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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的不去(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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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你再谈谈。你老爸可能不太中用了,可他对生活还略知一二,特别重要的一件事,那便是

这封信就写了那么多。

现在小不点的笑声停下来,病房里似乎静得不自然。旧年在一缕昏黄的夕阳中褪到西窗后;夜幕降临,灯亮起来了,头带面罩、穿着罩衫的服务人员推着橡皮轮子的手推车咔嗒咔嗒走进来,车上面是一盘盘晚餐。其中一个服务员,身材瘦削,眼神明亮,叫卡尔,开始了他每日的工作。

“嘿,你们大家听说过那个碾过自己的男人吗?”他问,停在走道中间,手里端着一大壶热气腾腾的咖啡。

“倒你的咖啡吧,卡尔,”有人说。

卡尔倒了几杯咖啡,穿过走道,又倒了几杯,可是半道中,他又停下来,眼睛瞪得老大,露在消毒口罩上头。“不,可是听着——你们大家听说过这个碾过自己的男人故事吗?这是个新故事。”他看着小不点,后者通常很愿意配合,演配角。可此刻小不点全情投入地往一片面包上抹黄油,刀每动一下,他的脸颊就颤动一下。“好吧,那么,”最后卡尔只好说,“这个人对一个孩子说,‘嘿,孩子,跑到街对面,给我买包香烟来,好吗?’孩子说,‘不。’明白吗?所以这人只好自己跑(蹍)过去了 [4] !”他拍着大腿,笑弯了腰。琼斯欣赏地呜呜了几声;其他人安静地吃着饭。

吃完饭,盘子撤走后,麦金太尔撕掉第三页的开头,扔进废纸袋里。他重新摆好枕头,掸掉床上的面包渣什么的,开始写道:

(第三页)

跟你再谈谈。

所以珍请写信告诉我那男孩的名字。我保证我

可是他把这一页也扔了,坐在那里好长时间一个字也写不出来,只是抽烟,像平时那样小心地避免把烟吸进去。最后他又拿起钢笔,用一张舒洁面巾纸异常小心地清洁笔尖。然后他又在一页新纸上开始写道:

(第三页)

跟你再谈谈。

现在,宝贝,我有个想法。你知道我现在在等着二月份左肺的一个手术,如果一切顺利,我可能能在四月一号离开这地方。当然他们不会让我出院,但我可以像1947年那样再试试运气,希望这次运气更好些。然后我们可以离开这里,到乡下某个地方,就你和我,我可以打份零工,我们可以

护士浆过的衣服的沙沙声、橡皮鞋跟踏在地板上的砰砰声让他抬起头;她正站在床边,拿着一瓶外用酒精。“你怎么样,麦金太尔?”她说。“后背要搽点吗?”

“不,谢谢,”他说。“今晚不要了。”

“我的天。”她瞟了眼那封信,他用手遮住了大半。“你还在写信吗?每次我经过这里,你总在写信。你一定在跟很多朋友通信。我希望我有时间写信。”

“是啊,”他说。“嗯,那倒是,显而易见。我有大把时间。”

“好,可是你怎么会有那么多东西可写呢?”她说。“这是我的毛病。我做好所有写信的准备,我坐下来,可是我想不出一件值得一写的事。太糟了。”

他望着她的屁股,看着她离开走道。接着他才读了读新写的一页,揉成一团,扔到废纸篓里。合上眼,用拇指和食指摩挲着鼻梁,他试着回想第一版的准确字句。最后他尽量把自己记得的写出来:

(第三页)

