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橱中人的对话(2/2)
第二天早上,我正准备洗早餐的碟子,脓包脸又走过来说:“我想我叫过你去清理烤炉的,稻草人。”于是我又一次拿着家伙爬到里面。我一进去门就被猛地关上了。我气疯了。尖叫着,冲着脓包脸骂遍所有我能想到的词。我捶打炉壁直到手生疼,但我什么都听不到,过了一会,我开始平静下来,试着让自己舒服点。我得动动双腿,免得受挤压。我在里面待了好像有六个小时,又听到脓包脸在外面大笑。然后里面开始变热。一开始我简直不敢相信,以为是自己的想象。脓包脸把烤炉开到了最低挡。很快里面就热得没法坐,我只好蹲着。我能感到炙烤的火热穿透我的鞋,烧到脸上,直冲鼻孔。汗水淋漓而下,每一口空气都灼痛喉咙。我没法捶打炉壁,因为烫得不能碰。我想尖叫却不敢吸气。我以为自己要死了,因为我知道脓包脸能把我生烤了。下午很晚的时候他把我放出来。我几乎不省人事,听到他说,“啊,稻草人,你一天都到哪去了?我要你清理炉子的。”说完他放声大笑,其他人附和,只是因为怕他。我叫了辆出租回家,上床。人都不成样了。第二天早上情况更糟:脚上起了水疱,背脊上也有,那儿一定是在炉壁上靠过;并且还呕吐。我打定主意,那就是我一定得回去上班,跟脓包脸算账,哪怕豁出性命。因为走路很痛苦,我又叫了辆出租。我想办法熬过一上午,到了午饭时间。脓包脸没搭理我。休息时他一个人坐在那儿看他的黄色杂志。就在刚才我点着了一口炸薯条锅下面的煤气。四品脱的锅,等油烧得滚烫,我端起来向脓包脸坐的地方走去。脚上的疱痛得让我直想叫。我的心怦怦直跳,因为我知道我要找脓包脸报仇了。我走到与他的椅子平行的地方。他抬头瞥了一眼,从我脸上的表情他立刻明白将要发生什么事情。但他来不及动弹,我把油径直倒在他膝头,我装作滑了一跤,这样即使有人看到也好说。脓包脸像头野兽般嚎叫。我没听过一个人能发出那样的声音。他的衣服看上去像是化掉了,我看见他的卵蛋变红胀大最后成了白色。油顺着他的两条腿往下流。在医生赶到给他打吗啡之前,他足足尖叫了二十五分钟。我后来知道脓包脸在医院里待了九个月,他们把衣服布屑一块块从他的肉里钳出来。这就是我如何解决脓包脸的。
那以后,我病得没法工作。房租我预付了,另外我还存了一点钱。那两个星期我每天蹒跚着从房间走去外科医生那里接受治疗。水疱好了之后,我开始另找活路。但此时我已经不那么踌躇满志了。伦敦对我来说变得越来越难以忍受。早晨起床是件很艰难的事,缩在被子里才好,这样更安全。一想到要面对蜂拥的人群,喧嚣的交通,无休止的排队等等,我就万分沮丧。我开始回想过去和妈妈在一起的日子。我希望自己能回到那时。以前被宠惯的生活,什么事都有人为我安顿好,温暖又安全。这听上去很傻,我知道,但我的确开始这么想,也许妈妈已经厌倦了她嫁的那个男人,如果我回去,我们还能继续以前的生活。哦,这想法在我脑子里萦绕了好些日子,令我难以自拔,别的什么都不想。我努力让自己相信她在等我,也许她正在请警察找我。我得回家,而她会把我揽进怀里,她会用勺喂我,我们会再一起搭一个纸板舞台。一天晚上我这么想着,就决定去找她。我还在等什么?我跑出门,沿街一路跑下去。我几乎要快乐地唱出来。我赶上了去司登思的火车,又从车站一路跑回家。一切就要好起来了。转到我家那条路时,我放慢了速度。家里楼下的灯亮着。我按了门铃。我的腿抖得那么厉害,不得不靠着墙。开门的人不是我妈妈,是一个女孩,一个非常漂亮的女孩,约摸十八岁。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我想着该怎么说,傻傻地没吭声。这时她问我是谁。我说我过去住在这房子里,我在找妈妈。她说她和父母在这里已经住了两年。她回屋去看看有没有什么地址留下。她进去后,我呆呆地望着门厅。一切都变样了。那里现在是大书架和另外一种墙纸,还有一台我们从还未曾拥有的电话。这里的改变让我觉得很难过,有种被欺骗的感觉。女孩回来告诉我没有找到地址。我说了声晚安,便沿着门前的路往回走。我被遗弃了。这房子真是我自己的,我真想那女孩请我进去,走进温暖。如果她用手揽住我的脖子,说:“来和我们一起住吧,”那该多好。这听起来太愚蠢。但在走回车站的路上,我一直在这么想。
