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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西尼(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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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再邀请他们来赫罗纳。我说,他们可以住在我家里。我甚至用了几天的时间打扫卫生,擦擦洗洗,因为相信(毫无根据)他们一家随时会进门。我的理由是,圣西尼有那张铁路公司提供的通用票,只要再买两张票即可(一张给老婆,一张给女儿)我强调,加泰罗尼亚地区可以让游客看到许多美景。我说到了巴塞罗那、奥洛特、布拉瓦海岸以及可以肯定一起度过的快乐时光。圣西尼在长长的回信里说,感谢我的邀请,告诉我暂时不能离开马德里。他第一次把信写得意思模糊。但是,到了中间,又开始说起了文学比赛(我估计他又获奖了),鼓励我别泄气,继续参赛。写到这里,他又谈到了写作这个行业,谈起了职业。我的印象是,他这些话一部分是说给我听的,一部分是给他自己的备忘录。其余部分,如上所述,意思模糊。我感觉信的结尾处是说家里有人身体欠佳。

两三个月后,圣西尼写信告诉我,有一处最近刚被人发现的乱葬坑,其中一具尸体可能就是格雷戈里奥。圣西尼在信中不大言说痛苦,仅仅告诉我:某月、某日、某时,一群法医和人权组织成员发现了一个乱葬坑,里面有五十多具年轻人的尸体,等等。我第一次不想给他写信了。更想给他打电话,可是估计他没有电话,就算有,我也不知道他的电话号码。于是写了一封短信。我说,真痛心,还大胆表示,他们也并没有肯定那就是格雷戈里奥。

后来,夏天到了。我开始在一家海岸旅馆干活了。那个夏天,马德里举办了许多讲座、短训班、各种各样的文化活动。可是,圣西尼一次活动也没参加。就算他参加了什么活动,我看到的报纸上也没提到他。

到了八月底,我给他寄了一张明信片,告诉他,夏天结束后,我有可能去拜访他。仅此而已。等到我回到赫罗纳的时候,已经是九月中旬了,在门底下不多的信件中,发现了一封圣西尼的,日期是八月七日。这是一封告别信。他说要回阿根廷去了,说民主时期开始了,没人会拿他怎么样了;还说,再待在国外就没有必要了。另外,如果真的想知道格雷戈里奥的归宿,就只能回国。他说,老婆自然是跟他一道回去了,但是,米兰达留下。我立刻给他那惟一的住址去信。但是没有回信。

渐渐地我接受了这样的想法:圣西尼永远回阿根廷了,既然他不从阿根廷给我写信,就可以认为我俩的通信关系结束了。如今回想起来,我曾经有好长时间是在盼望他来信的。但是,圣西尼一直没给我写信。我安慰自己说,布宜诺斯艾利斯的生活节奏太快,是爆炸式的,没时间干别的事,能呼吸和眨眼就不错了。我再次给他在马德里的住址写信,盼望有人能把信转交给米兰达。但是,一个月过去了,邮局把信退回来了,说是“查无此人”。于是,我打消了再写信的念头,随着岁月的流逝,渐渐忘记圣西尼了。但是,每当我去巴塞罗那的时候,会在旧书店里跑上整个下午,寻找圣西尼的著作,寻找那些知道书名但没有阅读过的作品。可是书店只有《乌加特》和在巴塞罗那出版的那部短篇小说集(那家出版社早就停止支付版税了),这差不多就是发给圣西尼和我的一个信号。

一两年后,我得知圣西尼已经去世了。我不知道是在什么报纸上看到这条消息的。也许不是看报纸,而是有人告诉我的,但是,我不记得那个时候跟什么认识圣西尼的人说过话,因此有可能是在什么地方看到了他去世的讣告。那讣告很短:阿根廷作家路易斯·安东尼奥·圣西尼,一度流亡西班牙数年,已经在布宜诺斯艾利斯逝世。我估计消息的末尾还提到了《乌加特》。不知道为什么这消息没有让我很惊讶。不知为什么,圣西尼回布宜诺斯艾利斯去死,我觉得合情合理。

