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炮师(1/2)
外人开车经过米格尔街肯定只会说:“贫民窟!”因为他看不见别的。但是我们这些生活在这儿的人却把它看作一个大千世界,每个人都与众不同:曼曼是个疯子,乔治是个笨蛋,比佛是个懦夫,哈特是个冒险家,波普是个哲学家,而摩根则是我们的小丑。
至少那时我们是这么看他的。但过了若干年再回过头去看,我觉得他本应得到更多的尊敬。这当然是他自己的不是。他总爱故意出丑,没人笑他,他就不舒服,他整天都在琢磨一些新招,希望博我们一笑。他是那么一种人:他一旦发明了比方说把一根火柴放进嘴里然后又用香烟把它点着的玩笑,一旦他做了一次,就会一遍一遍没完没了地做下去。
哈特总说:“真无聊透了,明明我们都知道那家伙根本就没有那么开心,他还老想显得自己多有趣。”
我觉得有时摩根也知道他的玩笑不怎么成功,他会因此特别沮丧,我们就觉得挺对不起他。
摩根是我这辈子碰到的第一个艺术家。他几乎每时每刻都在追求美,即使扮演小丑时也不例外。摩根会做花炮。他特别喜欢花炮,谈起花炮来总是一套一套的,什么“太空舞”、“生命之舞”。不过这都是米格尔街上的人闻所未闻的话题。摩根看出这一点之后,就越发爱用更大的词来寻我们开心。这篇文章的标题就是我从摩根那儿学来的大词。
但是在特立尼达很少有人使用摩根的花炮。每逢岛上重大的节日——赛马节、狂欢节、哥伦布发现美洲纪念日和印度人抵达日周年纪念,其他人用朗姆酒以及音乐与漂亮女人在海边狂欢时,摩根总是气得发疯。
摩根常去大草原公园观察对手们做的花炮,听到那些花炮在天空噼啪作响引得人群一片欢呼时,他就会怒气冲冲地跑回家把自己的孩子们都揍一通。他有十个孩子。他妻子太高大了,他揍不了。
每逢这时哈特总要说:“我们最好快把消防队请来。”
因为过不了两三个小时,摩根就会在后院里傻乎乎地走来走去,然后拼命放花炮,这个时候我们总会听到他妻子在一旁喊:“摩根,别干蠢事了。你有十个孩子,还有老婆,你现在可不能死啊!”
摩根就会像头公牛一样咆哮起来,照着马口铁栅栏就是一阵猛打。
他嚷道:“所有人都想打败我。所有人。”
哈特说:“听着,这才是摩根的心里话呢。”
摩根经常这样发作,搞得大家都很怕他。每当这个时候,他都会产生一个念头,就是巴库要来打他。巴库是我叔叔,他是个机械天才。每到晚上十一点左右,这念头就好像要在摩根的脑袋里炸开似的。
他会踢打着栅栏大喊:“巴库,你这个大肚皮饭桶,狗娘养的,有种出来打一架。”
巴库却只是趴在床上用低沉悦耳的声音读着《罗摩衍那》。
巴库身材魁梧。摩根长得瘦小,他的手和手腕是米格尔街上最小、最细的。
巴库太太会说:“摩根,你为什么就不能闭上嘴去睡觉?”
摩根太太回答道:“嘿,你这个小脚女人!听着,你最好别来管我男人。你怎么不管好你家那口子?”
巴库太太说:“你嘴巴放干净点。要不别怪我过去抽你两巴掌,听见没有?”
巴库太太身高四英尺,宽三英尺,厚度也有三英尺。摩根太太身高六英尺出头,块头像个举重的。
摩根太太说:“你干吗不让你那个大肚皮老公去多修些汽车,别再哼呀唱的念那些该死的东西?”
这时,摩根就会跑到人行道上,装腔作势地哈哈笑着对我们说:“听听呀,听听这些娘们儿!”他从屁股后面的口袋里取出一个小酒瓶喝几口朗姆酒,又说:“快来看呀!你们听过那首小调吗?
他们越是对我使坏,
我在特立尼达就越是活得自在。
我就是这么感觉的。明年这个时候,我要让英国国王和美国国王付我几百万给他们做花炮,谁都没见过的最漂亮的花炮。”
哈特或其他什么人就会问:“你要为他们做花炮?”
