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8 年的几天(2/2)
在整个这段时间里,惟一在客厅里坐在扶手椅上岿然不动的就是u,好像他来自世外桃源。b 听了大量就算不是互相矛盾但也相当混乱的情况介绍之后,也向客厅走去。b 从这些介绍里惟一弄明白的就是,那天早晨,u 企图自杀。
在客厅里,u 对b 打招呼的样子不能说是友好的,但也没有敌意。b 在u 对面的一把扶手椅上坐下来。有一阵子,二人都保持沉默,眼睛望着地面,或者注视着别人来来去去。最后,b 才发现u 前面有台开着的电视机,没声响,u 好像对节目感兴趣。
b 想,从u 的脸上丝毫看不出有任何自杀的迹象或者企图自杀的样子。恰恰相反,从u 的表情里可以感受到一种陌生(或者至少是b 感到陌生)的平静。留在b 记忆中的u 面孔,仍然是聚会那天的样子:通红,充满了恐惧与愤怒;要么就是那天在步行街遇到u 的样子:没有表情的面具(也不能说眼下有什么特别的表情),那后面隐藏着恐惧与愤怒的鬼脸。他觉得眼下这张脸是洗过的。好像u 曾经一连几个钟头或者几天躺在流水湍急的河床上。只有那台无声的电视机以及u 仔细跟随屏幕上来回动作的无神眼睛,让b 确信那里的确正在发生什么不寻常的事情(与此同时,室内,智利人徒劳地低声议论再次把u 送进疯人院的可能性)。
后来,人们表面上漫不经心地行动起来了(确切地说是一一行动起来),明显是条件反射性的动作:b 从座位上看到片刻前还在三三两两议论纷纷的每个人,都一个接一个地鱼贯进入男女主人的卧室。只有那白脸姑娘(被害工会领袖之女)例外,不知道她是出于叛逆呢,还是厌烦,抑或担任监视任务,而留在客厅里,坐在距离u 看电视不远的椅子上。卧室门关上了。窃窃私语声结束了。
b 想,或许这是离开的好时候。b 没走,而是打开一瓶葡萄酒,递给那姑娘一杯。后者,不动声色地接了过去。递给u 一杯。u 抿了一口,似乎表示对b 的尊重,但实际上,他并不想喝,也不能喝。于是,三人一面喝酒或者装作喝酒,白脸姑娘侃侃而谈,给两位男士讲述刚刚看过的一部电影。她说,特糟糕。后来,她问二人,是否看过什么好影片,推荐推荐。实际上,这个问题是没话找话。提这问题时,白脸姑娘同时在暗示自己是高人一等的。还算谨慎。这问题本身就隐含着意志(她的意志,一种高人一等的意志,与大家无关,但个别例外),认定b 和u 属于同一等级,有同为一体之意,包括眼下这种环境。
u 第一次开口,他说有很长时间没看电影了。与b 预料的相反,u 的嗓音完全正常。抑扬顿挫,透出淡淡的哀愁,是智利口音,有穿透力的声音,不会让白脸姑娘感到不快。如果关在卧室里的人们有机会听见u 的声音,也不会不快的。b 也没有不快的感觉,u 的声音让他联想起一些奇怪的回音,一部黑白默片:影片中,突然间,所有的人以令人难以理解的方式震耳欲聋地喊叫起来了。与此同时,在片子的中央,一个红色的凹纹越来越深,越来越向银幕四周发展。如果可以称之为视线或者预感,它让b 感觉紧张得很,结果不由自主地张开嘴巴,说了一声“是的,最近看过一部影片,很不错的电影”。
立刻(尽管打心眼里他想起身离开客厅,离开这座房子,离开这个居民区)讲起这部影片来。他讲给白脸姑娘听。她在听,脸上的表情是不乐意和感兴趣(仿佛不乐意和感兴趣是不可分离的)。实际上,b 是讲给u 听的,或者这是b 在笨拙但快速的讲述过程中意识到的。