于是我只好又回来找工作。我想那是烤炉干的。我的意思是,是烤炉让我想到可以回司登思,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关于那烤炉我想了很多。我做着被关进炉子的白日梦。这听起来十分荒唐,尤其在我对付了脓包脸之后。但这的确是真的,我抑制不住这么想。越想就越觉得我第二次进去清理炉子时,其实内心里盼着被关起来。我如此期盼却不自知,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我想要受挫。我想要待在一个出不去的地方。这种想法藏在我心底。当我真的被关在烤炉里的时候,却太担心出不去,太生脓包脸的气了,而没能体验到内心的需要。事后它才从我心底浮现,就是这样。
我找工作的运气不好,钱又要花光了,就开始在商店里偷东西。你也许会认为这是在做蠢事,但其实容易得很。我又能做什么呢?我得吃饭。我每家偷一点点,通常是从超市里偷。穿上一件有大口袋的长外套,偷些冻肉和罐头之类的东西。我还得付房租,因此也开始拿些值钱一点的东西,到二手店里去卖。头一个月很顺当。我想要的都有了,如果我还想要什么,只需装进口袋就行了。但后来我从柜台里偷一块表时,被商场侦探逮个正着,我一定是太大意了。我拿的时候他并没有阻止我。他没有,他让我把它拿走,然后跟着我来到街上。我走到公共汽车站时,他扭住我的胳膊让我回商店去。他们叫来警察,我上了法庭。才知道他们已经注意我一段时间了,因此我得为若干商品失窃负责。由于我没有前科,他们让我两星期向监察官报告一次。算走运。我本来要关上六个月的。警官这么说。
监外缓刑并不能赐给我食物,替我付房租。监察官还算不错,我觉得,他尽了力。他的本子上有那么多号人,他不可能从星期一到星期四都记起我的名字。他试着帮我找的工作都需要能写会读,要不就得有搬运力气。话说回来,我并非真的想要再找份工作。我不想再见任何人,再被叫成稻草人。那么我还能怎样?我又开始偷。这次多加小心,决不在一个地方偷两次。可是你知道,没过一个星期我又被抓住了。我从一家百货商店里拿了把装饰小刀,因为我的上衣口袋老是用来塞东西,一定是被磨破了,我刚走出门,刀子从口袋里硬生生地掉到地板上。我还没来得及转身,就有三个人扑了上来。我又落在同一个法官手里,这次判了我三个月。
监狱是个有意思的地方。倒不是说能让你发笑。我原以为这里会有很多厉害的强盗,你知道,那种狠角色。其实没几个那样的。其他人都是些疯子,和我待过的那个家一样。这里一点都不坏,哪方面都比我想象的要好。我的小号和我在莫斯威尔山的房间没什么很大的不同。事实上监狱窗外的景色还要更好些,因为地势比较高。里面有一张床、一张桌子和一只小书架,还有水槽。你可以从杂志上剪图片贴到墙上,而这在莫斯威尔山的房间里是不允许的。我也不用被锁在号子里,除了每天的那几个小时以外。我们可以四处走动串房,不过限于同一楼面。有一扇大铁门拦着不许你上下楼梯。
监狱里有几种怪人。有一个家伙常在吃饭的时候爬上椅子,暴露下体。第一次我真是被吓了一跳,可是大家都继续吃饭聊天,所以我也没动声色。不久以后我就视而不见了,尽管他乐此不疲。让人吃惊的是,这事你能适应得这么快。还有杰科。他在第二天早上走进我的小号,开始自我介绍。他说他是因为诈骗进来的,又告诉我他父亲是个驯马师,家道中落。他讲啊讲啊,告诉我一大箩事情我现在都忘了,然后走了。下一次他又来,重新自我介绍一遍,似乎他从没见过我。这次他说他是因为多次强奸坐牢的,他永远无法满足自己的性欲。我想他是盯上我了,因为我还在相信他第一次讲的故事。但他绝对一本正经。每次见到我他都变换不同的故事。他从来不记得我们上一次谈话或者他是谁。我想他不知道自己是谁,就像没了自己的身份。有人告诉我说杰科在一次持械抢劫中被砸坏了脑袋。我不知道是真是假。你永远不知道该相信什么。
