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1135-1136 第二章(2/2)
他站起身,走到最近的一个窗子跟前。时间是正下午,白天还有很长一段时间。他有一种迫切心情,想离开这里,把秘密撇下。“如果我现在就走,天黑以前我可以走上八到十英里,”他说。
沃尔伦没有逼他留下。“那样你就到了巴辛博恩。你会在那儿找到一张床。如果明天一早就出发,你中午就可以到王桥了。”
“是的。”菲利普从窗前转过来,看着沃尔伦。副主教正皱着眉看火,陷入了沉思。菲利普看了他一会儿。沃尔伦和他想的不是一件事。菲利普心想,他要是知道在那聪明的头脑中正想着什么就好了。“我马上就走,”他说。
沃尔伦结束了沉思,又变得有魅力了。他笑了笑,站起身。“好吧,”他说。他陪菲利普走到门口,然后又走下台阶,到了院里。
一个马夫牵来了菲利普的马,上好了鞍。沃尔伦满可以说声再见,回到屋里的火旁去,但他等着没走。菲利普猜想,他想眼见着菲利普走上通往王桥的大路,而不是去夏陵的大路。
菲利普上了马,觉得比来时高兴多了。就在他要离开时,他看到建筑匠汤姆拖家带口地走进了大门。菲利普对沃尔伦说:“这人是个建筑匠,我在路上遇见的,他看来是个诚实人,目前日子艰难。要是你有什么修理的活计,用他倒是蛮好的。”
沃尔伦没有作答。他正在打量着穿过院子的这家人。他的全部沉着冷静都离开了他。他目瞪口呆,样子像是个大吃一惊的人。
“怎么回事?”菲利普担心地问。
“那个女人!”沃尔伦的声音勉强能听见。
菲利普看着她。“她蛮漂亮的,”他说,才第一次发现这一点,“但我们受过教导,教士最好要保持纯洁。把你的目光移开吧,副主教。”
沃尔伦没有听见他的话。“我本以为她已经死了,”他嘀咕着。他好像才记起菲利普在旁边,视线从那女人身上移开,抬眼看着菲利普,重新恢复了理智。“替我向王桥的副院长致意。”他说。然后他猛拍了一下菲利普的马臀,那马往前一蹿,就一路小跑着出了大门;等到菲利普勒住了他的马缰,控制住马,已经跑出了很远,没法道再见了。
和沃尔伦副主教预计的一样,菲利普看到王桥时,已经是第二天中午时分了。他从一个山坡树林出来,放眼望去,只见一片毫无生机的景色,只有偶尔出现的光秃秃的树干点缀着冰冻的田野。四下不见人影,因为在这死气沉沉的冬天,地里没有活儿干。越过萧瑟的大地,王桥大教堂矗立在两三英里之外的一处高地上;那座宏大的建筑蹲踞在那里,犹如墓地里的一个坟头。
菲利普沿着大路下了一个坡,王桥从视野里消逝了。他驯顺的小马沿着结霜的车辙,小心地挑着路走。菲利普脑子里想着沃尔伦副主教。沃尔伦沉着、自信又干练,让菲利普觉得自己少不更事,虽然他俩年龄差距并不大。沃尔伦轻松自如地掌握着会议:温文尔雅地打发掉他的客人,一字不漏地龄听着菲利普的故事,立即抓住了缺乏证据的要害,迅速意识到那条线索追问下去毫无结果,然后马上送菲利普上路一菲利普这时意识到,他根本没做出采取行动的保证。
菲利普悔恨地苦笑着,看出了他是如何被人家玩弄于股掌之上的。沃尔伦甚至没有承诺他要把菲利普报告的事情告诉主教。但菲利普觉察到,他在沃尔伦身上发现的那种巨大的野心一定会使这一情报派上用场。他甚至还有一种感觉,沃尔伦可能觉得有点欠他的情。
因为他对沃尔伦印象极深,从而对这位副主教流露出来的唯一弱点就益发好奇——他对建筑匠汤姆妻子的反应。在菲利普看来,她似乎有种隐匿的危险。显然,沃尔伦认为她是令人向往的——当然,这两种看法可能是一个意思。然而,还有更多的含义。沃尔伦大概以前见过她,因为他说过我本以为她已经死了。这话听起来像是很久以前他在她身上造过孽。他一定有什么事让他有罪恶感,从他一定要确认菲利普不在附近听到更多的情况这一点就可以判断出来。
即使这一有罪的秘密也没有贬低菲利普对沃尔伦的看法。沃尔伦是个教士,不是修士。保持纯洁始终是修士生活方式的一个基本内容,但对教士却从不强迫他们遵守。主教有情妇,教区教士有管家妇。神职人员的禁欲生活犹如严禁邪恶思想一样,这种戒律遵守起来委实太苦了。如果上帝不能原谅好色的教士的话,他们当中能够升天的恐怕就为数寥寥了。
菲利普爬上下一个上坡,王桥又重新出现了。那座雄伟的教堂成了景色中的主体,圆圆的拱顶,又小又深的窗户,而村子的主体则是修道院。菲利普正对着的是教堂的两端,有一对粗矮的塔楼。其中一座四年之前在一场大雷雨中坍塌了,至今没有修复,带着一种谴责的外观。这一景象从来都令菲利普忿忿然,因为堆在教堂人口处的那堆瓦砾是向人表明修道院的庄严肃穆已遭毁弃的可耻标记。修道院的建筑物也是用同样的白石灰抹砌的,与教堂毗邻,构成一个群体,宛如廷臣们簇拥王座。围着修道院的矮墙外,散布着普通的屋舍,都是木架泥墙草顶,里面住的是耕种周围土地的农夫和为修士们干活儿的工人。一条狭窄湍急的小河流过村子的西南角,给修道院带来新鲜的活水。
菲利普从一座老木桥上过河时,已经感到怒火上升了。王桥修道院给上帝的教会和修士活动带来了耻辱,但菲利普对此却无能为力;他既痛恨这种状况,又感到自己束手无策,直揽得他胃中发酸。
修道院是木桥的所有者,过桥要收取费用,当木桥在菲利普和他的马匹的重压下吱嘎作响时,一个年长的修士从对岸的一个亭里走出来,移开充当横栏的柳枝。他认出了菲利普,挥手放行。菲利普注意到他有点瘸,就说:“你的脚怎么了,保罗兄弟?”
“生了点冻疮。春天一来就会好的。”
菲利普看到他脚上只穿了一双便鞋。保罗是个经得起摔打的老人,但他多年来始终整天待在户外经风受冻,实在太过分了,“你应该点一堆火,”菲利普说。
“那可是大慈大悲了,”保罗说,“可是雷米吉乌斯兄弟说,烤火花的钱比过桥费还要多。”
“我们收多少钱?”
“每匹马一便士,每个人四分之一便士。”
“过桥的人多吗?”
“噢,挺多的。”
“那么我们怎么会生不起火呢?”
“唉,修士们当然不用交费,修道院的用人、村里的居民也不交。所以嘛,也就是每天有一两个过路的骑士和修锅匠要交。遇到节日,人们从全国各地来大教堂听祈祷时,我们要收上好多呢。”
“依我看,我们可以只在节日时派人收费,从收人中给你生一堆火,”菲利普说。
保罗露出担心的样子。“可千万别跟雷米吉乌斯说这个,好吗?要是他认为我发牢骚,会不高兴的。”
“放心吧,”菲利普说。他踢了一下马赶紧朝前走,以免保罗会看到他的表情。这种蠢事确实让他气恼。保罗把自己的一生都献给上帝和修道院,如今到了垂暮之年,却要为了每天那四分之一或半个便士,在这里挨冻受苦。这不仅是残忍,而且是浪费,因为像保罗这样的老人,应该派去做些生产工作——比如说,养养鸡什么的——那样保罗的收益远比那一个半个便士要多。但是王桥的副院长老迈昏庸,不明白这个道理,看来雷米吉乌斯,那个助手,也是一样。菲利普痛苦地自忖,把虔敬地献给上帝的人力物力如此漫不经心地糟蹋,实在是严重犯罪。
他骑马穿过屋舍到修道院大门中间的空地时,被不肯谅解的情绪所左右。大修道院是个长方形的院子,教堂盖在中间。建筑物是这样安排的:在教堂的西、北两面,都是公共的、世俗的和实用的房间,而在东、南两面,则是私用的、精神的和神用的房间。
因此,围墙的进口开在长方形的西北角。大门洞开,门楼里的一个修士向骑马进门的菲利普挥着手。就在大门里面,紧靠西边的围墙,是一排马厩,那结结实实的木架棚,比起墙外某些住户的房子都好。两个马夫坐在厩内的草堆上。他们不是修士,而是修道院的雇工。他们不情愿地站起身,似乎嫌来客给他们添了额外的麻烦。恶臭的空气直冲菲利普的鼻孔,他看得出里面的粪尿已经有三四个星期没有清除了。他今天不想对马夫的漫不经心视而不见,他递过去缓绳时说:“道在拴我的小马之前,你们要先清理出一块地方的粪尿,再垫上新鲜的干草。然后把别的马匹下面的地方也照样清理、铺垫一下。要是地上的草老这么湿着,马蹄子会烂的。你们并不至于活儿多得来不及保持马厩的整洁嘛。”那两个人满脸不高兴,于是他又补充了一句,“照我说的去做,不然的话,我一定要因为你们偷懒扣发你们一天的工钱。”他刚要走,又想起了一件事,“我的鞍袋里有乳酪。把它拿到厨房去,给米利乌斯兄弟。”
他不等他们应声就走了出去。这座修道院雇了六十个人来照顾四十五名修士,在菲利普看来,用人多得让人脸红。人要是没有足够的活儿干,就很容易变懒,连他们原有的工作都会马虎应付,这两个马夫就是显而易见的例子。这又一次表明詹姆斯副院长的懈怠。
