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1136-1137 第八章(2/2)
威廉四下张望,看到了那个抱着红脸蛋婴儿的红脸蛋女孩子就站在人群背后,似乎尽量不引人注意。他想起来,那个蓄着黑胡子的男人——大概是她父亲——刚才怎么急切地让她躲起来。他决定在离村前要解开这个谜,他和她目光相遇,招呼她前来。她回头去看,希望另有所指。“就是你,”威廉说,“过来。”
那个蓄黑胡子的男人看见了她,气得哼了一声。
威廉说:“谁是你的丈夫,丫头?”
那父亲说:“她没有——”
他太迟了,可惜,那女孩子已经说:“了爱德蒙。”
“噢,你已经出嫁了。你父亲是谁?”
“是我,”那个蓄黑胡子的男人说,“西奥博尔德。”
威廉转过脸问亚瑟。“西奥博尔德是自由民吗?”
“他是农奴,老爷。”
“农奴的女儿出嫁的时候,她的东家作为主人是不是享有初夜权呢?”
亚瑟震惊了。“老爷!那种原始的习俗在这块地方早就不再强制施行了!”
“不错,”威廉说,“那做父亲的就要出一笔钱来赎。西奥博尔德交了多少钱?”
“他还没交,老爷,不过——”
“没交!她倒已经有了个胖胖的红脸蛋孩子!”
西奥博尔德说:“我们一直没有那笔钱,老爷,她和爱德蒙有了孩子,而且想结婚,但我们现在交得起钱了,因为我们已经收了庄稼。”威廉朝那女孩子笑着。“让我来看看这婴儿。”
她很害怕,但她不能不走过去把婴儿交给他。威廉走近她,轻轻地从她手里接过孩子。她眼睛里充满恐惧,但没有抗拒他。
那婴儿开始哭叫。威廉抱了一会儿,然后用一只手抓住孩子的两个脚踝,猛地尽力向空中一抛。
那女孩像是报凶信的女妖似的尖叫起来,看着孩子向空中飞上去。
她父亲伸出两臂向前跑着,准备在婴儿下落时接住。
就在女孩子看着天上,发出尖叫时,威廉一把抓住她的衣裙,撕开了。她露出了粉红色圆润的年轻胴体。
她父亲把婴儿平安地接住了。
那父亲把婴儿递给一个妇女,转过身来看着威廉。
威廉说:“既然我在新婚夜没有得到应有的权利,而且赎金也还没交,我现在就来取欠我的。”
那父亲朝他冲过去。
威廉拔出了剑。
那父亲站住了。
威廉看着那女孩子,她躺在地上,竭力用双手遮着赤裸的身体。她那恐惧的样子使他勃起了。“等我完事之后,我的骑士们也要玩玩她,”他露出得意的狞笑说。
三年之中,王桥变得难以辨认了。
自从那次圣灵降临,菲利普和他的自愿干活儿的大军挫败了沃尔伦主教的阴谋以来,威廉没再来过这儿。当年,从修道院的大门外直到那座桥的泥泞小路上,散乱地挤着四五十间木头房子,如今,当他穿过起伏的田野走近村子时,看到那儿起码有三倍以上的房子。这些房子围着修道院的灰色石墙,形成一道褐色的镶边,并且布满了修道院与河岸之间的空地。有好几栋房子看起来蛮大的。在修道院的围墙之内,有几栋新的石头建筑,而大教堂的墙壁看来也升高得很快。河边有两座新码头。王桥已经成了一座城镇。
这地方的外观证实了他从战场归来后脑中一直增长着的疑团。在他四下巡视,收敛欠租和恐吓不听话的农奴时,他不断地听人谈起王桥。无地的年轻人到那里去干活;富裕家庭送他们的儿子到修道院的学校去读书;小农到那里把鸡蛋和乳酪卖给在工地上干活儿的人;大家在节日都到那里去,尽管还没有大教堂。今天就是个节日——米迦勒节,今年刚好赶上星期日。那是个温和的早秋上午,是适合旅行的好天气,那里一定人山人海。威廉想弄清是什么东西吸引着他们到王桥去。
他的五名亲信随同他一道骑马前行。他们在一个个村子里干下了件件骇人之事。威廉巡视的消息以不可思议的速度传遍了四乡,开始几天之后,人们就知道了会出现什么事情。在威廉要来时,人们把儿童和年轻妇女送到森林里藏匿起来。人们从内心感到恐惧,这让威廉感到很得意:这下他们总算知道要循规蹈矩了。他们当然都知道如今是他在主事!