别误会。他们并非全都这样。也有些好人,其中最好的一个叫聋子。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名,聋子也没法告诉别人,因为他又聋又哑。我想他差不多一辈子都待在里面。他的号子是整个监狱里最舒适的一间,他是唯一被允许自己烹茶的人。我常到他的小号里坐。当然,没有交谈。我们只是坐着,偶尔互对一笑,没别的。他会烹茶——那是我尝过最好喝的茶。有时下午我会在他的扶手椅上打盹,而他在一边看他的战争漫画,他在墙角存了一堆这样的书。我一有心事就去找他诉说。他一个字也听不明白,可他时而点头,时而微笑,时而忧伤,根据我的神情做出各种他认为必要的反应。我猜人喜欢这种参与感。大部分时间他都被其他狱友忽视。在看守那里他却很吃得开,他要什么他们都能给他弄来。有时我们甚至还有巧克力蛋糕当茶点。他能读会写,所以并不比我差多少。
那三个月是我离家以来最美好的时光。我把小号收拾得很舒服,生活十分有规律。除了聋子我不大和别人说话。我不想,我希望过着一种不复杂的生活。你可能会想我说的被关在炉子里和关在号子里是同一回事。不,这不是受挫后的那种痛并快乐,而是一种安全感带来的深层愉悦。事实上我现在还记得我希望有时不要那么多自由。我很享受一天中关在号子里的那几个小时。如果他们让我们整天都待在里面,我想我也毫无怨言,只是见不到聋子了。我不用计划。每天都和前一天一样。我无须担忧三餐和房租。时间为我停滞,像是浮在湖面。我开始担心要出去。我去见狱长助理,问他是否可以留下。但他说关一个人一星期要花十六镑,况且还有很多人在等着进来。他们容不下所有人。
然后我不得已出来了。他们帮我在工厂里找了个活。我搬进了这间阁楼,从那以后就一直住在这里。在工厂里我要把山莓罐头从传送带上取下来。我不介意做这个,因为噪音大,无须和任何人说话。现在我有点怪。我自己看来没什么奇怪的,我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自从经历过烤炉后,我就想要被包纳起来,我想要变小。我不要这样的噪音和周围所有这些人。我想要摆脱这一切,在黑暗里。你看到那边的衣橱吗,占了大半个房间的?你看里面,没有挂一件衣物,全是靠垫和毯子。我进去,锁上门,在黑暗中一坐几小时。这在你听来一定很愚蠢。我觉得里面不错,我不会感到无聊什么的,就这么坐着。有时我希望衣橱自己会站起来走来走去,忘记还有个我在里面。起初我只是偶尔进去,而后越来越频繁,最后我开始整夜待在里面。早晨我也不想从里面出来,因此上班总是迟到。后来我就彻底不去上班了。这样有三个月了。我讨厌去外面,我情愿待在橱柜里。
我不想要自由。这就是为什么我会嫉妒那些我在街上看到的被妈妈裹着抱着的婴儿。我想成为其中一员。为什么那不是我?为什么我得四处奔波,上班,做饭,做凡此种种不得不做的事情才能活下去?我想爬进婴儿车。这很傻,我有六英尺高。但身高不能改变我的感受。有一天我从一辆婴儿车里偷了块毯子。鬼使神差,我大概是想和他们的世界建立某种联系,来感觉自己并非完全与之隔绝。我感到被排除在外。我不需要性之类的东西。如果我看到一个漂亮女孩,比如我刚才跟你说到的那个,体内会一下子兴奋起来,然后我跑回这里,自己弄出来,就像我告诉你的那样。像我这样的人不多。我把那块偷来的毯子收在橱里。我想在里面摞上一打这样的毯子。
我现在不怎么出门。我已经有两星期没离开阁楼了。上次我买了一些罐头食品,尽管我从来没觉得很饿过。大多数时间我坐在橱里回想司登思的旧时光,希望昨日再来。有时夜里下雨,雨点打在屋顶上,我醒过来。我想起那个如今住在我家里的女孩,我听见风声,还有车辆驶过。我希望重回一岁。但那不会发生。我知道,不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