菲利普沿着修道院的西墙走,经过客房时好奇地想看看副院长有没有客人。但那间大房子里冷得很,好久没用过了,成堆被风吹来的陈年枯叶盖住了门槛。他向左转,穿过一大片长着稀草的空地,空地的那边是教堂,这边便是客房一里面有时住着些不三不四的人,甚至还有女人。他走近教堂的西端,那儿有一个公共人口。从那塔楼上坍塌下来的破碎石头堆得足有两人多高。
王桥大教堂像大多数教堂一样,建成十字形。西端直通中殿,构成了十字的一竖,十字的一横则由祭坛伸向南北两翼,形成交叉甬道。在这个大十字架中间的交点之外,教堂的东端叫作圣坛,主要供修士之用。东端尽头是阿道福斯圣徒之墓,有时还能吸引朝圣者来朝拜。
菲利普走进中殿,往前看过去,两排壮丽的柱子撑着圆圆的拱顶。那景象使他的情绪更低落了。这是一座阴冷潮湿的建筑,比起他上一次到这儿,又损坏了不少。中殿两侧低甬道边上的窗户在厚实无比的墙垣中犹如狭窄的隧道。屋顶的高侧窗透进光亮,照在油漆的顶木上,只能显示出已经损腐到何等地步,使徒、圣徒和先知的画像及其背景毫不留情地模糊成一片。尽管冷风不停地吹进来——因为窗子上没有玻璃——祭坛布腐烂的淡淡的霉味还是布满在空气之中。从教堂的另一端传来高声做弥撒的声响,一个唱歌般的声音念诵着拉丁语的词句,众人应和着。菲利普沿中殿往前走。地上从来没铺过,农夫的木底鞋和修士的便鞋很少踩到的角落里,表土上长着苔藓。巨柱上画的螺旋线和长条凹槽,以及装饰在柱间拱顶上的锯齿形刻线原先是油漆和贴金的,但如今只剩下了金箔的落片和漆块的补丁残存着。石缝中的灰浆干裂散落,堆积在墙边。菲利普觉得心中原先那股怒气又在上升。人们到这里来,本应对全能的上帝的威严产生敬畏感。农民头脑单纯,他们按外表下判断,他们来到这里,就会认为上帝不过是个漫不经心、无关紧要的神灵,不像是接受他们的膜拜或重视他们的忏悔的样子。说到底,是农民用他们的血汗奉献给教堂,他们得到的回报却是这样颓圮的阴森的大厅,实在难以容忍。
菲利普跪在祭坛前,待了好一会儿,意识到一个敬神的人不应只以义愤行事。他冷静下来之后,便站起身,继续往前走。
教堂东翼的圣坛分成两间。靠近中殿的一间有一排排的长条座位,供修士们祈祷时或坐或站之用。再往外的一间是圣堂,里面停着圣徒的灵柩。菲利普从祭坛后面绕过去,想在祈祷间里找个地方;这时他突然看到一口棺材。
他惊讶地站住了。没人跟他讲过死了一个修士。当然啦,他只和三个人说过话:保罗年事已高而且有点心不在焉;而那两个马夫,他根本没给他们讲话的机会。他走到棺材前,看看是谁死了。他往里看,心往下一沉。
原来是詹姆斯副院长。
菲利普目瞪口呆。如今一切都要变了。这里将有一位新副院长,新的希望——
对一个年长兄弟之死如此欣喜是不应该的,不管他有什么不对。菲利普用致哀的态度调整了一下他的头脑和面容。他端详着死者。副院长原本满头白发,面孔消瘦,背有点驼。如今他那种长年委靡的表情不见了,而且也没有了烦恼不安的样子,似乎十分安详。当菲利普跪在棺材旁边,低声祈祷时,他不清楚,在这位老人的晚年,是否有什么巨大的烦恼压在他的心上:一件没有忏悔的罪孽,一个遗恨终生的女人,或是冤枉过一个无辜的人。不管是什么,如今他已不能说出口了,等到最后审判日再讲吧。
菲利普尽管下了决心,还是不能不将思绪转到将来的事情上。优柔寡断、忧心忡忡、软弱无力的詹姆斯副院长,已经用死人的手触摸了修道院。现在要有一个新人,一个能约束懒散的用人、修缮倾圮的教堂和治理巨大的财产的人,让副院长永远成为一种强大的力量。菲利普过于激动,无法待着不动。他从棺材旁站起身,迈着新的轻松的步伐,走进祈祷间,在后排座上找到一个空位子。
祈祷由司铎主持,他叫约克的安德鲁,是个爱发脾气的红脸汉子,像是长年处在中风的边缘。他是这所大修道院中的高级神职人员,修道院执事之一。他的职责范围是一切神圣的东西:祈祷、典籍、圣骸、法衣、祭坛布和礼拜用品,以及最重要的,教堂建筑物的修造。听命于他的是一个监督音乐的领唱人和一个保管镶宝石的金、银烛台,圣餐杯和其他圣器的司库。司铎的上司只有副院长和他的助手雷米吉乌斯——安德鲁的挚友,除此二人之外就没别人了。
安德鲁正在用他常有的那种压制火气的声调诵读祈祷文。菲利普的脑子里一团混乱,过了一会儿他才认识到,祈祷并没有按照合乎礼仪的方式进行。一群年轻的修士在又说又笑地喧闹不止。菲利普看出来,他们在取笑一个上年纪的见习修士导师,老人在自己的位置上睡着了。那些年轻的修士们——其中大多数直到最近还在老导师手下当见习修士,说不定还要受他的鞭笞之苦——正在向他弹小泥丸。每当击中他脸时,他都要抖动一下,但还是不醒。安德鲁似乎对正在发生的一切毫无察觉。菲利普四下张望,想找到巡察。他原来在房间的另一端,正和另一个修士谈到兴头上,既不愿祈祷,也不管年轻人的表现。
菲利普又观察了一会儿。在多数时候,他对这类事情是没有耐心的。有一个修士看来是个闹事的头儿,他是个大约二十一岁的漂亮小伙子,脸上带着顽皮的笑容。菲利普看见他把餐叉尖放到燃着的烛尖上,挑下融化的蜡,向见习修士导师的秃顶上弹去。当热油落到老修士的头皮上时,他醒了,还叫了一声,年轻修士们兴奋得笑了起来。
菲利普叹息一声,离开了他的位子。他从后面走近那个小伙子,揪住他的耳朵,硬把他拉出房间,走进南翼的通道。安德鲁从祈祷文上抬起头来,皱起眉头看着菲利普他们走出去,他从来没看过这样的骚乱。
当他们来到别的修士听不到的地方时,菲利普停下来,放开那小伙子的耳朵,说:“你叫什么?”
“威廉·博威斯。”
“这么重大的弥撒,是什么魔鬼附了你的身体?”
威廉绷着脸。“我对祈祷厌倦了,”他说。
抱怨命运的修士从来得不到菲利普的同情。“厌倦?”他稍微提高了声音说,“你今天都做了些什么?”
威廉挑战似的说半夜里的早歌和赞美诗,早饭前的晨祷,然后是第三次祈祷,祈祷室弥撒,学习,还有现在的重大弥撒。
“你吃过东西吗?”
“我吃过早饭。”
“你等着吃午饭?”
“是的。”
“大多数处在你这个年龄的人从日出到日落都得在地里干累弯了腰的农活,为的是得到早饭和午饭——可是他们还要把他们的一些面包给你。你知道他们为什么这样做吗?”
“知道,”他说,脚下挪来挪去,眼睛看着地面。
“说下去。”
“他们这么做是因为想让修士们为他们祈祷。”
“对。辛苦工作的农民给你面包、肉和石头盖的寝室,冬天还生火——可是你厌倦了,在为他们做重大弥撒时不肯一动不动地从头坐到底!”
“我很抱歉,兄弟。”
菲利普看了威廉好一会儿。他并没做大坏事。真正的错误在他的上司,他们竟然松懈到任凭修士们在教堂里胡闹。菲利普温和地说:“既然你厌倦祈祷,干吗还要当修士?”
“我是我父亲的第五个儿子。”
菲利普点点头。“不用说,他给了修道院一些土地作为我们接受你的条件,对吧?”
“是的,一块农场。”
这种事很普通:有多余儿子的人把一个献给上帝,为了确保上帝不会拒绝这一礼物,他们还会捐赠一份财产,足够支撑那个儿子度过修道院的贫穷生活。因此,很多没有专职的人就成为不肯服从的修士。
菲利普说:“如果你被调到——比如说,一个田庄,或者我那个林中圣约翰小修道院,有大量的户外工作要干,只有很少的时间用于礼拜活动——你看能不能帮你在参加祈祷时有合宜的虔诚举止呢?”威廉容光焕发了。“是的,兄弟,我想会的。”
“我也这么想。我要看看怎么办。但不要太迫不及待——你可能得等到我们有了新的副院长的时候,到时再请他调你。”
“不管怎样,我先谢谢你!”
祈祷结束了,修士们开始鱼贯离开教堂。菲利普把一只手指放到嘴唇上结束了这场谈话。修士们排成一行通过南侧通道时,菲利普和威廉加人了他们的行列,走到外面的回廊,那是一个与中殿南侧毗邻的四方形的连拱廊。队伍走到这儿就解散了。菲利普转向厨房,但路让司铎挡住了,他叉开双腿,两手架到后腰上,在菲利普面前做出一副咄咄逼人的姿态。“菲利普兄弟,”他说。
“安德鲁兄弟,”菲利普说着,心里在想:他这是怎么了?
“你搅乱重大弥撒的祈祷是什么意思?”
菲利普惊呆了。“搅乱祈祷?”他难以置信地说,“那小伙子在恶作剧。他一”
“我在我的祈祷时对付恶作剧还是有办法的!”安德鲁提高了嗓门说。正在分散走开的修士们停了下来,他们都站在附近听着这场谈话。
菲利普无法理解这样小题大做。年轻的修士和见习修士在祈祷时偶尔会被高于他的等级的兄弟管束,没有规定说只有司铎才能这么做。菲利普说:“可是你并没看见发生了什么事——”
“或许我确实看到了,但想事后再处理。”
菲利普有相当把握他什么也没看见。“那么,你看见什么了?”他挑战着说。
“别想来盘问我!”安德鲁喊起来。他的红脸膛变紫了。“你可以在一个森林里的小修道院当院长,但我在这儿当司铎已经十二年了,我会按我认为适当的方式主持大教堂的祈祷一用不着比我岁数小一半的外来人帮忙!”