后来,又过了一段时间,圣西尼和他老婆、女儿的照片以及格雷戈里奥那张照片的复印件与我的其他纪念品一道躺在一个纸箱里休息的时候(不知什么原因没有烧掉这个纸箱),有人登门来拜访了。时间大约是夜里十二点了。我还醒着。但敲门声还是吓了我一跳。在我赫罗纳的熟人中(不多),除非发生了不寻常事件,绝对不会有人来家里找我的。开门一看,发现是一个女人:长发,身穿黑大衣。她是米兰达·圣西尼。自从她父亲给我寄来了照片,岁月依然没有改变她的模样。她身边站着一位男士:金发,高个子,长发,鹰钩鼻。她笑着对我说:我是米兰达·圣西尼。我说:我知道。我邀请二位进门。他俩是去意大利旅行的。从那里再过亚得里亚海去希腊。由于钱不多,就采取拦车搭乘的方式旅行。那天夜里,二人就睡在我家了。我给他俩做了点晚饭。男子名叫塞巴斯蒂安·科恩,也出生在阿根廷,但从小就住在马德里。他帮助我做晚饭。米兰达则在屋子里转悠。科恩问我:你很早以前就认识她吗?我回答说:从前只见过照片。

晚饭后,我为他俩准备房间,告诉他俩随时可以上床睡觉。我也打算进卧室睡觉,但是我明白就算是能睡,可能也很困难。于是,我估计二人已经入睡后,就到一楼去看电视。我打开电视,音量调得很小,开始想圣西尼了。

片刻后,我听见楼梯上有脚步声。是米兰达。她也无法成眠。在我身边坐下后,跟我要香烟。起初,我俩谈他俩的旅行,谈赫罗纳(整个白天,二人一直在城里,我没问为什么这么晚才到我家来),谈他俩准备在意大利游玩的城市。后来,说起了她父亲和她哥哥。据米兰达说,格雷戈里奥之死一直没能让圣西尼的情绪恢复正常。他回国就是为了寻找儿子,可我们都知道他已经死了。我问她:你母亲也知道啦?米兰达说:人人都知道,就是他除外。我问她,圣西尼在阿根廷过得怎么样?米兰达说:跟这里一样,跟马德里一样,到处都一样。我说,可是在阿根廷大家喜欢他啊。米兰达说,跟这里一样。我从厨房里拿出一瓶白兰地,请她喝一杯。米兰达说:你哭了。我看看她。她转过脸去了。她问:你在写东西?我说:没有。我在看电视。米兰达说:我是说,我和塞巴斯蒂安敲门的时候,你是在写东西吗?我说:是的。她问:写小说?我答:不是。是诗。米兰达说:啊。我俩静静地喝酒,长时间地望着屏幕上的黑白画面。我问她:你告诉我,你父亲为什么要给格雷戈里奥起名叫格雷戈里奥呢?米兰达说:当然是因为卡夫卡了。我说:因为他的作品里有个格里高利·萨姆沙吗?米兰达说:当然了。我说:我早就猜到了。后来,米兰达大致给我说了说圣西尼在布宜诺斯艾利斯最后几个月的情形。