他们一行人接近王桥时,威廉策马疾驰,那五个人紧紧相随。这种疾驰而至总会产生更深的印象。别人纷纷退到路边,或者跳到田里,给这些高头大马让路。
他们冲过木桥,蹄声震耳欲聋,根本不理睬收过桥费的修士,但他们前面的窄道被一辆满载着大桶石灰的牛车挡住了,两头硕大的公牛拉着车缓缓地走着;骑士们胯下的马匹被迫突然放慢了速度。
他们跟在牛车的后面走上山坡,威廉往四下看着。匆匆建起的新房子把旧房子间的空地都挤满了,他注意到一家饭馆、一家酒馆、一个铁匠铺和一个制鞋作坊。那种繁荣的气象是不容置疑的。威廉心中满怀嫉妒。
然而,街上人并不多。或许他们都上坡到修道院去了。
他率领着他的骑士,跟着牛车,穿过修道院的大门。这不是他喜欢走的那种大门,他忧心忡忡,唯恐人们会注意到他,嘲笑他,所幸根本没人正眼看他。
和墙外清清冷冷的城镇相反,修道院内却是一派忙碌景象。
威廉勒住马,四下张望,想把一切都看在眼里。这里人头攒动,熙来攘往,活动众多,起初他感到目不暇接,有点眼花缭乱。后来才看出有三大活动区。
离他最近的是靠近修道院西头的市场。沿南北方向排列着整齐的摊位,好几百人在通道里转来转去,购买吃的、喝的、鞋帽、刀子、腰带、小鸭、小狗、罐子、耳环、毛毡、线、绳和几十种各色各样的生活必需品和奢侈品。市场显然很繁荣,所有不断转手的便士、半便士和四分之一便士累积起来,是一笔很可观的款子。
威廉痛苦地想,难怪夏陵的市场日渐萧条,原来在王桥这儿有了日益兴旺的市场取而代之了。摊位的租金、供货人的赋税和销售的税金,原本要流进夏陵伯爵的财产的,现在却充实了王桥修道院的金库。
但市场是要有国王颁发的执照的,威廉确定菲利普副院长并没有。他大概打算一被抓住就马上申请执照,就像北溪的那个磨坊工似的。可惜,威廉要想教训菲利普可没那么容易。
市场过去就是一片宁静的地方。紧靠回廊,就是旧教堂交叉甬道的位置,有一座上有天篷的圣坛,一位白发修士正站在前面诵读一本经书。圣坛的远端,排成整齐队列的修士们正在唱赞美诗,不过离这里距离太远,歌声被市场的嘈杂声所淹没了。那里有一个小型的宗教集会。大概是九时课,一种专门为修士祈福的祈祷,威廉想:当然,为了米迦勒节的主要祈祷活动,一切工作和市场生意都要停下来的。
在修道院的最远端,大教堂的东翼正在修建。菲利普副院长从市场上搜刮来的钱就花在这墙上了,威廉酸溜溜地想。墙壁已经砌到三四十英尺了,窗户和连拱廊顶的轮廓已然可见。工人们在整个工地上比比皆是。威廉觉得,他们看上去有点怪模怪样,过了一会儿才明白,原来是他们穿的五颜六色的衣服。他们当然不是正规的工匠——付工钱的工匠在今天这样的节日是要休息的。这些都是自愿干活儿的人。
他没想到会有这么多自愿千活儿的人。好几百个男男女女在抬石头、劈木料、滚大桶和拉着整车的沙子从河边过来,他们在这里干活儿,只图的是宽恕他们的罪过。
那个狡猾的副院长真够诡计多端的,威廉嫉妒地观察着。到大教堂来干活儿的人总要把钱花到市场上,而到市场来的人也要到大教堂工作一阵子,因为想赎罪。真是互为因果,相得益彰。
他策马前进,穿过墓地到工地,好奇地想靠近些看看。
连拱廊的八个巨大的扶壁,沿工地两侧排列下去,构成相向的四对。从远处看,威廉还以为他能看到把两面相邻的扶壁连在一起的圆形拱顶,但这时他才明白,拱顶还没有建呢——他刚看到的不过是木制临时支撑,外形和真的一样,在造拱顶和灰泥干燥这段时间,用来撑起石料的。临时支撑没放在地面,而是由扶壁顶端伸出的柱头模样的东西支撑着。
与扶壁平行的侧甬道外墙也在砌着,为窗子留出了规则的空洞。每个窗洞中间,都从墙线上伸出扶垛。从没砌好的墙的开口端看进去,威廉可以瞧见,墙不是实心的,而是由中空的两层石头墙构成的,中空处看来要填进沙子和灰浆。
脚手架由结实的木柱捆扎在一起构成,木柱之间是用有弹性的枝条和编织的草席搭成的找桥。
威廉注意到,这里可花了不少钱。