摩根说:“做什么?做个屁。明年这个时候,我要让英国国王和美国国王付我几百万给他们做花炮,谁都没见过的最漂亮的花炮。”
这时,巴库太太会在院子后面说:“他有大肚皮。你那口子有什么?我可说不准明年这个时候他能有什么。”
第二天早上摩根又像往常一样清醒了,开始谈起了他的试验。
这个摩根与其说是人,还不如说像鸟。这倒不仅仅因为他瘦得像根火柴棍,而是因为他的脖子很长,能像鸟脖子那样灵活转动。他的眼睛很亮,而且永远转个不停。他说话时头总是一点一点的,好像不是在吐字说话,而是在啄谷粒。他走起路来又轻又快,而且不住地回头望,生怕有人在追他似的。
哈特说:“你们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吗?都是他老婆害的。他太怕她了。西班牙女人性子可火暴了。”
博伊说:“你是说,他是因为这个才想做花炮的?”
哈特说:“人是很滑稽的。你永远不能了解他们。”
摩根甚至拿自己的样子开玩笑,见到有人看他,他就又伸胳膊又蹬腿。
摩根还爱拿他妻子和十个孩子开玩笑。“真是奇迹,”他说,“我这样的男人居然会有十个孩子。我都不知道是怎么搞的。”
爱德华说:“你怎么就肯定他们是你的孩子呢?”
摩根笑道:“我也在怀疑呢。”
※
哈特不喜欢摩根。他说:“我也说不清楚,不过他身上就是有些东西让我受不了。我总觉得他做事太过火,总觉得这家伙没有一句真话。我怀疑他甚至对自己也在撒谎。”
我想当时我们没有人理解哈特这番话的意思。摩根变得更加讨人厌了,我们见到他很难笑得出来,而笑声却是他需要的。
摩根的花炮试验还在继续,偶尔我们也能从他家听到一两声爆炸,看到升腾起的彩色火焰。这是我们街上一项经久不衰的娱乐。
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摩根发现没人愿买他的花炮,于是拿它们开起了玩笑。他不满足于家里有爆炸声时街上传出的笑声。
哈特说:“一个人开始嘲笑自己一直在奋斗的东西,真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哭。”哈特断定摩根就是个傻子。
我猜是哈特的缘故,我们都决定不再嘲笑摩根了。
哈特说:“他早晚会停止那套装疯卖傻的把戏的。”
但事实并非如此。
摩根疯得越发厉害了,一个星期里两三次要找巴库打架。打孩子也比以前更频繁了。
为了让我们发笑,他使出了最后一招。
这事我是从摩根的四儿子克里斯那儿听说的。我们当时在米格尔街拐角处的那家咖啡馆里。
克里斯说:“你知道,和你讲话是犯罪。”
我说:“那就别和我说话了。又是因为那个老家伙吗?”
克里斯点点头,拿出一张纸,上面的标题是“罪与罚”。
他得意地说:“看到了吧!”
是一个很长的单子,开头是这样的:
要是打架 1)在家五鞭
2)在街上七鞭
3)在学校八鞭
克里斯看着我,面带愁容地说:“这很滑稽是不是?居然拿打人开起玩笑来了。”
我附和了一声,然后问道:“但是你刚才说和我讲话是犯罪,这上面怎么没有写?”
克里斯指给我看:
和街上的小痞子讲话 四鞭
和街上的小痞子鬼混 八鞭
我说:“你爸自己不介意和我们说话,怎么换成你们就错了?”
克里斯说:“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星期天你来看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我能看出克里斯非常高兴。
星期天我们去了六个人。摩根迎接了我们,把我们领进了他的客厅,然后就走了。那儿有许多椅子和凳子,好像要开音乐会似的。摩根的大儿子站在角落的一张小桌前。
突然这家伙说了一声:“起立!”
我们都站了起来,摩根出现了,朝大家微笑。
我问哈特:“他为什么要笑呢?”
哈特说:“法官走进法庭时都要这么笑。”
摩根的大儿子喊道:“安德鲁·摩根!”
安德鲁·摩根走过来站在父亲面前。
老大高声宣读道:“安德鲁·摩根,你被指控犯有用石头砸多萝西小姐家院子里的罗望果树的罪行;你被指控犯有为买弹珠而从别人身上拽走三颗纽扣的罪行;你被指控犯有殴打多萝西·摩根的罪行;你还被指控犯有偷窃两块香糕和三块蛋糕的罪行。你认罪吗?”
安德鲁说:“认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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