离开马德里的时候,圣西尼已经病了。他不顾几位免费为他治疗的阿根廷医生的反对(他们甚至为他在社保医疗的医院里弄到了住院床位),还是走了。重返布宜诺斯艾利斯,既痛苦又高兴。从到达阿根廷的第一周开始,他就忙于奔走调查格雷戈里奥的下落。他愿意回大学教书。但是,层层官僚手续,种种嫉恨、冤仇,都成为他回大学的障碍。他只好为两家出版社搞翻译。他老婆的情况相反,她找到了当教师的工作。到了最后,夫妻都依靠妻子一人的薪水生活了。圣西尼每周都给米兰达写信。据米兰达说,她父亲已经意识到了来日无多,甚至有时还似乎急于索性一次性用尽全部储备去迎接死神。至于格雷戈里奥的消息,没有一个能做结论。据几位法医说,格雷戈里奥的遗体可能就在那堆从乱葬坑里挖掘出来的遗骸中;但是,更可靠起见,应该做dna 检测。可是政府没钱,不想做这种测试,于是一天天拖延下来了。圣西尼还寻找一个姑娘——可能是格雷戈里奥的女朋友。但这姑娘也没露面。后来,病情恶化,只得住院了。米兰达说,他也不写东西了。对圣西尼来说,无论什么情况下,每天写东西是非常重要的。我说,是的,他是这种人。接着我又问她:圣西尼在布宜诺斯艾利斯是不是参加过什么文学比赛?米兰达瞅瞅我,笑了。当然了,你就是那个跟他一起参加比赛的人,他认识你也是在一次比赛里。我想,她之所以有我的地址,道理很简单,因为她有她父亲的全部地址,可是直到这时她方才意识到我是谁。我说:我就是那个参加比赛的人。米兰达又喝了一口白兰地,说她父亲有一年的时间一直说起我。我发现她看我的眼神不一样了。我说:我大概让他感到厌烦了吧。她说:哪里!没有半点厌烦的意思。他喜欢您的信,经常给我母亲和我朗读您的信。我不大有信心地说:但愿那些信能让你们开心。米兰达说:非常开心。我母亲甚至给你们起了一个名字。名字?给谁起名字?米兰达说:给我父亲和你起了名字,叫你们是“枪手”或者“捞奖金的人”,我记不清楚了,要不就是“长发猎人”。我说:我想像得出为什么叫这个名字,但是,我认为真正捞奖金的人是你父亲,因为我只不过给他提供一些信息而已。忽然间,米兰达严肃起来了,说道:对,他是个专业作家。我问:他获得过多少次奖?她神情恍惚地回答说:大约十五六次吧。她问:你呢?我说:眼下只有一次。只有阿尔科伊那次鼓励奖,就是认识你父亲的那一次。米兰达望着白兰地酒杯说道:知道吗?博尔赫斯给我父亲写过一次信,是寄到马德里的,赞扬他的一篇小说。我说:我不知道。科塔萨尔也写过关于我父亲的文章,穆希卡也写过。我说:因为他是个非常好的作家。米兰达:嘿,他妈的!说罢,她起身去了院子,好像我说了什么让她生气的话。我稍稍等了片刻,拿起白兰地瓶子,跟着她到了院子里。米兰达靠在墙头上,望着赫罗纳的万家灯火。她说:从这里望去,视野开阔。我为她斟满酒,也给自己倒了一杯。我俩静静地望着月光下的城市。突然,我意识到我俩已经和好了,出于某种神秘的原因我俩早就和睦相处了,从今以后,事情会令人难以察觉地开始发生变化。仿佛世界真的动起来了。我问她多大岁数,她说:二十二岁。我说,我应该有三十多岁了。甚至连我的声音听起来都有些怪异。

[1] 西班牙瓦伦西亚自治区的城市。——中译注,下同

[2] 西班牙在2002 年以前使用的货币。

[3] 拉普拉塔总督辖区(virreato del rio de pta )是西班牙于1776 年在南美洲建立的总督辖区,包括今天的阿根廷、玻利维亚、巴拉圭和乌拉圭等国。

[4] 豪尔赫·拉斐尔·魏地拉(je rafaél vide,1925—),阿根廷前总统,于1976—1981 年统治阿根廷,被认为通过严酷手段制造白色恐怖。

[5] 均为西班牙中等城市。

[6] 高乔人(gaucho),居住在阿根廷和乌拉圭一带草原上的人,一般为混血种,大多从事牧业或过流浪生活。

[7] 格里高利·萨姆沙(gregor sasa),卡夫卡小说《变形记》中的主人公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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