菲利普开始想也许自己真的做错了——要不然的话,安德鲁何必发这么大的火?但更重要的是,在回廊这么大吵大嚷对其余的修士可不是什么示范场面,应该告一段落了。菲利普咽下他的自尊,咬得牙齿直响,谦恭地鞠了一躬。“我接受你的训正,兄弟,我敬请你原谅,”他说。
安德鲁本已绷紧弦想对吵一场,但对手这么早就撤退了,实在让他不甘心。“那,以后别这样了。”他大模大样地说。
菲利普没做声。安德鲁还有话要说,因此,菲利普再多说一句什么都只会引起另一番反驳。他站在那里,低头看着地面,咬着舌头,而安德鲁足足瞪了他好一阵子。最后,这位司铎总算转过身,高昂着头走开了。
别的修士还在看着菲利普。他被安德鲁数落了一番,心里很憋气,但他必须忍气吞声,因为骄傲的修士不是好修士。他没跟任何人说一句话,就离开了回廊。
修士的生活区在方形回廊的南侧,东南是寝室,西南是食堂。菲利普出去后向西走,穿过食堂后,再次来到修道院的公共活动区,看得见客房和马厩。在院子西南角这里是厨房的小院,三面分别被食堂、厨房、面包房和酒坊围着。院里停着—辆堆着高高的萝卜的车子正等着卸车。菲利普爬上厨房台阶,走了进去。
一股气味迎面扑来。空气里充满了又热又浓的烤鱼味,还有敲锅和高声命令的喧闹。三个厨师都又热又忙,满脸通红,正在六七个年轻助手的协助下准备午饭。屋里有两个大壁炉,一头一个,都冒着烈焰,每个炉子上都有二十多条鱼,正在由汗流浃背的男孩子转着烤。鱼味使菲利普垂涎欲滴。一颗颗整个的胡萝卜在一个吊在火上的大铁锅里煮着。两个小伙子站在一块案板旁边,把一码长的白面包切成厚片,以便食用。监督这一派忙乱景象的是一个修士:司厨米利乌斯兄弟,一个和菲利普年龄相仿的人。他坐在一张高凳上,面带泰然的微笑,巡视着四下忙乱的活动,似乎一切都井然有序,管理得尽美尽善——大概在他那老练的眼光看来是如此,他笑着对菲利普说:“谢谢你的乳酪。”
“啊,对。”菲利普已经把那事忘了,他来后出现了多少事啊,“是专门用早晨挤的奶做的——你会品出来味道略有不同。”
“我今天可解了馋了。看你样子不高兴。出了什么事吗?”
“没什么。我跟安德鲁顶了嘴。”菲利普做了个不再提起的手势,似乎要把安德鲁忘掉,“我从你的炉火中取块热石头可以吗?”
“当然可以。”
厨房的火里经常都有好几块石头,随时可以取出来用于迅速加热少量的水或汤。菲利普解释说:“保罗兄弟在桥那儿害了冻疮,但雷米吉乌斯不肯给他生火。”他拿起一把长柄火钳,从灶里取出一块热石头。
米利乌斯打开一个橱柜,取出一块原先是用做围裙的旧皮革。“来——给它包上。”
“谢谢。”菲利普把热石头包在皮革中间,小心地兜着四角。
“快点,”米利乌斯说,“午饭准备好了。”
菲利普挥了下手就离开了厨房。他穿过小院,朝大门口走去。他的左边,就在西墙里边,是磨坊。多年以前,在修道院的上游开挖了一条水渠把河水引进磨坊。在驱动了磨坊的叶轮之后,水通过一条暗渠流到酒坊、厨房和回廊里的喷泉,修士们进餐前在那里洗手,最后流到寝室旁的厕所,然后转向南边,再回到河里去。当年的一位副院长是个有头脑的规划者。
马厩外面有一堆脏草,菲利普注意到:马夫正按照他的吩咐清理粪尿。他走出大门,穿过村庄,朝木桥走去。
我责骂年轻的威廉·博威斯是不是太放肆了?他在那些棚屋中走过时,扪心自问。经过思考后,他认为他不是。事实上,对这种扰乱祈祷的行为视而不见才是错的。
他走到桥头,把头探进保罗的小亭子。“在这上边焐悟你的脚,”他说着,递过去用皮革包着的热石头。“等到石头凉一点,再把皮革去掉,把脚直接放在石头上。这温度能保持到天黑呢。”
保罗兄弟悲喜交加,对他感激不尽。他立刻退下便鞋,把脚放到包上。“我可以感到痛苦已经减轻了,”他说。
“米利乌斯兄弟不会在乎吧?”保罗紧张地说。
“我保证不会。”
“你对我可真好,菲利普兄弟。”
“没什么可谢的。”菲利普不等保罗的感谢变得难堪就赶紧走了。只不过是块热石头嘛。
他回到修道院。他走进回廊,在南走道的石头盆里洗了洗手,然后进了食堂。一个修士在读经台上诵读经文。除了诵经声之外,就餐时应该不声不响,但四十多位修士的吃饭声形成了一种不间断的低低的杂音,还有不少人不守规矩地低声细语。菲利普悄声走到一张长餐桌的一个空位子上坐下。他旁边的那修士吃得有滋有味,弄出很大声响。他和菲利普目光相遇,嘀咕了一声:“今天吃鲜鱼。”
菲利普点点头。他刚才在厨房就看见了。他的胃咕咕作响。
那修土说:“我们听说在你们那座林中小修道院里,每天都有鲜鱼吃,”他的语气里含着羡慕。
菲利普摇摇头。“每隔一天吃一次家禽,”他压低声音说。
那修士露出更加羡慕的样子。“这儿一周六次都是咸鱼。”一个用人在菲利普面前放上一厚片面包,然后又在上面放了一份带有米利乌斯的香料的鱼。菲利普的嘴里满是口水。他正要用餐刀去破鱼,这时桌子另一端的一个修士站起身来,指着他。原来是巡察。菲利普想道:这是怎么回事?
那个巡察违反了纪律,不过他有权这么做。“菲利普兄弟!”
别的修士全停止了进餐,屋里一片寂静。
菲利普的刀子停在鱼上,抬起头来等着下文。
那个巡察说:“有规定,迟到者不得进餐。”
菲利普叹息一声。看来今天他简直一无是处了。他把餐刀放下,把那份面包和鱼还给用人,低下头去听诵读经文。
午饭之后余下的时间,菲利普到厨房下面的贮藏室,和司务白头卡思伯特谈话。那贮藏室是个又大又暗的洞穴,支柱短粗,窗户窄小。室内空气干燥,充满贮藏食品的气味:蛇麻子和蜂蜜,陈苹果和干香料,乳酪和食醋。
通常都可以在这里找到卡思伯特兄弟,因为他的工作很忙,没多少时间去做祈祷,这倒遂了他的心意,他是个机灵又实在的人,对精神生活没多少兴趣。司务是与司铎相对应的负责物质的人:卡思伯特得为所有的修士提供实际生活所需的一切,收修道院农场和田庄的收获,到市场去购买修士和雇工不能自己提供的东西。这项工作需要仔细的预估和计算。卡思伯特并非单独完成这一切:司厨米利乌斯负责准备伙食,还有一个管理人负责修士的服装。这两个人听命于卡思伯特,还有另外三名人员通常由他控制但有一定程度的自主权:客房长、在单独一处房子中照顾年老和生病修士的疗养所长和司赈。尽管有几位助手,卡思伯特的任务仍很艰巨;然而他却把一切都装在他的脑子里,说浪费羊皮纸和墨水可耻。菲利普怀疑卡思伯特没学好读书写字。卡思伯特从年轻时起就是白头发,于是就有了白头这个别名,但他现在已年过六十,只有耳毛和彝毛又浓又白,似乎要补偿一丝不剩的秃头。由于菲利普本人在他的第一个修道院中曾经当过司务,他了解卡思伯特的问题,同情他的牢骚。结果,卡思伯特很喜欢菲利普。这时,他得知菲利普没有吃成午饭,就从一个木桶里拣出六个梨。梨已经有点干瘪,但很可口,菲利普一边很感激地吃梨,一边听卡思伯特唠叨修道院的财政问题。
“我真不明白修道院怎么会欠债,”菲利普嘴里含着梨说。
“不应该啊,”卡思伯特说,“比起从前,修道院有更多的土地,从更多的教区教堂收取什一税。”
“那么我们怎么不富呢?”
“你知道我们这儿的这套制度——修道院的财产大部分都分给管事的人了。司铎有他的土地,我也有我的,而且对见习修士导师、客房长、疗养所长和司赈都有一小份捐赠,剩下的才属于修道院。每一个人都用他自己产业上的收入去报恩还情。”
“这有什么弊病呢?”
“嗯,所有这些财产都应该照管好。比如说,假如我们有些土地,我们收取货币租金。我们不该只把它租给出价最高的人,然后只管收钱,我们得留意找一个好佃户,并且要监督他,确保他好好耕种;不然的话,牧场就会绝水,土壤就会用乏。佃户交不出租金,最后他把土地交还给我们时已经贫瘠了。再举田庄的例子,是由雇工耕种而由修士管理的,如果除了收缴产品而无人光顾的话,修士就会变得懒散腐败,雇工就会偷庄稼,田庄的产品就会一年比一年少。连教堂也需要悉心照料,我们不能只顾一味收取什一税。我们应该派去懂得拉丁文、能够指导宗教活动的好教士。不然的话,人们就会堕落到不虔敬神灵,结婚、生育和死亡都不要教会祝福,还在缴纳什一税时采取欺骗手段。”
“管事人总该认真经管他们的财产吧,”菲利普说着,吃完了最后一个梨。
卡思伯特从一个木桶里舀了一杯酒。“他们是应该这样,可是他们的脑子里还有别的事情。是啊,见习修士导师懂得什么农田的事?一个疗养所长干吗要做个能干的地产经理人呢?当然啦,一个强有力的副院长会强迫他们在一定程度上开源节流。但是我们十三年来只有一位软弱无能的副院长。如今我们没钱修复大教堂,我们一星期吃六次咸鱼,学校里几乎空荡荡的没有见习修士,客房也没人来住。”
菲利普沉默地嘬着酒。他发现很难冷静地思考这样骇人地糟蹋上帝财富的现象。他恨不得抓住负责的人,摇晃他,直到他清醒为止。但就王桥修道院来说,那位负责人已经躺在了祭坛后面的棺材里。至少还有一线希望。“我们很快就会有一位新的副院长了,”菲利普说,“他会把事情理顺的。”
卡思伯特奇怪地看着他。“雷米吉乌斯?他能把事情理顺?”
