图书馆被拆毁时,这些诗有一些仍保存在一份几乎辨认不清的纸卷里。第一首,唯一完全看得清的一首是对他自己十二岁时的样子的回忆;在阿维拉学校的铺着石头的院子里,他冒着春天的濛濛细雨,坐在他的学生衣箱上。他穿着按照他的身材改做的他父亲的衣服,从托莱多动身骑了几天的骡子刚刚到达。衣箱比他本人重两倍,因为他母亲把他直到期末过一种体面的生活所需要的一切统统给他装在了里头。看门人帮助他把衣箱放在院子中央,让他呆在那儿淋着小雨。“把箱子提到三楼去吧,”看门人对他说,“那里有人告诉你睡在哪里。”
有一会儿,全学校的学生都跑到对着院子的台子上,等着看他怎样把衣箱运到楼上去。这时他就像一出戏的唯一的角色,他自己却没有察觉。当他明白没有人肯帮助他时,他便把箱子里能够用手抱的东西拿出来,顺着用粗石头砌的陡直的楼梯抱到三楼上去。辅导老师把新生宿舍的两排床铺中他的床位指给他。卡耶塔诺把他的东西放在床上,返回院子,又爬了四次才把东西运完。最后,他抓着箱子的提手,把空箱子顺着楼梯拖上了楼。
他经过每层楼时,在阳台上看热闹的师生没有再看他。但是等他爬上三楼时,校长却在三楼的楼梯平台上等着他,并带头鼓起掌来。其他人也跟着欢呼起来。这时卡耶塔诺才知道他已经通过了学校接待新生的第一项伩式,这便是什么也不问,也不需要任何人帮助,把衣箱运到楼上的宿舍。他的敏捷的头脑、善良的性情和坚强的毅力,被宣布为新生的榜样。
但是,最能代表他的过去的往事是那天晚上他在校长室的谈话。校长约他去谈谈在他的衣箱里看到的那唯一一本书。书的装钉线已绽开,页码不全,封面已掉,他偶尔把书从父亲的箱子里拿出来时就是这样。在旅行的夜里,他如饥似渴地阅读,渴望了解书的结尾。校长想知道他的看法。“把书看完后我会知道的。”他说。
校长轻松地微微一笑,把书锁了起来。
“你永远不会知道了。”校长对他说,“这是一本禁书。”
二十六后,他在主教的藏书室门口意识到,凡是他摸过的书他都读了,准读的还是禁区读的教有,唯独没有读完那一本。当他想到一种完美的生活在那一天结束了,另一种难以预料的生活开始了,他不禁浑身一颤。
在斋戒的第八天他开始进行下午的祈祷时,有人通知他主教在客厅等着他接待总督。即使对总督来说这也是一次出乎意料的访问,因为这是他在第一次游览城市时突然想到的。当人们召唤附近的官员、稍微整理一下客厅的时候,他不得不站在鲜花盛开的露台上观望眼前的房顶。
主教和他的参谋取部的六位教士接待了他。他让卡耶塔诺·德劳拉坐在他右边。主教只介绍了他的合名,而示提他的任何头衔。在交谈开始前,总督用同情的目光察看了墙皮剥落的四壁、破旧的窗帘、最便宜的手工家具和穿着粗糙的法衣、汗流满面的教士。主教近乎自豪地说:“我们是木匠约瑟的儿子。”总督做了个理解的表情,接着讲述起他第一个星期的印象。他谈到了他想象中的贸易;谈到了政府干预教育的功绩;谈到了对文学艺术的鼓励惜施,以便使这些殖民地的边区和世界相称。“时间是属于改革的。”他说。
主教再一次证实了尘世的权力是多么轻率。他把食指哆哆嗦嗦地指向德劳拉,但没看他,同时对总督说:
“无们这儿了解这类信息的是卡耶塔诺神甫。”
总督顺着他的食指看去、看到远处的一张面孔和一双惊呆的眼睛。那双眼睛正不眨眼地望着他。他怀着真正的兴趣问德劳拉:
“你读过莱布尼茨的书吗?”
