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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狗在叫(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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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已经那么难了,生活还能更难。

1

校长在九公里末尾开了个旅店,碱矿这两年没什么外人来,偶尔有都住校长这儿,因为矿上就这一个旅店。

“九公里”是说你在草原上沿着公路开,能看到碱矿的入口标牌,大小就如中国各地所有大牌子那样,只是上面没有领导人照片,没写最新政策口号,多年来都是一行逐年破损的大字——“查干诺尔碱矿欢迎你”,大字背景是蓝天白云和一个厂房,大字下面一个红色箭头,沿着红色箭头开到矿上,还要九公里。

校长不当校长以后,开了这个旅店,旅店叫塞上客栈,今天塞上客栈来了两个人,长得像一个人,是对双胞胎。

双胞胎一个开悍马,一个开路虎,沿着九公里开过来,草原上地平,校长坐在门口早早就看见了他们的车。九公里原本是柏油路,年久失修,又常过大车,路面翻江倒海,已经成了土路,尘土中两辆车压过来,车身反光老远就晃眼。碱矿不光多年不见这么好的车,也多年没见过车这么干净了。

都胖,都高,都是寸头,都戴着墨镜,从他们征服世界的车里出来都不用踩踏板。

感觉不到四十,可身上的年轻又像是四十多岁的人所理解的年轻。

下车动作一致,左脚落地,黑布鞋踩稳了,往外挪两下屁股,右脚出来,摔上车门,提提裤子,甩着肚子朝旅店走过来,没走两步裤子就又掉回原来的水位。

打扮一模一样,脖子上有串儿,手上有表,四下看看,都朝土里吐了痰。

本地只有一所小学,校长作为唯一的校长,谁见了都客客气气的,你没有孩子,你家亲戚朋友总有孩子,校长不自觉就有了威仪。见了这两兄弟,威仪收了,换了去教育厅开会的礼仪,笑容从下巴往上蹭,蹭得嘴里多了斟酌,差点脱口而出“两位领导”。

校长:“两位老板,头回来碱矿吧。”

两人点点头,没笑,眼珠直愣愣,像泡过酒精。

登记身份证,一个叫付炬,一个叫付焕,生日是同一天,不知道谁是哥哥谁是弟弟。

付炬食指点一下自己的身份证,中指点一下付焕的,点完慢慢抬起这两根手指,付炬没抬头,校长明白是要两间房。

付炬转头看付焕,付焕刚刚点好烟,上前一步,嘬了一口,问校长。

付焕:“房间安静不。”

校长:“安静,穷地方都安静。矿上这两年不行了,碱都要挖完了,都是下午才开始上班,特别安静。”

校长看到二人姓付,反应过来这两人眉眼跟付老狗有点像,凶,看不出多少情绪。不知道是不是什么亲戚。

想到付老狗,校长赶紧说一句。

校长:“就是晚上一楼有打麻将的,我到时候让他们小声。”

付焕:“没事,我们也打。”

叫付炬的进来一句话没说过,有话想说了就看付焕,校长猜,不管是谁先从娘肚子里爬出来,这个付炬都是哥哥。

校长:“那我估计没人敢跟你们打。”

校长说完哈哈笑两声,以示这是玩笑。付炬抬了头,看向校长,他盯上校长的眼睛,校长就不笑了。校长感觉被老虎看了一眼。

校长以前听人说过,林子里老虎都有自己的领地,你误闯进去,身上就会不舒服,老虎远远靠近你,还没看见,你就不能动弹,等老虎出来,看你一眼,你就瘫在地上,只能等死。

校长当时还不信。

2

付老狗本名叫付存武,在矿上开了个莜面骨头馆。

矿上饭馆很少,莜面骨头馆生意也并没有因此变得多好。就是因为生意不好,所以饭馆才很少。

碱快挖完了,人就都往外走,留下的只有老人、毒鬼、酒腻子,和他们不幸的老婆。付老狗不吸毒,不喝酒,今年五十三岁,没有老婆。他不是本地人,可心知肚明自己会老死在这里。

付存武成了付老狗,是因为他多年来喂野狗的习惯。以前每天晚饭结束,他收拾剩骨头,放到门口,几乎全矿野狗都会来。几十条狗聚在骨头馆门口,有爱喝酒的客人走得慢了,就出不去,得老付亲自跟狗群商量,再送出去。

客人们嫌饭馆门口经常聚一群狗不卫生,付老狗煮的骨头又实在好吃,再说矿上也没几个别家饭馆,没办法,只能一起求他别让狗聚过来。

付老狗为人说不上和善,也不跟谁冲突,就是没话,长得又高又胖,五十三是五十三,可谁也没有欺负他的念头。客人们好说歹说,付老狗不言语,就说了一句:“这些狗没人管都是个死,人就别跟狗争了。”

