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麦斯帕拉西奥[1](2/2)
车子停靠在路边了。我打开了车门,下车。天还没全黑,但已经不是白天了。我周围的土地、公路两侧的山丘,已经是深黄色,我从未见过的深黄。仿佛那亮色(不是亮光,而是颜色)满载着我不知道的什么东西,但很有可能是永恒的什么。很不好意思联想到了某种相似的玩意儿。我舒展一下两腿。有辆汽车按着喇叭从我身边驶过。我挥手骂了一句:他妈的!也许不仅是挥手。
也许喊了一句:操你妈!那司机看见我了,或者听见我的声音了。但这在这整个故事里是不可能的。另外,一想到那司机,我惟一看见的是他那面后视镜里我僵硬的形象:长发,消瘦,身穿结实的棉布夹克衫,戴着大眼镜、令人恶心的眼镜。
那辆车在前面几米的地方刹车,停住不动了。没人从里面下来。车子也没后退。我也没听见喇叭再响。但是,那辆车的出现似乎充实了我们眼前以某种方式占有的空间。我谨慎地向女馆长的位子走去。她落下车窗,问我发生什么事情了。她眼睛鼓胀得更加厉害了。我说,不知道。她说,那是个男的。然后,她挪到了驾驶座位上来。我上去坐到她腾出来的位子上。位子上还是热的,潮乎乎的呢,好像女馆长发烧了。从车窗望去,我看见那是个男的身影,某人的后脑勺,他像我们一样,正在望着开始向山丘蜿蜒伸展过去的公路线。
女馆长好像自言自语似的望着前面停着的汽车,说道:那是我丈夫。接着,她把磁带的另一面放好,调大了音量。她说:我那位女友去陌生城市巡回演出的时候,有时给我打电话。有一次,她从马德罗市打给我,那天夜里她整宿都在石油工人俱乐部演唱,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是凌晨四点钟。还有一次,她从雷诺萨打来。我说:她人真好。女馆长说:不好不坏。就是打电话而已。有时,她有这个需要。只要我丈夫接电话,她就挂上。
有一阵工夫,我俩谁都没说话。我想像着女馆长的丈夫手持电话的样子。他拿起电话,说一声“喂”,“谁呀?”一听对方挂了电话,他也就挂上了,好像条件反射。我问女馆长是不是想要我下车去对那辆车的司机说点什么。她说,没必要。这回答我觉得合情合理,但实际上,这回答里有火气。我问她:既然他真是你丈夫,那你认为他会怎么样?女馆长说:他会待在这里等到咱们开车。我说:既然如此,那咱们最好马上开车吧。女馆长好像陷入了沉思中,而实际上,后来我很久才猜出来:她惟一做的就是闭上眼睛,表面上在全神贯注地倾听她那位杜兰戈女友歌声的结尾。后来,她发动车子,缓缓驶过前面几米处那辆停着的轿车。我从车窗望去。那驾驶员刚刚好转过身去。我没能看见他的脸。
等到那轿车再次消失在群山方向的时候,我问她:你肯定那是你丈夫吗?女馆长说,不能肯定。说完大笑起来了。我认为不是。我也笑了。在上气不接下气的笑声中,她说道,车子像他的,但我觉得人不是他。我问:你仅仅是觉得吗?女馆长说:除非他换了车牌子。这时我才明白原来都是玩笑。于是,我闭上了眼睛。后来,我们驶出群山,进入沙漠。向北或者开向戈麦斯帕拉西奥的车辆灯光扫射在一望无际的平原上。天已经黑了。
女馆长说:咱们就要到一个特别的地方了。她就是这么说的:“特别的地方。”
她说,我一直希望你看看这里。这是我家乡让我最喜欢的地方。车子离开了公路,驶入一个休息区,其实那里什么也没有,只有停靠卡车的大片空地。远处,可能是村子或者餐厅的灯光闪烁。我俩没下车。女馆长指指一个不清楚的地方。那是一段公路,距离我们停车点的距离大约有五公里左右。她还用手帕擦擦前玻璃窗,让我看得更清楚些。放眼望去,我看见许多车灯,因为那边可能是弯道,车灯转向的缘故。后来,我看到了沙漠和一些绿色的东西。女馆长问我:看见没有?我说:是的,看见灯光了。女馆长看看我,她那鼓起的眼睛熠熠生辉,很像是杜兰戈州、戈麦斯帕拉西奥荒郊野外的小动物的眼睛。接着,我再次向她指着的地方张望:起初什么也没看到,只是一片漆黑,只有那个村镇或者陌生餐厅的灯火。后来,过去了几辆汽车,它们的灯光以令人恼怒的缓慢速度剪开了夜幕。
那速度慢得令人生气,但是已经对我们没有影响了。
后来,那辆汽车或者运输卡车一经过那个地方之后过了几秒钟,我看见那车的灯光如何转了一圈,一道像是吸气般的绿光,冲破种种束缚,转瞬之间通过反射作用生动地悬挂在空中,那是一道类似大海、像海浪一样摇晃的光线,但仍然保持着土地的易碎性,像是绿色的波纹、奇特非凡、离群索居;那弯道上有什么东西,大概是一块招牌,破旧的屋顶,摊放在地上的硕大塑料布发出来的光线;但是,由于距离我们相当遥远,那光线像梦境,像奇迹,说到底,二者是一回事嘛。
后来,女馆长发动汽车,转了一圈,回我住的汽车旅馆去了。
次日,我就应该回墨西哥城去。到了汽车旅馆,女馆长下车,送我一程。没等到进房间,她握握我的手,与我告别。她说:我知道你会原谅我的荒唐言行。归根到底,咱俩都喜欢看诗嘛。我感激她没有说咱俩都是诗人。进房间后,开了灯,我脱下夹克衫,直接从水龙头那里喝凉水。后来,走到窗前。她的轿车还在汽车旅馆的停车场上。一打开房门,一股沙漠风迎面吹来。那轿车里没人。稍远一些的地方,靠近公路旁,女馆长如同欣赏外星风光那样或者望着河水一样,双臂微微举起,仿佛与空气对话,或者在朗诵,或者像一个年轻女孩那样玩木头人游戏。
睡得不好。天亮后,女馆长来接我。她一直送我到汽车总站,对我说:如果最后决定接受文学工作室的差事,永远欢迎你。我说,我得想想。她说,那好吧,应该好好想想。接着,她说:拥抱一下吧!我俯身抱了她一下。我应该坐的位子在另外一侧,所以她离去时没能看见她。我依稀记得她的身影:站在那里望着公交车,或者是在看手表。后来,我不得不坐下来了,因为别的乘客要走通道,或者要在旁边的位子上落座。等到我再看她时,她已经不在了。
[1] 戈麦斯帕拉西奥(goz pacio),墨西哥中北部大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