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古典文学 > 十一种孤独 > 乔迪撞大运

乔迪撞大运(2/2)

目录

瑞斯一定在我们听到这个消息的同时得知了此事;无论如何,那个周末是他行为突变的开始。他离开营地去小镇时,紧绷着脸,一副要去一醉方休的神情。星期一一大早他差点误了起床号。通常,星期一清晨他都有点余醉未醒,但从不会影响他当天的工作;他总会在那里,用愤怒的腔调把我们叫起来,轰出去。可是,这次,我们穿衣时,兵营里一片怪异的寂静。“嘿,他没在这儿 。”有人走到台阶处,从瑞斯房门边叫道,“瑞斯不在这儿 。”让人佩服的是,班长们立即采取行动。他们催着、哄着我们,直到大家连滚带爬地来到外面,在黑暗中排好队形,几乎跟在瑞斯监督下一样迅速。可是夜间内务值班军士在巡视时已发现瑞斯不在,他赶紧跑去叫醒了中尉。

一般来说,吹起床号时连级军官们很少起来,特别是星期一的早晨。现在,我们群龙无首地站在连队道路上,胖中尉从兵营那边小跑着过来。在兵营的灯光下,我们看到他衬衫扣子只扣了一半,头发凌乱;睡眼惺忪,气喘吁吁,还迷惑不解。他边跑边喊着:“好吧,你们,呃——”

班长们深深吸了口气,叫我们立正,可是他们只喊了句沙哑的“立——”,瑞斯就出现在薄雾中,站到中尉面前,说:“全排!立正!”他来了,一路跑来,还喘着气,但平静地指挥着。穿的还是昨晚那件卡其布衬衣,皱巴巴的。他按班点名;然后,踢出一条笔直的腿,来了个极其漂亮的陆军式向后转,干净利落,面朝中尉再来了个漂亮的敬礼,“全体到齐,长官,”他说。

中尉吃惊得不知道怎么办,只散漫地回了个礼,嘟囔着:“好的,军士。”我想他觉得他甚至没法说“这种事情以后不得再发生”,因为,毕竟,也没发生什么,除了他在起床号时被叫起床外。我猜他这一天都在琢磨他该不该批评瑞斯衣冠不整;中尉转身回营房时,看来已开始为这个问题烦心了。解散后,我们队伍中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与笑声,可瑞斯假装没有听见。

但是,没过多久,瑞斯军士就扫了大家的兴。他甚至没有感谢班长们在紧要关头帮了他的忙。这天余下的时候,他对我们吹毛求疵,我们觉得自己早已做得很好了,他用不着这般挑剔。在训练场上,他找福格蒂的碴子,说:“你上次刮胡子是什么时候?”

跟我们许多人一样,福格蒂的脸上只有一层灰蒙蒙的绒毛,根本用不着刮。“大约一周前,”他说。

“大约一周前,军士,”瑞斯纠正他。

“大约一周前,军士,”福格蒂说。

瑞斯噘着他的薄嘴唇。“你看起来像个肮脏的杂种婊子,”他说。“难道你不知道,你应该每天刮胡子吗?”

“每天我没什么可刮 。”

“没什么可刮,军士。”

福格蒂咽了口口水,眨巴着眼睛。“没什么可刮,军士,”他说。

我们全都十分泄气。“他妈的,以为我们是什么?”沙赫特那天中午问道,“一群新兵蛋子?”达利山德罗发着牢骚,反叛地附和着。

宿醉可以作为瑞斯那天的借口,可是无法解释他第二天、第三天的表现。他没有理由、没有补偿地欺侮我们,他把他这么多周来小心营造的一切都给毁了;我们对他那不堪一击的尊敬一下子崩溃、瓦解了。

“事情最后定了,”星期三晚上吃晚饭时,连队文书阴沉地说。“调令已发出。明天就是他的最后一天。”

“那么,”沙赫特问。“他调去哪里?”