跟你再谈谈。

宝贝珍,你老爸可能不太中用了,可他对于生活还是略知一二,特别是一件重要的事,那就是

但是从那开始,钢笔在他手指的紧握之下,仿佛死了一般。仿佛字母表上的所有字母,字母连结成的所有文字,语言可写下来的无限种写法都不再存在了。

他看着窗外寻求帮助,可是窗子成了一面黑镜子,返回的只是灯光、明亮的床单和病房里的病服。他套上病服和拖鞋,走过去,站在那里,双手捧着额头贴在冰冷的玻璃上。现在他看得清远处高速公路上的一线灯光,白雪和天空之间,天边那黑色的树。就在水平线上,右边,来自布鲁克林和纽约的灯光给天空浸染上一丝淡粉,可有些被最前面一大块黑色给挡住了。黑色是截瘫大楼的一个盲角,遥远的又一个世界。

麦金太尔从窗前转身,黄色灯光刺得他眯缝起眼,窗玻璃上只留下越来越小的一丝呼吸痕迹,是重生与解脱的古怪畏葸模样。他走到床边,把写好的信叠整齐,一撕两半,再两半,扔进了废纸篓。他拿起烟盒,走到弗农·斯隆边上站住,他正戴着老花镜眨巴着眼读《星期六晚邮报》。

“抽烟吗,弗农?”他说。

“不,谢了。麦克。我一天最多只能抽一两根,抽了只会让我咳嗽。”

“好吧,”麦金太尔说,给自己点了根。“想不想杀一盘双陆棋。”

“不了,谢谢,麦克,现在不了。我有点累——我想还是读会儿报。”

“这周报上有什么好文章吗,弗农?”

“噢,不错,”他说。“有几篇文章很不错。”接着他慢慢张嘴笑了,差不多看得到他所有洁白的牙齿。“我说,你怎么啦,伙计?你感觉很好还是怎么着?”

“噢,不太坏,弗农,”他说,伸伸他皮包骨的胳膊,挺直背。“不太坏。”

“你终于写完信了,对吗?”

“是的,我想是,”他说。“我的问题是,我想不出有什么可写。”

看到走道那边小不点科瓦克斯宽宽的后背,萎靡地坐在那里,穿着那件红得发紫的新礼服,麦金太尔走过去,一手搭在他巨大的绸缎肩膀上。“那么?”他说。

小不点扭过头,怒冲冲地望着他,立刻充满敌意。“那么什么?”

“那么胡子放在哪儿了?”

小不点猛地拽开储物柜,一把扯出胡子,粗暴地塞到麦金太尔手里。“在这里,”他说。“你想要吗?拿去吧。”

麦金太尔把胡子举到耳朵边,把绳子放到脑后。“绳子应该更紧些,”他说。“喏,这样怎么样?可能我把牙齿取下来看上去会更好点。”

可小不点没在听,他正在柜子里翻那几条绷带。“这儿,”他说。“把这些也拿走吧。我不想参加了。你要干,找别人去。”

就在那时候,琼斯不声不响地走过来了,满脸笑容。“嘿,你打算干了,麦克?你改主意了?”

“琼斯,跟这个大块头狗娘养的说说,”麦金太尔透过摆动的胡须说。“他不配合。”

“啊,天啦 ,小不点,”琼斯哀求道。“整件事 都靠你了。整件事 都是你的点子。”

“我已经跟你们说了,”小不点说。“我不想参加了。你们想干,你们找别的笨蛋干去。”

十点钟熄灯后,大家懒得再把威士忌藏起来。在护士长非正式的每年一度祝福下,整个病房里,那些晚上一直躲在厕所里偷偷摸摸喝上几口的人,现在组成了好些个偷偷快活的小圈子痛饮。午夜来临前,没人特别注意到,有三个人从c病房溜到被单间,拿走了一床被单和一条毛巾,然后又到厨房里拿了一根拖把棍,再横穿整个大楼,消失在a病房的厕所里。

最后一分钟还在为胡子慌乱:它把麦金太尔的脸遮得太多了,结果破坏了他没牙齿的效果。琼斯剪掉了大部分胡子,只留了下巴上的胡须,再用些胶带把它固定在那里,解决了这个问题。“好了,”他说,“这样行了。好极了。现在卷起你的病服裤子,麦克,被单下只能露出你的光腿,明白吗?现在你的拖把棍在哪儿?”