他骑马绕着圣坛的外围转了一圈,后面跟着他的骑士。靠墙搭着一些木头的披屋,是工棚和匠人们的住处。大多数棚屋这会儿都锁着,因为今天没有建筑工砌石头,也没有木匠做临时支撑。不过,匠人中的工头们一建筑匠工头和木匠工头——正在指挥从河边运材料来的自愿干活儿的人,告诉他们在哪里堆放石头、木料、沙子和石灰。
威廉骑马绕过教堂的东端来到南侧,这里有些修道院的房子挡住了他的去路。他只好从原道往回走,心中想着菲利普副院长的鬼聪明着实让人吃惊,他居然能让他的工头们在星期日忙个不休,让这些干活儿的人自愿不要钱。
在他回顾他所看到的一切时,看来再清楚不过的是,夏陵采邑财富的减少,大都要归咎于菲利普副院长。农田没有了小伙子,他们到工地去干活儿挣钱了,而夏陵镇——这块伯爵采邑的珠宝——也因新崛起的王桥镇而黯然失色。这里的居民向菲利普而不向威廉交租,在这个市场买卖东西的人为修道院而不为伯爵采邑增加收人。何况菲利普还拥有曾经使伯爵致富的木材、牧地和采石场。
威廉和他的手下骑马穿过修道院,来到市场。他决定到近处看一看。他催马走进人群,只能一寸寸地向前挪动。人们并不吓得散开,给他让路。当他的马碰着人的时候,他们抬头看看威廉,那神色分明不是畏惧,而是气愤或厌烦,而且只是由于珍惜自己的时间,还带点优越感,才让开那条路。这里没人怕他,这让他有点心虚。要是人们不害怕,那就不知道他们会做出什么来了。
他沿着一排摊位走过去,再沿另一排摊位回来,他的骑士尾随着他。他因人群的缓慢移动而垂头丧气。下马步行倒可能会快些;可是那样一来,他确定,这些不肯屈从的王桥人很可能会不把他放在眼里,冲撞他。
他沿着回去的过道刚走过一半,就看到了阿莲娜。
他猛地勒住马,死死盯着她。
她不再是三年前圣灵降临节那天他在这儿见到的那个脚穿木底鞋,瘦削、紧张、惊恐的姑娘了。她那张当时因慌张而抽紧的面孔,如今重又舒展,而且还有一种幸福和健康的神采。她深色的眼睛闪着兴奋的光,她摇头的时候,鬈发在她脸蛋周围乱颤。
她实在太美了,她使威廉头晕目眩,欲火上升。
她穿着一件绣着斑斓图案的猩红色袍子,她那富有韵味的双手闪着戒指的金光。她身边有个年纪大些的女人,稍稍站在一侧,像是个仆妇。他母亲说过,她有很多的钱;所以理查才能成为乡绅,并装备着优良的武器,加入了斯蒂芬国王的军队。该死的。她曾经一度一贫如洗,无权无势——她是怎么发迹的呢?
她在一个出售骨针、丝线、木顶针和别的缝纫必需品的摊位跟前,和矮个子、黑头发的犹太商贩兴致勃勃地谈论着货品。她的神态自信、果断而轻松。她已恢复了原先做郡主时的那种沉着镇静。
她看上去比以前大多了。她当然已经大了:威廉现在二十四岁,她应该是二十一岁了。但她的变化不只在模样上,她身上毫无孩子的稚气了,她成熟了。
她抬起头来,遇到了他的目光。
上次他死盯着她看,她羞红了脸,跑开了。这次她坚定地站在原地,回眸盯着他。
他挤出一个表示相识的微笑。
她脸上掠过一种冷峻而轻蔑的表情。
威廉感到自己脸上发烧。她还像过去一样高傲,她现在还像五年前那样蔑视他。他羞辱了她,强奸了她,但她不再怕他了。他想和她说话,告诉她,他还可以照以前那样再次糟蹋她;但他不愿隔着那么多人的脑袋把这话喊出来。她那毫不畏缩的盯视使他自觉渺小。他想嘲笑她,但又不能,而且他知道自己正扮着愚蠢的鬼脸。他狼狈不堪,转过身来,踢着马往前走;但人群拥挤着,他骑不快,他痛苦地一步步躲开她,仍然感到那令他畏缩的目光烧灼着他的后颈。
他总算逃出了市场,却又面对面地碰到了菲利普副院长。
这个小个子威尔士人,两手叉腰,下颌咄咄逼人地向前伸着。他仍像以前那样瘦,威廉看出来,他那不多的一圈头发,已经过早地由黑变灰。就他的职务来说,他的模样不再显得过于年轻了。此刻他的一双蓝眼睛正闪着愤怒的光芒。“威廉老爷!”他用一种挑战的声调叫着。
威廉摆脱关于阿莲娜的念头,想起他还有个理由要控告菲利普。
“我很高兴碰上了你,副院长。”
“我也一样,”菲利普气愤地说,但他眉间显出了怀疑的阴影。
“你在这儿办了个市场,”威廉指责地说。
“那又怎么样?”