“你小声点,”文书说。“可能跟那些指导员一起工作。一半时间在野外营地,一半时间上刺刀课程。”

沙赫特大笑,碰碰达利山德罗的胳膊。“他妈的不错啊,”他说,“他会全盘接受的,是不是?特别是上刺刀课。那杂种就可以天天炫耀了。他喜欢这个。”

“你开什么玩笑 ?”文书问,很不高兴。“喜欢个鸟。那家伙热爱他的这份工作。你以为我开玩笑?他爱 他的工作,这个变化太突然了。真龌龊。你们这帮孩子身在福中不知福。”

达利山德罗接过这番话,眯起眼睛。“是吗?”他说。“你这样看?你应该看看他这周每天在外面的表现。每天。”

文书十分严肃地往前靠了靠,咖啡都洒出来了。“听着,”他说。“这周他已经知道这个消息了——你们他妈的指望 他怎么表现?如果你知道有人逼你拿出你最喜欢的东西,你 他妈的会怎么表现?难道你们看不出他压力有多大吗?”

可是,我们全都无礼地盯着他,告诉他,那不是他成为蠢货瑞贝尔杂种的借口。

“你们有些家伙太妄自尊大了,”说完,文书绷着脸走了。

“啊,别轻易相信你们刚才听到的,”沙赫特说。“我要亲眼看到,才会相信他真给调走了。”

可那是真的。那天晚上,瑞斯在他房间里坐到很晚,跟一个死党喝闷酒。黑暗中我们可以听到他们小声而含糊的话语,偶尔还有他们威士忌酒瓶的撞击声。第二天在训练场上,他对我们既不严也不松,只是站得远远的,沉思着,似乎脑子里在想别的事。晚上,他带领我们齐步走回营地,在兵营前,解散前,他让我们保持队形,稍息,站了一会儿。他一个个依次扫过我们的脸,眼神中透着焦躁。然后他开始用我们从没听过的柔和语调说:“从今以后,我再也见不到你们了,”他说。“我调走了。在军队里,有一件事,你们要有准备。那就是,如果你发现什么东西很好,什么工作你很喜欢,他们总是会把你的屁股挪到别处去。”

我想我们全都很感动——我知道我就是;这差不多是在说他喜欢我们。可是太晚了。现在他说什么、做什么都太晚了,我们最主要的感觉是解脱。瑞斯似乎感觉到这一点,似乎把他打算说的话缩短了。

“我知道没有人要求我来一番演说,”他说,“我也没打算演说。我唯一想说的、最最想说的是——”他垂下眼睛,望着灰扑扑的军鞋。“我想祝你们全都好运。你们要行为检点,听到了吗?不要惹麻烦!”接下来的几个字几乎听不到。“也别让人摆布你们。”

接着是短暂而痛苦的沉默,痛苦得像不再热恋的情侣分手。然后他立正。“全排!立正!”他再一次打量着我们,眼里闪着光,眼神严厉。“解散!”

吃完晚饭回兵营时,我们发现他已打好包裹,走了。我们甚至没有跟他握握手。

我们的新排长第二天早上到了,来自皇后区的出租车司机,矮胖,快活,他坚持要我们直呼其名:鲁比。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好好乔。只要有机会,他就让我们在水袋下喝个饱,还笑嘻嘻地吐露,通过消费合作社的弟兄,他自己的水壶里经常灌满了加了冰块的可乐。他是个松散的训练官,路上他从不要求我们喊口令,除非我们经过军官身边;也从不让我们唱行军歌或别的什么歌,除了那首他狂热地领头唱的、刺耳的《致百老汇的问候》,可他连那首歌的歌词也记不全。

在瑞斯之后,我们用了好长一段时间才适应他。有一次中尉来兵营讲他那通关于合作的讲话,讲完后,习惯地说“好了,军士”。鲁比大拇指勾在子弹带上,散漫而安逸地说,“伙计们,我希望你们全都听到了,记着中尉对你们说的。我想我可以代表你们大家,也代表我自己说,中尉,我们打算 跟你合作,像你说的那样,因为在我们排这儿,只要我们看到好好乔,我们一眼便能认出来。”

就像以前瑞斯的沉默不屑让他十分慌张一样,鲁比的一番话让中尉涨红了脸,结结巴巴地说:“好,呃——谢谢你,军士。呃,我想就这样。继续吧。”中尉一消失,我们全都开始恶心地大声嘘他,我们捏着鼻子,或装作用铁锹挖啊铲的样子,好像我们站在齐膝深的粪坑里似的。“天啊,鲁比,”沙赫特叫道,“你 他妈的想得到什么?”