他记得这部影片的标志是火焰。至今他还能记得小细节。那时,他刚看过不久,因此讲述起来应该是生动的。影片讲述的是中世纪俄罗斯一位画圣像的修士故事。b 滔滔不绝地说出了封建领主、东正教神父、农夫、被烧毁的教堂、嫉妒与无知的人们、彻夜狂欢、怀疑的情绪与时代、对艺术的肯定、难以避免的流血事件。其中有三人是中心人物,就算在影片中不是,那在这智利人讲述的故事里也变成了中心人物。这智利人在一对智利夫妇家中,在巴塞罗那一个温暖的春日下午,给一个自杀未遂的智利人讲述道:第一个人物就是那位画家修士;第二位是讽刺诗人,实际上是个垮掉的一代,是个行为放荡的教士、一个愚昧的穷鬼、一个小丑、一个迷失在俄罗斯辽阔土地上的维庸[5] ,画家修士借助士兵无意中逮捕了这位讽刺诗人;第三位是个少年,铸造铜钟匠人之子,此人经历了一场瘟疫之后,声称继承了父亲铸造术的秘密。修士是位全面的艺术家,为人正直。那位行吟诗人是宫廷小丑,但是脸上总是愁眉不展、脆弱无比。那少年、造钟匠之子,就是兰波,就是说,是孤儿。
影片的结尾——追根溯源——是铸造铜钟的过程。那位封建领主想要一座新钟。但是,一场瘟疫消灭了居民点。铸造工匠死了。封建领主的人去寻找那工匠。但是,找到的仅仅是一间破屋和惟一的幸存者:匠人的孩子。这少年极力说服他们:他知道如何造钟。领主的那些爪牙有些疑惑,随后把少年带走了,但是警告他:如果造钟失败,要他拿命来偿。
那位画家修士,已经自动放弃了绘画,立下了哑誓,时不时地去铸造铜钟的工地上转转。少年有时看见了修士,就嘲笑修士(这小子嘲笑一切)。他提一些修士不回答的问题。他笑话修士。在那座有大墙围起来的城市附近,铸造铜钟进展的同时,在工人们的脚手架周围逐渐形成了一种群众性的庙会。一天下午,那位画家修士在别的修士陪同下从那儿经过。他停下来听一位诗人说话。那诗人就是垮掉的一代。多年前由于画家修士的过错,诗人被捕入狱了。诗人认出了画家修士,当面责骂后者过去的行为,用粗暴和孩子气的语言给画家修士讲述了吃过的苦头,死神如何日益逼近他身边。画家修士由于立下了哑誓,不回应诗人的责骂,但从修士看诗人的眼神判断,人们会发现,无论该不该修士担待的,他都承担责任并且请求诗人原谅。周围的人们瞅瞅诗人和画家,不明白怎么回事;但是都央求诗人继续讲故事,别打搅画家了,接着让大家开心。诗人正在哭泣,等到面对听众时,又恢复了好情绪。
就这样,时间一天天过去了。有时,封建领主和贵族们来到临时铸造铜钟的工地上,看看工作情况。他们不和少年说话,而是找一个充当中介的领主爪牙。画家修士也从那里经过,兴致勃勃地观看造钟的工作。修士的兴致连修士自己也不明白由来。另外,听从少年指挥的工匠班子在为少年担心。他们都给他打气,让他开心。天长日久都有了感情。终于,伟大的时刻来了。铜钟吊起来了。挂钟的木制脚手架(也是将来首次敲钟的地方)的周围,大家聚在一起。全村的人都来到了大墙这一边。那位领主和贵族们,甚至还有一位年轻的意大利大使(他觉得俄国人野蛮),都在等待。还有那位画家修士也混迹于人群里在等待。开始敲钟了。钟声完美。铜钟没有裂纹,声音洪亮。众人纷纷向领主道喜,包括那位意大利大使。村民一片欢腾。
等到一切都结束后,原来是庙会的地方,如今成了一大片废料堆积地,只有两个人站在那废弃的铸造工地上:少年和画家修士。少年坐在地上,痛哭流涕。修士站在少年身边看着。少年望着修士,说道:父亲是个醉鬼,从来没有传授给他铸造铜钟的技术,老爹宁可把秘密带进棺材里去。那技术是少年自学的,说罢看看修士。接着还哭。这时,画家修士俯身对少年说(打破了哑誓):走!跟我去修道院!我要重新拿起画笔。你给教会铸造铜钟吧!别哭了!