“读过,阁下。”德劳拉说,又解释说,“这是由于我的职务关系。”
访问结束时,已无庸置疑,总督最感兴趣的是了解西埃尔瓦·玛丽亚的处境。他解释说,他的来访就是为了她,为了女院长的安宁。她的忧虑使他感到很不安。
“我们还缺乏确凿的证据,不过修道院的言行录告诉我们,那个不幸的女孩已被魔鬼缠身。”主教说,“女院长比我们更清楚这一点。”
“她认为你们落入了撒旦的陷阱。”总督说谎。
“不仅是我们,还有整个西班牙。”主教说,“我们漂洋过海来到这里,是为了实行基督的宗教。我们在弥撒、宗教游行和守护神的节日上达到了目的,但在精神上尚未达到。”
他提到了尤卡坦,那里建造了豪华的大教堂,用来遮蔽异教的金字塔,却没有想到,土著人去望弥撒是因为在银色的祭坛底下,他们的圣殿仍存在。他提到了服以来一直存在的血统的混合:西班牙人的血和印第安人的血、西班牙人和印第安人同各种各样的黑人甚至伊斯兰教的曼丁加入的血的混合。他问自己,这样的混血在上帝的王国里能否存在。尽管他有呼吸上的障碍和老年人的咳嗽,直到讲完也不给总督插话的机会:
“这一切,不是魔鬼的陷阱又会是什么呢?”
总督的脸色突然改变。“阁下的失望心情太重了。”他说。
“阁下不要这么说。”主教十分礼貌地说,“我想把我们需要的宗教力量变得更显要,使这些人民无愧于我们做出的牺牲。”
总督又接着刚才的话碴儿说:
“根据我的理解,女院长的考虑是可行的。”他说,“她认为别的修道院也许有更好的条件来解决如此棘手的问题。”
“阁下应该知道,根据何塞法·米兰达的正直、能力和权威,我们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圣克拉拉。”主教说,“而且上帝知道,我们这样做是对的。”
“我可以把你的话转给她。”总督说。
“她非常清楚。”主教说,“我感到不安的是,她为什么不敢相信这一点”说话时,他觉得一阵哮喘即将发作,便匆匆忙忙结束了谈话。他说妇院长交给他的一份关于职责问题的申述书还没有看。他答应,只要身体状况有所好转,他就以主教火热的爱心加以解决。总督对他表示感谢,以个人的方式礼貌地结束了会见。他也忍受着顽固的哮喘病的折磨。他提出让他的医生来给主教看病。主教不相信自己的病能够治好。
“我的一切都掌握在上帝的手中。”他说,“我的年龄都达到圣母死时的年龄了。”和问候时的情形相反,告别拖的时间长些,而且彬彬有礼。包括德劳拉在内的三位教士陪伴总督默默地穿过阴暗的走廊,走到大门口。总督的卫兵将戟交叉在一起组成一道墙把乞丐拦住。在上马车前,总督把身子转向德劳拉,用食指指着他,不容分辩地说:“你可别让我忘记你。”
他说这句话如此突然和费解,德劳位来不及说什么,只恭敬地点了点头。总督前往修道院,去把拜访主教的结果告诉女院长。
几个小时后,即将离开修道院时,尽管总督夫人一再追逼,他还是拒绝赦免马丁娜·拉博德,因为他认为这对他在监狱里看到的那许多损害人类尊严的囚犯来讲,是个有害的先例。
主教向前躬着身子,闭着眼睛,想把呼吸的咝咝声压下去,这样一直呆到德劳拉回来。助手们已经悄悄离开客厅,客厅里一片黑暗主教看了看周围,看到一排排空椅子靠在墙边,只有卡耶塔诺站在客厅里。他用很低的声音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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