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2/2)
“你准备离开我,和他一起吗?”
“我为什么要那么做?你是我最亲爱的大熊,是我的狗狗,你为我做了那么多。我等待了三年,等你回来和我团聚。我爱你。”
他控制住自己脱口而出“我爱你”的冲动。他不会再说出那三个字了,永远不会。“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
“我死的那天?”
“对。”
“罗比和我出去商量给你开欢迎惊喜派对的事。一切本来该很美好的。我告诉他,我和他之间的关系结束了。你就要回来了,这种关系就该结束。”
“谢谢你,宝贝。”
“没什么,亲爱的。”一抹幽灵般的微笑浮现在她脸上,“当时,我们的感情都很脆弱,都很愚蠢。我喝醉了,他没醉。所以他开车。送我回家的路上,我宣布说我要给他来一个告别纪念,最后一次和他做爱。然后我就解开了他的裤子拉链。”
“你犯了一个大错误。”
“我知道。我的肩膀碰到汽车手柄,罗比想把我推开重新挂挡,我们的车偏离了车道,然后就是砰的一声巨响。我还记得,整个世界都旋转起来,我想,我就要死了。当时我很冷静,我都记得。我一点都不害怕。然后我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有一股烧焦塑料的味道。影子突然意识到是香烟烧到过滤嘴了。显然,劳拉还没有注意到。
“你来这里做什么,劳拉?”
“难道妻子不能来看看她的丈夫吗?”
“你已经死了。今天下午我还参加了你的葬礼。”
“你说得对。”她停止说话,眼神恍惚起来。影子站起来,走到她身边,从她手指间取出正在闷烧的烟头,丢到窗户外面。
“怎么了?”
她的眼睛搜寻着他的目光。“我活着的时候,很多事情都不是很清楚。现在我知道了很多生前不知道的事,但我却无法用语言表达出来。”
“通常情况下,人们死了之后是待在坟墓里的。”影子说。
“是吗?他们真的待在里面,狗狗?过去我也这么以为的。但现在我就不太肯定了。也许吧。”她从床上爬起来,走到窗户旁。在旅馆广告牌的灯光映射下,她的脸和过去一样美丽动人。那是他为之进监狱的女人的脸。
胸口的心一阵剧痛,仿佛看不见的手正在握紧、挤压他的心。“劳拉&8943;&8943;”
她没有看他。“你让自己卷进某些非常可怕的事里,影子。如果没有人守护你,你准会倒霉的。我会守护你的。还有,谢谢你送我的礼物。”
“什么礼物?”
她把手伸进上衣口袋,掏出今天早些时候他投进墓穴里的那枚金币。金币上面还沾着黑色的墓土。“我会用项链把它串起来。你对我真的太好了。”
“不必客气。”
她转过身看着他,眼睛仿佛在凝视他,又仿佛没有停留在他身上。“我认为我们的婚姻有不少问题,必须要解决。”
“宝贝,”他告诉她,“你已经死了。”
“显然,这是诸多问题之一。”她停了一下。“好了,”她说,“我要走了。我还是走了的好。”然后,她转过身,很自然地把手搭在影子的肩膀上,踮起脚尖和他吻别。过去她总是这样和他吻别的。
他不太情愿地弯腰亲吻她的脸颊,但是她把嘴唇凑了过来,压在他的嘴上。她的呼吸带着淡淡的樟脑丸的气味。
劳拉的舌头伸进影子嘴中,她的舌头冰冷、干涩,带着香烟和胆汁的味道。如果说影子刚才对他妻子是否真的死了还有什么怀疑的话,现在再也没有了。
他挣扎着退后。
“我爱你,”她简洁地告诉他,“我会守护你平安的。”她向门口走去。他的嘴中还残留着一股奇怪的感觉。“睡觉吧,狗狗,”她叮嘱说,“记得别惹麻烦。”
她打开门走到外面走廊。走廊里的荧光灯颜色很差:在灯下,劳拉看起来确实像死人。不过,任何人在荧光灯下的脸色都像死人。
“你本来可以叫我留下来过夜的。”劳拉用冷冰冰的石头一样的语气说。
“我想我不会。”影子说。
“你会的,亲爱的。”她说,“等一切都结束之后,你会的。”她转身离开,顺着走廊走出去。
影子站在门口望出去。值夜班的人还在看他的那本约翰&12539;格里萨姆的小说,她从他身边经过时,他连头都没抬一下。她的鞋子上沾着厚厚一层墓地的泥土。她走出旅馆,消失了。
影子长叹一口气。他的心脏跳动得有些不规律。他穿过走廊,去敲星期三的房门。他敲门时,有一种很怪异的感觉,似乎他被一对黑色的翅膀拍打了一下,好像有只巨大的乌鸦穿过他的身体,飞到外面走廊,飞到更远的地方。
星期三打开门。他赤裸着身体,只在腰间围着一条白色的旅馆浴巾。“见鬼,你想干什么?”他问。
“有些事情得让你知道。”影子说,“也许只是一个梦——但它不是——或许是我吸入了那胖小子的什么合成蟾蜍皮的毒烟,又或许只是我发疯了&8943;&8943;”
“好了,好了,闭嘴。”星期三打断他的话,“我这儿正忙着呢。”
影子偷瞄一眼房间内部。他看到有人正躺在床上看着他,床单拉高到瘦小的乳房上。淡金色的头发,还有那张有点儿像啮齿动物的脸,是旅馆前台的那女孩。他压低声音。“我刚刚看见我妻子了,”他说,“她刚才就在我房间里。”
“你的意思是鬼?你看见鬼了?”