菲利普不大清楚卡思伯特的意思。“雷米吉乌斯不会当新副院长吧,嗯?”
“可能会吧。”
菲利普灰心了。“他可不比詹姆斯副院长强!兄弟们为什么要选他呢?”
“唉,他们信不过陌生人,所以不会选他们不认识的人。这就是说,只能从我们当中选出一个。而雷米吉乌斯是副院长助理,是这里最高级的修士。”
“但是并没有规定说我们必须选最高级的修士,”菲利普辩解说,“可以从管事人中另找一个。可以是你嘛。”
卡思伯特点点头。“已经问过我了。我拒绝了。”
“为什么呢?”
“我老啦,菲利普。我现在管的这摊事就会把我累垮的,只不过我已经驾轻就熟,可以自然地做事罢了。再多的责任就受不了啦。我当然没有那种精力来接管一个松松垮垮的修道院加以改革。到最后我不会比雷米吉乌斯强到哪儿去的。”
菲利普还是无法相信。“还有别人嘛——司铎、巡察、见习修士导师……”
“见习修士导师年纪老了,比我还累。客房长是个贪吃的酒鬼。而司铎和巡察宣誓要选雷米吉乌斯。为什么?我不清楚,不过我可以推测。我猜想雷米吉乌斯已经答应提拔司铎担任副院长助理,把巡察提成司铎,作为他们支持他的报答。”
菲利普颓然坐到他当做座位的面粉口袋上。
“你是说雷米吉乌斯已经独占选举了?”
卡思伯特没有立即回答。他站起身,走到贮藏室的另一头,他在那儿摆了一排东西:一个盛满活鳗鱼的木缸,一个贮清水的水桶,一个存了三分之一盐水的木桶。“来帮我一把,”他说。他取出一把刀,从木缸里挑出一条鳗鱼,在石头地面上摔它的头,然后用刀剖开它。他把还在无力地扭动的鳗鱼递给菲利普。“在清水桶里洗一洗,然后扔到盐水桶里,”他说,“这玩意儿在四旬斋期间可以压制我们的胃口。”
菲利普仔仔细细地在水桶里漂洗半死的鳗鱼,然后把它扔到盐水桶里。
卡思伯特一边剖开另一条鳗鱼一边说:“还有一种可能:另有一个候选人,他将是一名出色的推行改革的副院长,而他的地位虽然低于那位副院长助理,但要和司铎和司务相同。”
菲利普把第二条几鱼浸进清水中。“谁?”
“你。”
“我!”菲利普大吃一惊,把竣鱼掉在了地上。理论上他确实相当于大修道院的管事人,但他从来没想过自已和司铎等等平起平坐,因为他们都比他年长得多。“我太年轻——”
“想想看嘛,”卡思伯特说,“你已经在修道院里过了半辈子了。你在二十一岁就当了司务,你已在一个小修道院当了四五年院长了——而且你把那里改革了。谁都清楚,上帝之手落在了你头上。”菲利普抓回了那条溜掉的鳗鱼,把它扔进了盐水桶。“上帝之手落在我们大家的头上,”他不偏不倚地说。他被卡思伯特的建议惊得有点不知所措了。他想有一个精力充沛的新副院长来管理王桥,但他从没想过自己去担任那职务。“说实在的,我当副院长会比雷米吉乌斯强,”他若有所思地说。
卡思伯特看上去很满意。“如果你出了岔子,菲利普,那也是无心的。”
菲利普并没想过自己无心出岔子。“你的意思是什么?”
“你看不到小人之心。我们多数人都有小人之心。比如说,整个修道院都在议论纷纷,说你是一个候选人,说你来这里是为了拉选票。”
菲利普气恼了。“他们这么说有什么凭据?”
“设想一下一个疑神疑鬼的脑袋会怎么看你的表现的吧。詹姆斯副院长刚死几天你就来了,好像这儿有人给你及时通风报信了。”
“可是他们怎么会想象我策划了这件事?”
“他们并不知道~但他们相信你比他们聪明。”卡思伯特又剖起鳗鱼,“再看看你今天的表现。你走来就吩咐马夫清理粪尿。然后你又处理了重大弥撒时的胡闹。你和年轻的威廉·博威斯谈话,要把他调到另一处修道院,而人人都晓得,调动一个修士是副院长才有的权力。你拿了一块热石头给桥上的保罗兄弟送去,这隐含着对雷米吉乌斯的批评。你还把美味的乳酪送给厨房,我们每个人饭后都分到了一小份——虽说没人讲过乳酪来自何处,但我们谁也不会弄错,那种味道的乳酪只能来自林中的圣约翰修道院。”
菲利普十分困窘地想道,他的一系列行动竟然受到如此曲解。“这类事谁都可以做出来的。”
“任何高级修士都可能会做出一件事。可没人能做出所有这些事。你走进来就担起了责任!你已经开始改革这里了。而且,不用说,雷米吉乌斯的亲信们已经加以反击了。这就是司铎安德鲁在回廊里训斥你的原因。”
“原来如此!我原不明白他干吗火气那么大。”菲利普一边洗鳗鱼一边想着,“现在我明白了,我想巡察不让我吃午饭也是出于同一原因。”
“一点不错。让你在众人面前出丑。但我觉得两件事都造成了适得其反的效果,两次责备你都不公平,但你却有风度地接受了。事实上你让自己看起来相当圣洁。”
“我不是为了达到这种效果才那样做的。”
“连圣徒也会遭人误解的。第九时祈祷的钟声响了。你还是把这鳗鱼留给我吧。祈祷之后是学习时间,允许在回廊里讨论。好多兄弟想和你谈谈呢。”
“别急!”菲利普连忙说:“只是因为人们猜测我想当副院长,并不等于说我就要竞选。”他被竞选的前景吓住了,而且他一点也不确定是否想抛弃他管理良好的林中小修道院,去担当棘手的王桥修道院的职务。“我需要考虑的时间,”他恳求说。
“我知道,”卡思伯特直起腰来,直视着菲利普的眼睛,“在你考虑的时候,请记住这一点:过分骄傲是常见的罪,但一个人过分谦虚也同样会轻易地妨碍上帝的旨意。”
菲利普点点头。“我会记着的。谢谢你。”
他离开贮藏室,急步赶向回廊。他汇合其他修士,列队进人教堂时,脑海里搅作一团。他意识到他为成为王桥副院长的前景无比激动。他对修道院管理不善已经憋了几年气了,如今他有了机会亲手来理顺这一切。突然间他对自己能否办成没把握了。这可不是看出来什么该做,再下达命令要求怎么样做的问题。人们需要说服,财产需要管理,财源需要寻找。这工作是为聪明的头脑准备的。这责任可是够重大的。
如同以往一样,教堂使他平静了下来。经过上午的那场哄闹,修士们都安静和正经了。他听着那熟悉的祈祷文,嘴里按多年的习惯低声应和着,他觉得又能清醒地思考了。
我想当王桥的副院长吗?他自问,立即有了答案:是的!对这座倾圮的教堂负起责来,将其修葺一新,让其中充满上百名修士的歌声和上千名敬神者的声音,说一声吾主——单为这一点,他就想要这个职位。然后,还有修道院的财产,需要重新管理令其复苏,成为生财和生产之道。他想看见一群小男孩在回廊的角落里学习读书写字。他想要客房里充满光明和温暖,吸引贵族和主教们来访,临行前把贵重的礼物捐赠给修道院。他想要在旁边专门建一座图书馆,存满智慧与美好的书籍。对,他想当王桥的副院长。
还有别的原因吗?他问。当我把自己描绘成副院长,为了上帝的荣光作这些改进时,我心中有没有什么骄傲呢?
噢,有的。
在这阴冷神圣的教堂的气氛中,他无法欺骗自己。他的目标是为上帝增光,但菲利普的光荣也使他高兴。他喜欢发号施令,别人唯命是从。他看到自己做决定,主持正义,提出忠告和鼓励,发布惩罚和宽宥的指令,一切都以他的看法为准。他想象着人们说:“是圭内斯的菲利普改革了这地方。在他接管以前一直混乱不堪,可是瞧瞧现在这样子!”