影片到此结束。
b 说完后,u 正在哭泣。
那白脸姑娘还在椅子上坐着呢,瞅瞅窗外的什么,也许就是夜幕而已。她说,可能是好片子,继续看着窗外的什么。b 看不见。这时,u 喝了一口杯中酒,冲白脸姑娘微微一笑,又冲b 一笑,双手抱住脑袋。白脸姑娘起身走了,等到她回来的时候,身边多了u 妻和家中的女主人。u 妻在u 身边跪下,摸摸u 的脑袋。男主人和那算命的女人在过道里露面了,没说话,后来,算命的女人看见了桌子上有一瓶被忘记的葡萄酒,拿起来倒了一杯。
此举如同一声发令枪响。大家纷纷出来倒酒。算命女人举杯祝酒。男主人祝酒。白脸姑娘祝酒。等到b 来倒酒的时候,就没了。男女主人于是对大家说:再见吧!b 于是动身。
只是到了门廊(漆黑一片)和大街上,b 才意识到没有给u 讲电影故事,而是说给自己听的。
这个故事应该到此结束了,但是,实际生活可比小说艰苦多了。
b 再也没见到u 和u 妻。实际上,b 已经不再需要u 了,也不需要u 潦倒的形象留下的明亮幽灵。但有一天,b 得知u 去巴黎拜访一位党内老同志。走的时候,他不是一个人。出发时,u 有个智利人陪伴。二人坐火车旅行。快要到巴黎前,u 从卧铺上起来,什么也没说,出去后,再也没回卧铺。列车开动后,u 的旅伴睡醒了。找u,没有找到。跟列车员说过此事后,旅伴的结论是:u 已经在前一站下了车。在黎明的这同一时刻,u 家的电话铃响了。等到u 妻终于被铃声吵醒之后,起床,去客厅,电话又不响了。不久,一位朋友家的电话响了。还不错,这位朋友及时拿起了电话筒,与u 说上了话。u 说他在法国一座陌生的村庄里,本来准备前往巴黎的,但是,忽然之间没了兴致,现在准备返回巴塞罗那。那位朋友问他是否有钱。u 做了肯定的回答。据这位朋友说,u 似乎很平静,甚至因为下了这样的决心而“轻松”。这样一来,原来u 乘坐的列车继续向北,开往巴黎的同时,u 开始从那座村镇出发向南步行,仿佛此前忽然睡着了,现在才愿意梦游回巴塞罗那。
u 没有再打电话。
那座村庄旁边有一片森林。夜里的什么时候,u 离开了正路,一头钻进了森林。第二天,一位农民发现u 吊在一棵树上了。u 用的是自己的皮带。看起来,此举并非易事。u 的各类证件:护照、驾驶证、保险存折,是巡警找到的,都一一远离尸体的位置,好像u 一路走在森林里一路抛撒证件,或者好像故意隐藏证件。
[1] 弗朗兹·法侬(frantz fanon,1925—1961) ,法国后殖民主义理论家。
[2] 何塞·恩里克·罗多(josé enrie rodo,1871—1917),乌拉圭诗人。
[3] 何塞·卡洛斯·马里亚特吉(josé carlos ui,1894—1930),秘鲁马克思主义理论家、共产党创始人。
[4] 安东尼奥·葛兰西(antonio grasci,1891—1937),意大利作家、政治理论家,意大利共产党创始人。
[5] 弗朗索瓦·维庸(franois villon,1431—1463),法国中世纪著名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