鲁比弓起肩,摊开手,好脾气地哈哈笑了。“活着,”他说。“活着,你以为我想要什么?”对我们越来越大声的嘲笑喧闹,他强烈地为自己辩护。“怎么啦?”他说。“怎么啦?难道你们不觉得他在上尉面前也会这样做?难道你们不觉得上尉在营长面前也这样?听着,放聪明点,行吗,你们这帮家伙?是人 都这样!人人 都是这样做的!见鬼,你们以为军队是怎么 回事?”最后,他像出租车司机般若无其事地摆脱了这场谈话。“好了,好了,你们就在这儿呆着吧,你们会 明白的。等你们这帮孩子在军队中混到我 这个年纪,你们 才有资格说。”可到他说完时,我们全都跟着他笑起来;他赢得了我们的心。

晚上,在消费合作社,我们围着他,他坐在一排啤酒瓶后面,打着手势,说着那种轻松的、我们全都能懂的老百姓话。“啊,我的这个小舅子,是个真正聪明的家伙。知道他 怎么离开军队的吗?知道他 怎么离开的吗?”接着就是一个复杂而不可能的变节故事,对此你想得到的唯一反应就是一阵哂笑。“真的!”鲁比会笑着坚持说。“难道你们不信我的话?难道你们不信我的话?我认识的这个家伙,天啊,说到聪明 ——我跟你们说,这杂种真是 聪明。知道他 是怎么离开的吗?”

有时我们对他的拥戴也会动摇,可不会太久。一天晚上,我们一群人坐在前台阶上,游手好闲地抽着香烟,然后我们离开那儿去消费合作社,路上相当详细地讨论——仿佛是在说服自己——跟鲁比在一起以后,许多事让我们非常享受。“嗯,是的,”小福格蒂说,“可我搞不懂。跟鲁比在一起后,似乎不再怎么像个军人了。”

这是福格蒂第二次让我们陷入瞬间的疑惑之中,第二次,又是达利山德罗打消了我们的疑虑。“那又怎样?”他耸耸肩说。“谁他妈的想当个军人?”

说得好极了。现在,我们可以冲着灰尘啐口唾沫,驼背耷肩,吊儿郎当地朝消费合作社走去。我们如释重负,确信瑞斯军士不会再纠缠我们了。谁他妈的想当个军人?“我 才不想,”可能我们大家在心里都会这么说,“这个 胆小鬼也不想,”我们的刻意藐视提升了这种姿态的价值。不管怎样,我们要的,我们以前要的,不过是种姿态罢了,而这种姿态比瑞斯那严厉苛刻的教条舒服得多。我想,这意味着,到我们的训练期结束后,营地将把一群无耻之徒、一群自以为是的家伙分派到各处去,被极度紊乱的军队所同化。可是,至少瑞斯永远不会看到这一幕,对此也只有他才会在意。

[1] 维克多·麦克拉格伦:victor len,一战老兵,因《告密者》一片获得第八届奥斯卡最佳男主角奖。

[2] 瑞贝尔:指美国南北战争时期南部联盟的士兵。

[3] 乔迪:jody,乔迪是美国征兵部门给符合要求却不服役的平民的外号。乔迪要么是“身体状况不适合服役”,要么是缺乏军人的勇敢或者纪律性。

[4] 布朗克斯嘘声:bronx cheer,纽约棒球迷对裁判表示不满时发出的嘘声。

[5] 便步走:route step,军队行军的一种模式,可以说话、唱歌,没有齐步走的要求。

[6] 此处,原文中表示“离开”的“left”一词也有“左”的意思;而表示“对”的“right”一词也有“右”的意思。

[7] 好好乔:good joe,古道热肠的人,好好先生。joe通常用来指代那些不知道姓名的普通人,在军队中尤为流行,比如g i joe就是对“美国大兵”的俚称。

书页 目录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