“不,不是鬼。她是实实在在的。就是她。她已经死了,但不是什么鬼。我还碰了她。她吻我了。”
“我明白了。”星期三说,匆忙看了一眼床上的女人。“我很快回来,亲爱的。”他嘱咐那女孩。
他们穿过走廊,回到影子的房间。星期三打开灯,看见烟灰缸里的烟头。他搔搔前胸,他的乳头是深色的,老人的颜色,胸毛是灰白色的。躯干的一侧有一道白色伤疤。他用力嗅了嗅空气,然后耸了耸肩。
“好了,”他说,“看样子,你死掉的老婆跑出来露面了。害怕了?”
“有点儿。”
“很明智。死人总是让我有种想尖叫的冲动。还有别的事吗?”
“我要离开鹰角镇。公寓那边的事和其他杂事,都交给劳拉的妈妈去处理好了。反正她一直恨我。你打算什么时候走,我就和你一起走。”
星期三笑起来。“好消息,我的孩子。我们明天一早就离开。现在,你应该回去继续睡会儿。如果你需要酒精帮助入睡,我房间里还有些苏格兰威士忌。怎么样?”
“不,我没事。”
“那么就别再来打扰我的好事。漫漫长夜在等着我呢。”
“不睡觉吗?”影子忍不住笑容。
“我不睡觉。睡眠被评价过高。我有一个要努力避免的坏习惯——不管在哪里,我都需要有人陪伴。我再不回去的话,那位年轻的女士就要等待得失去热情了。”
“晚安。”影子说。
“太好了。”星期三说着,关上门就离开了。
影子在床边坐下。空气中还残留着香烟和防腐剂的味道。他希望自己能哀悼劳拉:这样做似乎比被她骚扰更为恰当。她离开之后,他才承认自己刚才有点儿被她吓到了。现在该是哀悼她的时候了。他关上灯,躺在床上,想着他被关进监狱前劳拉的样子。他回忆起他们刚结婚的时候,那时他们都还很年轻、快乐、有些愚蠢,总是牵着对方的手。
从影子上次哭泣到现在已经过了很久很久,久得他以为自己已经忘记如何流泪了。甚至连妈妈过世时,他也没有流泪。但此时,他却开始流泪,痛苦地抽泣着。他想念劳拉,想念那些永远逝去的时光。
他不再是小孩子之后,这还是第一次,影子哭着哭着就睡着了。
来到美国
公元813年
在恒星与海岸线的指引下,他们在碧蓝的大海上航行。每当远离海岸,夜空也被乌云蒙蔽的时候,他们就在信仰的指引下航行。他们乞求全能的父将他们再次安全带回陆地。
这是一次不幸的航程,他们的手指冻得麻木,寒冷深入骨髓,骨头都在打颤,甚至连酒也无法暖和身体。他们清晨醒来,发现胡须上冻满白霜,直到太阳升起才能暖和一些。他们看起来就像一群老人,还未衰老就已白须满面。
终于登上西方一块绿色土地时,他们已经牙齿松脱,眼窝深陷。他们说:“我们已经远离我们的家园,远离我们熟悉的海洋,以及我们热爱的土地。在这世界的边缘,我们将被我们的诸神所遗忘。”
他们的首领爬上一块巨岩,嘲笑他们失去信仰。“全能的父创造了这个世界,”他大声说道,“他用祖父伊密尔破碎的血肉和骨骼,用他的双手创造了世界。他将伊密尔的脑子放在天上形成云,将他咸的血液变成我们航行的海洋。难道你们还不明白?如果说是他创造了这个世界,这块土地同样也是他所创造的!如果我们在这里如勇士般战死,同样也会被迎进他的殿堂!”