“我不信斯蒂芬给王桥开设市场发过执照。就我所知,别的国王也没有过。”
“你怎么敢?”菲利普说。
“我或者任何人——”
“你?”菲利普用盖过他的声音喊着,“你怎么敢跑到这里来,侈谈什么执照——你,在过去的这一个月里,你在这个郡里到处放火、抢掠、强奸,而且至少还有一桩谋杀——”
“那碍不着你什么——”
“你怎么敢跑到修道院里,侈谈什么执照!”菲利普叫道。他向前迈了一步,向威廉摇晃着一个指头,吓得威廉的坐骑惊慌地直往一边躲。菲利普的嗓门比威廉的更响亮,威廉连一个词也插不进去。一群修士、自愿来干活儿的人和市场上的顾客围了上来,看着这两个吵嚷的人。菲利普益发不可收。“你干下这种种罪行之后,你只该说一件事:‘神父,我犯了罪!’你应该在修道院中下跪!你应该请求宽恕,如果你还想逃避地狱之火的话。”
威廉脸色苍白。一提起地狱,他内心就充满了难以遏制的恐惧。他竭力打断菲利普滔滔不绝的责难,说:“着你的市场又怎么解释?你的市场又怎么解释?”
菲利普几乎没听见。他已经义愤填膺。“为你干下的可怕罪过请求宽恕吧!”他叫道,“跪下!跪下!否则你就会在地狱中遭火烧!”威廉吓得完全相信了;他要是此刻不跪下来在菲利普面前祈祷,他就非遭地狱之火的炼烧不可了。他知道他早就该忏悔了,因为除了他在巡视伯爵采邑时犯下的罪行之外,还在战争中杀死了许多人。
要是没等他忏悔就死了可怎么办?他想到地狱中的永恒之火和手握利刃的魔鬼,就开始心惊胆战了。
菲利普又朝他迈了一步,伸出手指点着,叫道:“跪下!”
威廉骑着马向后退。他绝望地四下看了看。人群围拢上来。他的骑士就在他身后,个个目瞪口呆:他们不晓得该怎么对付来自一名手无寸铁的修士心灵上的威胁。威廉从来受不得任何羞辱。在挨了阿莲娜的蔑视后,又遇到这种责难,实在太过分了。他拉紧缰绳,让他那匹硕大的战马危险地倒退着。人群在那强大的马蹄前闪开了一条路。等马的前蹄再次落地时,他狠踢了它一下,马又往前一蹿。围观的人散开了。他又踢了它一下,马便奔跑起来。他为羞辱之火烧灼着,驱马驰出了修道院的大门,他的骑士紧随着他,如同一群狗被一个老妇人用扫帚赶着,狂吠着跑开。
威廉在主教宫殿的小祈祷室冰冷的石头地面上,吓得发抖地忏悔了他的罪行。沃尔伦主教默默地听着,威廉罗列着他所犯下的屠戮、鞭打和强奸罪时,他的脸上蒙上了一层厌恶的神色。即使在威廉忏悔的时候,他对这位目空一切的主教也充满厌恶感:瞧他那干干净净的一双白手合在胸前,他那半透明的鼻孔略张着,似乎尘埃飞扬的空气中有什么恶臭。请求沃尔伦赦免,对威廉来说,是一种折磨,但他的罪孽深重,普通的教士无法予以宽恕。因此他只好胆战心惊地跪着,这时沃尔伦命他在伯爵城堡的祈祷室中点起一支长明蜡烛,然后告诉他,他的罪孽就得以赦免了。
那种恐惧雾一般地缓缓升腾而去了。
他们走出祈祷室,来到烟气腾腾的大厅,坐到火边。已进入秋冬之交的季节,在这座石头盖的大房子里,煞是凉气侵人。一名厨工端上来热呼呼的加了蜂蜜和生姜的香辣面包。威廉终于感到平静如常了。
这时他又记起了其他问题。巴塞洛缪的儿子理查对伯爵采邑提出了要求,而威廉自己财力不支,无法招募一支数目足以令国王满意的军队。他在过去这一个月里,搜刮尽了所有的现金,但仍不敷使用。他叹息一声,说:“那个该死的修士在喝夏陵伯爵采邑的血。”沃尔伦伸出他那爪子般的、指头长长的、苍白的手拿了块面包。“我一直在思索,你要多久才能得出结论。”
当然,沃尔伦早在威廉之前就都料到了。他确实无与伦比。威廉巴不得不和他谈话。但他需要听听主教从法律上提出的看法。“国王从来没有给王桥颁发过经营市场的执照,是吧?”