我会干好的,他想。上帝赋予我管理财产的头脑和领导别人的能力。作为圭内斯修道院的司务和林中圣约翰修道院的院长,我已经证明了这一点。我管理一个地方时,修士们是高兴的。在我的修道院里,老人没有生冻疮,年轻人没有因无所事事而灰心。我关心大家。
另一方面,圭内斯和林中圣约翰比起王桥大修道院要好办。圭内斯一向管理得很好。林中小修道院在他接管时问题不少,但那里很小,而且易于控制。王桥的改革是个终身的挑战。仅仅找出根源何在就得花上好几个星期,一共有多少土地,都在什么地方,上边都种的什么,到底是森林、是牧场还是麦田。把分散的产业控制好,把毛病找出来并加以克服,把各个部分连缀成繁荣的整体,将是若干年的工作。菲利普在林中小修道院无非是让十来个年轻人在地里好好工作,在教堂里庄严地祈祷。
是啊,他承认,我的动机不纯,我的能力值得怀疑。也许我应该拒绝接受。至少我应该确保避免骄傲之罪。可是卡思伯特是怎么说的?“但一个人过分谦虚也同样会轻易地妨碍上帝的旨意。”
上帝想要什么呢?他最后这样问自己。他想要雷米吉乌斯吗?雷米吉乌斯的能力不如我,而他的动机恐怕并不更纯。还有别的候选人吗?目前还没有。在上帝揭示第三种可能性之前,我们应该假定要在我和雷米吉乌斯之间决定取舍。显然,雷米吉乌斯会按照詹姆斯副院长生病期间他的那套办法管理修道院,也就是说,他终日闲散,熟视无睹,而且会听任这种衰退继续下去。而我呢?我充满自豪,但我的天才还未经证实——但我要努力改革这座修道院,如果上帝给我力量,我会成功的。
那好吧,祈祷快结束时他这样对上帝说:好吧,我准备接受提名,而且我准备全力以赴在选举中获胜;而如果你不想要我,出于某种你决定不向我揭示的原因,那么,你就以你所能的任何方式制止我吧。
虽然菲利普已经在修道院中度过了二十二个春秋,但他一直在长寿的院长手下,因此他从来不知选举是怎么回事。在修道院生活中,这是一件独特的事,因为兄弟们在投票时不必服从——突然之间他们全都平等了。
如果传说属实的话,从前修士本来是处处平等的。一群男人决定离开肉欲的世界,在旷野建起一座圣殿,以便他们在其中过敬奉上帝和自我克制的生活;他们占据一块荒地,清理树木,排掉积水,耕种土地并共同建起教堂。那时候,他们确实如兄弟一般。院长,如其本意所示,不过是平等者中的第一人,大家宣誓遵守圣本笃的戒律,而无须服从修道院的负责人。但如今,从那种原始的民主中遗留下来的只剩下院长的选举一项了。
有些修士对于自己的这一权力觉得不自在。他们想让人指点怎么选举,或者还建议由高级修士组成一个委员会来决定算了。另一些人却滥用这一特权,一时忘乎所以,或者还要求对他们的支持回报以好处。而大多数人则一心思虑着如何做出正确的抉择。
那天下午在回廊里,菲利普和多数人谈了话,有的个别谈,有的集体谈,他对他们直言相告,说他想做这件工作,他觉得能比雷米吉乌斯做得出色,尽管他年龄不大。他回答了他们的问题,大多是关于饮食的份额的。每次谈话结束,他都要说:“如果我们大家都能认真思考,虔诚地做出决定,上帝一定会祝福我们的选举结果的。”这话说得很谨慎,但他是相信的。
第二天早晨,当菲利普和米利乌斯吃着粗面包和小啤酒当早点,厨子们正在烧火时,那位司厨对他说:“我们正在取胜。”
菲利普咬了一口又粗又黑的面包,喝了一口啤酒来泡软它。米利乌斯是个头脑敏锐、性格奔放的年轻人,是卡思伯特的被保护人和菲利普的崇拜者。他有一头又黑又直的头发和一张五官端正的小脸盘。他和卡思伯特一样,乐于用具体的方式为上帝服务,而耽误了大部分祈祷活动。菲利普对他的乐观估计表示怀疑。“你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他不相信地问。
“修道院里卡思伯特一边的所有人都支持你——总管、疗养所长、见习修士导师,我本人——因为我们都知道你是个出色的供应人,在目前的制度下,供应可是个大问题。大多数普通修士愿意投你的票也是出于同一原因,他们认为你会把修道院的财富经管得更好,那就保证了更舒适的生活和更好的食物。”
菲利普皱起了眉头。“我可不愿意把谁引人歧途。我的首要工作是修复教堂和做好祈祷。那要放在食物之先的。”
“是这样,而且他们明白这一点,”米利乌斯有点匆忙地说,“所以客房长和另外一两个人才仍要投雷米吉乌斯的票嘛——他们喜欢制度松懈,生活宁静。剩下的支持他的人都是他的亲信,他们在他负责的时候享有特权——司铎、巡察、司库等等这号人。领唱人是司铎的朋友,但我认为他可以被争取到我们这边来,尤其是如果你答应指定一个图书管理人。”
菲利普点点头。领唱人负责音乐,他觉得他不应该在他的所有职责之上再负责书籍。“不管怎样,这是个好主意,”菲利普说,“我们需要一个图书管理人收藏我们的书籍。”
米利乌斯从他的凳子上下来,开始磨一把厨刀。菲利普断定,他精力过剩,两手老是闲不住。“一共有四十四个修士有权投票,”米利乌斯说。本来有四十五个的,当然,一个已经死了,“我最好的估计是十八票属于我们,十票属于雷米吉乌斯,剩下十六票还决定不下来。我们得有二十三票才过半数。这就是说,你还得争取五个游离的过来。”
“照你这么说,这事似乎很容易,”菲利普说,“我们还有多少时间?”
“说不准。兄弟们巴不得快点,但如果我们选得太早,主教也许会拒不认可我们的选择。但如果我们拖得太久,他能命令我们快选。他也有权指定一个候选人。目前,他甚至可能还没听说老副院长已经去世。”
“那么说,可能还得等一段时间。”
“是的。只要我们一有把握得到多数票,你就该回你的修道院去,等到一切结束之后再回来。”
菲利普被他这个建议搅糊涂了。“为什么呢?”
“亲密无间会导致轻视的。”米利乌斯热情地挥着磨好的刀,“如果我这话听着不够尊重,请你原谅,可是你刚刚已经问了。这会儿你名声在外,你是个遥远而又圣洁的人物,特别是在我们这些年轻修士的心目中,更是如此。你在那座小修道院创造了奇迹,改革之后能够自给自足了。你严格执行纪律,但你让你的修士们很满意。你是个天生的领导者,但你可以像最年轻的见习修士一样,低下头接受斥责。你熟读《圣经》,你做出了全国最好的乳酪。”
“你夸大其词。”
“算不上。”
“我无法想象人们会这样看我——不自然。”
“确实如此,”米利乌斯又稍稍耸了耸肩表示同意,“不过,一旦他们跟你熟了,这种看法就不会持续下去了。如果你待在这儿,你就会失去那种名声。他们会看到你剔牙、搔屁股,他们会听到你打鼾、放屁,他们会发现你发脾气或伤了自尊或者头疼时会是什么样子。我们不想要他们这样。让他们一天天盯着雷米吉乌斯笨手笨脚、错误不断,而你的形象在他们的脑海里则保持着光辉和完美。”
“我不喜欢这样,”菲利普困惑地说,“这里边有点欺骗的意味。”
“这没有一点不真诚的地方,”米利乌斯争辩说,“这是你如何认真为上帝——如果你是副院长——为修道院工作,而雷米吉乌斯管理得有多糟糕的真实反映。”
菲利普摇摇头。“我拒绝装扮成天使。好吧,我不待在这儿——我反正得回到森林中去。但我们对兄弟们得直来直去。我们要求他们选一个会犯错误、并不完美的人,他需要他们的协助和他们的祈祷。”
“告诉他们这个!”米利乌斯热情地说,“太棒了——他们会喜欢的。”
他实在难缠,菲利普想。他换了个话题。“你对那些游离的人——那些还没做决定的兄弟们有什么印象?”
“他们保守,”米利乌斯毫不迟疑地说,“他们把雷米吉乌斯看做比较年长的人,不会作很多更动,一个可以判断的人,一个目前正在实际负责的人。”
菲利普点头表示同意。“而他们却忧心地看着我,犹如可能咬人的生狗。”
例行会议的钟声响了。米利乌斯咽下了他剩下的啤酒。“现在会对你进行某种攻击,菲利普。我没法预估会采取什么形式,但他们会试图把你贬低,说什么年轻啦,缺乏经验啦,有自己的一套啦,不可靠啦。你应该表现出平静、谨慎和明智,而由我和卡思伯特来为你辩护。”
菲利普开始觉得理解了。这是一种全新的思维方式——权衡他的每一个行动,并且估算别人会怎样解释和判断他的行动。他说:“话时,一种轻微的不赞成的腔调溜进了他的声腔通常,我只考虑上帝会怎样看待我的所作所为。”
“我知道,我知道,”米利乌斯不耐烦地说,“但是,要那些头脑比较简单的人不误解你的行为并非是罪过。”
菲利普皱起眉头。米利乌斯的利嘴伶牙真让人无可奈何。
他们离开厨房,走过食堂,来到回廊。菲利普忧心忡忡。攻击?是什么意思,一次进攻吗?他们会说他的谎话吗?他该做出什么反应?要是有人说他的谎话,他会生气的。为了表现冷静、克制以及诸如此类的种种,他要压下他的怒气吗?但如果他那样做,兄弟们会不会把谎话当真呢?他打算一如既往,他就是他,他这样决定了;或许稍稍多一点高雅和稳重。
例行会议的会议室是与回廊的东走道相连的一个小型圆建筑。里边的条凳都向着中央围成圈。屋里没有火,从厨房到这里,让人感到很冷。光线来自齐眼高的窗子,屋里除了团团坐着的修士外,没有什么可看的。
菲利普只是四下望了一眼。几乎全修道院的人都到齐了。他们的年龄从十七到七十岁不等;有高有矮,有黑有白;清一色地穿着粗纺的原色毛织长袍,脚下是皮便鞋。客房长坐在那里,他的圆肚皮和红鼻头暴露了他的恶习——菲利普想,如果他有过客人的话,他的恶习还是可以原谅的。还有那位总管,他曾强迫修士们在圣诞节和圣灵降临节更换衣袍和刮脸(同时还建议沐浴,但不强制)。最远处靠着墙的是年纪最大的一位兄弟,他是一个瘦削、慎思、镇定的人,头发仍然灰而不白;他虽很少开口但说话很起作用;若不是他那么不喜欢抛头露面,可能早就当上副院长了。还有西蒙兄弟,目光诡秘,两手不安,他不时忏悔不纯洁的罪行(米利乌斯悄悄在菲利普耳边说),简直像是他从忏悔而不是那罪行中得到了乐趣。还有威廉·博威斯,规规矩矩地坐着;保罗兄弟已经不大瘸了;白头卡思伯特,一副沉着的样子;小个子约翰,那个身材小巧的司库;以及巡察皮埃尔,那个昨天不让菲利普吃午饭的信口开河的人。菲利普四下张望时,他意识到他们都在看他,他窘迫地垂下了眼睛。
雷米吉乌斯由司铎安德鲁陪着走进来,他们坐在小个子约翰和皮埃尔中间。菲利普想,看来,他们并不打算装作不是一个团体。
会议开始时先读了一篇关于柱头修士西门的祷文,因为那天是那位圣徒的节日。他是个大半生在柱头上度过的隐士,他的自我克制能力是无疑的,但菲利普始终暗中怀疑他这种行为的真正价值。人们蜂拥前来看他,但他们究竟在精神上提升了,还是来看一种怪诞的行为呢?