他们开始欢呼,放声大笑起来。他们心中充满希望,着手用树干和泥巴建造营地和礼拜堂。他们知道,在这块新的土地上,他们是唯一的居民。尽管如此,营地外面还是用削尖的圆木围起一个小的防御护栏。
礼拜堂完工的那天,一场风暴来临了。正当中午,天空却漆黑得犹如夜晚,被白色的闪电撕裂出无数裂缝,轰鸣的雷声如此响亮,几乎震聋他们的耳朵,就连船上为了祈祷好运而带来的猫,也躲在他们泊在岸上的长船下。暴风雨猛烈而狂野,但是他们却开心大笑,兴奋地拍打着彼此的肩膀。他们说:“雷霆和我们一起来到这片遥远的土地。”他们感激神,他们欣喜若狂。他们开始饮酒作乐,喝得醉醺醺无法行走。
那晚,在烟雾弥漫的漆黑礼拜堂中,吟游诗人唱起古老的歌谣。他唱到奥丁,全能的父,与那些为他牺牲的战士一样,勇敢而高尚地将自己献祭给自己。他唱到全能的父被吊在世界之树上九天九夜,他身体的一侧被长矛刺穿,鲜血顺着伤口流淌下来(唱到长矛时,他的歌声在那一瞬间变成一声尖叫)。他还唱到全能的父在痛苦中学习到的所有知识:九个世界的名字、九种符文,还有二九一十八种魔法。当他唱到长矛刺穿奥丁身体的时候,吟游诗人开始痛苦地颤抖,仿佛感受到全能的父所经历的痛苦。所有人都颤抖起来,想象着经历过的痛苦。
接下来的那一天,也就是属于全能的父的日子,他们发现了牺牲者。他是一个小个子土著人,长头发黑得像乌鸦的翅膀,皮肤是红陶土的颜色。他说着他们谁也听不懂的语言,连吟游诗人也听不懂。吟游诗人曾经搭乘一艘航行到赫拉克里斯之柱的船,通晓地中海一带贸易商人使用的混杂语言。这个陌生人穿着羽毛和毛皮,长头发中还插着一根小骨头。
他们把他领到营地,给他烤肉吃,还给他解渴的烈酒喝。他喝醉后结结巴巴地唱着歌,头懒洋洋地垂在胸前,可其实他喝下的蜜酒还不到一牛角杯。他们冲他放声大笑,给他更多的酒喝。很快他就躺倒在桌子下面,双手抱头呼呼大睡。
他们把他举起来,双肩各一个人,双腿也各一个人,把他抬起到与肩膀同高的位置,四个人抬着他,好像一匹八条腿的马。他们抬着他走在队伍最前面,走到俯瞰海湾的山顶上的一棵梣树前。他们把绞索套在他头上,把他迎风高高吊在树上,作为他们向全能的父、绞刑架之神的贡品。牺牲者的身体在风中摇摆,脸色变黑,舌头伸了出来,眼睛暴突,阴茎僵硬得可以挂上一个皮革头盔。然后他们开始欢呼、叫喊、大笑,为向天上的诸神献上牺牲祭品而感到骄傲。
接下来的一天,两只硕大的乌鸦落在牺牲者的尸体上,一只肩膀各站一只,开始啄食死尸的脸颊和眼睛。他们知道,他们献上的祭品已经被神接受了。
这是一个漫长的冬天,他们都很饥饿,但是他们被精神的力量鼓舞着。等春天来临,他们就可以乘船回到北部,他们会带来更多移民,带来女人。当天气变得更冷,白天时间更短时,他们中的一些人开始寻找牺牲者所住的村庄,希望能找到食物和女人。他们什么都没有找到,只发现曾经点过篝火的地方,那是一个被人遗弃的小营地。
冬天里的某一天,当太阳如同暗淡的银币一样远远升起,他们发现牺牲者的残尸被人从梣树上放了下来。那个下午开始下雪,厚重的雪花缓慢地从天而降。
从北地来的男人们关上营地的大门,撤回到他们的木头防护墙后。
那天晚上,牺牲者所在部落的战士袭击了他们:五百个男人对三十个男人。他们爬过木墙,在接下来的七天里,他们用三十种不同的方法,杀死了这三十个男人中的每一个。这些船员被历史和他们的族人遗忘了。
他们建起的墙壁被部落战士推倒,他们的尸体和营地被焚烧。他们来时乘坐的长船也被焚毁。部落战士希望皮肤苍白的陌生人们只有一艘船,烧掉它就可以确保再也没有其他北地人可以来到他们居住的海岸了。
直到一百多年后,红胡子艾瑞克的儿子,幸运者利夫,再次发现这块土地,他将它命名为葡萄地。当他到达时,他所信仰的神衹已经在那里等待着他了:泰尔,独臂的战神;灰胡子的奥丁,绞刑架之神;还有雷神托尔。
他们已经在那里。
他们正在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