“就我所知,绝对没有。”
“那就是说,菲利普违反了法律。”
沃尔伦耸了耸披着黑袍的瘦肩,“就其价值而论,的确如此。”沃尔伦似乎无动于衷,但威廉却步步深人。“得对他加以制止。”沃尔伦莫测高深地微微一笑。“对付他,你可不能用对付未经批准就嫁出女儿的农奴们的那套办法。”
威廉的脸涨红了,沃尔伦在影射他刚刚忏悔过的一桩罪行。“那你想怎么对付他呢?”
沃尔伦考虑着。“市场属国王的特权。在和平的日子里,他大概会亲自过问这类事。”
威廉嘲弄地笑起来。沃尔伦尽管机灵,但还不如威廉了解国王。“即使在和平时期,他也不会因为我揭发了一个没有执照的市场而感激我的。”
“嗯,那么,代他处理地方事务的人是夏陵的郡守了。”
“他又能怎么样?”
“他可以发出一纸令状,在郡庭上控告修道院。”
威廉摇了摇头。“这是我最不愿意的了。郡法庭可以课以罚金,修道院把钱一交,市场就照样办下去。这无异于颁发了执照。”
“麻烦的是,当真没什么理由拒绝让王桥设市场。”
“从王桥到夏陵要足足走上一天呢!”
“人们愿意走长路。”
沃尔伦又耸了耸肩。威廉明白,他耸肩就是他不同意。沃尔伦说:“按照传统,一个人愿意花白天的三分之一时间走到市场上去,在市场上待上三分之一的白天,再用白天的三分之一时间走回家。所以嘛,一座市场要为周围白天三分之一时间路程的人们服务,也就合七英里的距离。如果两座市场相距十四英里以外,其涉及区域就互不重叠。夏陵镇距王桥有二十英里。按规定,王桥有资格开设市场,国王应该批准。”
“国王可以随心所欲,”威廉气冲冲地说,但他内心却很烦恼。他原先并不知道有这么个规定。这可让菲利普副院长立于不败之地了。
沃尔伦说:“反正,我们不该和国王打交道,我们要在郡守那儿做文章。”他皱起眉头,“郡守可以命令修道院停办没有执照的市场。”
“那要耗费很多时间的,”威廉傲慢地说,“谁会理睬一个没有威胁作后盾的通知呢?”
“菲利普可能会的。”
威廉不信。“他为什么会呢?”
沃尔伦毫无血色的嘴边泛起嘲弄的笑意。“我不敢说我能不能给你讲清楚,”他说,“菲利普相信,国王就是法律。”
“蠢念头,”威廉不耐烦地说,“国王就是国王嘛。”
“我跟你说了,你不会明白的。”
沃尔伦那种未卜先知的神气很让威廉恼火。他站起身,走到窗前去。他望着窗外,能够看到附近的山顶,那儿有沃尔伦四年前起建的城堡的土石工程。沃尔伦曾经指望过从夏陵的伯爵采邑的收人中获得建筑费用。菲利普打破了他的计划,如今土堆上已长满了草,荆棘填塞了干壕。威廉想起,沃尔伦曾指望用夏陵伯爵的采石场的石料。如今采石场在菲利普手里。威廉自忖着说:“如果我能夺回采石场,我就可以用来抵押,借到钱招募一支队伍。”
“那你何不把它夺回来?”沃尔伦说。
威廉摇摇头。“我试过一次。”
“而菲利普胜了你。但这会儿那儿已经没有修士了,你可以派一伙人去,赶走采石匠。”
“但我怎么能阻止菲利普再回来呢,就像他上次那样?”