祈祷之后,又诵读了圣本笃书的一章。正是由于每日一章的诵读,这种例会和开这种例会的小建筑物才有了这个名字。雷米吉乌斯站起身来诵读,当他拿着书稍停时,菲利普盯着看他的侧影,第一次通过对手的眼睛来观察他。雷米吉乌斯的言谈举止有一种生动活泼的意味,使他具备一种能胜任一切的神气,这和他的真实性格是大相径庭的。缜密的观察就揭示了表象之下真面目的线索:他那双相当引人注目的蓝眼睛焦虑地飞快转个不停,他那样子柔弱的嘴巴在说话之前会迟疑地动上两三下,而他的两只手反复地攥紧又松开,其实全身并没有移动。从他对下属的那种傲慢、无礼和专横态度来看,他是个什么样的上司啊。
菲利普想不出他为什么决定亲自来读那一章。过了一会儿他才明白。“‘谦卑的第一表现是立即服从,’”雷米吉乌斯读道。他事先挑了第五章,是关于服从的,以提醒大家他是上级,他们是下属。这是一种恫吓的策略。雷米吉乌斯确实非常狡猾。“‘他们活着并非遵照他们自己的意愿,他们服从的也并非他们自己的欲望和乐趣;而是要遵从另一个人的命令和指导,住在修道院中,他们的欲望则由院长来统辖,’”他读道,“‘毫无疑问,如此方能贯彻吾主的箴言,我来此并非出于我愿,而是出于派我来此的上帝的意旨。’”雷米吉乌斯以预期的方式拉开了战线:在这一场争夺中,他要代表既定的领袖。
诵读之后就是讣告,今天当然全部都是为詹姆斯副院长祈祷。例会最活跃的部分安排在最后:讨论公务,忏悔错误和谴责不端的行为。
雷米吉乌斯作了开场白:“昨天的重大弥撒期间发生了骚乱。”
菲利普几乎感到松了口气。现在他知道要怎么攻击他了。他不敢说他昨天的做法一定妥当,但他知道他为什么那么做,并随时准备为自己辩护。
雷米吉乌斯接着说:“我本人没有在场——我待在副院长的住所,处理紧急公务——但司铎已经告诉了我所发生的一切。”
他被白头卡思伯特打断了。“不要为这事责备你自己,雷米吉乌斯兄弟,”他用一种安慰的口吻说,“我们都清楚,在原则上,修道院的公务是不得优先于重大弥撒的,但我们了解,我们敬爱的副院长的去世,意味着你得处理许多超越你正常权限的事情。我敢说,我们都同意这是不必补赎的。”
这只狡猾的老狐狸,菲利普想。不用说,雷米吉乌斯本来毫无忏悔过错的意图。然而,卡思伯特却宽恕了他,这就使得大家觉得确实承认有一个过错。如今,即使菲利普一定要承认有错,无非是和雷米吉乌斯站到了同一水平线上。再者,卡思伯特已经埋下暗示:雷米吉乌斯在处理副院长的职责时是有困难的。卡思伯特只用了几个动听的字眼,就彻底瓦解了雷米吉乌斯的权威。雷米吉乌斯面露愠怒。菲利普感到胜利的激动在喉头扣紧了。
司铎安德鲁用责备的目光瞪了卡思伯特一眼。“我敢说,我们没有一个人会愿意批评我们尊敬的副院长助理,”他说,“所说的骚乱是由菲利普兄弟造成的,他是从林中的圣约翰小修道院来拜访我们的。菲利普把年轻的威廉·博威斯从他的位子上拉出去,拖到南通道,对他加以惩戒,而那段时间,我一直在主持弥撒。”
雷米吉乌斯的脸上扮出一副难过的谴责的表情。“我们可能都同意,菲利普本应等到祈祷结束再说的。”
菲利普观察着其他修士的表情。他们对刚才那番话既没有同意,也没有不同意。他们关注着进展的神情,如同看比赛的观众,他们的兴趣不在谁是谁非,而在谁胜谁负。
菲利普想分辩:如果我当时等着,胡闹会继续下去,直到祈祷结束,但他记起了米利乌斯的忠告,于是没有做声;这时米利乌斯开始替他说话了:“我也错过了重大的弥撒,这是我常有的不幸,因为重大的弥撒刚好在饭前;因此,安德鲁兄弟,你或许能告诉我,在菲利普兄弟采取行动之前,发生了什么事情。是不是一切都按部就班、循规蹈矩呢?”
“年轻人当中有些烦躁,”那位司铎气呼呼地说,“我想以后再跟他们说这件事的。”
“可以了解,你对细节不大清楚——你的脑子正集中在祈祷上,”米利乌斯宽容地说,“所幸,我们有一位巡察,其专门职责就是注意我们中间的不端行为。告诉我们,皮埃尔兄弟,你看到什么了。”
那位巡察敌对地说:“就是司铎已经告诉你的。”
米利乌斯说:“看来,我们只好问菲利普兄弟本人有关的详情了。”
米利乌斯实在机灵,菲利普想。他已经表明:无论司铎还是巡察都没有看见祈祷期间年轻修士的所作所为。不过,菲利普虽然佩服米利乌斯的辩论技巧,他可不情愿玩这套把戏。选择副院长并不是智力竞赛,而是一个求索上帝意旨的问题。他迟疑了。米利乌斯用眼色示意他:现在你的机会到了!但是菲利普有一股牛脾气,当有人试图把他推进一个道德上可疑的处境时,这一点表现得最为明显,他直视着米利乌斯的眼睛,说:“就像我的兄弟们所描述的。”
米利乌斯的脸拉长了。他难以置信地瞪着菲利普。他张开了嘴,但看得出他不知说什么才好。菲利普因为让他下不了台感到很内疚。我事后再向他解释,他想,除非他太生气了。
雷米吉乌斯刚要强制控告,这时另外一个声音说:“我要忏悔。”大家都看过去。原来是威廉·博威斯,那个带头的肇事者,他满脸羞惭地站了起来。“我向见习修士导师弹泥丸,还哈哈大笑,”他用低沉清晰的声音说,“菲利普兄弟让我感到羞愧。我请求上帝的宽恕,要求兄弟们给我补赎。”他突然坐下了。
雷米吉乌斯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另一个年轻人站起来说:“我也要忏悔。我也做了同样的事。我要求补赎。”他重新坐下去。这种突发的接二连三的负罪良知传染下去,第三个修士忏悔了,然后是第四个,第五个。
事实说清了,菲利普尽管有顾虑,却不能不感到高兴。他看到米利乌斯在竭力压下胜利的微笑。这些忏悔无疑证实了:就在司铎和巡察的鼻子底下进行过一场胡闹。
犯错的人被满心不痛快的雷米吉乌斯判决了一周沉默:他们不许说话,别人也不许和他们说话。这一惩罚比听起来还要严厉。菲利普小时候曾经受过这种惩罚。哪怕只有一天,这种隔离也极其压抑,而为时一周,完全是活受罪。
但雷米吉乌斯只不过因为自己输了一筹而发泄他的愤怒。他们既已忏悔,他别无选择,只能惩罚他们,虽说这样做是以他承认菲利普是对的为前提的。他对菲利普的攻击已经大错特错,菲利普彻底胜利了。尽管有一种罪恶感的刺痛,菲利普仍然喜欢这一时刻,然而对雷米吉乌斯的羞辱并未到此结束。
卡思伯特又讲话了。“还有一件骚乱我们得讨论。这次发生在回廊上,就在重大弥撒刚刚结束之后。”菲利普真不晓得下一步到底会有什么事。“安德鲁兄弟遇上了菲利普兄弟,责备他行为不端。”他当然这么做了,菲利普在想:谁都知道这一点。卡思伯特接着说:“现在,我们全都清楚,这种指责的时间和地点应该在此时此地,在例会时间。而我们的先辈这样规定是有很好的理由的。火气经过一夜就消下去了,不痛快的事可以到第二天上午在一种平静和温和的气氛中再讨论;大家还可以用集体的智慧过问这个问题。然而,我十分遗憾地说,安德鲁却藐视这一规定,在回廊里摆开了架势,打扰了所有的人,说了过激的话。把这种不正当的举止放过去,对那些因行为不端而受到惩罚的年轻兄弟们是不公正的。”
太不留情面了,不过实在高明,菲利普高兴地想。菲利普在祈祷时把威廉揪出屋是否正确实际上始终没有讨论。每次刚要提出这个问题,就给转移到追究提问人的举止上去。说来本该如此,因为安德鲁对菲利普的指控是不可信的。卡思伯特和米利乌斯这时已经让雷米吉乌斯和他的两个主要同盟安德鲁和皮埃尔出乖露丑了。
安德鲁平时就红红的脸气得发紫,而雷米吉乌斯的样子简直是惊慌失措。菲利普很痛快——他们活该如此。但现在他担心对他们的羞辱有过分的危险。“让下级兄弟讨论他们上级的惩罚是不适当的,”他说,“让副院长助理私下去处理这件事吧。”他四下打量,看到修士们赞成他的宽宏大量,于是他意识到,虽然并非有意,却又赢得了一分。
看来一切都结束了。会议的情绪是支持菲利普的,他觉得可以肯定,他已经把大部分游离的人争取回来了。这时雷米吉乌斯说:“还有一件事我要提出来。”
菲利普打量着副院长助理的面孔。他看上去孤注一掷了。菲利普瞥了一眼司铎安德鲁和巡察皮埃尔,看到他俩都露出惊奇的样子。那么,这是事先没有计划过的事了。也许,雷米吉乌斯打算为那个职位说些什么吧?
“你们大多数人都知道,主教有权为我们考虑来提名候选人,”雷米吉乌斯开始说,“他也可以拒绝认可我们的选择。这样分权会导致主教和修道院之间的争吵,有些年长的兄弟就亲身经历过。终归,主教不能强制我们接受他的候选人,而我们也不能坚持我们的;在发生这种冲突的地方,就得靠谈判来解决。在这种情况下,其最终结果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兄弟们的决心和一致——特别是他们的一致。”菲利普对此有一种不妙的预感。雷米吉乌斯已经压下去了他的怒火,又变得平静和高贵了。菲利普仍然不知道会出现什么情况,但他的胜利感化做乌有了。
“我今天提及这一切的原因是:两个重要的消息已经引起了我的注意,”雷米吉乌斯接着说下去,“第一个是我们今天在座的诸位当中可能有不止一个候选人的提名。”这一点不会使谁吃惊,菲利普想。“第二个是主教也将提名一个候选人。”
有很长一段停顿。这对双方都是坏消息。有人说:“你知道主教想要谁吗?”