这话难听,当场一个酒鬼拎着瓶子就站起来,付老狗没动,看他,酒鬼发个狠,把酒瓶摔在了自己脑袋上。

骨头馆就两个桌,碱矿吃饭没有不喝酒的,酒鬼抹抹脸上的酒,看别人,其他酒鬼也站起来,找了瓶子摔在自己头上。还有一个喝多了拿错的,在头上摔了一瓶醋。

一时场面悲壮,狗听到声响都站起来往里看,不看别人,就看付老狗。

付老狗冲狗群摆摆手,狗重新趴下,付老狗冲酒鬼们摆摆手,人重新坐下。

付老狗:“行,以后不在门口喂了。”

从那天以后,付老狗每天晚饭结束,会拎着一大袋骨头在街上走,狗慢慢跟上来,付老狗就丢一个骨头出去。

矿上人越来越少,垃圾越来越少,狗就越来越少,数量稳定在三十条上下,每条狗他都给起了名,这些名字别人根本不关心,只有他和狗知道。

付老狗晚上拎着一袋骨头,一路走一路丢,狗跟上来,又离开,到最后往往只剩他一个人。他有时去后山转转,去水库坐坐,大部分时候是去塞上客栈打麻将。

塞上客栈住店客人不多,主要收入来自麻将馆。两层楼,二楼四间标间,一楼是麻将馆,分里外屋。外屋三桌,多是矿上老人打,打得小,但刺激不小,因为谁都没钱,又都爱玩儿,常有输急的,说再也不跟你们玩儿了。没两天就又坐在一桌上,就这么几个人,不跟他玩儿,还能跟谁玩儿?

里屋就一桌,未必是麻将,通常是大赌局,来里屋的一般不是本地人。

教育厅在旗(内蒙古行政区划单位,相当于县)里,旗政府所在地离碱矿开车也就一个小时,校长去旗里开完会,总要喝喝酒,又有很多老同学在旗里,再不爱聚,也总会聚聚。有老同学好赌,跟校长抱怨旗里抓得严,瘾得不行。校长说:“来我们碱矿玩儿啊,碱矿知道不,小澳门!沙尘暴吹上,手把肉吃上,骰子扔上,我就跟你这么说吧,你在我们学校操场上支桌子都没人管!”

当然不能真坐操场上,可老同学话听进去了,就常拉着赌友们开车来塞上客栈赌。后来老同学赌得狠了,倾家荡产,在教育厅自己办公室里上吊自杀了。

但塞上客栈名头已响,赌徒之间传一传,有几个固定局头儿跟校长联系,一般来了就是连赌两三天,没有白天黑夜,没人睡觉,有的人从里面出来,来时开的车就已经不是自己的了。

赌徒不都是有钱人,就是好赌,有收羊皮的,开大车的,一年也能攒下三四十万,经局头儿引来,有时候一晚上就输完了。车输出去了,还走不了,得等赢了钱的玩儿够了,把自己带走。有时候等着等着,车能在塞上客栈里倒好几手。

付焕跟校长说,就是知道有这么个塞上小澳门才来的,今天晚上就想赌。

一般没有这样自己来的,都是局头儿跟校长定时间,校长不敢直接认识这些赌徒,攒局的钱,局头儿挣一大笔,校长挣一小点儿。看着也眼红,眼红也不敢。

校长:“就你们兄弟俩,不成局啊,你们不是亲兄弟吗?”

付焕:“麻将真不让我们打?”

校长:“两位老板,你晚上看了就知道了,一帮老逼头子,一块两块的,不是不打,是没法跟你们打啊。”

付炬还是不说话,看付焕。校长估计付焕也不是爱说话的人,可兄弟俩总得有一个说话。

付焕说:“那你就开里屋,我们俩赌,平时你收多少台费我们照给。”

校长忙说:“不用不用,就你们兄弟俩还收什么台费,你们愿意坐屋里喝会儿茶也行,我给你们把电视搬进来。”

校长答话不自觉都看付炬。付炬点了头,校长再看付焕,付焕也点了头,校长就把里屋开了,热了水,泡了茶。

外屋很快支起了一桌,还有三个扒眼儿的,三个人刚催校长说要不你搭把手,就听见外面有狗叫。校长说:“行了,不用我,付老狗来了。”

校长说付老狗名字时,往里屋看了一眼,里屋门半掩,兄弟俩在掷骰子比大小,一把一百,桌上一堆钱扔来扔去。没人抬头往外看。

校长越看越觉得两个人跟付老狗像,付焕像付老狗说话的样子,付炬像付老狗不说话的样子。

付老狗进来,招呼两声,牌码起来,里屋门开,兄弟俩出来。

两人看着付老狗,付老狗也看着两人,三个人互相看着看着,不光是脸,连脸上神态都一样了,困惑又难以置信。

付炬终于开口说话,碱矿上第一回听到了付炬的声音。

付炬:“付存武?”