“围着采石场,竖一圈高篱笆,再留下一个长年的看守。”
这倒可以,威廉热切地想。这可以一举解决他的问题。可是沃尔伦出这个主意的居心何在呢?母亲曾警告他要当心这个无耻的主教。“对于沃尔伦·比戈德,你只要了解一点,”她曾经讲过,“那就是,他做的每一件事都是精心策划的。从来没有一时冲动的事,从来没有马马虎虎的事,从来没有草率随便的事,从来没有白费工夫的事,尤其是绝没有慷慨大度的事。”但沃尔伦憎恨菲利普,而且曾经发誓让他建不成大教堂。有这一条动机就足够了。
威廉一边看着沃尔伦,一边动着脑筋。他从一个教士起步,年纪轻轻的就当上了主教,但王桥是个既不起眼又很穷困的教区,沃尔伦必定只把这里当做继续往上爬的垫脚石。然而,正在获得财富和声誉的却不是主教,而是修道院。在菲利普的形象造成的阴影中,沃尔伦和威廉同样黯然枯萎。他俩同样有理由要毁掉他。
威廉想通了,暂时只好为了他自己的长远利益,再次把对沃尔伦的厌恶放到一边。
“好吧,”他说,“这可以办到。但如果菲利普事后向国王申诉呢?”
沃尔伦说:“你就说,是出于报复菲利普没执照的市场才这么做的。”
威廉点点头。“只要我能带着一支像样的军队回去参战,什么借口都成。”
沃尔伦的眼里闪着邪光。“我有一种感觉,菲利普如果不得不以市场价收购石头的话,他就建不起大教堂。而如果他一停止建设,王桥就会衰落。这下可就把你所有的问题全都解决了,威廉。”
威廉不打算表示感谢,“你是真恨菲利普,是吧?”
“他妨碍我的事,”沃尔伦说,但在那一刻,威廉瞥见了主教冷漠、谋算的姿态背后赤裸裸的凶残。
威廉又恢复了讲求实际的姿态。“那儿大概有三十名采石工,有些还有老婆孩子,”他说。
“那又怎么样?”
“可能会有一场流血。”
沃尔伦扬起了他的黑眉毛。“真的?”他说,“那样的话,我将给予你赦免。”
天还黑着,他们就出发了,为的是在天亮时到达。他们举着火把,亮光晃得马匹受惊。除了瓦尔特和那四名骑士,威廉还带着六名士兵。跟在他们后面的是十多个农民,他们准备挖沟竖篱笆。
威廉坚信周密的军事行动计划,这正是他和他的部下对斯蒂芬国王那么有用的原因,但这次他并没什么战斗计划。这样的举手之劳也要像真正打仗一样策划一番,岂不是小题大做。几个采石工和他们的家属不会进行什么抵抗的;再说,威廉记得听说过,那个采石工头——他名叫奥托吗?对,黑脸奥托——在建筑匠汤姆第一天带人来采石场时,曾经拒绝斗殴。
一个阴冷的十二月的黎明来到了,树上悬垂着雾凇,如同穷人家晾着的洗好的破烂。威廉不喜欢一年里的这段时间。早晨很冷,晚上很黑,城堡里总是湿漉漉的。饭食里老是咸肉和咸鱼。他母亲脾气更坏,而仆人也变得无礼。他的骑士们吵得更凶。这种小小的行动对他们有好处,对他也有好处,他已经以这个采石场做抵押,向伦敦的犹太人说妥借二百磅银便士。今天一过,他的前途就保险了。
他们离采石场还有一英里的时候,威廉停了下来,他挑了两个人,派他们在前头步行。“那儿可能有放哨的,也许有狗,”他警告着,“要弯弓搭箭,准备好。”
又走了一会儿,大路弯向了左边,之后,在一座开采过的山头的陡峭的一面跟前突然中断了。这就是采石场了。周围一片死寂。威廉的人在路边抓住了一个吓慌的孩子~~大概是个放哨的学徒——他的脚边有一条狗,已经被一支箭穿颈射死,血流遍地。
偷袭的队伍上来了,他们已经用不着特意保持不出声。威廉勒住马,观察着现场。自从他上次来这里,已有大部分的山消失了。脚手架沿山侧搭着,上至难以望及的地方,下至山脚的一个深坑。不同形状和尺寸的石料堆在路边,两辆有巨大车轮的大型木车已经满载石头待运。四下里到处都蒙着灰色的石粉,连树木和灌木上也不例外。一大片树林都伐光了——威廉气愤地想,这都是我的——那儿有十一二座木头房子,有的有小菜圃,甚至还有个猪圈。这里俨然是个村落。
那个放哨的刚才大概在打瞌睡——他的狗也是。威廉问他话。“这儿有多少人,孩子?”
那男孩样子很害怕,但似乎勇气十足。“你是威廉老爷,对吧?”
“回答问题,小子,不然我就用这把剑砍下你的脑袋。”
他吓得脸色煞白,回答时声音虽然发抖,但话却很有挑战意味。“你是不是打算从菲利普副院长手中偷走这个采石场?”