“我知道,”雷米吉乌斯说,菲利普立刻感到这人一定在撒谎。“主教的选择是纽伯里的奥斯伯特兄弟。”
有一两个修士叹了一口气。他们全都吓坏了。他们知道奥斯伯特,因为他曾一度担任王桥的巡察。他是主教的私生子,在他的心目中,教会不过是他过着闲散和优越生活的地方。他从来没有认真受自己誓言的约束,而是披着半透明的伪装,依靠他的父亲摆脱他的困境。即使对雷米吉乌斯的朋友来说,奥斯伯特可能担任副院长的前景也实在太可怕了。只有客房长和他那一两个不可救药的堕落的亲信可能喜欢奥斯伯特,因为他们巴望着会有松弛纪律和纵情欢乐的环境。
雷米吉乌斯继续发挥。“如果我们提名两个候选人,兄弟们,主教就可以说,我们分裂了,没有统一的全体决定,因此他要为我们做决定,而我们应该接受他的选择。如果我们想顶住不要奥斯伯特,我们就得好好地只提一个候选人;而且,或许我该补充一点,我们应该有把握,我们的候选人可不能让人找碴挑剔,比如说年纪轻、没经验之类的口实。”
人们赞同地低声议论起来。菲利普泄气了。刚才他还胜利在握,现在却眼睁睁地看着胜利从手中溜掉了。此刻全体修士都站到了雷米吉乌斯一边,把他看做保险的候选人,一致同意的候选人,能够击败奥斯伯特的候选人。菲利普觉得雷米吉乌斯在奥斯伯特这件事上一定撒了谎,但是真是假已经没有什么不同了。修士们此刻都被吓住了,他们会支持雷米吉乌斯;这就意味着王桥修道院还要走好多年的下坡路。
不等有人发表什么评论,雷米吉乌斯又说:“我们现在就散会,在今天我们敬神的时候,都要对这件事思考和祈祷。”他站起身走了出去,后面跟着安德鲁、皮埃尔和小个子约翰,这三个人样子茫然,但又有胜利感。
他们一走,大家立刻议论纷纷。米利乌斯对菲利普说:“我从来没想到雷米吉乌斯还怀着这么个鬼主意,耍了这么一招。”
“他在撒谎,”菲利普痛苦地说,“我敢肯定。”
卡思伯特凑了过来,听到了菲利普的话。“他是不是在撒谎无关紧要,对吧?”他说,“这种威胁就足够了。”
“真相终归会揭出来的,”菲利普说。
“不一定,”米利乌斯回答说,“假定主教没有提名奥斯伯特。雷米吉乌斯还会说,主教看到与一个团结—致的修道院发生冲突的前景,因此屈从了。”
“我可不打算屈服,”菲利普固执地说。
米利乌斯说:“我们该怎么办呢?”
“我们得弄清真情实况,”菲利普说。
“我们弄不清,”米利乌斯说。
菲利普绞尽脑汁。这一挫折使他恼火。“我们为什么不能去打听一下呢?”
“打听?你是什么意思?”
“问一下主教,他的意图是什么。”
“怎么问?”
“我们可以派一个信使到主教的宫殿中去,行不行?”菲利普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他看着卡思伯特。
卡思伯特动着脑筋。“不错。我经常派出信使。我可以派一个到主教那儿去。”
米利乌斯抱着怀疑的态度说:“去问主教他有什么意图吗?”菲利普皱起了眉头。这倒是个问题。
卡思伯特同意米利乌斯的看法。“主教不会告诉我们的。”他说。菲利普突然灵机一动。他的眉头舒展了,在他看到出路时手掌用力一挥。“的确,”他说,“主教不会告诉我们。但他的副手会的。”
那天夜里,菲利普梦见了乔纳森,那个弃婴。梦中,孩子在林中圣约翰的祈祷室的前廊里,菲利普则在室内诵晨祷的经文,一只狼鬼鬼祟祟地从林子里溜出来,像蛇一样地滑过田野,朝婴儿奔来,菲利普不敢动,因为怕搅扰祈祷,遭到在场的雷米吉乌斯和安德鲁的指责(虽说事实上他俩都从未到过那小修道院)。他打算喊一声,但却干使劲出不木声,这是梦中常有的。最后他总算憋足了劲喊了出来,自己却醒了。他躺在黑暗中直抖,同时听着周围熟睡着的修士们的呼吸声,渐渐明白过来,那狼不是真的。
自从到达王桥以来,他很少想到那婴儿。他不知道,如果当真成了副院长,他该怎么安置那孩子。到那时候一切就都不同了。一个婴儿在一个隐蔽在林中的小修道院中没什么关系,哪怕非同寻常。但在王桥修道院可就要惹起一场轩然大波了。另一方面,那又有什么不对呢?这并不是任人说长道短的罪孽。他要就任副院长,所以他可以随意行事,他可以把八便士约尼带到王桥来照顾婴儿。这主意让他异乎寻常地高兴。我就要这么办,他想。跟着,他才想起,他有可能根本当不上副院长。
他在不耐烦的激动中一直醒到天亮。如今他在向目标推进上已经无能为力。和修士们谈话已经没用,因为他们被奥斯伯特的威胁左右了。有几个人甚至到菲利普这儿来告诉他,他们为他的失败难过,似乎选举已经结束。他不愿把他们看成失信的胆小鬼。他只是微笑着对他们说,他们还可能会吃惊的。其实他本人的信念也不坚定。沃尔伦副主教也许不在主教的宫殿;或者他人虽在,但出于某种原因不想告诉菲利普主教的计划;或者——根据副主教的性格分析,这最有可能——他大概还有他自己的一套打算。
菲利普和别的修士在清晨一起起床,到教堂做晨祷,一天中的第一次祈祷。之后,他往食堂走去,打算和别人一起进早餐,但米利乌斯截住了他,诡秘地示意他到厨房去。菲利普跟着他,神经绷得紧紧的。信使一定回来了,够快的。他大概一到那儿就得到了回答,昨天下午就启程返回了。即使这样他也够快的了。菲利普知道,修道院的马厩里还没有一匹马有那么快的脚程。而答复会是什么呢?
等在厨房里的不是信使,而是副主教本人,沃尔伦·比戈德。
菲利普奇怪地瞪着他。副主教的穿着黑斗篷的身影停歇在一个方凳上,宛如乌鸦栖在树桩上。他的鹰勾鼻头冻得发红。他那双骨瘦如柴的白手正捧着一杯热酒焐着。
“你来了太好啦!”菲利普脱口而出。
“我很高兴你给我写信。”沃尔伦冷冷地说。
“是真的吗?”菲利普等不及地问,“主教要提名奥斯伯特?”
沃尔伦伸出一只手制止了他。“我会谈到那儿的。卡思伯特正在这儿告诉我昨天的事。”
菲利普不把失望流露出来。这不是直截了当的回答。他研究着沃尔伦的表情,想看出他的内心。沃尔伦确实有他自己的一套打算,但菲利普猜不透到底是什么。
卡思伯特——菲利普开头没注意到他,坐在火边,把粗面包在啤酒里泡软,让他那口老年人的牙齿好嚼些——把昨天例会的情况简述了一遍。菲利普坐立不安,一心想猜出沃尔伦来这儿的目的。他咬了一口面包,但紧张得忘了下咽。他喝了些啤酒,不过是给手找点事干。
“这样嘛,”卡思伯特最后说,“看来我们只有尽量证实主教的意图了;所幸,菲利普觉得可以指望与你的一面之交;所以我们就给你送信去了。”
菲利普迫不及待地说:“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们想了解的情况了吧?”
“是的,我来告诉你。”沃尔伦放下了他还没喝的酒,“主教想要他的儿子当王桥的副院长。”
菲利普的心沉下去了。“那么说,雷米吉乌斯说的是实话。”沃尔伦接着说:“不过嘛,主教并不愿冒和修士争吵的风险。”菲利普皱起了眉头。这也是雷米吉乌斯多少已料到的——不过有些情况不大对劲。菲利普对沃尔伦说:“你跑这么远的路,不会只为了告诉我们这一点吧。”
沃尔伦对菲利普很尊敬地看了看,菲利普知道他猜对了。“不错,”沃尔伦说,“主教要我来测测修道院的情绪。他还赋予我以他的名义提名的权力。事实上,我随身带来了主教的印信,所以我可以写一封提名信,让这一提名很正式,具有约束力。你们明白吧,我拥有他的全部权威。”
菲利普把这件事思考了一会儿。沃尔伦被授予提名的权力并可加盖主教的印信,这意味着主教已经把这事全权交给沃尔伦来掌握。他如今是以主教的权威讲话的。
菲利普深吸了一口气,说:“你同意不同意卡思伯特告诉你的情况——如果奥斯伯特获得提名,就会造成主教想避免的争吵?”
“是的,我了解这一点,”沃尔伦说。
“那么说,你不会提名奥斯伯特了。”
“不会的。”
菲利普觉得弦已经绷紧得快要断了。修士们巴不得躲掉奥斯伯特的威胁,他们会心甘情愿地对沃尔伦提名的任何人投票的。
沃尔伦如今有权选择新的副院长了。
菲利普说:“那你打算提名谁呢?”
沃尔伦说:“你……或者雷米吉乌斯。”
“雷米吉乌斯治理这修道院的能力——”
“我了解他的能力,也了解你的能力,”沃尔伦又举起一只又瘦又白的手,制止了菲利普,“我知道你们俩中间谁更能胜任副院长的职务。”他停顿了一下。“但是还有另外一个情况。”
现在还能再有什么?菲利普纳闷了。除去谁能胜任之外,还有什么得考虑的呢?米利乌斯也同样不解,但老卡思伯特微微笑着,好像知道下文。
沃尔伦说:“我和你一样,急切地想把教会中的那些重要的位置交给精力充沛又有能力的人,不去顾及年龄,不要当做报答去奉送给那些为教会出力多年、其圣洁超过管理能力的德高望重的人。”
“当然啦,”菲利普连忙说。他并没有看出这番话的深意。
“我们应该一起朝这个目标努力——你们三个人,和我。”
米利乌斯说:“我不知道你要说明什么。”
“我明白,”卡思伯特说。
沃尔伦朝卡思伯特淡淡地一笑,然后又把注意力转向菲利普。“让我把话说明白一点,”他说,“主教本人已经老了。他总有一天会死的,到那时我们就需要一个新主教,就像我们今天需要一个新副院长一样,王桥的修士们有权选举新主教,因为王桥的主教同时也是这座修道院的院长。”
菲利普皱起了眉头。这不是扯得太远了嘛。他们要选的是副院长,而不是主教。
但沃尔伦还在继续说着。“当然,修士们在挑选他们喜欢的人当主教上并不是完全自由的,因为红衣主教和国王会有他们的看法;但最终是由修士们使任命合法化。到那时候,你们三位将对决定有有力的影响。”
卡思伯特在点头,似乎他的猜测证明是对的,而菲利普此时也对接下来的事略知一二了。
沃尔伦结束他的话说:“你想让我帮你当上王桥的副院长。我想让你帮我当主教。”
原来如此!