付老狗:“是。”

付炬:“我叫付炬,他叫付焕,这俩名字是你起的吧。”

付老狗硬在椅子上,手扶在牌上拿不下来。

付老狗:“你们都这么大了。”

刚说完,一个凳子拍在付老狗头上,是付焕砸的。

付焕:“操你妈!找了你二十年!”

3

双胞胎绑架案,在当年是个大案,官方报纸大肆宣扬报道,成功破获,两个孩子完好回家,歹徒公审后枪毙,是当地九六年严打重要成绩。唯一的遗留问题是:孩子爸爸失踪了。

这一细节在官方报道里没有提及,当年办案领导跟付存武老婆说:“组织上会帮你找找,但这说到底不涉及违法了,对不对?这是你们的家务事,你不要哭闹,要懂法,孩子都给你找回来了,对不对?你自己也要想想嘛,自己的爱人,为什么会说走就走呢?对不对?”

付存武老婆死活想不出他为什么会走。在此后二十年里,付存武老婆想起这位领导的话就一阵难受,有时候想打死这个领导,有时候想打死自己。最想打死的,还是付存武。

劫匪当时留下字条,要五十万,不许报警,写了收钱地点和时间。付存武夫妇没报警,卖了开了几年的大车,加上存款,亲戚借钱,一共凑了二十多万,由付存武拎上。临走前付存武老婆说:“你可千万把孩子带回来,你自己也注意安全,别死啊。”

付存武说:“嗯。”

付存武当晚没有回来。

付焕:“你知道后来咋回事么?”

付老狗:“我看了报道,没提我。”

付焕:“我问你知不知道我妈后来咋过的?”

付老狗:“不知道。”

付焕又想动手,付炬看了他一眼,忍住了。父子三人已经从塞上客栈出来,校长给找了块毛巾,付老狗捂着头,三人往药店走。矿上医院还是有的,虽然减产了,事故没减,常有工人被机器砸伤。可付老狗坚持不去医院,说买点红药水抹抹就行。

付焕打完付老狗,校长从后面给了付焕一拳,还喊了一嗓子:“怎么打人!帮忙啊!”打牌的老头儿们都没动。校长本来就怕,看没人动,不敢再打第二拳,可已经出了一拳,校长这么多年只打过学生,没打过架,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是付炬解了校长的围,他拉开付焕,冲校长说:“给他找块毛巾捂上。”

校长是想跟着一起来着,让付炬看了一眼,就回去了,鼓起最后勇气喊了一声:“老付,有事打我手机,我不关机!”

当天从付存武拎着钱出去到付存武老婆报警,过了四个小时。他老婆边说边哭,警察又费了一个小时才终于听明白,是俩儿子被绑架,爱人去交钱,结果也没回来。

老婆哭:“是不是都出事了啊,警察同志,你可得做主啊,一家三个男人都没了,一天啊,早上还都在啊。”

“同志,你先别哭了,我去请示下领导。”警察收起笔录本,语重心长又说了一句,“下次再有这种事你可早报案啊!”

付存武当年生活的城市距离碱矿三百公里,也不是大城市,从没出过绑架小孩的案子,领导高度重视,组织专案人员,等人员调配清楚,信息整合完毕,已经凌晨一点,专案组经过集体讨论,群策群力,决定实施的第一步行动是去劫匪给的地址看看。

去了一看,绑匪跟两个孩子还在那儿等付存武。

付焕:“绑我们那个哥们儿也是个实诚人,当买卖做呢,还跟我俩说,小朋友别着急,叔叔实在穷得不行了,说是五十万,你爸一会儿拿来多少钱我都把你俩放了。”

绑匪就跟两个孩子在路边等,怎么等都不来,就领着双胞胎去吃了个饸烙面。吃完回来还没来,兄弟俩喊饿,就又去吃了烤串儿,等再回来,警察就来了。

绑匪被抓的时候说:“赔了赔了,我就知道我干不了这个买卖,赔了,这辈子都赔进去了。”

警察审了审,知道绑匪跟付存武毫无关系,不是同伙,也没见过付存武来。兄弟俩并没因为绑架受多少惊吓,是后来报纸轮番采访才让俩孩子意识到自己经历了什么。在那一年里,付炬付焕常常做噩梦惊醒,一个总问妈妈:“又有记者叔叔来了吗?”另一个总问的是:“我爸啥时候回来?”

付焕:“那哥们儿最后给毙了,新闻报纸一直在家里茶几玻璃下压着,我妈老念叨,他死了,你爸不回来,他死了有啥用。”

碱矿只有一条主路,连着九公里,碱矿里也只有这条路是柏油路。父子三人走在刚刚入夜的碱矿街头,一群狗跟在后面,付老狗轮流叫着名字哄了一圈,它们才不再冲兄弟俩咬。

路上人不多,偶尔有坐在路边喝啤酒的,认识付老狗的就喊一句:“老付去哪啊?”付老狗应答两句,也就没人再管闲事了。

付焕:“你当年去哪了?你就跑到这地方了?你拿那么多钱来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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