威廉想,我这是怎么了?我甚至连个没长胡子皮包骨头的孩子都吓唬不住!人们为什么以为他们能公然对抗我?“这个采石场是我的!”他嘶哑着声音说:“忘掉菲利普副院长吧——他此时不能为你帮任何忙了。一共多少人?”
那孩子没有回答,反倒一扭脖子叫喊起来。“救命!当心!有人打来了!打来了!”
威廉的手伸向他的剑。他迟疑着,眼睛望着那些房子。从一个门洞里探出一个惊慌的面孔张望着。他决定先不理睬这学徒。他从一个部下手中抓过一个火把,踢了一下马。
他高举着火把,朝那些房子驰去,他听到他的人就跟在他后边。最近的一所棚屋的门打开了,一个身穿内衣的睡眼惺忪的人往外看。威廉把火把朝那人的头上方抛去。火把落在他身后的干草上,立刻着起了一片火。威廉得意地唿哨一声,骑马掠过去。
他穿过那一小群房屋。他的人在他身后冲过来,一边叫喊,一边把火把抛向草屋顶。所有的门都打开了,惊慌失措的男男女女和孩子们一拥而出,尖叫着躲避沉重的马蹄。火苗烧起来了,他们慌乱地在四周打转。威廉在人群外边勒住马,看了一会儿。家畜都放出来了!一头发狂的猪在四下瞎跑,一头乳牛站在中间不动,不知所措地来回摇动着它那蠢脑袋,连平时最好斗的小伙子们时都稀里糊涂地吓呆了。这种行动无疑在清晨最为相宜,人们处于无防备的状态,顾不了对抗。
一个满头黑发的深肤色男人穿着靴子从一间拥屋中走了出来,开始下命令。这准是黑脸奥托了。威廉听不见他在说些什么。他只能从奥托的手势上看出来,是在告诉女人们带着孩子躲到树林里去,但他对男人们说了些什么呢?过不多久,威廉就明白了。两个小伙子跑向隔在一边的一间棚子,打开了从外边锁着的门。他们进了门,拿着采石工沉重的大锤出来了。奥托指挥其余的男人也到棚子那儿去,显然那是个工具抽。他们打算打上一场。
三年前,奥托曾拒绝为菲利普斗殴。他怎么会变了主意呢?
管他是什么原因,他是会为此而被杀的。威廉狞笑一下,抽出了他的长剑。
这时已有七八个人手握大锤或长柄斧了。威廉刺了下马,朝聚在工具棚门前的人冲过去。他们让开他的路,但他挥舞长剑,在一个人的臂上划了一道深深的伤口。那人的斧头落到了地上。
威廉驰过去,再究转马头。他喘着气,感到满足,在激战之中没有畏惧,只有刺激。他的一些部下看到了这场面,正等着他下命令。他招呼他们跟上他,再次向采石工们发起冲锋。他们要想躲避六名骑士可不像躲避一个那么容易。威廉砍倒了两名匠人,另外好几个则倒在了他部下的剑下,不过他骑得太快,来不及数清人数或看清他们到底是死是伤。
他再次调转马头时,奥托已经聚集起他的人手。骑士们冲锋时,采石工们就分散到着火的房子周围。威廉懊悔地承认,这是个聪明的战术。骑士们追逐着,但采石工们分散开就比较容易躲避,而且马匹也避着烧着的房子。威廉追赶着一个拿着大锤的灰发汉子,好几次眼看要追上了,却被他穿过一个屋顶起火的房子而躲掉了。
威廉明白,奥托是症结所在。他不但指挥着采石工,而且给了他们勇气。只要他一倒下,别人也就不会抵抗了。威廉勒住马,寻找着深肤色的人。大多数妇女儿童都已藏匿起来,只有两个五岁的孩子站在战场当中,拉着手哭叫。威廉的人马在房子中间冲锋,追逐着采石工。使威廉吃惊的是,他的一个人倒在了大锤下,躺在地上流着血,呻吟着。威廉很沮丧,他没料到自己这方会有伤亡。
一个狂乱的女人在起火的房子那儿跑出跑进,叫嚷着什么。威廉听不见她的话。最后她看到了那两个五岁的孩子,便一手一个抱起了他们。她往外跑的时候,几乎撞上了威廉的一个骑士,雷恩的吉尔伯特。吉尔伯特举剑要砍她。奥托突然从一座棚屋后跑出来,挥动一柄长柄斧。他很熟练地用他的武器一砍,斧刃砍穿了吉尔伯特的大腿,劈到了马鞍的木架里。那条断腿落到地上,吉尔伯特嚎叫一声,跌下了马。
他再也不会打仗了。