菲利普默默地瞪着沃尔伦。事情很简单。副主教是想做一笔交易。
菲利普震惊了。这和收买和出卖一个圣职所谓的买卖圣职罪的情况不完全一样;但其中仍有一种令人不快的商业交易的感觉。
他努力客观地思考这一建议。这就是说,菲利普可以当上副院长。想到这里他的心跳加快了。但他不想为把他扶上副院长留下任何口实。
这还意味着沃尔伦到时可能成为主教。他会成为一名好主教吗?他当然胜任,他看来没有严重的缺点。他在敬神上相当世俗和实际,但菲利普不也是一样嘛。菲利普感到沃尔伦有他所不具备的毕露的锋芒,但他也感到这是基于维护和加强教会利益的真诚决心。
当主教最终去世时,还有谁能成为候选人呢?可能是奥斯伯特。宗教职务上的父传子续并非罕见,尽管官方要求神职人员要禁欲和独身。显然,奥斯伯特对教会来说,当主教比当副院长的可能性还要大。为了排除奥斯伯特,哪怕支持一个比沃尔伦糟得多的主教候选人都是值得的。
还有谁会参与竞争呢?不可能猜测了。到主教死可能还有许多年呢。
卡思伯特对沃尔伦说:“我们不能保证你当选。”
“我知道,”沃尔伦说,“我只要求你们提名。确切地说,这也正是我所能够回报给你们的一个提名。”
卡思伯特点点头。“我同意了,”他庄严地说。
“我也同意了,”米利乌斯说。
副主教和两位修士看着菲利普。他踌躇,他心乱。挑选一位主教可不是靠这种方式,他知道;但修道院在他的掌握之中。用一个圣职交换另一个圣职,像马贩子似的,那可不对一但如果他拒绝,其结果将是雷米吉乌斯当上副院长,奥斯伯特成了主教!
然而,理性的论据此时看似学究气了。要当副院长的欲望在他内心犹如不可阻遏的力量,而且他也不能不顾正反两方面的论点一味拒绝。他忆起他昨天所做的祈祷,他告诉上帝说他要为这一职位而战。他这时抬起眼睛,又做了另一个祈祷:如果你不想让这件事发生,那就请弄值我的舌头,麻木我的嘴唇,并停止我喉头的呼吸,别让我说话吧。
然后他望着沃尔伦,说:“我接受。”
副院长的床硕大无比,比菲利普以往睡过的床要宽三倍。木头床底座足有半人高,上面铺的是羽毛垫。四周都挂着幔帐挡风,上面有由一位虔诚妇女的耐心的双手所绣的圣经故事场面。菲利普心怀不安地检查着床铺。在他看来,副院长独占一间卧室已经够奢侈的了——菲利普此生还从来没有过自己的卧室,今天夜里是他头一次独宿一室。这张床太过分了。他想到从修士寝室搬来一床草垫,把这床搬进医务室,让生病的老修士的筋骨舒适一下。不过这张床可不光是给菲利普的。当修道院有主教、爵爷甚或国王这样的贵客来访时,就要住在这里,而副院长则要搬到他能找到的别的地方去睡。因此,菲利普实际上不能摆脱这张床。
“今天晚上你可以熟睡一夜了,”沃尔伦·比戈德说,不无嫉羡地暗示。
“我想我会吧,”菲利普含糊其辞地说。
刚才,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沃尔伦就在厨房,当场写了一封给修道院的信,命令修士们马上选举,并提名菲利普为候选人。他在信上签了主教的名字,并加盖了主教的印信。然后他们四人走进了会议室。
雷米吉乌斯一看见他们进来,就知道战斗已经绪束了。沃尔伦读了信,读到菲利普的名字时,修士们欢呼起来。雷米吉乌斯明智地免除了投票的形式,承认了失败。
菲利普成了副院长。
他有点晕眩地主持了后来的会议,然后就走过草地来到副院长的住所——在修道院围墙内的东南角,准备住下来。
当他看到那张床时,他意识到他的生活已经发生了根本性的、不可逆转的变化。他变得不同而特殊,和别的修士们分开了。他有权力和特权,而且他也有责任。他自己得确保这小小的四十五个人的整体生存下去,繁荣起来。他们如果挨了饿,就是他的过错;他们如果堕落了,就要归咎于他;他们如果对上帝的教会不敬,上帝会认为他失职。他曾追求这一重担,他提醒自己:如今他要肩负这一重担。
作为副院长,他的第一项职责将是率领全体修士到教堂,去做重大弥撒。今天是主显节,是圣诞后的第十二天,也是个节日。所有的村民都要来望弥撒,还会有周围一带的更多的人来。一座好的大教堂、一群坚定的修士和为教众祈祷的声誉能吸引一千多人。连沉闷的王桥都会吸引大多数乡绅,因为这一祈祷也是一次社交机会,人们可以在这里同邻居会面,谈论生意。
但在祈祷之前,菲利普还有些别的事要和沃尔伦商谈,现在他们终于单独在一起了。“我告诉你的情报,”他开始说,“关于夏陵伯爵的……”
沃尔伦点点头。“我没忘——事实上,那比谁当副院长或主教的问题更重要。巴塞洛缪伯爵已经抵达英格兰。他们预计他明天到夏陵。”
“你打算怎么办?”菲利普忧虑地说。
“我打算利用一下珀西·汉姆雷爵士。说实在的,我希望他今天能到会。”
“我听说过他,但我从来没见过他。”菲利普说。
“注意找一位胖胖的爵爷,带着一个丑妻子和一个漂亮儿子。你不会看不见那位夫人的——她丑得刺眼。”
“你怎么会认为他们会站在斯蒂芬国王的一边反对巴塞洛缪伯爵呢?”
“他们对伯爵有刻骨的仇恨。”
“为什么?”
“他家的儿子威廉本已和伯爵的郡主订了婚,但她不喜欢他,这婚姻也就作罢了,这可是汉姆雷家的奇耻大辱。他们仍因此而痛苦,只要有机会,他们就会跳出来回敬巴塞洛缪的。”
菲利普满意地点点头。他很高兴卸掉这份责任,他的任务已经满了。王桥修道院本身就足够他管理的。沃尔伦能把外界的事都担起来。
他们离开副院长的住所,走回回廊。修士们都在恭候。菲利普站到排头,队伍出发了。
他步人教堂,后面尾随着歌唱着的修士们,那可是个好时光。他比预期的还要喜欢这一时刻。他告诫自己,他的新地位象征着他现在有权去做善举,正因此他才这样深深地激动。他希望彼得院长能从圭内斯看到他——那位长者将会无比骄傲。
他率领着众修士进入了预备室。一个像这样的重大祈祷通常要由主教主持。今天则由他的副手、副主教沃尔伦负责。沃尔伦开始讲话后,菲利普的目光掠过会场,寻找沃尔伦描述的那一家子。中殿里站着有一百五十多人,有钱的穿着厚实的防寒的大衣和皮靴,农人则穿着粗糖的上衣、毡靴或木底鞋。菲利普没费事就认出了汉姆雷一家。他们靠近祭坛,就在前几排。他先看到了那女人,沃尔伦并没有夸大一她不堪人目。她穿着件斗篷,但大部分脸还露在外面,他看得见她皮肤上满是难看的疖子,她不停地神经质地去触摸。她身边是个四十岁上下的大胖子,准是珀西了。他的服饰表明他是一个有相当财富和权势的人,但还没有高到男爵和伯爵的地位。那儿子靠在中殿的一根大柱子上。他是身材漂亮的男人,头发非常黄,眼睛细长而高傲。与伯爵家联姻会使汉姆雷家跨越乡绅和王公贵族之间的界线,难怪他们对取消婚礼会气愤不已了。
菲利番把思绪转回到祈祷上来。对菲利普来讲,沃尔伦进行得太快了。他又怀疑起来,他同意等现任主教死时,提名沃尔伦做主教是否正确。沃尔伦是个富有献身精神的人,但他看来低估了敬奉神只的重要性。说到底,教会的繁荣和权力不过是达到目的的手段,最终的目标是拯救灵魂。菲利普决定,他不该对沃尔伦操心太多。如今,事情已经办完了;何况,主教可能还会再活上二十年来挫败沃尔伦的野心。
集会非常喧闹。当然,没人知道祈祷的应答;除去最熟悉的祷告和阿门,只有指望教士和修士开口。一些到会的人虔敬而沉默地看着,但另一些人东张西望,互相打着招呼和聊天。他们都是些简单的人,菲利普想:你得做点什么来保持他们注意力集中。
祈祷快结束了,沃尔伦副主教在对大家讲话。“你们大多数人都知道敬爱的王桥副院长已经去世。他的遗体,现在就躺在我们这个教堂里,将在今天午饭后安息在修道院的墓地里。主教和修士们已经选定了圭内斯的菲利普兄弟做他的继承人,今天上午带领我们进人教堂的就是他。”
他停住了,菲利普站起身,准备领着队伍出去。这时沃尔伦说:“我还有另外一个伤心的消息。”
菲利普被惊住了。他赶紧重新坐下。“我刚刚接到了一个消息,”沃尔伦说。
他没有接到任何消息,菲利普知道。他们这一上午都在一起。这个滑头的副主教这会儿又有什么招数了?
“这消息告诉了我一个噩耗,将让我们全体都深切悲痛。”他又顿了一下。
有人死了,是谁呢?沃尔伦在他来以前就已经知道了,但他一直秘而不宣,还要装做刚刚才听到这消息。为什么呢?
菲利普只能想到一种可能性——如果菲利普的猜疑不错,沃尔伦就比菲利普所想象的还要野心勃勃和厚颜无耻。他当真欺骗和耍弄了他们大家吗?菲利普在沃尔伦的棋局中是否只是一个走卒呢?沃尔伦最后的一句话证实了他的想法。“最亲切而敬爱的,”他肃穆地说,“王桥的主教已经辞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