“琼斯,不管用 !”小不点悲惨地叫道。他赤条条地站在那里,只穿着一双白色羊毛袜,正努力把裹在腰间的毛巾给别起来。“这狗娘养的东西总是别不住 !”

琼斯赶紧跑过去帮忙,最后一切妥当了。他们很紧张,干掉了琼斯最后一点黑麦威士忌,把空瓶子扔在洗衣篮内;接着他们溜到外面,黑暗中,挤在a病房的最前面。

“准备好了吗?”琼斯小声问道。“好了……走。”他啪的一声打开头顶上的灯,三十张惊愕的脸,在强光中眯缝起眼睛。

先出场的是“1950”,衰弱的外形,拄着一根颤抖的杆子,缩成一团,老得一瘸一拐地走着,哆嗦着;他后面是新年宝宝,咧嘴而笑、炫耀着力量,身上兜着巨大的尿布,跳着舞。最初一两秒钟,除了老人的棍子戳在地板上发出的声音外一片静谧,接下来便是笑声和欢呼声。

“旧的不去! ”宝宝吼着,声音盖过了嘈杂声。当他们沿着过道往前走时,他精心做了个滑稽动作,朝老人屁股上踢了一脚,要把老人赶走,搞得老人虚弱地晃了晃,差点摔倒,还摸着那半边屁股。“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

琼斯跑在前面,把b病房的灯打开,那里的喝彩声更响。护士们无助地聚在门口看着,消毒口罩后面的她们或皱眉,或咯咯笑,表演在喝彩声和嘘声中继续前进。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一个单间的门嗵的一声给撞开,灯也给打开,有位垂死的老人隔着氧气帐睁开眼睛。他迷惑地看着这两个颠狂的无牙小丑,他们在他床尾跳跃着;最后他明白过来,给了他们一个黄色的笑容,他们转到下个单间,再下一间,最后来到了c病房,朋友们早就笑着聚在走道上等着了。

还没来得及倒好新鲜饮料,所有的收音机立即发出嘹亮刺耳的声音,盖·隆巴多的乐队奏响了《往日的美好时光》;所有的吼叫声融化在走调的合唱中,小不点的声音压过了其他所有人的声音:

“怎能忘记旧日朋友

心中能不怀想?……”

甚至连弗农·斯隆也唱起来,他撑起来,坐在床上,举着掺水威士忌,慢慢随着音乐摇晃。他们还在唱:

“为过去的美好时光,朋友,

为过去的美好时光……”

歌唱完后,握手开始了。

“祝你好运,伙计。”

“你也一样,伙计——希望你能熬过今年。”

整座七号大楼的人到处走着,找人握手,在吼叫声、收音机的嘈杂声中,那些话说了一遍又一遍:“祝你好运……”“希望你熬过今年,伙计……”麦金太尔静静地站在小不点科瓦克斯床边,累了,床上那紫红色的礼服团成一团扔在那里,皱巴巴的,麦金太尔举起杯子,朝人群笑着,笑得牙龈都露了出来,小不点的笑声在他耳边轰鸣,沉重的胳膊搂着他的脖子。

[1] 《美国纽约日报》:new york journal-arican,1936—1966年间的黄色小报。为最为知名的黄色新闻出版商威廉·伦道夫·赫斯特所有,该报为追求发行量刊登了许多极度夸张、虚假的文章,内容以报道名人丑闻和血腥谋杀新闻为主,在大萧条时期倒闭。

[2] 普莱诗:j press,1902年在美国康涅狄格州纽黑文市创立,以生产高品质的西服、衬衣和传统领带闻名,一直是耶鲁大学和哈佛大学师生的“服装供应商”。

[3] 原文是:shave-and-a-haircut,o-bits。这是最简单的音乐对句(七到八个音符),这七个音符的变化被视为最短最完整的一首曲子。

[4] 英文run over有跑过去,蹍过去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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