吉尔伯特是个很有用的骑士。威廉愤愤地踢马前进。那女人带着孩子消失了。奥托正用劲从吉尔伯特的马鞍里向外拔斧头。他抬头看见威廉冲了过来。要是他拔腿就跑,也许就逃掉了,但他还站在那儿拔斧头。斧头拔出来时,威廉也就眼看着冲到了他跟前。威廉举起他的长剑。奥托站住脚跟,举起斧头。在最后一刹那,威廉意识到,那斧头是对着他的马来的,不等威廉跑到能砍倒他的距离之内,采石工早就把他的马废了。威廉绝望地勒紧缍绳,那马猛地一停,后腿站着,人立起来,摆头躲开奥托。斧头落到马颈上,斧刃深深地砍进它强有力的肌肉里,血如泉涌,马倒在地上。威廉赶在硕大的马匹撞在地上之前,跳下了马背。
他气坏了。这匹战马价值连城,跟他在一年的内战中出生人死,如今居然倒在一个采石工的斧下,他简直要疯了。他跳过马匹,挥剑向奥托气势汹汹地冲过去。
奥托可不是任人宰割的,他双手握斧,用橡木心的斧柄隔开威廉的长剑。威廉一剑比一剑凶地砍着,逼着他后退。奥托虽然年纪不小了,但肌肉强健,威廉的攻击难以震开他。威廉双手握剑,更加拼命地砍去。这次又让斧柄给隔开了,但威廉的剑锋已经砍进了斧柄,拔不出来了。这时奥托向前进逼,而威廉后退了。威廉使劲拽剑,终于拔了出来,但这时奥托几乎已经逼到眼前。
威廉突然担心起自己的小命。
奥托举起了斧头。威廉向后躲着。他的脚跟绊到了什么东西上,一个趔趄,摔过他的马身,仰倒在地。他跌进了一汪血水里,但总算没松开长剑。奥托站在他跟前,举着长柄斧。就在那武器落下的瞬间,威廉狂乱地往旁边一滚。他感到斧刃劈下时带着的一股风,紧贴着他的面颊;跟着他跳起身来,把剑朝那采石工刺去。
一名士兵在从地上抽回武器时会向一侧移动,因为他懂得刚刚一击不中之后,自己的身体是最易受到攻击的;但奥托毕竟不是士兵,只是个勇敢的莽汉,他一只手握着斧柄,另一只暴露给了对方。威廉刚才匆忙的一刺,几乎盲无目标,但却刺中了。剑尖穿进了奥托的胸膛,威廉用力一捅,剑锋就在肋骨间刺了进去。奥托松开了斧头,脸上掠过了威廉看惯了的表情。他的眼睛是惊愕的,嘴巴张开似要叫喊,不过没有声音发出来,他的皮肤突然发灰了。那是一个受了致命伤的人的样子。威廉把剑用力捅到头,只不过为了保险不出意外,然后才拔出来。奥托的眼睛上翻,衬衫前胸上一片殷红的血迹立刻浸开,他倒下了。
威廉原地转了一圈,扫视了一下全场。他看到两个采石工跑开去,大概是看到了他们的工头给杀死了。他们边跑边向别人喊叫。战斗变成退却。骑士们在追赶逃跑的人。
威廉站着不动,喘着气。这帮该死的采石工竟然抵抗!他看了看吉尔伯特。他一动不动地躺在血泊里,眼睛紧闭着。威廉把一只手放在他胸口上;已经没有心跳了。吉尔伯特死了。
威廉围着还在烧着的房子,数着尸体。三个采石工死了,再加上一名妇女和一个儿童,看样子是让马蹄踩死的。威廉的三个士兵受了伤,四匹马或死或残。
他数完之后,站在他战马的尸体旁。他喜爱这匹马胜过喜爱大多数人。每次战斗后,他都感到一种喜悦,但这回却情绪低落。这是个屠宰场。本来是场驱逐一群无能为力的工匠们的简单行动,结果却成了一场伤亡惨重的激烈战斗。
骑士们追赶采石工一直到树林,林子里骑马抓不到人,他们只好回来了。瓦尔特骑马来到威廉站立的地方,看到吉尔伯特死在地上。
他画着十字说:“吉尔伯特原先杀的人比我还多呢。”
“像他这样的人可不多,为了和一个该死的修士争吵,我可损失不起一个出色的骑士,”威廉苦涩地说,“更不要提这么些马了。”
“打了一场什么仗啊,”瓦尔特说,“这些人比格洛斯特的罗伯特的叛军打得还狠。”
威廉厌恶地摇摇头。“我不明白,”他看着周围的尸体说,“见鬼,他们以为在为什么战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